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夏日午末的斜陽,仍是張狂刺眼。凝視著絳雪軒牆角,斷了一邊繩,木頭座上紅漆也已斑駁的舊鞦韆,樂雁是無語。
「雁子,你在發什麼獸。」女孩咚的撲上背,嫩乎乎的臉頰倚在樂雁膀子,甜滋甜滋的童音如此嚷著。「是你自己說,可以給我扎個比當年你給父皇的,還要漂亮的鞦韆啊!」
「我說妹妹啊,明明是你自個發現了舊鞦韆,才纏著雁子做的。怎麼,反變成雁子欠你啦!」端坐在亭中另一側的男孩,椰瑜笑語道。
時間飛逝,一眨眼,自從皇后辭世,竟已十年。襁褓中的小公主與小皇子,今年也整十歲。正與當年霄和他初逢時,差不多的歲數。
須臾之間,二十年歲月便是這麼過了。
當年那愛撒嬌的娃兒,像斷垂一角的鞦韆,早不復存在。但自己的心,憑依著回憶的影子,是仍在原地空蕩。
「霖公主,您與皇上真是相像啊。」抱過昵在自己身背的霖,樂雁的視線,是望的遠了。
皇子嵐與公主霖,與霄岑一般,是同胎同時生的雙子。但或是因性別分嶺,兩人不論是長相或性格,都有很大不同。
「我?像父皇?你說的是相貌吧?」一般小女生性情的,霖好得意的繞了個圈圈。
「不過,父皇不喜歡別人說他漂亮的!你可以說霖像皇祖母,不然縱你是父皇的雁子也要討罵拗。」霖的小腦袋像突然想著什麼,急急又挑音叮囑樂雁,但咬字語句卻是模糊。
嵐皇子,生的似母親慈森多些,圓目藹相,個性也溫和沉穩;霖公主,則與霄像同模子印出,精緻面容上鑲一對妍艷雙鳳水眸,性格更與兄長全然相反,是躁急從不得一刻安靜的。
「相貌似的,性子,以像呀……。」
曾經,在好早以前,這遼闊宮殿中,也有個活潑聒噪的稚嫩聲音常響。無遮掩的,傾足了心的,夜夜向樂雁天南地北訴盡心頭話。
「雁子是胡塗木塊!父皇陰陰沉的,我倆那像著了。」聽得樂雁的回答,霖是睜大了眼睛,急急跑到哥哥身旁。「嵐哥哥你可說說,霖那像父皇的性格!」
不同他年齡應有的從容,哄著同齡的妹妹,男孩笑語:「雁子,你說得可是父皇年少時?」
「雁子,你多講些父皇跟母後年少時的故事好嗎?人家想聽呀!」還待不得樂雁開口,那性子像極霄幼時的小公主,講話也急著。「我聽奶媽她們說,父皇至今也只冊封她一位,所以母后定是位頂漂亮的美人!比皇祖母和父皇還美著,對吧?」
「嗯,林皇后很美。」
那夜,於順貞門前初會的畫面,至今依舊清晰迴繞在樂雁腦海中,那個早逝的溫雅得體女子啊。
「雁子,你多講些嘛!那麼點形容,我想像不到呀!」對樂雁的簡要形容不滿意,小公主是翹著嘴嘟嚷。
「霖公主,您們的母親,很聰穎賢慧。一顆心更是溫柔極了,是個人美心更美的女子……」樂雁的每一字句,是都真心誠意的,但在交雜心境下的追憶,讓語句是淡輕了。
「那麼,皇叔呢?」
本一直安靜聆聽的嵐,突然捎了眼樂雁,便像要帶過話題似,插口向妹妹提醒。
應兄長提語,小公主趣味即又轉了個向,昵著樂雁問。「是嗎?雁子,我問你喲,倘若是相同的衣衫,人也不動的話,你認得父皇與岑皇叔的差別嗎?」
霖突來的問題,是讓樂雁愣了好一陣。記憶思潮像渦漩,轉著某年夏日荷萍繞,一圈一圈……。
於是,他只能選擇如此回答:「不,雁子無法辨得。」
直接地,無奈地,那個步伐的錯過,夏日午後不變的蟬鳴,便始終再追不得季節雲暮的變化。
「這樣啊,我還以為雁子定可以認得呢!」撇踢著衣裙,小公主鬧彆扭的模樣,與當年的霄,是極為相近。
斷了頭的鞦韆,在風中空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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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樣讓夏季靜止,該怎麼讓人駐留,這是當年他沒能向那娃兒解答的話。終究,也成為讓他一生困惑的問題。
「父皇。」霖的呼喊聲喚醒了樂雁,順著她蹦蹦跳跳奔至的方向,一熟悉清瘦的人影逆光站立著。
在樂雁還未來的及反應時,嵐是先一步迎身朝來人作了個揖。標準禮節的,拱手位置與傾身幅度都恰到好處。
「侄兒嵐向皇叔問安。」
「你不是父皇呀!」蹭在岑的懷抱中,小公主似乎還有些狐疑。怎麼她就是老分不清,這相貌完全相同的父皇及皇叔呢?
「霖兒怎麼總辨不得呀!這樣不行拗,皇叔會難過的!」親昵搔小侄女哈癢同時,岑的神色卻隱約帶著疲倦。
「你倆就生得一模一樣嘛!怎麼辨得,連雁子都說他看不出來呢!」
「是么!那我可要質問雁子去,嵐兒跟霖兒先跟奶媽到一旁玩吧!」刻意支開霖與嵐及一干宮人後,岑筆直的向樂雁走了過來。步伐趨近,岑的面色也逐漸凝重。
「岑王爺千歲。」樂雁依體制向岑行了個大札。
「雁子,我需要你幫一個忙。」岑握住樂雁手臂的力道,是重了。
「時間急迫,我就開門見山講了,我需要你救一個人!」
月眉西沉,日輪未升,天色是匿藏在一片渾沌中。見不著指尖的黑,只存微微星光隱約勾勒城樓勻稱的曲線。此刻的皇城,崇高與莊重,在濃夜薄霧中,更漠然呈現不語的威嚴凝重。
借著天光暗淡之際,一輛四角緣的紅幃明轎,不起眼的停靠在鳳彩門旁。而碩大轎內,此刻僅端坐一人。
垂吊於檐頂的微弱燭光,從竹格縫泄入轎內。
濃密睫毛輕覆,細長手指穩穩交疊著,端正的纖妍體態,除了那因光照而略顯蒼白的精緻五官,是感覺不到轎內人任何情緒波動。
但,這僅是在走至極端時,反而趨於零的表現。
岑的一顆心,是迷惑了。
他怎麼會這麼做,一向自負冷靜的他,竟然為了那個人……。
初獲消息的當刻,一時之間,他是也欠缺思考了。去找內庭總管安樂雁協助,也不過想快些解決這事。
「你是說,郝國師私自授命邊疆動兵攻打霏國!」
「是的,自靖庄公主和親之後,制定的和平協定,顯是讓霏國鬆懈許多。而這十年來,我朝兵力亦非昔日可比。所以此舉是成功佔領佐尹江以北近千里的疆土,直將霏軍退至寒霏山腳。」
再一次轉述當時情形,給身在內庭消息較晚的樂雁知曉。
「這事,是喜啊!怎麼……」
「由探子回報,聽說靖庄公主櫻,雖未死,卻被斷一臂,關入大牢淪降平民。」
「雖說念得大局,如此結果仍是大喜。但郝國師私令出兵,就是藐視皇權,且今耿朝成為背棄信義之輩,在基礎點上便站不住。,
「霄,他非常生氣,在聽得耿櫻受傷后,更是勃然大怒,現在雖然僅將郝國師暫作拘束,但,你知道霄近年來性格的,郝國師是耿朝良相一位,這事,拖遲不得啊!」
在理智上,如此便足作他急切的充分原因。但在那份失常的焦躁中,卻隱約還包含著其它——岑自己也不解的情緒。
「我知道了。他既然還沒移送天牢,那這事還算好辦,小牢接近東五所,附近有順貞門、鳳彩門及月華門。其中最偏的鳳彩門靠鳳鸞宮,自林皇後去世,封閉鳳鸞后,那裡在寅時只有太監巡曳,我應該可以幫你們換得一盞茶的空檔。」
於是,得到樂雁的幫助,這道路是巧妙偷得短暫時間的凈空。在遣信任的家僕接應政光時,岑是獨自在車轎中候著。
等待的時間,似乎總是過的漫長此了。
透過轎子窗格,見庭合瓦楞上的露珠積聚,滴滴墜下,形成經年累月的小窪。岑的視線,在水珠中,望過了更早以前。
那一天,他細長指尖撩開郡王府廳堂的簾,便是自己與他這位年長十三歲的侄兒初相識。孩提時的自己,總喚他「政哥哥」來著……,
那一天,命運扭轉之時,他緊摟著被迫害的自己。瞳內,倒被他滑落的淚水佔據,僅見得著他胸膛的仙鶴補服。
那一天,在自己賭氣下的偶然機會,兩人的身體貼近並結合為一。但自己年少時,性子硬,反是避之。
「王爺,奴才接到郝大人了。」
家僕的低聲呼喚,明轎的紅帷掀起,出現在岑眼前的,是在那記憶百幕輪轉后,重合的熟悉輪廓。
十數年,再不曾那麼貼近的。
狹小空間中,兩人對看著,卻是無語,只有車輪碾過碎石的絞轉聲,規律輕響。
終於,坐於垂燈旁的政光,先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