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時值臘月,入夜銀河伸手可及。冬日晨光會來遲些,在固定雞鳴時分,熠熠星光,便依舊澄徹。
九盞星曜當空孤懸,此時,在夜幕掩飾下,花木鳥獸是都還寧靜沉睡,一柄火箭修地劃破長空,人聲鼎沸,八十圈百里圍場在漸現的火光下照亮。隨著柵門後放出的諸獸賓士,後頭策馬而逐獵的是年輕貴族與官兵。憐渶正也是其中一名。
今日,便是耿帝提議計劃的第一步。
『每三年舉行的冬狩祭典中,有兩項主要的項目。一是騎射考查;二是劍術稽核。若能取得前面名次,這便是晉爵封侯的好管道。』
騎射對憐渶來講,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了。何況冬季草滑,對一般中原子弟來說,光是控馬都很困難,相對自幼在雪原奔馬的憐渶便極具優勢,師承霏原第一弓箭手辛玥所教的箭術,更是卓越非凡。
勁弩搭弓,每一箭矢毫不虛發,在這之餘,憐渶還可以分心顧盼。藉每一個策動馬轡時,用視線餘光搜索,遠方祭壇處,他可以看到衣著月牙色祭袍的耿帝端坐正位上,靠坐於他右下方有兩個位子,一個坐著公主霖,另一個則是空的,再下階左方才是站著現任文武大臣們。
但任憑憐渶怎麼看,他卻沒尋著皇子嵐的身影。不自覺中,他調轉馬轡的頻率高了,這焦慮的心情,讓他在第三聲騾響時,漏了一隻雪兔。
所幸這不影響到總成績,憐渶還是以高分成績通過第一輪的考核,但困擾他的,是最近這種無來由的情緒波動。
一種莫名的情緒,希望能讓嵐看到他的表現,希望能獲得嵐的稱讚,一個笑容也好。欣喜期待著,而當他遍尋不到嵐時,失望也就相對的重。
結束射騎考查后,參選人有一段休息時間,大部分的人是都離開圍場,各自去覓休憩之處。但憐渶是還留在馬圈,牽著他方才所騎的牡馬兜小圈子。
為求平等,一律從皇宮運來的馬匹,突逢異地,又隨即要在競選中狂奔,心臟往往會超出負荷,此時若直接順它意飲水進餐,反而會造成傷害。但中原馬官似乎全然不知,憐渶查覺這情形了,他沒法一一顧到每隻馬兒,至少這匹幫他得勝的小馬,他不能坐視不管。
剛好此時他心情也亂,正好趁這時平靜一下。「雪風,你認為如何呢?為什麼我會一直挂念他啊?」輕撫馬兒頸側,憐渶百般無奈,竟是向馬兒說起話來了。
剛剛騎上馬背時,他發現這匹馬兒的鬃毛上有點點白斑,還以為是天落雪,後來才發現是這匹小馬天生毛色,好不可愛。所以他便隨意喚它作雪風,馬兒也通靈性似,彷彿了解主人困擾什麼,輕啼兩聲后,竟是咬著憐渶領子逼他往後轉。
這一回頭,身後來人可不就是憐渶在尋的人!
只在後方几步,也作武術裝扮的嵐正笑盈盈走近。一襲白色獵袍,滾石青緣線,金黃緞里,左右垂帶各二,與一般貴族無異的衣裳款式。那白,卻如此皎潔,隨正午光輝將嵐的身影帶入憐渶心中,叫他一生難忘……
「怎地又呆了,騎射冠軍?」有些打趣,嵐如此稱呼憐渶。
「你不是應該在祭壇那邊嗎?」憐渶一對木槿灰的眸子滴溜溜直望著嵐,十足傻勁地,卻也另外有種專註的可愛。
見其如此,嵐也覺得有趣喜歡,輕拍在憐渶臉上的手溫,可是暖和。「傻蛋,我也是皇子皇孫之一,理當要下場參加啊!從第一聲騾響,我就一直在你身後,不知道你在東張西望些什麼,別以為沒人看著,你漏射一隻雪兔,可都給我瞧見啦!」
嵐開心地調侃憐渶,卻沒注意到這話完全給自己漏了餡。
一般人見憐渶的射騎技藝皆高超,為免可獵走禽數量減少,都會刻意閃避不與他騎同一線,不過嵐卻是始終跟在他身後。沒敢遺漏憐渶身影一瞬,到頭來其實他自己漏的獵物,撐開手還比憐渶多了好些匹。
一路上,嵐說服自己,是擔心憐渶,他憨憨矬矬的,勢必表現不好,那給父皇、其它臣子看了總不好。他是他舉薦的人,他將來的左右手,怎能讓他跌股呢!這當然不成,他這是在看顧他,是哥哥照料笨弟弟啊!
嵐給自己這麼解釋,此時的他,卻全然還不解另一種在心裡漫延的情緒,依著視線的跟隨,那甜蜜為何而來……
「那,那是……」
可是憨厚如憐渶,當然沒有聽出嵐口中的破綻,只想到剛才自己一心希望嵐看到他好的表現,現下嵐瞧見了,可卻是他唯一出糗那一箭,頓時臉都紅透到耳根了。
「怎麼突的臉紅了,身體有那兒不適么?」不解憐渶羞臊原因,嵐還順手幫忙理過憐渶領子,此舉更是讓憐渶僵作一團,整個人只差沒再一觸,就要化成表子板直裡子虛軟的硬豆腐殼了。
「沒,沒什麼……」
「沒什麼就好,下午還有劍術考核呢!好好加油哦,可別連我都碰不到呦!」
還沒反應過來,嵐這話是給憐渶一個迎頭棒喝,他得要跟嵐對戰?
*****
第二輪競賽,劍術考核,是過了午時后開始。地點便在祭壇前不遠處,檜木紮實築有百尺寬、十丈高的矩形搭檯子,正中峰架上則居放鑼鼓與獎賞,采分組淘汰制。
午後陽光,輝映那勝利獎品,一隻鏤雕山岑天景的夜明珠,盛在紅綢絹布上,藉其本身明亮特性,反照陽光,竟在廊台上投射出一山林影像,如此希奇的絕世珍寶,可是好不耀眼。
憐渶初見時,便只有一個想頭──『這夜明珠襯嵐,一定好看極了。』
不管怎麼著,他認為總比嵐攥藏懷袖中的玉墜好。那藏有九顆星石的墜子,好看是好看,希罕也是一等一的,但實在是太陰太沉了。光只是持有,就像要將活人魂摁往死里拖似的。他好喜歡看到嵐難得才有的笑容,那輕輕淡淡,卻溫柔似水的清麗,叫人看一次便會著迷……
他想拿到這夜明珠送嵐,想看到嵐的笑容,用自己的力量!當時他是這麼想,但他不知道嵐竟然也下場參賽,要拿到夜明珠,即是要取到最終勝利。那麼,他不僅得要跟嵐對戰,要打敗的人,便也包括嵐──
過關斬將,在劍術表現方面,中原畢竟有一定的歷史,所以憐渶贏得並不能說輕鬆。只是越戰往往越能看出癥結所在,中原人不弱,但是耐久度卻極不足。與同樣於烈日下激戰數回的對手,憐渶的體力是勝過許多。
終於,將最後一個對手以磨平不會傷人的錫鐵劍掄下台後,便是憐渶與嵐的對戰了!
戰鼓起響,聲磅硠。逐步加快的聲浪,撲咚,撲咚咚,聲音隨鼓錘直衝雲霄,剎那,裹有包巾的紅羽箭直射峰架上鑼鈸。鏜!尖銳巨響。
兩方對手同時翻上台,憐渶居左,劍尚垂,而居右的嵐,已將錫劍持平,蓄勢待發,爆破便即將在瞬間!
一座峰架分隔場地,但嵐可以清楚看到憐渶,憐渶亦然。
雖知這劍不會傷人,頂多在重擊下會有瘀傷,躺上個把月也就全沒事的。但憐渶就是無法舉劍與嵐相對,嵐自然也是一樣想法,但嵐不像憐渶死腦筋,既然知道這劍不會真傷人,那麼理當放手一搏。
──他要告訴父皇,他有那個能力,他能文能武!
這才是嵐參加比賽的最終原因,焦急地,在各方面,他都渴望能獲得霄的認可,只為了一個目的!
『幫母后歸還玉墜。』這是自嵐見得母親遺留的手扎后,始終第一順位的目標。
但明明堅信不疑的意念,此時,卻莫名顯得搖擺不定。為不碰壞玉墜,嵐沒有將它帶上場,不知是因為握不到習慣的玉墜,還是因為與憐渶持劍相對,嵐感覺自己握劍的手心正滲出冰冷汗水,直像要從此處淹沒人似的……
嵐為了消除那紛亂的想法,狠心一咬牙,採取主動快攻,便直接繞過峰架往憐渶右側襲去。
『一擊,只要一擊就好,憐渶你倒下吧!』揮劍當時,嵐瞬間忍不住還是闔上眼睛了,等他再睜眼時,跳開攻擊的憐渶,已是換了副神情……
勾過那西域雪白臉龐的一抹笑,冷峻妖異。
「你還真忍心下得了手啊!」拍拍膝上灰塵,以只有台上兩人聽到的音量,講來清晰的中原話,配上嘻痞玩世不恭的音調。
在場沒有人,或說這世間包括霏憐渶本人,都不知道的存在──他現在是霏英璉!
從上一輪競賽結束時,嵐說他有參賽,英璉便已預見會有如此發展,只是他沒想到狀況會那麼糟!憐渶不是在前面比賽就放棄意識,而是撐到與嵐對戰,上台後,看到嵐舉劍那一刻,才放開意識。
太趕了,完全沒有緩衝時間,而且跟憐渶完全不想與嵐對抗的意識有關,這次英璉出來,精神受創的部分,讓他的左肩暫時攤住了。若是嵐方才那一擊是從左方攻來,就算中途他心軟,劍速放慢,還是一定會劈到。
所幸就他觀察,嵐對憐渶似乎有一定程度的重視,由憨厚的憐渶口中講出這句話,果然讓嵐傻住片刻。他剛好可以趁這空檔,幫自己掙取一點時間。
左繞峰台,換得右肩應對的空間,短時間內,在英璉腦中已轉了幾個念頭。
『這不是比武,這是一場戲,一場必須演完美恰當的好戲。』
下任的皇帝是嵐,這是無庸致疑的,所以自己必須輸給他;但現任的皇帝不是嵐,在聖上面前,要展現出他有可以保護下任皇帝的能力,所以又輸不得。
只能以看起來像使出全力,給嵐護著面子,又不致使自己丟臉,達到平手的方法。但嵐師承武狀元的劍技不得小覷,他現在左肩又動不得,要作到恐怕有些難度。
英璉是想過,或許可以用理勸說,但嵐一開始反常態的蠻勁,看來要不讓人查覺與他商量更不可能……
雖說是如此危急狀況,但邊以單手應擊閃避嵐的攻擊,邊繞過接近祭壇的側邊時,英璉是還不忘拋個笑顏給霖,弄得本是兩頭擔憂比賽,已經急透了的小公主,瞬間蒸成窘臊的蕃茄人兒,英璉才覺得甘心有趣。
顯眼但不像刻意的破綻,也在這第五十回交手露出,在身為中原子輩寡少體力的嵐,速度變慢之時。當嵐的劍鋒劈在英璉肩頭,同時,也隨即蹲身──
讓嵐的劍可以打到自己,自己的劍可以從反方向砍過嵐的小腿!
電光火石,只在瞬間。鑼鼓再響,勝負已分。
判定結果,正如英璉所想──『兩敗俱傷,平手。』
而所幸兩方都有留情,所以僅是倒下,並沒有造成難彌補的創傷。雖說如此,但皇長子嵐的傷勢,還是驚動御醫團與臣子們,相對而言,無親無故的英璉這頭,可就冷清許多。
英璉說不在意,但內心還是有些小凄涼難受。他都耐不得了,何況憐渶,還是再多撐會吧……
抱此想法,英璉命退了唯一照料自己的侍從,想往更偏僻的地方一人獨處。此時,在圍著嵐那頭黑鴉鴉人群中,卻掙出了個纖細身影,二話不說急奔向他。
撲入懷中的身影,衣著一襲白描鳳凰羽緞,青緯上周綴金芙蓉,碧色絹帶末系垂珠,最是昂貴華麗的衣衫,配在擁有絕世容顏的美人兒身上,相輔相成,襯得奔來的她,羽帶風飛,更像仙女般。但讓英璉無法抗拒的,反而是她那總讓自己破功的急性子。
「你要去那裡?傷著那裡么?那兒痛著?御醫看過了么?你為什麼要這樣莽撞!」蹬高腳一把拽住英璉領子,霖連珠串焦急問道,每問一句就像是疼在她身上似的痛,讓那美麗的臉蛋糾結。
「瞧你這傻丫頭,我那痛著了,要不也是被你這蠻力甩傷的。」一手握住霖扯在頸上的一雙柔荑,英璉銳利眼神瞬間柔化許多。「吶,你方才是祈求嵐贏,還是我贏啊?」有些故意的,英璉這樣逗問道。
「這還用說,當然是希望兩個都……」查覺自己又被誆了,霖急將話語反轉。「哼,希望你輸啦!輸掉輸掉,叫父皇才別封王給你,丟去邊疆充軍去!幾個月都不要看到你!」
霖是還尚不脫稚氣,對於邊疆充軍這字詞,沒有深刻體驗,只知道這是不用殺害人的折衷方法。卻不知,遙遠的邊疆,一去三、四十年載,那還有再活命回家鄉的機會。有時,死了倒比活著痛快啊!
「我被流放了,就沒人陪你鬥嘴,沒人陪你逛花園,沒人陪你玩兒嘍?」像逗小貓兒似的,英璉將霖引到較無旁人的雪櫻林。一方面是不希望讓閑雜人等看到『霏憐渶』的不正經一面,另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不想讓人打擾跟霖相處的一時一刻……
櫻瓣紛飛,花似雪,皎潔中更帶沁涼香氣。
「這,這些會有宮女姐姐們陪我,才不要你呢!」
「那,我也沒法把這珠子送你啦……」
圓珠在英璉手中小幅度輕拋,學霖講話的急躁,一種就是要揶揄她的態度,叫霖是氣得轉身不願理他。
「誰希罕。」但實在又被他一副委屈可憐極了的口氣誘騙,霖還是忍不住撇頭偷看。這才看到英璉所講的珠子,正是他辛苦好些日子,終於在今天與嵐共得魁首后,父皇示意給憐渶的夜明珠。
她知道憐渶一直很想要這珠子,她也曾跟他提過,若真想要,她去向父皇討,皇宮寶庫成千上百都可任選的。但憐渶不要,他堅持要以自己力量拿到,要送給心中最重要的人……
當時在霖的心中,是有分酸楚,莫名地,對那隱約人形敵視。而今,他說要送的人是她,那麼,她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
思及此,霖心中有些激動,卻無法講上一句話。英璉以為是沒逗著她,又續講道:「你不希罕,有人希罕嘍!其實就算你現在說要也沒了,珠子早給禹小姐訂下了。」
「誰是禹小姐!」這話叫霖慌了,那兒又出現個禹小姐啊!
「呦,誰是禹小姐啊,這說來可要形容久嘍──」瞧霖又給自己拐上了,英璉可是好不得意,一口話講來天花亂墜,就是傳神動人。「國色天姿,才藝精湛。好吧,雖然地位低你一些些,但這樣受限制也少,兩人在一起自由的很。性子又好,手藝更不用說頂尖了,你瞧,這帕子就她給的,綉工真好啊!」
邊說著,英璉不知從那變出來,拎著一隻梨白鴛鴦帕遞在霖眼前晃。
「你……」背轉過身,「我不要看,你拿走!」霖只覺得自己現在心頭難過,想必面上也不光彩。莫不是禮俗教養,女子喜怒形色不宜顯露,英璉那句句比較已是戳傷她內心,眼淚幾乎便要淌下。
沒理會霖的拒絕,英璉蹭到她跟前,硬將帕子塞到她手中。「好姐姐,你給看看嘛,或許你能學得一些她手藝啊!」
明顯包有東西的帕子,在掌心攤開,可不就是她之前拿給英璉擦汗的鴛鴦帕?而裡頭正是穩穩包裹住閃爍光芒的夜明珠,隨夕陽餘輝在鴛鴦游過的池水上,映出一片山岑倒影。
「姐姐,有了你這甘霖大雨,我還敢再接觸其它什麼雨嗎。」一把抱住霖,英璉將頭倚在她頸窩。「這珠子先送你,改天有機會我去找個好的簪子底,結在一起做你頭飾,好么?」
向晚風飄馨香,肌膚若脂澤,瞬間即在永恆。
贈珠玉予伊人,是隔了一半的心,重合的思想。所念所想所愛,該是同一人,怎會有所疑慮。
「你不要總那麼沉不住氣,不過也沒關係,上天待你好,給了你個好父親、好哥哥,保護你前半生,你後半生也出現人保護了──」走在夕陽下,他握著她的手,牢緊。「不要急不要慌,你的話我都仔細聽著了。我陪著你呢,一直一直……」
全然真誠,他的承諾從不曾有一點虛假。一如落日璀璨,終古常然,不滅……
*****
春花盛時,暄風掃,四節美景居冠首。
自冬狩祭典,眨眼個把月便晃過,現下已到春季百花綻放之時。而在那場劍術考核后,憐渶至今還沒見到嵐。
是憐渶有意避他的。
那場對局,憐渶可說一點印象都沒有。只記得自己確實登上檯子,嵐也立在另一頭。整個人且是紛亂,不知該如何進退,喉頭哽滯,那口氣怎麼都喘不上來,眼前晃過虛像。是當時娘親將他交給敵方將領,命他別動,與父王囑託相駁,瞬間猶豫,伸直手臂便再也構不著娘親的回憶──
後悔,悵惋,怎麼都忘不了,遇上難以判斷抉擇時,便必然浮現的。每當此時,他的意識便會喚散、昏厥。情願放棄,不要有會傷害那一方的選擇。逃開,不斷地賓士,在空曠道路上,一人體會孤獨,承擔寂寞……
那時,他以為自己也是昏死過去了,怎知當他醒來,卻得到他將嵐打傷,兩人平分秋色的結果?旁人事後生動敘述,說他招招取狠,嵐皇子也當仁不讓,宛若驟雨狂風纏鬥。一場很是精彩的對局,是在他的劍砍向嵐的腿,嵐的劍劈在他左肩時,勾下完美句點。
沒有意識的他,又化成了從前僕役口中的惡鬼?向來爾雅溫柔的嵐,竟認真相搏,可見其對取勝的在意。他願他快樂,而非是與他相爭,甚至自己還傷了他!想及此,憐渶早痊癒大半的左肩,又一陣劇痛。
因為受傷療養之故,嵐在這些日子都沒有去校場,授業也由太傅特赴寢宮教導。要見得嵐,便只有親訪其宮殿一途,但往昔幾乎踏平的廊徑,在愧疚下,憐渶卻無法踏上那一個步伐。
每日前來,每日在迴廊口抬頭觀望,滿滿的難厘情緒,積在胸口,可是一句苦澀說得。今日,他依舊駐立於嵐的寢宮──齊雲宮側,久久,見得服侍嵐的幾名宮女離殿,才是湊上前相問。
「這位姐姐,今天也麻煩你幫我拿給嵐殿下好嗎?」
雙掌大的描金籠中,是只活力十足的小蟋蟀,使力蹦在木條間的模樣,好不有趣。雖然還怯於見嵐,但每日前來,憐渶都會帶點小玩意給嵐。像一種彌補心態,他希望在自己沒法見到嵐時,這些精巧的小東西,能帶給他快樂。
完成託付后,正當憐渶要轉身離去時,一個老資格的女官卻是大聲喚住他。「憐渶殿下,請留步,嵐殿下找你呢!」
齊雲宮,所以得此名,是因為在整座行陽城中,位居地勢首高處,幾乎要探入雲深。照理,此處應作朝議主殿、皇城中心才是,但據當時風水師評估,卻不是最適宜作中軸線之處,所以才退為一般宮殿。
由於立建山嶺,要進入此宮,必經一條蜿蜒長廊,隨攀高的每一步,周遭空氣在隱約間,漸稀薄清冷。
碩大冰寒的寢宮,嵐一人獨居,環顧視線眺望,便是皇城全貌便是耿朝土地,獨立的領域,像將自我禁錮在這孤寂中。於是,他的笑帶了冰,他的愁帶了寒,一顰一笑,只有凝神細看時,會感受到那讓人疼惜的輕,怎麼都抓不住的形體。
立於書房宮門前,憐渶望著認真辦公的嵐,只覺痴然。想要踏入內,又怕一個驚擾,會讓眼前單薄人兒,透明虛化。
始終不知該如何開口,倒是嵐抬頭先查覺他了。「來了怎麼不喊一聲,我要真專心閱摺子,你可有得等了,傻蛋。」起身迎來,嵐如此笑喚他,幾步走向前,左足帶跛。
見他不穩的步子,憐渶覺得整顆心都要揪出來似,連忙扶住了嵐。「小心。」
「那麼久不來探探,這兒年輕宮女也沒個機警,要不是佐穎同我說,你這傻蛋是親自送來,親自又在那看好久,」方才喚住憐渶的女官,聰敏地已將茶水糕點重置。在就坐的空檔,嵐的話頓了頓,才續說道。「我還當是你怪我劈傷你,不認我這哥哥了。」
不疑有他,對局時英璉講的話,冷峻的表情,讓嵐在事後想來,也深覺自己魯莽,愧疚極了。
「你的腳,還好嗎?」一如嵐的心情,憐渶記掛的,也是對方傷勢,話語急切。
「不礙事,是怪我自己閑不下來,初期調養沒安份坐下休息,這才拖久了,多休養些時候便好。說來,你的肩可好些沒?」
嵐是慰問之意,手搭在憐渶肩頭。卻不自覺幫他調整起領巾,像母親期許孩子般,其實就算憐渶一切穿戴整齊,嵐總還習慣會再替他重理順一次。
關心的話語,指尖接觸到憐渶頸子,讓他是覺得空氣從每一觸點流散,逐漸讓心窒息,緊緊繃住……這種感覺,叫憐渶沒法順利搭上一句話,就只是連連點頭響應。也因為此,才見得桌上資料。
一隻熟悉的羊皮地圖攤平在桌,可是醒目,直畫向南海另一頭的邊界,隔著險山激流,離現今耿朝首都行陽,距離遙長。這不就是上回辛玥攤在耿帝面前的南夷地圖?
「這是?」
「就是這事讓我歇不得,早先那場冬狩祭,便是為這準備的,」邊說,嵐卻是動手將地圖卷收。「知道如此,怎麼也要阻止你參加了。」
沒有刻意迴避,不過也沒有深入解釋,嵐有些憤慨的說道。
「你的意思是……?」
「沒什麼,你聽聽就算,這事我會處理的。父皇也就我這個兒子,可惜霖是女孩兒,像這回我受了傷,很多事情就停滯了。我需要一個左右手,勝過未來虛渺的南夷進軍,父皇是太急了……」像自言自語,最後那句話,嵐才是看著憐渶,句句講實。「我要你幫我,不會照他們說法做的,你放心吧!」
雖然不解嵐后話意思,但前頭講南夷進軍之事,憐渶是多少有些概念。嵐看來是跟辛玥同樣想法,但憐渶心中卻有另一番見解。較接近耿帝的,姑且不論南夷動作,耿朝是已經在策動計劃。逐步進軍,誘戰意味已透露,催化戰事發展,若是在此步放手,只有增添危險。
這些話,憐渶哽著沒說,一種直覺要他別點破,就先擱在心中了。倒是不願讓嵐憂心,憐渶岔開話題:「對了,我有托宮女姐姐們拿些小玩意給你,不知道你可有收到?」
是為錯開話題,但憐渶也有分小緊張,就深怕從嵐口中換來一句冷淡響應。卻意外的是,聽得此話,嵐的聲音好難得揚高了些:「等會,我拿來。」
那般欣喜的,嵐自床榻勾出一精緻朱紅閘盒,拿回桌上解開,憐渶給的小玩意,可便一項不缺,整齊排好在裡頭。
足見嵐對這些對象的重視,憐渶是感動,楞看著閘盒中的玩意,好些時候才反應過來。「太好了,我還怕這是小孩子玩意,你會不喜歡呢!」
本一直擔心身在皇宮中看遍異邦朝臣進貢稀奇寶貝的嵐,會對這些鄉野小玩意不屑一顧。而今,見得他高興,也就是憐渶盼望的主要目的了。殊不知,這話卻讓嵐聽來有另一種解釋。
「我,我是大人了!很感謝你送的禮物,但這些孩子玩意,我早沒興趣了,你帶回去吧!」
自嵐解事以來,便急欲成長,為了保護妹妹,為了接替帝位,更為解開一樁許多故人相系的心結。他要求自己堅強,成熟,只能向大人看,不能停留的腳步,疲累。
憐渶的接近,以一個可以幫助他,又不會帶來威脅的憨厚角色,終於逐步滲入嵐層層武裝內。這是嵐未查覺的,只記得要防備,卻不知在憐渶面前所說的話中,透露的彆扭倔氣,有如何明顯。可惜,憐渶正是那麼個木頭呆小子,那裡辨得出嵐口氣中的破綻,只是疑惑他為何前後兩種反應,百思不得其解。
「抱歉……我這就帶回去了……」
不得以,憐渶只能就嵐話表面意思,接過閘盒,在收回前為收納方便,順手整理內容物。
成對的小鐵魚,從中掰開魚尾,沒有線纏綁,兩尾魚竟是在粗鋼圈中開始互撞,環著圈跑,就活像在空氣中游泳似。
從視線餘光撇見,嵐不禁驚嘆,「啊,弄好久不知道,原來是這樣玩的。」
上頭這話,憐渶沒聽清楚。但當憐渶再拿起一罐透明琉璃瓮裝的乾果時,嵐忍不住皺眉頭,「這個好辣……」這回他可聽著了。
掏出幾顆果粒放在杯中,一道泡茶熱水澆下。「你要泡開它,瞧,這樣吃吃看,很甜吧!」
本來在乾燥時,光聞就辣嗆的硬果,泡開后,竟變成了發漲甜酸果粒的茶,可說是有趣極了。
「唔,酸酸地。」嵐有些遲疑,但還是照憐渶的話接過果茶,一口飲下,完全不同於自己想象的茶水味道,讓嵐圓圓睜開了眼睛,吃驚的模樣,很是可愛。
見嵐如此,憐渶是無比高興,也沒仔細思量嵐所講的一切,與早先拒絕的反應相差天南地北。一心想將所有的玩意都介紹一遍,讓嵐為他驚奇,讓嵐露出各種開心表情,這也就是他的快樂了……一心,只想他,只念他.……
「這個我會玩!」當憐渶從閘盒中取出一隻抱著陀螺的小木人時,嵐得意的舉起手喊道。興奮模樣,終於與其實際年齡相合,十來歲少年應有的熱情與活躍,在冰融瞬間,是如此自然,如此耀眼。
憐渶感覺自己的心跳加劇,鏜鏜巨響,就深怕一個不小心,會讓人查覺他的異狀,那麼莫名的情緒啊!
為自己掩飾不自然,憐渶主動說道,「你這樣打,他會跑更遠。」
接過嵐手上的木人,以特殊角度擰開它的手拋打出去陀螺,那陀螺在地上轉過數圈后,竟將本拖曳在後的木人整個載起,形成了木偶騎陀螺的景象。
「怎麼會這樣,你得教教我。」
這特技一出,果真吸引了嵐注意。順從他的意思,憐渶以最方便教他的姿勢,坐在嵐的背後教他如何轉開螺絲。嵐很聰明,一學就會,本來憐渶也很樂得從近距離瞧嵐。完全沒注意到,這姿態的尷尬。
為求方便,兩人是一起坐在一張大石椅上,憐渶坐於後,嵐則坐在他跨開的腿間。極貼近的距離,可以讓憐渶俯視看清嵐五官每一個細微變化。那般柔稚地,連眸上的睫毛輕扇都瞧得清楚,是如此宜然浪漫的氣氛,該要安然陶醉地。
但現在,兩人卻非始終靜態,不論是憐渶要指點,或是嵐要實際拋陀螺時,在這姿勢下,嵐的臀部便總會不經意蹭到憐渶股間的某個部位……
中原高級絹質衣料間的磨擦,啾,平素聽來沒什麼,此時卻尤其淫靡。每一口呼吸,好似都在頸間留下熱氣水珠,輕輕,輕輕地滑過白嫩的皮膚。體溫的感度,在每一個觸碰下,讓所有血液都往下沖似的,熱度卻在每一道血液往下竄時,停留在皮膚每一寸,集中於一點──
終於,當嵐第一次打出陀螺特技時,興奮的往後一撞,不是很大力,卻將修長的憐渶整個人撞下石椅。
此時,始作俑者卻全然不知何事。「還好吧?」伸直了手要將憐渶拉起來,已經紅成柿子臉的憐渶那還敢再瞧嵐。
「嗯,我沒事……」撐起身體,憐渶現在狀況真可說是欲哭無淚,原來就不解的心理狀態,現在連身體也出毛病了!
也顧不得此時好氣氛,憐渶一心著急的只想退離這場所,「這些玩意大多是在一年一度民間夜市買的,若你有興趣,我們再一起去吧!我、我想天色已晚,先告辭了。」
擱下這麼句話,憐渶掩飾著身體異狀處,匆匆便離去了,只留下嵐百思莫解。
楞看著憐渶奔下迴廊的背影,嵐不覺自己立於宮門多久,不覺自己專註盼顧的心境何在。
宮柳垂垂,晚風拂。
曾經,這是專屬於少年們的青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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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牆垣百丈余高,綿長千里,為阻外敵,也防內賊。但有些地方,卻因風俗之故,會建得矮些。諸如早期運送低品階內監及嬪妃屍體的『血紅廊』,正是一條只有數人高的矮牆。而因為荒廢已久又與主殿偏遠,便有那種年久失修已塌陷到只有一人高的缺口。
今晚,是一年一度民間夜市最終日,也是嵐與憐渶相約要偷溜出皇城去逛的日子。
為掩人耳目,他倆沒有約在寢宮,而是相約在此會合。
久無燈燭的廢棄長廊,入夜後,每一寸黑,都叫人聯想到血塗似的陰森。那靜,更像是扼一雙手在頸口,寧謐駭人。
未經通報的離宮夜遊,當然是違反規矩,自然要喬裝的好。這點憐渶是很有經驗了,一身平民衣衫,黔青色底,握在掌中的引路燈,指寬蠟只會照亮一步內範圍。這廊道不長,但求謹慎,須行的慢,行的輕。只照亮自己鞋尖及掌心的燭火,更增添氣氛詭異。
忽地,前方廊口,卻出現個白色身影,可不嚇壞憐渶了。還來不及反應,倒是對方先開口了:「憐渶?」呼喚他名字,那聲音也帶些顫抖。
定睛細看,可不正是嵐嗎!
他竟提早到了,這點讓憐渶有些意外。因為往昔兩人約相見,嵐都會遲些,不為其它原因,只為遵守皇族成規的品階高低位禮節。憐渶深知這點,但每回他仍是會較約定時間更早到。
不可置信的低頭檢查漏鍾,他沒有失誤,那麼,是嵐來早了。
一襲涼衫穿在嵐身上,很是輕便,但裁剪與質料,都是高級醒目。幾尾金線繪繡的游魚,鮮活,更是襯托其清俊瀟洒,但在暗夜中,也突顯招搖,手中的提燈,更是可照亮整條巷弄的巡夜燭。在在顯示嵐對違反律令沒經驗,但那過份青澀緊張的神情,卻讓憐渶覺得尤其可愛。
協力翻過牆頭,走在通往城鎮的小徑,憐渶的手始終揣在袖裡,他得一直克制自己想去攬嵐肩頭的慾望。那奇異莫名的情感,似乎總因嵐而起。憐渶又大力掐了把自己手,吃疼,但總也算冷靜些。
「你怎麼找到這處地方的?」嵐問道。
方才在等憐渶時,嵐一方面覺得那地方可怕,但更無所適從的,是自己從沒違反規矩的心性。
不是為父皇批准,不是為政務謀略,自己踏出皇城,每一步,好象便要虛空一寸,但心底那分莫名渴望,卻又鼓噪刺耳。所以怎樣都按捺不住,早早便前來,一人獨處等待時,卻只尋得一份仿徨。直到憐渶出現時,灰暗情緒才一掃而空,這內心底隱約轉變,嵐首次沒了底,怎麼都思量不透的。
興許,自己對憐渶是有種特別情感的,但是要怎麼形容,嵐自己無法講,更不可能問憐渶,這話,郁在喉管里,澀澀地,轉了又轉,脫口講的,便倒只是個不關要的問題罷了。
當然不可能理解嵐內心想法,憐渶只是順著他話回答:「說也奇怪,或許是自幼生長在原野的天性直覺吧!就不喜歡被束縛在一塊有範圍之處,拿煉條也捆不住。當時在府京,我是說我的外公家裡,」頓了頓,時至今日,憐渶總算可以這樣稱呼那可悲的老人,心境的變化,是他沒有查覺的。「地板的孔洞屋檐的縫痕,也總有辦法鑽出,雖然最後都會被逮回,但那個渴望遼闊天地的念頭,從沒撤除過。」
「那、那你現在,還想出奔嗎?」聽得憐渶的說法,嵐倒是難得緊張,一句話說得語塞。
「不會了,我的心在那兒,那兒就是定點。」
那麼,當心出現分歧時呢?只知將視線鎖緊在嵐身上,這問題,是當時憐渶不曾考量過的。
華燈初上,月蒙蒙。街道所受之光,漸漸遠離宮殿壇爐火光,而投身入城鎮星塵餘光。并行的兩人,兩條濃釅釅的長影交錯映在鄉道上,此時,尚是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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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的民間夜市,早在京都初建於行陽時,便已存在。一開始只是日間市集,但由於除了鄰近省鎮的商行,還有許多來自內地數十省的單幫商人聚集。一趟數千里,只為多作幾樁買賣,設攤時間便彼此拉長,久而久之,這一年一度的商會交易,也就延長至夜晚,形成夜市的文化。
在鄉徑與市集道路銜接,人煙漸多時,憐渶喚停了腳步,「你等會……」從懷袖中掏出一黑包巾,裹折上頭髮。沒一會,他秸灰色的髮絲已全包在布巾中,只有幾綹較短細的額發,還稍微露在外頭。
對憐渶此舉,嵐很是好奇。「為何要將頭髮包起來?」
「因為彼此知曉身份,所以皇城會接觸到的人們,大家都很客氣。但一般百姓不知,行陽又離邊塞遠,他們很少見著西域人……」邊說,憐渶不自主又去塞弄已調整好的頭巾。
「這、這沒什麼啦,我平常也不弄的,要看要閑言閑語,誰管他呀!反正商家要賺錢不會揀客人,我一個人也逛的快樂。」仰頭一攤手,語氣講來豁達。不過後頭這話,不經意脫口,卻讓憐渶羞赧地不敢再低頭看嵐。「但今天是跟你一起,不希望你受窘……」
憐渶故作不在意的笑談種族歧視,讓嵐心疼極了,便也沒特別注意后話含意。「還是這樣嗎……政策在推動,可是環境不改變也沒用……憐渶,你再等等,等南夷平定,土地沒了邊界,時間讓種族更融合,一定不會再有這種情形!」
十成把握,嵐這話儼以下任掌政者身份說,見他自信愉悅,憐渶亦是欣然接受他的承諾。「嗯,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
夜舟輕盪,河上花燈泛漣漪,年少時的夢想,曾經純粹……
晚間的集會,並不比白晝遜色,更甚是熱鬧。什麼三教九流,龍蛇混雜,這才是活躍的時間。一些見不得光的古怪禁制商品,也在此時登上檯面。藏有機關的手工業品,祖傳私釀的果露,陸山上會唱歌玩把戲的小猴子,古墓掘出的寶石玉器,南島上的熱帶乾貨。一切,再是稀奇不過。
人潮熙熙攘攘,為了不被衝散,那般自然地,憐渶握住了嵐的手。領著嵐,憐渶帶他逛過一個又一個攤子。或是美味吃食,或是古怪玩藝。
他的手,始終牢牢牽著他。嵐也不掙扎,就任他握著。掌心抵在掌背,再到十指交縫扣住,從輕覆到握緊,每一寸溫度,緩慢對流──
「可惜這是市集最後一天了。」
一路走至攤販鮮少的小橋墩口,回頭望去仍是一片熱鬧喧囂,黑夜中遙遠的盞盞火光,卻顯世外孤寂,嵐心有所感。
「還有機會呢,明年、後年、大後年,你願意,我都陪你來逛。」急躁地,憐渶喊道,每個字都是宏亮,活像嵐只要回頭說句好,他便連肺腑都甘願坦誠剖開,那般純真的宣示。
回身走到憐渶跟前,嵐伸手往他額頭一戳,笑道,「瞧你現寶呢,」口氣中滿是戲逗意味。「我這已經知道路線,知道方法了,誰要你陪。」
「啊──」憨拙如憐渶,那能理解那逗弄中,卻還充滿了愛憐。好半晌,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只是掄著袖子擦臉,可是好不尷尬。
見狀,嵐伸手阻了他,將袖中芷白鳳凰帕兌了身旁溪水,輕輕掐過憐渶臉蛋上反被袖子沾著的灰污。「開你玩笑的,當真了?」
那木槿灰的清澈眸子,直視著嵐眼眸,點頭若搗蒜。「你說什麼我都會相信的,你就要騙我,那也是你說的話,我通通聽著記著。」
一旁溪河水淳淳,流燈粼粼。夜晚,化開一片寧謐,很靜很沉──
「傻憐渶,你這樣給我好大壓力。」驀地將手中玩意一股勁塞給憐渶,嵐跳上河堤。
「嵐?」
「明年再一起來逛吧,後年的約定,你也一起向九曜許下吧!」仰頭將手臂平行張開,長袖上頭金線繡的游魚,隨風垂擺,嵐每踏轉一個圈圈,便像要隨描繪生動的游魚,一起躍下溪水,自由無拘。
他的話他難得活潑的神情,再再讓憐渶心動,但卻又隱約覺得不對。一聞從嵐手中接過的私釀水果茶,竟酵散微微酒味,這才知道大勢不妙。
河堤濕滑,水深不定。好險憐渶肢體反應不像心性憨拙,嵐一步踏空,憐渶也已將他扯入懷中。撞在河岸旁細枝柳樹下,可難為憐渶護得周全。
睜大眼兒,酒品不佳的嵐,倚頭在憐渶懷中,還說著醉話,「你做什麼,再一步,再跳高一些,我就能構著母后了。」
掏出懷中玉墜,平行舉高到憐渶眼前,嵐像個孩子般笑著要憐渶看。「你瞧,這墜兒是不是與星相一般。」那隻嵐總揣在懷中,琉璃盅封九顆珠玉的玉墜排列,正活脫是夜空最明媚的幾盞主星縮影。
很是訝異這玉墜又一件玄機,但嵐的后話,才更讓憐渶喜了。
「噯,我要告訴母后呀,我這人愛打誑,心眼多,說話不踏實。但這傢伙,」一掌大力拍在憐渶胸膛,嵐說。「他是老實人,明年,後年,大後年,年年我倆都要來逛的,他說了算啊!」
嵐顯然還醉的厲害,抓著憐渶袖子,咯咯笑語。不知是酒力還是怎麼,流過溪河的荷花型水燈,光照上那稚嫩臉蛋,緋紅。
「有這傢伙幫我,一定能更快些達到目標,作個成熟獨當一面的大人,幫您把墜兒奉還……」
這話,說來沒什麼,但卻是種認可,這便足叫他高興了。攬著醉睡去的嵐,擱在憐渶手中的玉墜,滴溜溜轉著,憐渶已暗下了決定……
他的心愿,他都會助他完成。為了他倆一致的夢想,或許每年相陪的小承諾,沒法馬上兌現,但將來的一路上,他定會作陪。
憐渶將嵐扛背起,從夜晚市集回皇城的路,水蛇似彎延的鄉徑,瀉灑流向彼端的月光,花與柳葉截影交錯。迢迢長路,憐渶的每一個步伐,曾經清晰映落兩人重合的長影,曾經明確肯定兩人重合的盼望。
單純祈禱,長路無盡頭的心愿……
*****
為求馬匹培育良順,棲所講究冬暖夏涼。時值夏日,適逢翠菊繁綻,從山坡上一眼眺望去,鄰近校衛場的皇宮馬廄以孟竹搭建,正是綠煙紅霧的迷人景緻。
「懷恩侯,您當真要這匹幼馬?還有許多優秀成馬可供您揀選啊!」尊敬稱呼憐渶新封的官職,馬官卻對他的選擇不可置信。
「不用,這匹即可。雪風,你願意跟我上戰場嗎?」否決馬官建議,憐渶愛憐地撫弄小馬柔順鬃毛。
見得舊識,頸上有斑白雪紋的馬兒,也通靈性蹭著憐渶臉頰,像在表達其跟隨主人的志願。
此時,一聲呼喚自馬廄外傳來。「憐渶!」發語者是嵐。
「嵐,我正找你呢!」
告知馬官確定結論,憐渶立刻興沖沖三步並兩步跑到嵐面前立定,咧嘴張開的笑顏,很是憨厚可愛。
「你說,這次往賀蘭族的出征名單是怎麼回事!」離開馬廄后,在兩人獨處的小山坡后,嵐掏出一卷宗軸,上面是即將征伐南方部落的萬騎兵單,霏憐渶三字,正階列寫於副將處。
因為憐渶不是主帥,也非首位副將,而嵐本非司理軍衛,待得完整兵單遞上前,才是詫異了。憐渶竟然要隨軍出征?
「辛玥也是叫我別去。」
想起此征挂帥的辛玥,也持反對態度,他還望憐渶反耿,所以希望他留在朝內?
其實,他不是很能理解辛玥的想法,就像辛玥面對耿帝的掙扎態度,也是讓憐渶疑惑的。而今,嵐也不贊成,憐渶不免有些難過。
「那就別去,你承諾過要幫我的!」嵐爾雅的聲音,已配上躁急用句。
「我想幫你,我所有的念頭都是出自於此──」那雙眼眸,始終專註真誠地望向同一人。「但是,我知道自己不夠聰明,朝務權謀策略,我沒法給你主意。領兵帶戰,或許還有些辦法。而親身經歷學是最快了,你會需要這份力量的,嵐。」
青草爬淺坡,夏風微送。
談話禮儀,應當直視對方。但此刻,嵐卻像突給蜂螫採去膽子,怎麼都無法看著憐渶講。背轉過身,他說:「你陪著我就夠了!」
這話細微音量,從嵐心底講出,卻要耗盡吶喊般力道。但可惜直腸子的憐渶不能解這近乎告白意思的話。只當嵐是贊同了,尚不敢跟上嵐的腳步,只在他身後坦率大聲樂道:「是啊!我要陪你,長長久久的陪你!」
清澈不帶一絲雜質的話語,任由南風卷頌,飄散,跨越時空……
「這趟出征便是必要的,又非南夷,只是短程征戰。沒幾年功夫的,快些,一年就回得來了。」一口氣奔到嵐身旁,仰天張開長臂,高挑的憐渶像要擁抱到藍天般,承諾。
「何況,那處聽說也是我父王母后的回憶之地……也有些霏國舊民,我想,既然畫軸的線索斷了,出去看看,或許也是好的。」
僅管憐渶的情感逐漸轉移,但這過往回憶,不能撤不會解,只要想到便可感覺隱約一個結。但如今,他卻不再單是為了自己而想要開解,也是為了眼前這人……
凝視著嵐,憐渶知道,他這趟也是要給自己一個距離,看清、了解這感情。
「吶,這個你收著。」
在袖中摸索,憐渶好睏難掏出一個對象后,便高興地一把拉住嵐,將那物塞入他手中。
他身形高,手便也相對大,一手便牢牢包握住嵐,兩人距離很近很近。只要嵐一仰頭或憐渶一低頭,兩人臉蛋唇瓣即會湊著。但查覺當下姿勢尷尬時,兩人一時間是都不敢動彈,只是靠著,讓交握的手抵在彼此胸口,心跳輕輕,輕輕……
「這,這是往日我用來攥羊脂玉的雪穗,是霏國稀罕物,只當沾到南風暖流時,才會變色的。」
一句話講來結結巴巴,可是憐渶就不願放開嵐的手。嵐也便聽他講,並先抬頭看向憐渶那側向一旁已紅到耳根的俊逸臉龐,安靜而專註地……
「我,我一定會回來!南風再吹起時,我就回來了,要陪你逛明年、後年、大後年的市集呢!」
憐渶澀羞沒說出口的,是這羊脂玉及雪穗來由。此物,乃是末代霏王高野贈予妻子耿櫻定情之物,其重要性可見一斑。
現下,他分作兩半。冥冥中,也正如他的心般,每一口承諾,都曾純粹──
夏日焚風拂開,午後山坡的回憶,這是倆人孩提年少的最末。
龍朔三十一年,秋初,耿朝派兵十萬,出軍蠻夷賀蘭,歷戰達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