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地勤人員完成最後一項的飛行檢視,作個OK的手勢,著飛行衣、配備齊全的平定,連蹦帶跳的進入機艙。
戴上飛行帽,插上氧氣管,拔掉安全鞘,接著,他打開儀錶板的開關,儀錶板和雷達也確定沒有毛病之後,平定算是飛行準備已就緒。
機工長指引平安的飛機慢慢滑出機堡,來到跑道頭,平定「開大車」——也就是油門加到底,外型稱得上短小精幹的一O四戰鬥機便快速的在跑道上滑行。
很快的,已夠起飛速度,拉起鼻頭,平定已經置身在雲霧之中。
平定的飛行經驗已有無數次了,但是,每一次的起飛,仍然帶給他無比的新奇與刺激的樂趣。
他太喜歡這種速度和高度所帶來的感官刺激。當他在空中觀賞著雲朵的變化,看著在腳下的山峰越來越多,越來越小,他就有戰勝大自然的喜悅。
今天,他的一顆心比平常多了一份興奮和喜悅。
因為,結束今天的飛行后,他可以休假回家。
一想起好幾個月來的第一個假期終於盼到,馬上可以見到老爸和老媽,還有老哥,他的心就如同游移的雲霞一般輕鬆。
昨天,他偷偷的將速度加快到一.五馬赫,比平常的練習速度快了半音速。對一O四這種屬於老式的戰鬥機而言,可以說已達極限。
他滿意極了。
現在,他打算再作一次,為他的第一個階段的飛行時數留下完美的句點。然後,回家好好的享受幾天假期,再回來繼續他的飛行生涯。
他幾近迷戀的沉浸在高度空間的速度追求,一會兒忽高,一會兒又忽下;一會兒左轉,一會兒又右轉,忍不住的要為自己的神乎其技鼓掌叫好。
他的成就感得到滿足的同進,才驚覺——飛得太遠了!
太自恃的個性,他沒有降低速度,依舊是一.五赫的超音速來個緊急折返。
只有O.一秒的時間吧!天空中的一隻疾速的鐵鳥,瞬間化成千百片碎片;而駕駛艙內的飛行員——平定,也在無垠的天際,隨著無盡的碎片,在空中飛舞,飛向不可知的國度……
看完最後一位病人,結束了白天的看診,平安會回家吃完晚餐並稍作休息,再進行晚診。平安感覺到意興闌珊,有點兒想罷工的打算。
他的診所開業以來,第一次產生的倦怠感令他很無法適應。
整個下午,他老是覺得精神恍惚,無法專心於病人之間的應對。說正確點,他應該是心煩氣躁、心神不寧。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晚上平定就在家了。好幾個月來,家裡少了他的聲音是冷清了點,能盼到他休假回家,是令人振奮的。而且,青雲也答應星期天加入他們的行列。眼前的一切,至少都是無瑕疵的,心裡應是雀躍的,他實在想不通為何有這麼反常的情緒?
「職業病來了!」苦思不著原因后,他很自然的將原因歸屬在職業病上頭。
他關了門,正準備上鎖,電話響了。
這一聲電話,傳入平安的耳朵,竟特別的刺耳。
他匆匆又開了門,抓起話筒。
「平安診所,我是平醫生,請講。」
「平安,快回來!」是平母慌亂、著急又有些哭意的聲音。
「媽,怎麼回事?」不由自主的,平安的聲音也急了起來,媽媽很少有這麼激動的反應,平安知道事情不妙。
「快回來!回來再說!」平母簡單又說了一句,然後就掛斷電話。
直覺的反應,平安懷疑會不會是爸爸出了什麼問題?
他的心更急了,毫不遲疑的,他掛上晚上休診的牌子,然後帶著滿腹的疑慮和莫名的哆嗦,一刻也不敢怠慢的直奔家中。
「我們初步的研判,認為他可能是在速度太快的情況下急轉彎,而轉彎的幅度太小,所以才會發生空中解體的不幸事件。不過,必須再經過更仔細的調查才能確定……」
平安才走進院子,還來不及進屋,就聽到一個冷靜的陌生聲音,以凝重的語調敘述一件不會是平定……他憂心的祈禱事件中的主角,千萬不是他最親愛的弟弟。
他的腳步彷彿被綁上重重的鉛塊,用力的移動,卻只能困難的前進。
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母親滿臉淚痕的哀傷神色,接著,他看見父親不發一言的跌坐在椅子上,熟悉的父母身上,沒有任何熟悉中的樣子,他知道,最害怕的臆測已成事實。
「不……」如洪鐘般的慘叫聲混雜著不肯相信和絕對的不甘心。
這恐怖的凄厲叫聲,竟然是從一向冷靜、優雅的平安的口中喊出來。
沒想到,反應最激烈的會是他!
他伸出雙手緊緊握住穿著軍服的陌生男子,死命的搖晃軍官的肩膀。他眼中流露的哀傷和憤怒,似乎要逼這位軍人承認傳遞的是一椿錯誤的訊息。
「這位先生,你是誰?請你冷靜點!」情緒失控的人力氣總是比較大,軍官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掙開平安的鐵掌。
「平安!」一直默不作聲的平父被平安發瘋似的模樣嚇到了,趕忙低吼他的名字。「這位是平定的長官,不得無禮!」他強忍悲慟制止平安。他站起身,拉開平安和軍官的距離,以提防平安的再度衝動。
「佟隊長,真抱歉!」平父尷尬的搓揉手掌。「他是我大兒子,冒犯之處請您海涵。」
「兄弟情深,我了解,我可以體諒他的心情。」佟隊長一點兒也不以為忤,只是不知道如何安慰平安。
這是佟隊長碰到的第一椿意外,他也欠缺應付這種場面的經驗,所以顯得有點兒笨拙。而且另一方面,他還必須擔心連帶處分,左右為難是他現在的處境。
「什麼時候發生的?」平安控制自己的無奈,在悲哀和憂傷未再擴大之前,他想要弄清楚一些該知道的事情。
「今天下午兩點半左右。他正在出任務。」佟隊長避開平安抑鬱不堪的眼神。「我們也很不希望發生意外,但是……」
「會不會是飛機本身的問題?是它發生故障,而不是平定的駕駛錯誤?」平安眼光一閃,無名的怒火取代原有的憂傷,他大吼著:「該死!是你們害平定賠了一條命!你們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他?他還有滿懷的壯志未實現,怎麼可以就這樣毫無意義的死亡?不可以,他不可以只走了這麼短的路!不可以的!不可以的!」他的聲音慢慢轉變成低泣。
一個充滿陽剛之氣的大男人,至情至性的哀悼,連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動容。
本來只是一味流著傷心眼淚的平母,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覺,索性靠在椅背上,痛痛快快的發泄克制太久的哭聲。
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以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平定的生命,她再活也不過年,可是平定不一樣,他還有好長的未來,為什麼不讓他走完呢?
「佟隊長,您請走吧!」平父揮揮手,再也說不出話來,更無意客套。他偷偷的拭去滲出眼角的淚水,這個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加入老婆和平安的陣容。
「有進一步的資料,我們隊上會儘快與你們聯繫。
還有,有關的細節……」
「別再說了!請讓我們一家三口獨處吧!」平父打斷他未完的話。這個時候,這種心情,誰能記得他說些什麼呢?
「那……我先告辭了!」佟隊長悻悻然的欲言又止,最後,他還是識趣的走開。
哀愁的氣氛是不容易散去的。
若干時間過去,平安才漸漸止住若有似無的啜泣。
可是,平母的淚仍然像決堤的海水,怎麼圍堵也無法逼退它。
「別哭了!」平父的淚是往肚子里流。「你不會忘了平定說過的話吧!」他蒼白的老臉糾成一團,依舊炯炯有神的雙眼,充滿平定的影子。
平定從小就愛玩,他聰明、好動,靜止五秒鐘對他而言,都是一項嚴格又殘酷的處罰。他不像平安的自我鞭策,他是一個教人永遠放心不下的頑皮的小孩。雖然他不會為非作歹,也不是素行不良,但是,他的善變是讓父母傷透腦筋的來源。
平定下的決心,通常不會超過五分鐘。所以,考大學在他眼裡,也只不過是一時興緻而來的名詞,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可想而知,他當然只有陪榜的資格而已。
有一天,他突然神情凝重的在父母面前,娓娓述說一個壯烈又凄美的飛行故事。平家人從來沒見過平定這麼認真的看待一件事,所以,即使他只是很認真的在說故事,那種神情也挺令人欣慰的。
從此,他的興趣沒有轉移,熱度更沒有下降。他好喜歡說故事,清一色全是有關飛機的故事。從二次世界大戰到八一四空戰,從古今到中外,他如數家珍且不厭其煩的說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剛開始,平父和平母以為這個幺兒可能因為名落孫山,為了表示歉意和孝心而來段懺悔儀式,沒想到當父母加入他討論的話題時,他表明心態,立志當個飛行員。
這是一個很難決定答案的請求。誰都知道飛行員的生命像玻璃,什麼時候會碎?不知道!
「如果要選擇死亡的方式,我寧願死在飛機上!那樣的死法比逞兇鬥狠而橫死街頭,要有意義得多了,而且也算是一種光榮的死法。」他無意義威脅父母,自己可能會淪落街頭當個不回家的孩子,他只是在強調自己的決心和志向的堅定。
「好!只要你考得上,我就答應你!」回答的聲音令人意想不到——是平母!
她了解兒子的決心,他終於知道想追求什麼了。
就這樣,平定考上了空軍官校。
他對父母作了完整的心理建設后,愉快而無慮的邁向展翅高飛、與天比高的新生活。
「我是有心理準備沒錯,可是,我沒有這麼快就失去兒子的準備啊!」平母睜著紅腫的眼反駁丈夫。
這一刻,有再多的心理準備也不足以招架。
「平定知道你這麼不守信用,他會不開心的!」平父的鼻音加重,假裝出來的鎮定與勇氣眼看就要瓦解,他又倔強的強迫自己作了幾個深呼吸,緩和情緒。
「沒錯,我們不應該這個樣子!」平安的臉上已經平靜得看不到任何錶情,連向來智慧、充實的眼睛,也變得空洞、茫然。
他走向自己的房間,喃喃自語道:「也許平定跳降落傘逃走了呢!他不會一句話都不說的丟下我們的。」
是的!平定那樣多話,分開那麼久的時間,他一定有很多鮮事要報告,他不會一聲不吭的走了。
青雲這幾天的日子過得有夠嘔!
說好平安在星期天早晨會來接她,可是,她從早上一直等到天黑,卻連個鬼電話也等不到。
她實在不相信平安會放她鴿子!雖然事實是這樣證明,但她寧願相信他一定是有事耽擱了。
好不容易捺著性子,一直等到星期二,平安上班的日子,也許可以得到一些滿意的答案。搞不好會收到一束鮮花,是他為失約而作的賠禮。
很不幸的,她的一切假想完全落空。
平安仍然不見蹤影。連向醫院告假的電話也沒打。
主任特地撥了通電話至他家,也是撲了空。不死心,再撥診所,仍然沒有人回話。
青雲比誰都關心,比誰都著急。不過,她只能在心裏面急,表面上硬是要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否則,一定會惹來軒然大波。
她不是沉不住氣的人,可是,這一次她憋得十分難受。她覺得有事,卻又無法得知是否真有事,因此,她顯得坐立難安。
不祥的預感像惡作劇的小孩,不停的向她襲來,她卻坐以待斃,任由不安排山倒海而來,一點忙也幫不上自己。
這種感覺真教人窒息。
以往,只要有小病人出院,總能教她樂上半天。
今天,一位小病人剛辦妥出院手續,她卻沒有樂起來的半點興趣。
「別告訴我你正在想我!」失蹤幾天的李奇又無聲無息的出現。
他的聲音劃破沉思,從遙遠的地方傳到青雲的耳朵,顯得既空蕩又不真實。
曾幾何時,他鏗鏘有力的言語,已經變得索然無味,無趣極了。
「你又來了?」她有掩飾不住的反感,輕皺一下眉頭,她非常不喜歡他現在這種緊迫釘人的方式。
「我不會再輕易放走你。」他低聲的在她耳邊獻殷勤。
青雲神色緊張的左右瞧瞧,雖然其他人正忙於手上的工作,無暇他顧,她還是決定不與他多作糾纏。
「你老是來打擾我的工作是不行的!」她勉強一笑,而且還裝出很忙的樣子。
「以前我也是這樣來接你下班的。」說往事、提過去,是這個目前最大的嗜好。
「顯然你並不認為自己和以前有多麼不一樣!」她抬頭直視他,淡淡的說:「醫院的人事、制度都不太一樣了,現在,他們很忌諱閑雜人等在此徘徊,你還是快走吧!」
「只有在這裡你才躲不了我!」他的話有抱怨的影射,臉上更是無辜的委屈。
「你真不明白嗎?我們已經是過去式,歷史的名詞!」輕嘆一聲,她幽幽的說:「很抱歉,我必須忙了。」
「再和我聚一次,聊一聊,你答應我就馬上走!」
「你整天都閑著的嗎?」
「事有輕重緩急,我選擇重要的先處理。對我而言,你勝過一切。」他忘情地凝視她。
勝過一切?青雲真想嗤之以鼻,更想賞他一個大耳光。
畢竟她還是忍住一時衝動。
到這個地步,不答應他是不行的了!她告訴自己再妥協一下,最後的一次。
「在小公園等我,下班就去!」她冷漠的說。
「也!」一個低聲的歡呼,他展現再一次勝利的笑容。
為了彌補一時的迷失對青雲所造成的傷害,他願忘而扎的給予她故作表態的時間,相信再過不久,她的自尊和面子得到象徵性的扳回之後,她仍舊是原來纖細又柔情的她。
望著李奇半跳躍離開的背影,青雲的心有更深一層的惆悵。
人,為什麼必須這樣?總是汲汲追求看不見的虛幻,才回過頭來強求曾經擁有卻不珍惜的寶貝。
仔細想想,她和李奇陷入同樣的困境。無緣無故的一頭栽進平安的迷思而無法自拔,可笑的是,她連平安的心思都還摸不清呢!
笑李奇?是在五十步笑一百步吧!
她打定主意,先把平安擱在一旁。如今首務之急是和李奇釐清界限,徹底斷了他的痴心和妄想。然後,她才有多餘的精神和體力去面對不可知的未來。
這一整天,青雲覺得愧對自己的工作,她的心在她掌握不住的地方遊盪。
一分一秒都是那樣的難捱!心不在焉的完成交接班的手續,她如釋重擔的飛奔前往李奇等她的地方。
一個頎長的身影站在落日餘暉的光圈裡,遠遠的望上一眼,她知道是李奇。他身材的輪廓依舊熟悉得令她心動,可是感覺卻已飄得好遠、好遠。
他佇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的帶著自認瀟洒的笑,等待她走近。
青雲來到跟前,他不露痕迹的將放在褲袋中的左手伸出來,打招呼的晃了晃,並且確定青雲看見他無名指上戴著的戒指。
這是一對訂情信物,青雲也有一隻。
有用嗎?青雲的心冷哼一聲。一切都不存在了,留一隻戒指能代表什麼?
「屬於你的東西,不管是看得見的,或是看不見的,我都丟了!」她開門見山的話,說得很絕情。
「我一直帶在身邊。」他又將左手晃了一下。
是嗎?見了幾次面,今天才見它沒有躲起來。青雲不置可否的揚揚嘴角,表示不以為然。
「看見它可以提醒我和你的感情,忘也忘不了。」
他繼續說。
「我不認為它能發揮多少作用,至少,你決定結婚的時候,它是個不存在的透明物。」這一回,她的不滿與不屑清楚的寫在臉上。
「你……你就是無法釋懷?」他訕訕然的。本以為會是一記漂亮的感情出擊,竟遭乾脆的封殺。「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解開你的心結?」他企盼的說。
「為什麼你不願意麵對現實?我一點心結也沒有!我只是……我只是沒辦法再愛你!」
「沒辦法再愛我?是因為你已經愛上別人?你的心變得比我更徹底,是不是?」咆哮難道是男人面對無法應付的狀況時,唯一能採取的態度嗎?
「你無權向我吼叫!你也不能這麼不公平的對待我!為了你,我的感情一度躲在最黑暗的角落,任由寂寞啃蝕得不成人形,那個時候你在哪裡逍遙快活?你有沒有嘗試過罵自己?」她氣憤得咬牙切齒,手也不聽使喚的抖動著。「我經過多少的彷徨無助,經過了多久的自我掙扎,才走出那段生命的黑暗期,你知道嗎?你憑什麼在我快要痊癒的時候,硬要來揭開我的舊傷口?你以為你是誰?可以對愛情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你絲毫沒有資格談『愛情』兩個字!因為你根本不懂得珍惜與尊敬它的存在!」
青雲振振有辭的責罵,令一向自恃辯才極佳的李奇也一時語塞,久久才吐出一句不關痛癢的話來。
「你居然變得這麼伶牙俐齒!」他是在暗喻她經過他人的調教。
「是你教會我認清一切!我不可能再盲目的順從你!」她一眼就看穿他的心事。
「你一點也不懷念我們的過去嗎?那樣甜蜜,那樣美好,你一點都不留戀嗎?」語氣一軟,他哀求道。
「我想……如果你一回來,我馬上就回到你的懷抱,你就不會這麼在乎我了。你現在只不過是輸不起的心理作祟罷了,你不能承受我不再愛你的事實,你哪是愛我愛得這樣深!」
他的眼光茫然,正思索著青雲的分析。
她錯了!他愛的人仍然是她。只是,愛情不再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還有很多事和愛情一起平分他的心面積。
「這種結局我連想都沒想過!或許,讓我們從頭開始?」放棄青雲,他能夠若無其事的回到老婆身邊嗎?她的病那麼重,誰知道她得在療養院待多久?一年?兩年?或是十年?
「你會是個好朋友,至於情人——我已經不再認同。你我都不小了,又何苦鑽牛角尖,浪費彼此的時間?我很累,沒辦法再陪你玩遊戲。」她真的搖搖欲墜,連站著都是她的一大負擔。
「你沒怎樣吧!」他伸出手來扶持。
「不要再來找我,這樣我會恢復得比較快。」她輕輕撥開李奇的手,一心只想趕快結束這一段不必要、多餘的插曲。
它對他或她的人生,一點幫助也沒有。
「連表示關懷的手都要拒絕?」他尷尬的收回雙手,失神的望著十隻手指頭。「我還會再待一段日子,在我回美國以前,任何時候改變心意都歡迎你來找我!」遞上一張名片,他仍作垂死前的掙扎。
接過名片,青雲點點頭。「你先走,我想靜一靜。」
「再見。」他果然不再強求,信步走開。在一段不長的距離后,又回過頭來依依不捨的看她,發現青雲依然保持目送他的姿勢,只好心虛的揮揮手。
一直到李奇的背影消失在還沒暗下來的暮色中,她才慢慢的收回視線。
不經意的瞥一眼手中的名片,青雲先是一驚,繼而大笑。上面印著琳琅滿目的頭銜,很能唬人。
他果真作了一項非常正確的決定。儘管他的婚姻不盡如意,但是,它卻省去他奮鬥幾十年的辛苦歲月。更何況奮鬥了幾十年的人,也不一定會有他現在的成就。
他的老婆簡直是座金礦。雖然不大,卻總是有挖掘的價值。
奇怪的是,和李奇分開,她怎捨得留給他這麼多東西?
一陣冷風吹來,樹上的枯葉落下的聲響驚動沉思中的青雲,她猛然搖頭,一心要抖落腦中不受歡迎的一部分。
千辛萬苦才解決他的糾纏,卻在這邊無聊的探索他的隱私?
思想是一隻無孔不入的小妖精,可以在人腦中來去自如,不受限制,想要駕馭它,談何容易?
又是一陣冷風吹來,還未寒冬,她已難耐嚴寒。
日子在無盡的等待中滑過,蕭瑟的冬天愈發讓人覺得了無生氣。
上完晚班,青雲回到住處已近凌晨。
今天深夜感受到的溫度要比實際溫度更低,青雲清楚的聽到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
「青雲!」一個極小的聲音叫著她的名字,她本能的以最快的速度打開門。
誰會在這種天氣,這種時刻「逮」她?窩在溫暖的被子里,不是更好?
「青雲!」這一次是更大、更近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絕對不是錯覺。
她循著聲音的方向瞧,來人已不知不覺的站在她的身後。
他瑟縮在冷風中,半邊臉和脖子躲在翻起的領子里,插在外衣口袋的雙手則死命的拉緊衣服,以防寒風灌入。
他滿臉的胡碴,顯然已經很久沒有碰刮鬍刀了。
蓬鬆的滿頭亂髮,不用說,他也好久沒關照過三千煩惱絲。
當青雲和他作正面最近距離的注視,天啊!她差點尖叫失聲。眼前這位不修邊福,甚至邋遢得狼狽不堪的「流浪漢」,竟然是總把自己修飾得過分乾淨的平安。
「快進門!」一陣椎心之痛刺得她無法忍受,他到底在外面站了多久?這麼傻的人,為何不到醫院?為何不待在車子里?
太多的為什麼等著她發問,不過,她首先得讓平安得到充分的保暖才行。
他看起來如此疲憊,如此憔悴,讓人好生不忍。
青雲的眼眶逐漸熱起來,她心疼平安的轉變。
「坐下來!」
平安一言不發的聽從指示,他凍壞了。
青云為他拿來一床毛毯,緊緊的將他裹住,又為他遞來一杯熱茶,他需要的。
她靜靜的坐在一旁陪他,一直到他喝完最後一口熱茶,心滿意足的靠在椅背上享受這份溫馨。
洗好杯子,她坐回原來的位子,現在是弄清狀況的時候。
「平——定——死——了!」在青雲的嘴巴尚未張開之前,平安將臉埋在手掌里,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
「什麼?你說什麼?」她不相信耳朵聽到的話。
「你不要騙我,更不要嚇我,不要嚇我!」她急得哭出來,連聲音也梗在喉間。
平安仍然埋首於手掌間。
「你說話啊!求你說句話!」她發狂似的猛搖平安的手,他的沉默令她毛骨悚然,他的「玩笑」令她驚惶失措。
「他死了!真的死了!」平安忽然抬起頭來,重複剛才的話。
「怎麼會?」她呆若木雞,搖晃平安的手也停頓在半空中,不知該往哪兒放。
「他還這麼年輕……」平安痛苦的呻吟,他是這樣的不甘心。「一個年輕的生命,無聲無息的消失了,只換來一張『為國捐軀』的廢紙,有個屁用?」他瘋狂的大叫,兩隻尋握拳,重重的往胸膛捶打。
他需要肉體的痛苦發泄,以減輕精神上所受的煎熬和鞭笞。
「別這樣!於事無補的!」她泣不成聲的將他兩隻捶打的手抓住在自己胸前。「不要這樣折磨自己,不是你的錯,我不許你如此虐待自己!」
「他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你知道嗎?這不是他的作風,你說,他會不會是躲起來了?」過度的情緒激動已經令他語無倫次。也許,他連自己說些什麼都不知道呢!「十三日星期五,你說巧不巧?」
十三日?
原來這是他放她鴿子的原因。
青雲注視著他因悲傷而扭曲的五官,從他的眼中讀到兄弟情深的至情至性;她讀到失去平定對他所造成的打擊程度。
她可以感受他的心有多痛!
「我恨,我真恨哪!自從媽媽生下平定之後,我謝過天地,我虔誠的謝過所有可能應該感謝的無形。
我謝謝它們給了我一個健康漂亮的小弟弟;可是,我送給它們的感謝還用不完,平定卻被帶走……」他的身體在抽搐,心在淌血,這又豈是一個「恨」字所能紓解的情懷?!
她輕拍他的背,讓他知道她會一直陪在身旁。
平安忘情地將頭枕在青雲的肩上,喃喃自語:「是不是平定太優秀了,惹得他們嫉妒?」
「沒有的事。」她用手梳理著他的一頭怒發。
或許太累的關係,他將雙眼合上,他喜歡青雲輕柔的撫著他的頭髮。
這張臉,她不曾這麼靠近的接觸。他這麼安靜的靠著她,一股難以抗拒的渴望在心底滋長。
她的手慢慢往下移,經過他的臉頰、頸項,終於情不自禁的圈住他,擁他入懷,共享彼此的體溫和鼻息。
她多麼希望不是在這種氣氛下相擁,也許換個歡愉一點的情緒會令她和他有一番作為!
天,有點兒亮了。
青雲下意識的抱緊平安時,卻撲了個空。
睜開眼,回過神,平安不見了。
她也不是在沙發上!
肯定是平安抱她上床的。
他又再一次不告而別!
上一次是她爛醉如泥,這一次是他悲慟欲絕。
難道她和平安註定要相見難嗎?
一個不小心,眼淚已偷偷爬滿她的眼,她的臉,她的心。
她無意叫它離開,也無意叫它躲藏,她要它痛痛快快的傾瀉出來,雖然她並不知道為什麼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