第一章

第一章

京城裡,天才剛亮,無數小販已湧上街頭,熱熱鬧鬧地開張,要不了多久,人們也湧上街。

寧靜街道在一個時辰內嘈雜起來,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彼此肩碰肩,腿並腿擁擠不堪。

叫買聲、呼喝聲、殺價聲、孩子的哭鬧聲和婦女們高吭的談笑聲匯成一條紛亂的聲音之川。

空氣是熱絡的,充滿活力及和平。

少女忍不住微扯了下眉心,低語:"漢人……"輕輕哼了聲,似有不屑。

她身穿回族少女的服飾,衣裙邊上綉滿花草的圖樣,手工精巧,披在身上遮住頭臉的披肩是羊毛料子,染成青翠草綠色,也勾出了許多繁複花樣。

在擁擠得連一隻螞蟻也沒有立足之地的人群中,她輕巧地左躲右閃,奇迹似地連一片衣角也沒與人碰到。

忽地,她往條僻靜衚衕中閃了進去,走了數步后,看到一面蔓延而去似無邊際的紅磚牆。

左右略一張望確定無人,她縱身躍起,直接翻過高牆,無聲無息地落在另一邊的地面。

才落地,在前方走出一抹頎長身影,謹王爺司徒連面帶笑容地迎視她。"青兒,你回來了?"

拿下披風,是張水靈水秀,嬌若芙蓉的麗顏,可惜卻面無表情。"報酬呢?"嬌脆悅耳的細語如寒冰。

"這兒。"司徒連拋出個物體,準確無誤地飛至少女腳前--是個隨意包起的包袱。

裹在羊皮短靴中的纖足輕抬,撩開包袱中赫然是個人頭!

細視了會兒,少女點點頭,自腰上摸出一瓶小罐,倒了些許粉末在人頭上。

傷口上化出幾滴黃水,漸漸地黃水越化越多,要不了幾刻,一顆人頭全化為黃水。

"之前都找不著你。"司徒連隨意用土蓋去黃水,笑容可掬地問。

"那時逢冬,我不會來。"輕緩答完,她立即往另一方向走去,擺明不想再談。

可司徒連沒那麼容易打發,他追上前道:"那你為何又回來了?人多的地方不是令你不快嗎?"

"我來是為收取醫藥費。"淡淡回道,她躲開司徒連接近的身體。

搖頭嘆嘆氣,他哀怨地道:"青兒,親親妹子,我是你親大哥啊!為何躲我像躲蟲子?"

"油嘴滑舌用在旁人身上。"丟下話,司徒青運起輕功,三兩下不見人影。

被撇下的司徒連不以為意,他自嘲地笑了笑,轉個方向回自己的房。

甩掉大哥,司徒青來到一幢雅緻小屋前,推門走入,迎面而來是一股藥味。

這個家她幾乎不曾回來,能有這麼濃的藥味仍久久不散,是很怪異的一回事。除非有人在使用這幢小屋。

蹙眉,她往內走去,久無人住的屋內纖塵不染,瞧得出管理人的用心。

不自覺往窗邊小桌走去,上頭放了為數不少的瓶瓶罐罐,其上用以標示的字體秀麗而過度謹慎,顯得過於小家子氣,特別是出自個男人之手,更是小氣得緊。

拿起幾個小瓶,嗅了嗅其中藥物的氣味,她微擰眉心,一抬手便將之擲出窗外。她知此些藥物是司徒連的心血結晶,是他花費功夫自她這兒學去的東西。正因此,她才會將葯全丟出窗外--失敗的、不完美的,都沒有存在的必要。

再往內走,將小屋裡裡外外審視,她回到小桌前將腰間皮囊內的小瓶小罐掏出,整整齊齊擺好。

擺放好,她輕巧坐落在椅上,只手支頰陷入沈思。

她黑似木炭、細若綢緞的秀髮束成一條長辮垂在背上,髮鬢插了一柄小巧精緻的象牙小梳,幾顆鑲在其上的溫潤珍珠,散射出溫和的光暈。

空出的一手無意識地撫摸著象牙小梳,眼前莫名浮現一張男子面孔--膚色黝黑、五官立體優美,眉宇間有股不假隱藏的狂妄詭邪,那對擁有艷紅血色的瞳中更是藏不住噬血兇殘。

儘管如此,她仍不能不承認,他是個異樣吸引人的男人,那目空一切的狂是無人得以仿效的,像尊戰神像,讓人無限敬畏以至崇拜。

獃獃入神,平靜澄澈的美目漸漸在不自覺中染上深色暗潮。

"郡主,王爺命小婢給您送早膳。"怯懦的聲音忽爾自她身後傳來,喚回她沉陷的思緒。

緩緩回首,望著一個婢女及端在手上過分奢華的食物。

微蹙眉,她輕啟櫻唇道:"端回去。"便垂首自背上小囊中拿出肉乾、乳酪來。

"郡主,王爺說了,若郡主未用膳,小婢一條賤命就要送返老家了。"婢女咚地聲跪下,全身發顫。

"與我何關?"抿抿唇,司徒青起身走進內堂。

被留下的小婢只能無措地跪在原地。

進了內堂,司徒青坐在窗邊將肉乾撕成一條條送入口中。

在新疆直待到十五、六歲左右,才回京城,重新當起謹王爺的郡主。並非沒人去尋她,只是在學好醫術,闖出名號之前,她絕不認親。

吃慣了新疆的簡單飲食,她無法了解為何會有人奢靡之至,餐食精美豐華得讓人不快。

九歲在新疆失去母親,那是塊傷心地,卻也是她的故鄉這是回京城后她突然發現的事實。她對"漢人"的世界陌生;習慣孤獨而承受不了人與人的擁擠;過慣樸實無華的日子,對謹王府的奢華感到不自在。

每次回京,她都會陷入相同的迷惘中。

吞下最後一片肉乾,她揮揮手、理了理微縐的裙擺,拿起一旁的披肩披上,遮住頭臉,踩著一貫不疾不徐的腳步由小屋的另一扇門離去。

她不愛回京,一來氣候寒冷的日子多過炎夏的日子,她的身子耐不了寒冷,二來她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兒。若非今日她要同兄長索取"醫藥費",也為了找"那個人",無論如何是不願來的。

沿著屋后一條直接連至府外的小徑緩緩而行,她不若旁人或快步疾行或四處顧盼賞風景。只是默然垂首走自己的路,似有一層透明的牆將一切隔絕在外。

並非刻意要與人疏遠,卻不自覺愛往人煙少的地方跑。也因此常會遇著些麻煩事兒,例如現在……

蹙眉俯視抱在自己腿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小女娃兒,司徒青一時半刻間不知如何是好。

"救……救……娘……哇--"小女娃小臉皺成一塊,嗚咽著幾要聽不清的低語,爾後大哭。

不欲招惹麻煩,她拎起小女孩衣領將之往一旁放去,舉步要走。

哪知小女娃竟飛身撲進她懷中,更是哭得驚天動地,道:"救娘!"

還沒能做出反應,男人低嘎難聽的吼叫聲由前行傳來:"操!吵死人的死小孩,老子一刀解決你好了!"

"不!小蝶快跑!"女子驚惶失措的尖叫十分嘶啞,之前應是掙扎過許久。

循聲望去,一個粗壯魁梧、面目憎惡的男人裸著上身,手提單刀從竹林中走出。

"壞人!欺侮我娘!"小女孩一見他,立刻要撲上前。司徒青一伸手拎住她衣領,往身後一放。

"呸!臭娃兒,你識相點兒閉嘴,就放了你這條小命!要不……"單刀刷地劃開空氣,嚇得小女孩噤聲。

男人得意一笑,看向靜立一旁的司徒青,涎笑道:"唷!回人姑娘,你需不需要老子疼呀!"說著便要伸手去掀她的披肩。

司徒青微一側身避去,平著調子問:"她娘呢?"

不得手,男人往地上吐口唾沫,邪笑:"正和老子爽呢!如何?你乖乖聽老子話!"伸手又要抓司徒青。

這回司徒青使出輕功往上一躍,俏生生地站在竹梢上。微風輕拂,衣袂飄飄,仿若凌波仙子一般。

男人訝異地仰望著她,眼睛瞪得幾要滾出眼眶,小女孩也吃了驚,但立即對她喊:"姐姐!救救小蝶的娘!"小小身子恭恭敬敬拜了下去,看來是將她視為仙女了。

"我沒興趣,但我可以找人替你娘報仇。"她輕柔的聲音冷得沒有溫度,平板得似個無意識的人偶。

"呸!少裝神弄鬼,老子可是鼎鼎有名的。賽武松--李大虎。!你這小女娃能找哪個不怕死的傢伙來,老子一個個送他們上西天!"

"會來的,都是怕死的人。大老虎,你好自為之。"擺擺手,她踩著竹林稍遠去,平穩得像在平地行走。

雖聽不出她的話中意,李大虎卻忍不住打個寒顫,心底直湧上不安。

深吸幾口氣,他逞強地對小女孩罵道:"老子今兒沒心情,算你走好狗運!要敢到處亂講話,小心老子殺了你全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話畢,他連上衣也沒穿,倉皇而逃。

小女孩趕忙跑進竹林要找母親,卻發覺母親早已咬舌自盡,慘白的臉上有一道刺目的鮮紅始自唇角,往下染紅衣襟……

呆了呆,小女孩驚天動地嚎哭起來,哀叫道:"娘!娘!你怎麼了?你看看小蝶嘛!娘……"

幼小的心靈隱隱知道,娘大概永遠不會醒了。

倏地一隻纖臂摟起她,嬌脆悅耳的輕語如和風,掠過她耳畔。"乖孩子,別哭啦!"

認出是司徒青的聲音,小蝶立刻回過半個身子,環住她頸部抽咽道:"仙女姐姐,娘怎麼了?為什麼不看我?又流那麼多血?"

"乖孩子,你娘死啦!不會再看你了。"溫柔地拍撫小蝶背脊,司徒青努力想安慰她,但似有些失敗。

"娘為什麼死了!"止住淚,小蝶嚴肅認真地問。

"為什麼?"輕聲重複一回她的疑問,司徒青搖搖頭,回笞道:"為什麼我不知道,但一定和那隻大老虎有關。"

長年在塞外生活,她不明白女人對"貞節"的重視勝逾性命。她只知道,被人玷污了身子,並不是女子該死,而是那色慾薰心的男人該死才是。

聞言,小蝶像只鬥雞般,弓起身子大叫:"我要去打他!打死他!"眼淚又開始掉,唏哩嘩啦一串,叫人看了心疼。

"你打不死的。"放下她,司徒青淡淡的否決她。

那隻大老虎只是個粗魯人,沒啥真材實學,唬人勉強可以,在行家眼中不過是個跳樑小丑,她一根指頭就夠了結他。

但不行,身為醫者,她發過誓絕不殺人。任他是十惡不赦、人神共憤的大惡人也不成。只要有人死在她手中,那得立即刺瞎雙目、砍去雙手。

這個誓言,是"師父"逼她立下的,為了什麼!她清楚得很,他怕她會來殺他……儘管立下如此毒誓,她仍然會殺他的。即使失去性命也在所不惜。

不自覺沈浸在自己的心思里,美目溢出森冷寒光。

"仙女姐姐……"小蝶略微怯懦地拉拉她裙擺,她異常陰冷含恨的目光嚇壞了小蝶。

回過神,司徒青垂首望了小蝶一眼,保證道:"安心,我會找人替你報仇的。"停了停,她柔聲又道:"你就忘了今日的一切吧!"

或許司徒連願照顧小蝶,她心中轉著如此想法,當然多少要付出些代價,她知道兄長會為了多學一項醫術,而將小蝶收為女兒。

打定主意,司徒青拿出一顆藥丸,喂入小蝶口中。

不一會兒,小蝶沉沉睡去,她將小蝶抱入懷中,往謹王府方向而去。

???

坐在布置典雅、富麗的廳堂中,司徒青無聊地玩衣角,看也不看桌上的蓮子羹一眼。

左側椅上,司徒連臉色嚴肅,一向掛在唇角的笑不知何時斂去。

"你不能去看看仲統領嗎?"司徒連嘆道,他幾乎要放棄說服妹妹了。

彎彎唇角,她不留餘地道:"不能。"語畢,她起身要走,卻被兄長按回椅上。

"妹子,你從不如此的。"

"向總回新疆的事,你不該瞞我。"她輕聲輕氣地指稱他的錯,擺明了絕不輕易原諒。

一時無語,他哪能說自開始就是為了要司徒青醫治仲昭統,才騙她回京的。

見他不語,司徒青立即便要離去。她此生的目標只有追殺向總,其餘的事全不重要。當務之急,就是馬上收拾一切回新疆。

"看在小蝶份上。"一把扣住她纖腕,司徒連做最後掙扎。"你不是要替小蝶復仇?"

包在羊皮小靴的纖足一頓,緩緩回過首,冷冷地掃了他一眼。"好,我去看,但不一定救得了。"

"一定成的!"司徒連大喜,拉了她就往外走。

外頭早備好了馬,輕巧躍上馬首,司徒青粉雕玉琢的嬌顏上無什表情。她拍拍馬兒頸側,平板地直視兄長。

朝她一頷首,司徒連催馬疾行,她不疾不徐地跟上。

不多時到達目的地,沒經過通告,兩人直接入了內院,司徒連開一扇門走入裡頭漫著菜汁苦味,及一種怪異的腐臭味。

嗅到房內氣味,司徒青蹙起秀眉,徑自走到窗邊開了緊閉窗門,讓風吹入。

"做什麼!"一個打扮妖艷的女子尖叫著上前,就要再關上窗。

那知司徒青竟甩下一掌,打得那女子跌坐在地。

"誰告訴過你,病人不能吹風的?"不理會開始哭叫的女子,司徒青沉著臉寒聲問。

陪笑,司徒連聳聳肩道:"我說過要開窗的。"

冷哼一聲,以示不接受如此理由,她走到幔幃放下的床畔!掀去床幔。

入眼的是張浮腫並呈青黑色的面孔。

她立即明白事情始末,大抵司徒連用錯葯,把人醫壞了,才會求助於她。

"這原只要吃顆生鵝蛋加上薑末便成的,你用了啥?孔雀膽?"輕諷道,她望向面孔羞赧微紅的兄長。

"現在如何救?"輕咳數聲以掩飾羞赧,才問。

"將李大虎的腦袋送來,就救。但只有三天,三日一過,神仙也救不了。"沒得商量的言詞仍是柔聲細語的。

"李大虎?"司徒連揪起眉心,想不出江湖上有哪號人物是此名字。

半晌,他搖頭頗為苦惱:"好妹子,我真想不出這位大俠。是何許人。"他知道妹子向來只拿有名有號的人物腦袋為醫療費,這回可真特別了。

"小蝶的仇人。"丟下語,她轉身出房。

留下司徒連抱著頭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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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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