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月二十九日,午時。
缺水無力地半躺半坐在地牢牆角的陰影內。
他的武功被封了或者被廢了,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今他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讓父母生存下去!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他雖然無能,但他的父親袁正嘯並不是一個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他要的,只是給自己的父親一個逃出生天的機會!他還有一點意義的不是么?呵。
現在那對叫燕無畏、燕無過的兄弟正在地牢的牢房裡面。
他們前來解決最後的問題!並讓他親眼看到他的父母還好好活著。
說起來他對這裡並不陌生,這座牢房在他受訓時也曾經來過,只是沒有想到,自己的父母也有被關在裡面的一天。
天底下的地牢看起來似乎都差不多。
比起留燕谷,家裡的這個顯得比較不那麼陰森,也許是因為刑房最中央吊著一個大火盆的緣故?越過那個火盆,缺水看見了自己的父親。
讓他確定自己的父親還活著后,燕無畏把他抱到了這裡。
一個能讓他看見自己的父親、父親卻絕對看不到他的牆角。
他不知道父親在和那對兄弟說些什麼,隔得太遠,傳到耳中都成了嗡嗡的聲響。
把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他太累了,昨天晚上到今日晌午,那對兄弟把他折磨得厲害。
其實他們也並沒有對他做什麼很過分的事情,他們只是看他是不是很聽話而已。
他一直都很聽話,沒有反抗,沒有掙扎,他們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喑啞地輕笑,他不想讓自己活在這世上活得毫無意義。
至少,他希望能報答養育他十九年的父母什麼。
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置之死地而後生,這是他給自己的最後一句話。
三間並排完全隔開的牢房。
消失了兩個多月的前武林盟主袁正嘯,盤坐在最中間的那間牢房內,看向面前的兩個男人,臉上一閃而過的喜悅之色沒有逃過燕無過的眼睛。
「兩個半月,七十四天。我總算等到你們。如果你們再遲十六天,就算有解藥也遲了。你們誰是燕無過?」
燕無過輕笑,對牢房裡的前大盟主眨眨眼睛,「大盟主,你找我嗎?」
「你是燕無過?」袁正嘯表情說不出是驚喜還是什麼,奇怪得讓人無法理解。
「嗯。」
燕無過眼光極為無禮地在袁正嘯身上轉了一圈。
「看樣子,你過得還不錯。」如果換了我,哼哼!
不但沒有斥責對方的無禮,袁正嘯臉上竟還露出一絲微笑。
「陳默對我這個前盟主還算有一些尊重。」
燕無過在心中嗤笑,心想如果不是之前無畏那傢伙害怕事情敗露讓缺水知道,更為了在缺水面前多一步退路,你以為他會讓你好吃好喝,當祖宗一樣地供在牢房裡?
「如果你是燕無過,那你就是燕無畏了?我說了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們說,給無過寫信也是因為此事。可惜那封信剛送出沒多久,你小子就趁我不備把我囚到這兒來了。無畏,別來無恙乎?」
「托你的福。」
燕無畏笑著微微躬身,態度如同往常,但熟悉他如無過卻能看出他的驚訝。
袁老賊竟然叫出了無畏的名字?!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麼?
就在燕無過這樣想的時候,袁正嘯說出了一句更讓兩兄弟動容的話。
「燕無畏,戴了十二年人皮面具,感覺如何?」
燕無過挑了挑眉毛,也就只是挑了挑眉毛而已。
陳默─燕無畏看起來似乎更平靜,竟輕笑回道:「還好。」
燕無畏並沒有糾正袁正嘯自己並沒有戴什麼面具,他所學的易容術只要改變臉上某些特徵,就可以完全換一個人。
否則縱是製作再精美的人皮面具,也不可能戴上十二年而不讓人看出破綻。
聽燕無畏沒有絲毫掩瞞之意,燕無過知道,面前帶笑的兄長已有必殺對方之心。
說著,燕無畏轉過身,也不知他在臉上作了什麼手腳,等再轉過來,他已經換了一張臉。
一張美麗到毫無缺陷的面孔。
燕無過輕笑,也同樣在自己臉上作了些手腳。
兩張一模一樣英俊非凡的面孔,如果不是一個囂張一個沉穩,一個飄逸瀟洒一個端正自如,光憑燕無畏左邊眼角下淡淡的、幾乎看不出來的一顆淚痣,恐怕誰也分辨不出他們。
遠處的陰影中,缺水呆若木雞。
陳默……原來至始至終都沒有陳默這個人。
他喜歡的,他愛的,他想要一生相伴的,真的只是一個虛假的幻影。
一個十二年的欺騙。
呵呵……呵呵呵!假的,都是假的!刑房的陰影中無人看見的角落,缺水癱坐在牆角無聲地咧嘴大笑。
我果然無能!父親似乎已經知道不少,而他卻什麼都蒙在鼓中,甚至還怨恨父親為什麼不願他和陳默待在一起。
父親,孩兒……真的是天下最蠢的蠢豬!所以您也請放心,無論如何孩兒都會把您和母親救出去!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三個人都在忍耐,似乎誰忍耐不住先開口誰就輸了一般。
先開口的是袁正嘯。
面對燕無過,坐在牢房中的袁正嘯微笑道:「你知道我找你來是為何事嗎?」
「那根老參?」燕無過嗤笑,想都不想。
「不光如此,我找你來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說著,袁正嘯伸手從脖子上取下一塊玉牌,抬手亮起。
「我想,你們對這個東西應該不陌生吧?」
死死盯著那塊玉牌,燕無畏手一伸:「拿來!」
袁正嘯呵呵一笑,把玉牌遞出。
燕無畏接過玉牌,翻來覆去仔細察看,越看錶情越為凝重。
一道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燕無畏身邊,從他手上接過了那枚玉牌。
「嘖,看起來倒像是真貨!」把玩了一會兒,燕無過把玉牌拋還給袁正嘯。
「你是怎麼得到這塊玉牌的?」兩兄弟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
袁正嘯笑了,那笑容竟顯得異常……快意?「無畏,無過,你們這對兄弟是不是應該先問問我是誰才對。哈哈哈!」
「袁正嘯,我小瞧了你。竟不知道你已清楚我的身分,更不知道你什麼時候弄到了這枚玉牌。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我和無過的關係?又是如何得到了這塊玉牌?或者說,你是誰?!」不光是臉,就連那沙啞的聲音也變得清朗。
燕無畏看起來似乎真的很好奇。
他對自己的易容術有信心,也自信沒有露出絲毫破綻,而天底下知道他們是兄弟的,也只有當年救他們出來的天行教的一個老人。
而老人自五年前就被他們安排在隱秘安全的地方頤養天年,按理說……
「除了從小照顧你們生活的張老頭以外,這天底下知道你們是兄弟的,也只有我了。」
袁正嘯笑得意味不明。
「什麼意思?」燕無過挑眉。
他怎麼知道照顧他們的老人姓張?兩兄弟都在等待,等待袁正嘯自己開口。
「你們應該知道這塊玉牌代表什麼吧?」袁正嘯頓了頓開口道。
「當然。」燕無過不動聲色。
「這塊玉牌的主人是我們兄弟最大的恩人。」燕無畏表情平靜。
「給你們武功秘籍,給你們興幫興教的資金,給你們引薦一些高人傳你們秘技。呵呵,不錯,確實應該算得上恩人。」袁正嘯神秘一笑,「你們說這個人是誰呢?又為了什麼?」
「你不會說這個人就是你袁正嘯吧!荒唐!」燕無過冷笑。
「為什麼不能是我?」袁正嘯不怒反笑。
「沒有用的,袁正嘯,無論你說什麼,我不會相信,也不會把解藥給你。」燕無畏搖頭,笑得和氣,語氣間卻毫無轉圜之地。
「你會給我的。」袁正嘯看起來似乎非常有自信,「也許我應該慶幸你看在缺水分上給我下了無治,而不是立刻命喪黃泉的其它毒藥。
「這件事,我本來一直在找適當的時機想向你們說清楚,可就在我正籌劃我們三人見面的恰當時期時,也是你燕無畏登上盟主之位后的第二天,我才發現自己中了無治。此葯歹毒異常,服下的人不會立刻就死,只會身體慢慢變弱如被病魔侵襲一般。
「中此毒的人,大約會拖上四個月到半年左右,直到身體耗盡。死時,普通郎中也根本無法驗出此葯,頂多以為是傷風發熱、藥石無效無治而死。無畏,我沒有說錯此葯的藥性吧?」
燕無畏帶笑點頭沒有否認。
他給他下這個毒藥也無非是為了缺水,袁老賊不能留,但卻不能讓缺水知道他的父親是死在自己手中。
為了找這個傳說中只有在《彖志》中才有記載的葯,他可是偽裝成太醫,才能翻看到《彖志》!
「你既然知道藥性,那也知道怎麼解啰?」燕無過打量牢中的袁正嘯,發現其精、神、氣果然很差。
「的確。我確實知道解藥藥方,可若沒有千年靈芝入葯,也只能再拖一月半月。沒有千年靈芝的我,只能去找下藥的人。可無畏一聽我說出藥名,不容我繼續開口竟立刻把我打倒。等我醒來,已在自家的石牢中。呵呵。」
燕無畏笑容不改,雙手抱在胸前。
「袁莊主,其實我也很好奇,你是怎麼知道你中了無治?這葯我記得《彖志》記載說,中毒者根本無法分辨,只有死後看骨才能得知,唯一可以檢驗的方法,就是用烈酒浸泡雙腳一刻,指甲變黑就是中此毒的特徵。你不會恰巧就有用烈酒泡腳的喜好吧?」
袁正嘯並沒有因為燕無畏的無禮而動怒,「燕無畏,你會想到用無治,是不是因為你父親傳給你的手記上有提到此葯藥性?」
這句話不光是燕無畏,就連燕無過也正眼看起眼前這個前武林盟主起來。
「你怎麼知道我們有這本手記?你怎麼知道我們是兄弟?你從什麼時候知道我是燕無畏,不是陳默?」
「我當然知道,因為那本手記就是我讓張老頭交給你們的。」
袁正嘯看著眼前這雙優秀的兄弟,臉上露出了真正的微笑。
「孩子們,我就是那塊玉牌的主人,也是你們真正的父親。」
一石激起千層浪!
「哈哈哈!」燕無過肆意大笑,「聽見沒有,無畏,袁大盟主說我們是他兒子呢!哈哈哈!」
燕無畏並沒有笑,冷臉看著盤坐在牢中的中年人。
「你這樣說,有什麼證據?!」
「證據?無畏,你在看到我夫人時,難道就從來沒有懷疑過?我不知道你把我夫人也是你的母親關到哪裡去了,但我知道,她也應該跟我一樣活在什麼地方。你去仔細看看她的眉眼,再看看你們兄弟,你就知道我有沒有說謊。何況還有玉牌為證!我早就想跟你們說清此事,可是你們差點沒給我說出來的機會。」
袁正嘯說著,不禁苦笑。
燕無畏沉默了。
雖然沒見過那位幾乎足不出戶的夫人幾面,但印象中卻極為深刻。
那是一位溫柔素雅嫻靜的大家閨秀,從來不敢反駁自己的丈夫半句,對自己的兒子雖然溫柔卻總有一分隔離。
美麗的臉龐讓人難以忘懷,回想她的容顏,再對比眼前無過的面容……燕無過冷哼一聲。
「天下相像的人多的是!憑你一句話就想讓我們相信你,實在是可笑之至!」
「紫金山腳的小合院,你們在那裡成長。陳家村無敵棍陳蕘的後人身分。崑山郊外十里亭,萬兩銀票。另外,呵呵,要不要我把鞋子脫下來給你們看看?左腳的第二根腳趾比大拇指長出半寸,這應該是我們父子共同的特徵。」
說著,袁正嘯伸腳脫下了左邊的鞋襪。
燕無畏看了一眼,移開了眼光。
今天的驚奇還真是夠多的,不是么?
「夠了!如果你真是我們父親,那我們又怎麼會成為天行教遺孤?!」燕無過可沒有燕無畏那份平靜和氣度,霎時臉上布滿戾氣。
無論是誰,相信了二十幾年的身世,努力了二十幾年,到頭來卻發現這很有可能是某種故意安排……那麼他們兄弟的犧牲要到哪裡挽回?!
燕無畏走到燕無過身邊,從後面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
翻騰的氣息逐漸平靜下來,兩兄弟一起等待面前的前大盟主說出真相。
袁正嘯看到燕無過的情緒被燕無畏安撫住,這才開口道:「我說過,我會向你們一一解釋清楚。」
***
十八年前,天行教被滅。
整個武林亦元氣大傷。
在這之前為了害怕天行教報復,袁正嘯把自己剛出生的一對孿生子悄悄藏起,為了他們的安全,甚至都沒有向外界宣布他們的誕生。
天行教被滅時,袁正嘯負責斷天行教後路。
在斬殺了天行教教主夫人及其一對幼子后,生出了一個大膽至極的想法。
雖說天行教餘孽大部分已經被剿滅,但仍有些漏網之魚逃出。
其中還有幾人奉當時的教主之命,事先轉移了天行教一大部分財產出去。
一為這筆龐大的財產,二也是為了不給天行教再次翻身的機會。
袁正嘯猜想,潛逃出來的教主夫人及其子與其下屬相認,很有可能憑藉什麼信物。
袁正嘯當時就把已死的天行教主夫人,和其一對幼子身上的所有東西搜颳得一乾二淨!處理掉天行教主夫人及其一對幼子的屍身,袁正嘯放出了天行教主後人逃出生天的消息。
又蒙面找到一個天行教的遺孽——一個不會有任何作為的老花匠。
老花匠感其恩德,答應代替照顧教主的一對遺孤。
之後,袁正嘯把從天行教暗中得到的武功秘籍及一本手記交給花匠,並在無畏、無過滿五歲之前,為他們打下練功基礎。
「後來的事情你們也清楚。我把這面玉牌當作信物,把你們引薦給幾位武林前輩,請他們教授你們各種技能及知識。在得知你們的計劃后,我順水推舟,讓你們兄弟其中之一潛進袁家莊,更籌集資金為你們立幫建派打下基礎。事後也確實如我所料,當你們興建了留燕谷后,天行教的一些餘孽魔頭果然去為你們助威。如果我料得不錯,無過建立飛鷹社的資金,應該就來自於天行教的那筆龐大的秘密財產,不是么?」袁正嘯的笑容中有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燕無畏看著這位武林前盟主,也是自稱他們父親的人物,「你就為了天行教的財產,為了把天行教餘孽全部剷除,就把你親生的兒子送出去當孤兒,當魔教的餘孽養?」
袁正嘯微微瞇起眼睛,揚臉看向自己的兒子。
「當然不是。這也是給你們兄弟的鍛煉!如果把你們留在身邊當武林盟主的兒子撫養長大,你們會有現在的作為嗎?你們看看,天下間有多少稱得上人物的後人有大作為的?看看袁缺水,你們也應該明白!」
燕無畏無語。
燕無過盯著這個自稱是他父親的人,血色漸漸浮上他的雙瞳。
「你知道!你什麼都知道!」
「是。」
袁正嘯力圖鎮定。
「你知道我練了陰絕功,你知道我為練這功夫受了多少罪,你什麼都知道,卻不把九陽秘訣傳給我?!哈哈哈!」
「因為我知道你們肯定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這也是對你們的考驗。而且你們不是從缺水身上弄到口訣了么?我可曾阻止過你們?況且,就算你們真的弄不到口訣,我也會在最後關頭把口訣傳給你們。你們是我的兒子,我怎會眼睜睜看著你們破功而死?」
「是嗎?!你身為正道的武林盟主,卻任我宰殺武林中人?」燕無過不住冷笑。
「有所成功必然有所犧牲。他們的犧牲可以換來你們兄弟共同統治武林黑、白兩道,而在你們的統治下,我相信武林至少會安生二十年!這樣想來,他們的犧牲也是值得的了。」
燕無過、燕無畏互看一眼,他們果真是父子不是么?如果他們真是父子,那麼……兩人同時想到一個問題,燕無畏眉頭輕皺,燕無過滿不在乎。
「這麼說來,缺水應該是我們的弟弟?我們和缺水的事你也應該明白,對不對?」看到自己的兒子們相互亂倫,這個狡猾又陰毒的前盟主會怎麼想?燕無畏在心中暗諷。
「他?」袁正嘯似乎並沒有把這件事當回事。
「我既然把你們設計成魔教餘孽,自然要給你們找個旗鼓相當的對手。沒有刺激怎麼會有成長!」
「什麼意思?」燕無畏、燕無過都覺得有點心寒,只怕這袁正嘯的目的不僅如此,恐怕他想到的應該是一個完全受他控制,又能抵制他們兄弟倆的工具才對!
「找一個根骨上佳的孩子可不那麼容易,我走遍天下才找到這麼一個!可惜爛泥扶不上牆,老鼠生的兒子也只會打洞而已!」袁正嘯的語氣充滿鄙視。
燕無畏深吸一口氣,抓住自己開始暴躁的兄弟。
「這麼說來,缺水並不是我們的親生兄弟?」
「當然!我袁正嘯的兒子怎麼會這麼無能又無恥!看看他,他哪裡長得像你們?他不過是我從一個快死的乞丐手上買來的!」
角落中,缺水靜靜地坐著。
靜靜地坐著看著自己的父親,眼中流露出慚愧、渴求、仰慕及希望。
父親,請您一定要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