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清逸從此便在蘭府住下,和蘭沁一起讀書習武,形影不離。
蘭沁自幼失親,一直與爺爺相依為命。雖有一大堆嬤嬤、丫環照顧飲食、起居,但那小小的心裡,卻一直有一種隱隱的不安。好在她天性樂觀,天真純良,也沒養成孤僻驕縱的千金大小姐脾氣,是蘭府人人捧在手心裡的寶。風清逸比她大了幾歲,畢竟也是個孩子,又處處照顧她,相處雖不是很久,直覺里卻把她當成了親人,遠比打襁褓里就服侍她的丫環、嬤嬤來得親熱。練功也因為多了一個人,不再覺得枯躁難熬,也不敷衍塞責了,倒也認認真真了。
蘭夕生看在眼裡,見兩個孩子還小,對他們超於常人的親近也不多加阻攔,乾脆睜隻眼閉隻眼。蘭府下人起初對這個來厲不明的少年不屑一顧,卻見主人對他關懷備至,禮遇有加,又見他隨隨和和,俊逸聰明,也漸漸不敢怠慢,把他當成了主子般看待。
這日夕陽西下,兩個孩子趁著家人忙亂的時候,偷偷溜了出去。
傍晚的西湖有種別樣的美,慵懶而嫵媚,迷離而妖嬈。夕陽似血,殘照在碧綠幽暗的湖面上,就像悲翠盤中盛著一塊塊的金子,被小舟盪開的波紋衝散,金子就跳躍起來,泛著誘人的光彩。晚風輕輕掠過,帶來遠處歌樓畫舫的淺吟低唱,咿咿呀呀,似有無盡的愁緒在裡面。夜已漸漸逼近,西湖另一番迷人的風彩才剛剛掀開,可這屬於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們,它留不住思家的人。
風清逸痴痴地看著遠處開起的萬家燈火,或明或暗,聽著岸上婦人呼兒喚女的聲音,或是頑童的驚叫聲,間或夾雜著數聲狗吠,想到這些曾經屬於自己的時光情景竟恍如隔世,不由心中黯然,掉下淚來。淚眼迷濛中,見有人遞來一塊帕子,會是誰呢?是了,一定是娘親,只有娘才會在自己害怕時抱著他軟語安慰。娘不是去了嗎,那為什麼這帕子上有娘身上淡淡的馨香呢?娘,你一定是放心不下逸兒,回來帶逸兒走嗎?
「娘——」再也控制不住,風清逸抱住來人,痛哭失聲。
「哥哥,你怎麼了?病了嗎?」年幼的蘭沁根本弄不清楚狀況,只知道自己生病時才會這樣,遂像爺爺安撫她一樣緊緊地抱著風清逸,以為這樣就可以減輕他的痛苦。
平靜下來的風清逸,看到蘭沁那受到驚嚇的樣子,不禁又是尷尬又是懊悔,情知自己嚇壞了她,擦乾淚道:「我們回去吧。」
「好。」
快到岸邊,蘭沁高興地拍手叫著,她從來沒像現在一樣那麼迫切地想回家裡。打小就住在西湖邊,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得了,可剛剛天漸暮色,風清逸又莫名慟哭,讓她也跟著害怕起來。現在看到岸上漸多的行人,哪有不開心的?
風清逸眼尖地看到她的手指上纏著紗布,遂丟下船槳,牽過她的手問道:「沁兒,告訴我,怎麼弄的?」沁中浮過一個聲音,「刺繡一點兒都不好玩,你看,我的手指頭都刺破了。」
彷彿看到清嵐皺眉的樣子。
「嬤嬤讓我學刺繡,好痛哦。」翹著手指,蘭沁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以後不學了。」他不希看到她受傷。
「不,我要學。」蘭沁一臉執著。
聞言,風清逸滿心不悅,想當初清嵐因不喜歡刺繡,老求自己帶她出去玩,可自己卻嫌麻煩,從沒答應過,現在想彌補,都沒有機會。眼前這個女娃簡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冒著被責罵的危險滿足她偷玩的要求,竟還想著那些無關緊要的事。
沒有察覺到他的悶悶不樂,蘭沁徑自道:「嬤嬤說娘繡得可好了,沁兒要像娘一樣。」
「你娘?」相處這麼久,他還是頭一次聽蘭沁提及自己雙親,不由問道,「沁兒,你爹娘呢?」
歪著頭,蘭沁眼中閃過一絲疑惑:「爺爺說,爹和娘出海遊玩時,就乘仙鶴去了西方的極樂世界。哥哥,那裡很好玩嗎?為什麼爹娘一直不回來看沁兒呢?」
「……」
「哥哥,你為什麼不說話?知道嗎,我娘長得可美了,像仙女一樣。」蘭沁滿臉崇拜。
風清逸撇撇嘴,蘭沁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美?若她見了自己的母親,那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美。不過他無心與她爭辯這些,他心裡現在很不舒服。他不喜歡看到蘭沁天真、浪漫、不諳世事的樣子,而自己卻要背負太多的仇恨。同樣是父母早逝,境遇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不覺升起捉弄她的念頭,「傻丫頭,你爺爺騙你的。」見蘭沁瞪大雙目,遂邪惡地笑道:「極樂世界就是地獄,你爹娘早死啦。」
「你騙我的,我爹娘才不會死,不會死。」蘭沁握緊雙拳,眼中蓄滿了淚水。
「笨,他們抱過你嗎?哄過你睡覺嗎?沒有吧。如果不是死了,就是不愛你,哪有父母丟下自己女兒獨自去玩的道理。」
蘭沁咬著唇,刷白著臉,淚水汩汩地往下流。沒有預期的大喊大叫,歇斯底里,卻脆弱得讓人心疼。
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風清逸一把將她抱住,哄道:「沁兒別哭,哥哥剛剛騙你的,是哥哥不好。」騰出一隻手,將船划向岸邊,再呆下去,他真怕會出什麼事。
吃晚飯時,眾人遍尋不到蘭沁,不覺驚動了蘭夕生,風清逸也慌了神,把傍晚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他早已後悔,只是沒想到蘭沁是如此反應。
蘭夕生以極不苟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也並未多加責怪,想了想,舉步向「擷浪居」走去,眾人緊隨其後。
踏進「擷浪居」,蘭夕生不禁老淚縱橫,長滿皺紋的手輕輕撫摩著門框,口中輕輕道:「隱菊、纖塵,爹看你們來了。」
周圍的仆佣也是一臉戚然,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風清逸一看這陣勢,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卻不敢開口,生怕再造次,只盼能夠找著蘭沁,好讓他那顆懸著的心重回原處。
「擷浪居」是分為前後兩進的東西廂房,東廂自然是卧室,西廂隱約是書房之類的,房內幾乎都是褪色的大紅,正前方一個「喜」字因門被突然打開而「嘩啦」作響,更有一種陰森的感覺,讓人不覺頭皮發麻,只覺一股寒氣自腳底往上竄。
風清逸真不希望蘭沁會在這個地方,那隻會讓他的罪惡感加重一層。
這時,卻聽代嬤嬤在東廂裡間道:「小小姐在這兒呢。」
風清逸直覺往裡奔,卻見蘭夕生一掀帘子走了進去,只得緊隨其後,果見蘭沁蜷縮著在一張床上睡著了,臉上猶自掛著淚珠,旁邊是一個半開的捲軸。
他一陣心疼,正欲上前,又被蘭夕生搶先一步將蘭沁抱在懷中。他竟有些茫然失落。
「沁兒。」蘭夕生喚著她,見她已皺著眉,沉沉入睡,不忍吵醒她,便輕輕攏著,拭去她腮邊的淚珠,像是呵護稀世珍品般小心翼翼。眾僕人已悄悄退下,只留下這老少三人。
風清逸遠遠站著,既忐忑不安,又愧疚不已,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不時用眼角瞟著似陷入沉思的蘭夕生。
「逸兒,你過來。」
「爺爺。」走到他跟前,風清逸做好了被責備的準備,既是自己錯了,就要承擔起來,哪怕被趕出蘭家,再次露宿街頭。
「逸兒,還記得你欠我一個承諾嗎?」
「清逸記得。」
「好,我要你答應我,把沁兒看做你的親人,永遠不要傷害她。」蘭夕生目光炯炯地看著他。
「是。」他很意外,不想是這種結果,堅定地說:「爺爺請放心,清逸經此一回,斷然不會再傷害沁兒一絲一毫。」
「好。」
自此,風清逸對沁兒的寵愛中又多了一些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疼惜,直覺將她視為自己至親之人。但這種感情既不同於與清嵐的手足之情,也不同於單純的感恩之心。可是,好一陣蘭沁都不理他,練武躲他,吃飯躲他,連睡覺都搬回了「弄玉閣」。
終於有一天,風清逸在「弄玉閣」看到了蘭沁。她正坐在窗前,認真而努力地做著手中的綉品,一縷髮絲不規矩地散在腮邊,虔誠的樣子讓人心疼,連他的靠近也沒察覺到。
風清逸小心地拂起她腮邊的細發,不料驚著了蘭沁。她心下一慌,尖銳的針竟生生扎進肉里,疼得她驚呼出聲。風清逸暗恨自己的魯莽,心疼地將她受傷的手指放進嘴裡,輕輕地吮著,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
「哥哥!」不知是疼的,還是高興的,蘭沁一頭撲進風清逸懷裡,抽抽答答哭起來。
「沁兒莫哭。」他有些受寵若驚,撫著蘭沁的背哄著,隨後似想起什麼,霸氣地說道:「以後不許這樣躲著我,知道嗎?」
「哦。」蘭沁聽話地應承。
「對,沁兒這樣才最乖。」不快煙消雲散,他開心地吻向蘭沁光潔的額頭,逗得蘭沁「格格」直笑,自己卻莫名地紅了臉。
多年後的夏天。
蘭府的湖心小島其實是由一片陸地和幾塊巨石構成。島上花木扶疏,尤以蘭草居多,而今正是炎夏季節,長得蔥蘢青翠,旺盛無比。
這本是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蟬兒趴在樹上不知疲倦地嘶叫著,偶爾才會掠過一絲若有似無的風。誰都不願在這樣的天氣里在日頭下暴晒,能偷懶的都撿了個陰涼的地方涼快去了,有事做的也盡量足不出戶,卻有個少年在島上練劍。
他面如冠玉,劍眉星目。鳳眼下斂,很好地將自己藏匿起來,比如狠戾、邪惡、冷酷的一面,讓人以為他是一個生性純良、溫和斯文的少年。只是,那招招出手毫不留情的殺招早已將他出賣,而那套精湛的劍法被他操練得,爐火純青,著實讓人嘆為觀止,不得不擔憂若是佩劍江湖,又會掀起一場多大的風波。躲在暗處的蘭夕生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練武奇才,年紀輕輕地便有了江湖一流高手的修為,讓自視甚高的他也自嘆弗如。
這個少年便是多年來一直沒有忘記復仇的風清逸。現在的他,若要與仇人對決,勝出是易如反掌。之所以一直沒有行動除了和蘭夕生有約在先之外,還因為當年的仇家現今都已銷聲匿跡。人海茫茫,要找出他們猶如大海撈針,談何容易?幾年來心中常有悲憤鬱積,情慟於中而形於外,才會在這樣一個下午在此練劍,以泄胸中鬱悶。
蘭夕生嘆了口氣,他閱人無數,哪會看不出這孩子的想法。想到風清逸羽翼漸豐,自己多年心血付之東流,不禁頓生無力之感。
「誰?」風清逸敏銳地喝道。
「是我,逸兒!」唉,這孩子,在家裡都如此戒備。
「爺爺,你找我有事?」清逸先是驚奇,繼而憤怒。虧自己這幾年刻意訓練自己的敏銳力,現今竟遲鈍到好半天才發現。若剛才躲在那兒的是仇家,恐怕有十條命也不夠丟了。不過他隱藏得很好,讓人難窺他心中真實想法。
「嗯,你隨我來。」說罷,振袖躍上岸邊。
風清逸大奇,何事如此慎重?大不了差個小廝來尋他便是,難不成是沁兒出事了?思及此,他不禁煩亂起來,不假思索地,隨即也上了岸。
蘭夕生把他帶至自己的書房,指著桌上一堆冊子,道:「看看吧。」風清逸看了他一眼,情知與蘭沁無關,也穩定下來,依言隨意地拿起一本一翻,見是一本賬冊,合上一看,封面上赫然幾個大字「蘭氏銀號子規巷賬冊」,心中終於有些瞭然,裝著不懂地問:「爺爺,你這是……」
「逸兒,你今年有十五了吧,我準備把這些銀號交給你來管理。」
「我?不行。」他一口回絕。
「為什麼?」早料到他會這樣,蘭夕生成竹在胸。
「哦……清逸姓風,不是蘭家的人,如此名不正言不順,恐外人說閑話。」他給自己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想他大仇未報,何暇顧及其他。
「若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大可不必顧慮,我難道不清楚你的為人?」揮揮手,止住他的辯言,「何況,我一直將你視作自己的親孫兒,你若真怕閑言碎語,不如撿個好日子,拜我為爺爺,也好堵了外人口舌。」
「不,爺爺。」他一臉焦急。
「怎麼,是覺得我不配做蘇州首富兒子的爺爺?」蘭夕生故意沉下了臉。
「不是不是,我……」這樣一來,他與沁兒豈不真要以兄妹相稱了。
看出他的僵硬,蘭夕生瞭然一笑,故意傷感地道:「我老啦,不中用啦,本以為可以看到沁兒出閣的那一天,竟是心有餘,力不足了。」
「爺爺,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他的心裡也難受起來。
「傻小子,人哪有不死的呢?只是放心不下沁兒,我走後,誰來照顧她呢?她那麼善良,總是不去傷害別人,可她哪裡知道,這世上有多少人窺著蘭家的產業和她的人呢?」
「爺爺放心,我會照顧她的。」話一出口,風清逸便知上了當,反悔已然不及。
「心甘情願?」蘭夕生眉開眼笑地問。
「是。」
蘭家的名聲雖不如風家的響亮,卻也是大富大貴之家,即使當家蘭隱菊與其夫人失蹤了好幾年,不過在蘭夕生操持下,還是平穩地發展著。蘭氏銀號共有八家,全在杭州城內,人稱「四巷四街」,除子規巷外,其餘分別在果農巷、顏子巷、烏紗巷、天台街、孟陽街、柯葉街和蘇子街。
風清逸出身於商人之家,因父親過世得早,對商場上的爾虞我詐、風雲變幻竟是一竅不通,一切均要從頭開始。銀號中的先生見他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少年,更是懷了鄙薄輕視之心,根本不將他放在眼裡。風清逸看在眼裡,氣在心底,本想得過且過,現在竟激起他好勝之心,誓要做出一番樣子讓那些人看看。是以早出晚歸,幾乎將全部心思放在銀號上。
「嬤嬤,哥哥在做什麼啊?怎麼幾天都不見人影呢?」一場暴雨過後,天空顯得格外明凈,西湖也更加瀲灧了。坐在窗邊,蘭沁嚮往地說道:「這個時候去玩,該多好啊!」
「什麼?」代嬤嬤沒聽到後半句,道,「不知道,也許是老爺吩咐了什麼事吧,小如,你知道嗎?小如!小如……」
被代嬤嬤一叫,一旁撐著頭睡覺的小如猛然驚醒,倉皇四顧,「誰?誰叫我?」
「誰?我。」代嬤嬤又好氣又好笑,小如是她的遠房侄女,前些年探望她時與蘭沁一見如故,蘭沁非要留下小如,她表弟妹正愁於生計,當然巴不得如此,與蘭沁是亦友亦仆。
「姑姑,什麼事啊?」她打了個呵欠。
「你呀——」代嬤嬤整理著被褥,看著並排的兩個枕頭,不覺皺了皺眉,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哦,你們還不知道啊?前陣子我聽蘭山伯說過,好像是老太爺讓風少爺管理銀號去了。」
「管理銀號?」
蘭沁和代嬤嬤不由得重複了一遍,心思卻各不一樣。蘭沁想的是風清逸年紀輕輕便擔當重任,不禁又是驕傲又是得意。再想以後陪自己的時間少了,又有些悶悶不樂了。
代嬤嬤卻覺得蘭夕生此舉非比尋常,看了蘭沁一眼,心道:「是個好主意呢。」
蘭沁突地凝神,聽了一會兒,高興地飛奔出去,留下代嬤嬤和小如兩兩相望,傳達著一個訊息:少爺回來了!
「哥哥。」蘭沁歡快地喊道。
「這麼遠就聽到我的腳步聲,可見你功力又進步不少。」笑著抱起只及胸口的蘭沁,風清逸心情極好。
「人家天天用功,是哥哥忙著公事,都不管沁兒了。」蘭沁噘著小嘴不滿地說。
「呵呵,是我不對,那沁兒要罰我了?」捏了捏她的面頰,忍不住地又捏了一把。
「哼,哥哥老欺負人家。」
「唉,誰叫你長那麼可愛。」他狀似無可奈何地說。
「咯咯咯,真的嗎?」蘭沁笑彎了眼。
「我騙過你嗎?」
「沒有。」摟著他的脖子,蘭沁撒嬌道:「哥哥,帶我出去玩,好嗎?」
「好啊。」
西湖依舊美得迷人。
此時的風清逸已不是當前那個孤苦無依的懵懂稚子。銀號中的事,他已漸入佳境,讓那班先前怠慢他的人漸漸刮目相看。今日的例會上,他的提議,讓爺爺連聲誇好。想到此,他不禁有些飄忽得意。負手立於舟頭,望著遠山蒼翠,心中一陣激動。
看著風清逸白衣飄飄,風流俊雅,蘭沁不知是沉迷於他的神仙樣貌,還是陶醉於湖光山色之中,一時間忘乎所以,任小船作不系之舟,隨意飄蕩。輕輕掬起一捧清水,她緩緩吟道,「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蘭舟這時已進入荷塘深處。
風清逸返身坐於舟中,眉毛一挑,笑道:「沁兒真是聰明,可知『蓮』字何意?」
「嗯……」歪著頭,蘭沁努力地想,「師傅說了,蓮便是荷,又名芙蕖、菡萏。蓮為花中君子,最是出遊泥而不染……」
滔滔不絕,蘭沁把所學盡數說出,卻見風清逸莞爾一笑,頗有些神秘地說:「丫頭,你還小,大了就明白個中真意了。」
「啊?」骨碌轉著大眼,她實在不明白自己忘了什麼。
「沁兒,」越過她,風清逸注視著她身後一枝半開的白蓮花,徐徐地道:「以後,咱倆一起的時間,別叫我哥哥。」
「啊,那叫什麼呢?」
「逸!叫我逸!」收回目光,他定定地看著她。
「逸?」一時改口,蘭沁很不習慣。
「對,就是這樣,再叫一次。」他咧著嘴笑。
「逸,逸。呵呵呵……逸!」蘭沁越喊越順口,越喊越大聲。
「哈哈哈……」風清逸笑看天上浮雲。
「咯咯咯……」蘭沁不明就裡,見風清逸那麼開心,也逸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驚起一灘鷗鷺,天藍藍的,風輕輕的,水涼涼的。
回到蘭府,只見「乘風庭」中坐了幾個人,都是不認識的,本想躲開的,不想看見蘭夕生也在裡面,只得差人送走蘭沁,復來見面。
「這位便是風公子吧?果然儀錶非凡,人中龍鳳。」其中一人恭維道。
風清逸不著痕迹地皺了皺眉,笑臉相迎。
蘭夕生道:「逸兒,這幾位是錢塘出了名的能工巧匠,大凡達官貴人家中的庭台樓榭均出自他們之手,端地是獨具匠心,巧奪天功。」
「這又如何?」
「你看,家裡佔地頗廣,屋宇甚少,特別是『弄玉』那有一塊諾大的空地,留著實在可惜,所以擬建『鳴琴樓』和『攬月軒』,以供你和沁兒居住。」
「爺爺,有『掬星』、『弄月』不是足夠了嗎?」
「這兩座樓閣太小了,咱家雖只是中等人家,也不能讓人覺得寒磣,是不是?」
「是呀,風公子。恕我直言,貴府本來人丁稀薄,若加建兩棟,不僅可顯得緊湊些,看起來也沒那麼直接了。再在園中增加些花木、假山、小橋、流水,就更有柳暗花明之感了,豈不更好?」一人插嘴說。
風清逸很想撕掉他諂媚的嘴臉,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衝動,轉頭問蘭夕生:「這事沁兒知道嗎?」
「我想,她是不會說什麼的。」
不再言語,風清逸情緒有些低沉。
悶悶不樂地回「弄玉閣」,見蘭沁正在做畫,風清逸便在一旁坐下,察覺到他心事重重,蘭沁擱下畫筆,爬到他身邊坐著,問道:「哥哥,怎麼了?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
「沒什麼,沁兒,你畫的是什麼?」
「你看,我畫的是白天游湖的畫。」蘭沁羞澀地道,「可是你的樣子老畫不好,只畫了個背影。」
風清逸這才往桌上的畫看去,果見一個白衣少年負手遠眺的背影,寥寥幾筆,略有些神韻。
「為什麼?」他皺眉。
「我老是捉摸不到哥哥的神情,總是感覺很飄忽、變幻莫測的。」蘭沁訴說著自己的困惑。
「沁兒覺得我是這樣的嗎?」他有些氣悶。
點點頭,蘭沁臉上有一抹早熟的輕愁,「有時我老在想,哪一個才是我的哥哥呢?」
「看著我。」風清逸命令她道,眼底有不容置喙的真情,「這就是我,記清楚了嗎?」
「呵呵,記清楚了。」回應他的是毫無誠府的笑。
風清逸仰天無語,這個丫頭片子還是太小,什麼都不懂,「沁兒你忘了,沒人的時候應該怎麼叫我?」
「哦,逸。」
「呵呵!」他的心情好了不少。
不知不覺,又過了幾年,中秋。
「每逢佳節倍思親。」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蘭夕生心中有無限愁怯,兒子、兒媳失蹤十八年,一直音訊渺茫。現在他已到古稀之年,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只盼在死前能見著他們一面。可是現在,他不得不承認早已是陰陽兩隔,想到自己白髮人送黑髮人,心中不禁備感凄涼。「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隱菊、纖塵,或許不久我們就要在泉下相見了。
「爺爺,你有何心事?」風清逸一眼就看出了蘭夕生在煩惱。
蘭夕生不答,愣了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逸兒,你很好,很好。」
他把蘭家產業交給風清逸打理,一是想讓蘭沁在他走後有所依靠,為此解除他的後顧之憂;二是想藉此讓他無暇顧及報仇。不料這孩子在短短几年間將蘭家產業打理得井井有條,銀號迅速發展,遍及江南各地,讓前輩、同行驚嘆不已。真不愧是蘇州風懷古的後人——虎父無犬子啊!可是他少年得志,復仇之心更甚於當年,情形已漸漸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真不知當年的決定是對,還是錯了?蘭夕生以手撫額,不勝其擾,見月兔東移,覺得有些涼意,便起身道:「沁兒、逸兒,我有些累了,先回房歇著了,你們隨意吧。」
看到爺爺蒼老的背影,蘭沁輕攏黛眉道:「逸,爺爺自入秋以來,身體似乎不太好了,今天似乎更不比往常了。」
風清逸經過幾年商場歷練,早煉得一雙火眼金睛,哪會看不出蘭夕生的心事,只是他沉穩持重,若蘭夕生不說,他決計不會去揭他心中的傷疤。他心中已有種不祥的預感,經歷過至親生離死別的他,很清楚這種感覺。只是他強抑著不說,因為這會嚇到蘭沁,思及此,他握住蘭沁的手笑道:「爺爺上了年紀,精神自是差些,你不必擔心的。」
「但願如此。不過,我還是希望爺爺像以前一樣不顯老態,那樣安心些。」
「是哦,以後我老了,你還是像現在一樣美。」
「不正經。」蘭沁啐他,頓時紅了臉。
「是了,這樣才好。來,我舞一套劍法給你看,為我撫琴如何?」
「嗯,好。」
秋風輕起,帶了幾分薄涼,卻不冷。風清逸身心合一,心隨劍走,衣袂翩然,隨著琴音忽快忽慢,時開時合,姿勢美妙之極。舞至極處,只見一片寒光,可與明月爭輝,分不出哪是人,哪是劍。一曲舞畢,凝神收劍,只覺意氣風發,心中似有萬丈長虹,不由仰天長嘯,嘯聲清亮,響徹雲天。回眸與蘭沁相向而視,輕輕地道:「沁兒,我的心意,你可知道?」
蘭沁俏臉微紅,收回自己的視線,但笑不語。風清逸心中「怦怦」直跳,握劍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竟有些不知所措,卻見蘭沁素手輕抹,原來是《鳳求凰》。琴音纏綿悱惻,悠揚宛轉,似融入盈盈月華之中,連月光都變得曖昧起來,分不清是實是虛,是夢是幻。
風清逸倚在桂樹上,知蘭沁以音傳情,這才轉憂為喜,感受著琴音中無限的情意,一時陶醉在幸福喜悅之中。但見蘭沁浸在皎潔的月光里,紫紗輕舞,嘴噙輕笑,眉宇間已可見絕代佳人的端倪了。一時間又朦朦朧朧,似月中精靈,不食人間煙火,可描其形,難述其神,不由得痴了,輕嘆,傾國傾城,想是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