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易軻今天的臉色不太好,本來就輾轉一夜好不容易天亮才入睡,卻在一大早就被寶姨跟魏子皓的咆哮聲給吵醒。
他覺得頭疼欲裂,高分貝的音調像機關槍般掃進他的腦袋,肆無忌憚的衝撞他每一條腦神經。
「好了!可以別吵了嗎?」他有氣無力的制止了這對母子之間的戰爭,原本針鋒相對的兩個人瞬間安靜了下來。
「既然都回來了,你再不高興有什麼用?寶姨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她決定的事誰改得了?」易軻用力揉著太陽穴,但一雙輕柔的手卻俏俏的取代他的手,這讓易軻舒服了點,終於比較有力氣可以訓人,「你不用擔心寶姨的傷,我會看住她的;反正屋子裡有靖藍在照料,也不需要寶姨操心……」
寶姨的嘴角往下撇,彷佛完全不能認同易軻的論點;魏子皓則是抬眼瞄了一下易軻身後的靖藍,原本憤怒的臉上閃過一抹高深莫測的表情。
「至於寶姨,妳就好好待在屋裡……我知道,家裡有點亂,不過沒關係,我不在乎,重點是妳得把身體養好,年紀大了,就不要再逞強。」
魏子皓悶著氣不說話,他當然知道問題出在哪,母親不肯去醫院是因為不放心靖藍,只是這種事能對易軻說嗎?
寶姨的臉色就更難看了。她就知道她不能離開,才幾天光景,這個狐狸精又再一次迷惑了少爺!瞧兩人親密的模樣,就知道少爺又陷入她的詭計里了。
「子皓,我看你先帶寶姨回屋子裡去休息。這樣也好,你也很久沒回來了,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回來看看父母。」
「我看你再回籠去睡一下吧!」看見易軻疲憊的模樣,靖藍在他耳後輕聲說道:「有事我會處理。」
易軻點點頭,他是真的得回頭再睡一下,反正寶姨和子皓也不是第一次起衝突了;有時真不明白,一向溫文謙和的子皓,怎麼就是會和自己的母親爭吵?
在這個時候,靖藍覺得自己真是旁觀者清,看的、想的都比易軻還清楚。就算寶姨不能隨便走動,但只要能就近監視自己,她也許就會比較放心吧?
這個早上,易軻回房補眠,魏子皓安頓好父母又匆匆走了。
靖藍按照慣例一個人打發時間。
唉!要不是自己天性散漫又不喜歡熱鬧,整天待在這間空曠無聲的屋子裡,遲早有一天會悶死。
傍晚的時候,魏子皓又回來了,進小屋裡待了一會,出來時正好遇到靖藍在花園裡修剪花木。
靖藍熱情又毫無城府的朝他揮手打招呼,他呆住了!
這幾天易軻的作息不太正常,慣常的行事計畫都被靖藍打亂了。昨天該作的幾項決策,他竟然連企畫書都還沒看。
然而,案子放在桌上,他的心思又飄向窗外。現在這種時問,靖藍應該在花園裡吧?
於是,他又忍不住站起身走到窗邊,然而卻看到一幕奇怪的景象--靖藍居然在和子皓吵架!
距離太遠,聽不清楚他們說話的內容;但靖藍看起來很激動,不斷的揮舞雙手,完全忘了手上還拿著巨大的花剪;子皓似乎想解釋什麼,卻又得小心那彷佛隨時要失控的武器。
最後靖藍大概太生氣了,把魏叔最寶貝的花剪往地上重重一損,轉身就走向屋子。
易軻沒法裝作不知道,急忙從書房陽台走到花園裡,正好遇見靖藍氣呼呼的迎面走來。
「發生什麼事?」易軻攔住靖藍問:「怎麼看妳和子皓在吵架?」
「去問他吧!」靖藍頭也不回的穿過他,一面大聲的咆哮,「你那個好朋友……你那個好朋友……」
易軻滿心疑惑的走近子皓,只見他低著頭,一臉抑鬱惆悵。
他看到易軻,欲言又止,最後只能嘆著氣,語調疲憊的說:「不要問我好不好?你去問……問她吧!我想這件事,還是讓她自己告訴你好了!」
到底什麼事情這麼不好啟齒?易軻的心頭再度浮上了不安。
基於對子皓從小就存在的歉疚,易軻並沒有逼問他最好的朋友,他回到樓上去找靖藍,卻聽見房內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
開門進去一看,滿地散亂著東西,靖藍正把所有的抽屜櫥櫃打開,把裡頭所有的物品一樣一樣的翻了出來。
易軻的疑惑更深,是什麼事情讓靖藍這樣歇斯底里?
他小心翼翼的避開凌亂的地面走進去,順手接著靖藍無意識丟過來的一本書。
「妳在幹什麼?」易軻大聲的說:「子皓到底說了什麼讓妳這麼激動?」
「那個混蛋沒告訴你嗎?」靖藍翻得很仔細,所有的夾層都沒放過。「還是他不敢告訴你?那個混蛋、烏龜蛋……」
易軻的心彷佛被劍刺了一下,這樣罵人的語調,完全就像車禍前的靖藍,他又迷糊了……到底她是不是靖藍?
差別就在於以前她從來不會罵子皓,靖藍跟子皓的關係一向不錯,有時子皓還會在中間充當他們的和事佬。
「子皓沒告訴我,」易軻說話的語氣已經變調了;但靖藍忙著翻箱倒櫃,壓根沒注意到這些。「妳究竟在找什麼?」
「找證據,找一個存在的證據。」
沒有、沒有,到處都沒有,怎麼可能呢?如果魏子皓說的是真的,總該會有一些蛛絲馬跡存在的……
靖藍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讓易軻不知道該如何再問下去;此時她突然冷靜下來,停下手邊的工作走近易軻,想了一下才遲疑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你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我需要找一些東西、把事情的前後再想一下,雖然有些記憶對我還很模糊,但是……拜託你,好嗎?」
他無法拒絕靖藍眼中的懇求。信任……他再信任她一次吧!
「那……我不吵妳,等妳想通了再告訴我。」
結果靖藍整個晚上都沒踏出房門,就連晚飯都沒吃。
等待的滋味並不好受,尤其是再一次的等待--有好幾次易軻走到門口,都差點想打開門,衝進去好好盤問她。
最後他還是忍住了。如果她需要時間好好想想,就給她一點時間又何妨?
房內兵荒馬亂過去后,取而代之的是很長的沉寂,然後他聽見腳步來回走動的聲音,似乎她已經開始在收拾東西了。
易軻把辦公室的門打開,謹慎的聆聽靖藍房裡傳來的各種動靜。原本十點、十一點就上床的靖藍,一直弄到半夜一、兩點,房裡的聲音才趨於安靜。
子皓告訴靖藍的消息一定很驚人,不然以這陣子她那麼溫吞的個性,怎麼會這樣莫名的歇斯底里?
點起煙,走到窗邊望著昏暗的花園,眼光下意識的落到黃昏時靖藍和子皓說話的地方。
他痛恨自己牽涉其中,卻一無所知。
不論如何,今晚都不會有結果了……又是一個心不在焉虛耗的夜晚,以前他可以在等待靖藍歸來的漫漫長夜裡,用工作來麻痹自己;但是最近,近在咫尺的那個身影卻不斷的牽動他每一吋神經!
罷了,上床補足最近老是被中斷的睡眠吧!也許他真應該改一下生活作息,才不會老是讓靖藍一個人打發時間。
但就在易軻才剛上床,感覺上還沒睡著時,卻聽到靖藍房裡傳來一聲尖叫,接踵而來的又是一陣雜亂的聲音。
習慣裸睡的易軻抓起睡袍套上就往外沖,模糊中彷佛有個影子消失在轉角;但他無暇追上去察看,只是急忙開門衝進房裡,靖藍摔在地上不停的發抖,眼睛驚慌的盯著門口。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易軻上前抱住她,嚇壞的靖藍馬上緊緊的抓住他。
「我……我一定瘋了……」靖藍牙齒還在打顫,說話斷斷續續,「我竟然……看到我自己……就站在……床邊看我自己……天……」
靖藍開始哭了起來,濕透肩膀的眼淚讓易軻一時也忘了那個若有似無的黑影,他只是心疼的抱住靖藍,不斷的安慰她,「別哭,妳一定是作噩夢了……」
他往四周一看,原本遮住床腳那幅婚紗照的布罩不知何時被拿下來了,大概是靖藍翻東西時翻掉的。
「是那幅照片,上次妳被嚇過一次,這次妳又被嚇了一次。」他把靖藍抱上床,安撫的說:「等一下,我去把它遮起來。」
靖藍很勉強的放開手,易軻拉張椅子把布罩重新套回照片上,再回到床上抱著靖藍。
「好了,沒事了。照片放那個位置真是自己嚇自己,明天我就把它移走,搬到倉庫去。」
靖藍把臉埋在易軻赤裸的胸前,啜泣與顫抖漸漸平息;易軻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她身上的幽香,柔軟溫暖的胸部透過薄如蟬翼的睡衣,緊緊與他的肌膚相貼……他吞了吞口水,身體逐漸變得僵硬。
壓抑的慾望直接明白的抵觸靖藍的大腿,靖藍縮了一下,但並沒有逃開。如果她夠善良、夠理智,她應該要推開易軻,應該要明明白白把子皓下午說的事都告訴他……
可是,知道真相之後的易軻還會寵她、愛她、包容她嗎?
易軻的手滑過柔膩如絲的大腿,滑進睡衣下襬,靖藍抽喘一口氣,身體無法控制的戰慄……
不要說吧!在這美好的一刻不要說!如果她真是一具殘存的紅粉骷髏,就竭盡所能,幻化一場綺麗迷境吧!
不管天亮后是道士來捉妖,三昧真火燒得她魂飛魄散;還是高僧慈悲超度,無主幽魂過了奈何橋……全都是明天的事了!
在這一刻她只想留住易軻的愛,拋棄過去,不想未來,也不在乎……到底是什麼身分!
☆
她不是靖藍。
不論是靈魂還是軀體,她絕對都不是靖藍。
就算自己不是個情場高手,對女人的認知還是有的;在進入她身體的那一刻,所有的疑惑豁然明朗。外貌再相似,身體的構造與反應也不可能一樣。
雖然認清了錯誤,但燃燒的身體早巳停不下來--更何況,在這一刻停下來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身下的女人緊緊的攀附著他,既不掩飾也不虛誇的反應,刺激著易軻一次次的在高峰盤旋。
突然間,他瘋狂的嫉妒起那個她曾在睡夢中呼喚過的名字,緊閉著眼的她到底知不知道和她做愛的人是誰?
「睜開眼睛,」他撫著她的臉龐,喘著氣霸道的命令著,「睜開眼睛看著我……」
她順從的睜開眼,魂盪神迷,如同被裂焰燒融的鐵塊,等著那鋼硬無比的巨錘一次一次無情的撞擊,塑煉出完美無瑕的登峰之作。
「我是誰?」粗啞的聲音,濃重的喘息,仍帶有不容抗拒的威嚴。「我是誰?看清楚,和妳做愛的人是誰?」
「易……易軻……啊……」她早巳陷入了瘋狂,只感受到一次比一次猛烈的衝擊。
「那妳是誰?」易軻繼續追問,知道她已接近潰決。
沒有回答……只有後背傳來一陣刺痛,原來是她在忘形之中,指甲不知不覺陷入結實的肌肉中。
「妳、是、誰?」
受不了這樣的衝擊,她抬起頭,張口重重咬住易軻的肩膀;這一咬潰散易軻最後的意志,如一顆跳出爐的炭火,在空氣中爆裂成點點星火。
☆
記得他和靖藍第一次上床,就被靖藍絕佳的做愛技巧給震懾到--她十分知道怎麼挑逗男人最敏感的地帶,怎麼讓男人在床第間欲仙欲死。
但易軻每回和她做愛,總覺得她有一點心不在焉;身體在響應,她的心卻不處在同一個時空。
然而這個女人,她卻給他這一生中最真實、最暢快的高潮;光是回想,就足以讓他蠢蠢欲動。
他很想吵醒她再和她做一次愛,然而瀰漫了一個晚上的罪惡感與心虛,交替攻防挫敗他的心。
天色已經大亮,金黃色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斜射進屋內,正好照耀在赤裸交纏的軀體上。睡夢中的女人察覺到光線的刺眼,下意識往寬厚的胸膛里躲藏;然而這一動,卻害苦了僵直著身體、徹夜未眠的易軻。
怪不得她早上都那麼早就起床!以她的迷糊個性,大概常常忘記放窗帘吧?
然而,此刻她卻睡得很沉,昨晚消耗了這麼多的體力,只怕等她睡醒還有苦頭吃呢!
易軻謹慎小心的挪開掛在他腰上的手臂,悄悄的翻身下床,打算把窗帘放下。他想讓她多睡一會,至少在自己沒把事情理出頭緒前不要醒來。
等她醒來,自己該怎麼跟她說?道一聲歉?為了什麼?為前一陣子不友善的態度?還是為昨晚的事?
他承認自己是該負一部分責任,然而身旁這個女人當真如此無辜嗎?
傻瓜也猜得出她和靖藍必然有某種關聯,她的到來必定經過安排:她開著靖藍的車,她說她曾停下來對過地圖,她有關於「藍色的眼淚」及薛曜芳的記憶……
他很想抽煙,可是他的煙全在自己房裡,他只好將窗戶半開,把頭埋入清晨涼爽的空氣中。
不知為什麼,易軻相信這個女人並不是在演戲,否則她就該演得更無辜一點!
她到底是誰?是否真是李金貴口中長得很像靖藍的於謐藍?這個於謐藍跟李恩到了台北、住進賓館,等李恩一死又回到上海……
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迷宮中的西塞斯,四處尋找不到線團的源頭。
看看床頭鍾,古超差不多上班了,他得再催催他,加快腳步找出於謐藍的資料。
正當易軻打算放下窗帘時,卻看到一輛公安車緩緩駛近大門,車上下來兩個男人。易軻從身影辨認出其中一個是古超,只是不認得另一個背著包包的年輕男人。
不待古超按電鈴,魏叔已經上前開門了。靖藍車禍那一段時間古超常上門,魏叔也認得他。
易軻知道魏叔馬上會上來叫他,於是走回自己的卧房,整理好儀容,換上簡單的POLO乙衫長褲,走到門口等魏叔。
「古公安什麼事,這麼早?」
易軻直接的問,魏叔的表情卻帶點不安,瞄向靖藍的房間。「古公安說……有關於太太的事,要和您談。」
還真巧,他才剛想到古超他就自動上門:只是他為什麼要帶一個陌生人來呢?
古超坐在沙發上抽煙,神色警戒,看起來不太想蹚渾水的模樣;年輕男人卻在客廳中走來晃去,明顯的焦躁不安。
一看到易軻下來,古超馬上站了起來,必恭必敬的開口,「對不起,易先生,這麼早打擾您。」
易軻微笑的表示沒關係,眼睛卻望向同樣也盯著他的男人。「這位先生很陌生,怎麼稱呼?」
「我來跟您介紹,」古超急急的說:「這是盧微光先生,他是台灣C報的記者。」
盧微光?阿光?是同一個人嗎?
易軻的心念轉動,微笑變得冷淡,「很抱歉,我不接受訪問,即使是古公安帶來的。」
「我不是來訪問你的,」阿光直截了當的說:「我是來找人的,找我的女朋友--於謐藍。」
果然是她,那一直牽動著他的名字。易軻冷冷的審視阿光一眼,在一張背向樓梯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來。
這個身材瘦高、長了一張臉比女人還漂亮秀氣的男人,他竟然有勇氣直搗黃龍來要人?
「你弄錯了吧!你的女朋友為什麼會在我家?」
聲音很冷、很平靜,但眼中閃過的那一抹殺氣,卻足以敦阿光的寒毛直豎。這個男人的城府好深啊!只怕千軍萬馬兵臨城下,他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我的女朋友於謐藍,正是尊夫人蘇靖藍的雙胞胎妹妹:而我很肯定,車禍后回到您家中的那個女人,是謐藍而不是靖藍。I
雙胞胎?原來如此,易軻不是沒想到這個可能,只是……
「別鬧了,如果是雙胞胎,怎麼會一個姓於,一個姓蘇?」
這個問題阿光已經解釋千百遍了,從台灣到上海,從警察解釋到公安。「因為她們的父母離婚,謐藍跟著母親,所以改姓於;事實上她們也是直到上了同一所大學,才知道彼此的存在。」
易軻緩緩點起一根煙,仍然面無表情,但那冷然的目光,清清楚楚透露出他的想法--
他要一個絕對的解釋。
在那一刻阿光靈敏的頓悟。易軻是何等人物,怎會察覺不出靖藍和謐藍的差異?他一定知道家裡的女人不是靖藍,自己的出現不過是來穿針引線,縫補他所不清楚的漏洞罷了!
「對不起,易先生,我應該把話跟你講清楚。靖藍跟謐藍的感情並不親密,她們在不同的環境長大,個性又有顯著的落差;再加上學生時代有一些誤會,這幾年她們雖然有聯絡,但已經形同陌路了。你可以從靖藍結婚都不通知謐藍這一點看出來--」
阿光話還沒說完,易軻已經冷冷的打斷他,「就算這樣,你又怎麼肯定我家裡的不是靖藍而是……於謐藍?」
「這個月初,謐藍騙我說她要到上海出差,結果她的同事卻告訴我,說她因為要和我出去度假,自己請了年假--謐藍從來不會騙我,除非是為了靖藍:而就在十二號謐藍抵達上海的那一天,靖藍就出了車禍是不是?」
台北的警察跟古超詢問過關於靖藍的車禍,所以易軻並不訝異盧微光知道這些事:讓他不舒服的是,盧微光對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比他這個當事人還要透徹。
看到易軻不吭聲繼續抽他的煙,阿光有點心急,他實在很擔心謐藍,但看得出易軻並不想這麼簡單就把人交出來。
於是他從背包里翻出一份資料,這是台北的員警整理給他的,他拿出李恩的沙龍照放到易軻面前,問道:「你認識這個男人吧?李恩,你的司機。」
「前任司機。」易軻瞪著照片漠然的更正。
「恕我冒昧的問,你的前任司機……是不是和靖藍私奔了?」
阿光覺得自己簡直在虎口拔牙,易軻原本淡漠的表情變得鐵青。
他識相的翻出另一張照片丟到易軻面前,照片中還是李恩,但卻是全身發黑、眼球暴凸,臉孔歪曲暴斃的景象。
面對已知的事實,易軻連眉毛都沒抬,只是不感興趣的瞄了一眼;這下阿光又明白了,原來李恩的死對易軻不是新聞。
於是他只好很認命的繼續說:「在車禍后兩天,也就是十四號那天,他和另一個女人用於謐藍的名義搭飛機回到台灣,投宿在一家賓館里;二十二號晚上,李恩吸毒過量死在賓館床上。這不是很奇怪嗎?我女朋友獨自一人來到上海,卻和她姊夫的司機一起回台北?」
疑惑回到原點,這到底是金蟬脫殼還是李代桃僵?
「李恩一死,那個『於謐藍』當天半夜就匆匆離開飯店,搭機到香港,然後轉機回到上海。台灣的警察上門找謐藍,我們一起推敲找線索,比對飯店和我家裡的指紋,證明這兩個於謐藍不是同一個人,所以……」
不需要阿光挑明,易軻也可以接下他的話。所以車禍前後的蘇靖藍,也不是同一個。
他早猜到李恩有吸毒的癮癖,在靖藍失蹤前幾天,寶姨也說靖藍看起來怪怪的;車禍之後,子皓並沒有在那個「靖藍」的血液里驗到毒品反應,易軻因而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但現在想來,如果出車禍的真的是於謐藍,難怪沒有毒品反應!
阿光又丟了另一疊照片給易軻。「這些都是那個『於謐藍』在附近當鋪賣掉的珠寶,我想你應該認得吧?」
易軻大略翻一下,的確都在這裡,項鏈、耳環、甚至結婚戒指,只是少了一樣……
「都在這裡嗎?」易軻懷疑的問。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阿光也只好猜測著他的意思回答,「警方查到的都在這裡,如果有缺漏,大概就是靖藍還沒賣掉。」
「真是奇迹!」易軻的話冷得像冰,「最值錢的她居然會沒賣?」
「你是指『藍色的眼淚』?」阿光小心翼翼的問,他原本以為「藍色的眼淚」可能還在易軻手上。
「你也知道『藍色的眼淚』?」原本淡漠的表情突然現出驚訝,「那你也認識薛曜芳嗎?」
「藥方?中藥方還是西藥方?」阿光說出了和謐藍一模一樣的笑話。「她是我的學妹,謐藍的同班同學。『藍色的眼淚』的展示會上,因為靖藍臨時放鴿子,沖著設計師是曜芳,謐藍才上場替靖藍代打。」
一段無心的話,就像強力炸藥,為身陷迷宮找不到方向的易軻,炸開一條正確的出口。
原來……珠寶展示會上他驚為天人的女人,不是後來成為他妻子的靖藍,而是--
如果真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
阿光看到易軻原本深不可測的表情突然在一瞬間垮下,扭曲而糾結。他說了什麼話攻進他的防護?
易軻把臉埋進手裡,揉揉他因一夜未眠疲累的雙眼;當他抬起頭時,又恢復了淡漠的表情,轉頭對古超說道:「對不起,古公安,這是一點家庭糾紛,能不能讓我們私下解決?」
「是、是,我知道,我不打擾你們。」古超連聲的說。
不知道這個公安為什麼那麼怕易軻?不過阿光覺得自己最好不要問,謐藍失蹤這一陣子,他請人多方打聽易軻,多少也知道這個人的來頭不小。
「魏叔,請你送古公安出去。」
原來魏叔一直站在客廳的一角,阿光這時才注意到屋裡又多了一個陌生的中年婦人。
古超一走,易軻的眼神就全變了,冷光直透阿光,帶著他不明白的敵意。「你和……於謐藍在一起很久了?」
這回換阿光心存防備了。易軻為什麼會突然改變話題呢?「很久了,從學校到現在。」
「展示會那天晚上,我看到一個男人開著車來接她,那就是你對不對?」
「除了我不會有別人。」阿光堅定的回答讓易軻心痛,而且易軻才出第一招,阿光就聯想到前後的關聯了。
「所有問題都從那天開始的,對不對?恕我這樣評論尊夫人,可是任何事只要扯上她都不會有好結果。雖然是雙胞胎,不同的環境卻造就天壤之別的個性:你和靖藍當了幾個月的夫妻,應該很清楚她的本性才是!」
這麼說來,盧微光跟靖藍也很熟了?
易軻背靠沙發,又點起一根煙,表情複雜,說話卻很冷靜。「我們來把話談清楚。你要於謐藍,我要真相,我不喜歡被當傻子耍得團團轉。」
阿光暗暗松下一口氣,這表示易軻並不否認謐藍在這裡。雖然他的心很急,但他更明白過不了易軻這一關,他絕對沒辦法平安的將謐藍帶離。
易軻開口,「前幾天我的助理接到薛曜芳的電話,說是為自己設計的項鏈作一點滿意度的調查……現在看起來,她是替你投石問路啰?」
「沒錯,」阿光希望自己臉上的笑容看起來夠無辜。「當時台灣的警察還沒找上我,我找謐藍找瘋了,任何可能的管道都不放過。」
「所以你一開始就把方向放到我這邊?」
「並不完全是你,」阿光謹慎的說。要在易軻犀利的眼神下說謊,絕對需要十足的勇氣。「主要是靖藍。她在台灣的紀錄太不良了,常常出紕漏讓謐藍收拾。我對靖藍很有偏見,只要她找上謐藍絕對沒好事。」
「你就對於謐藍那麼有信心?」易軻冷笑,「你怎麼知道她沒在這場整人遊戲中插一腳,好讓自己的姊姊遠走高飛?」
「因為謐藍沒那麼勇敢。幫靖藍善後是一回事,偶爾代她上台表演是一回事:但若說到交換身分,留下來獨自應付--對不起,容我這樣說,像你這樣一個男人,我不認為謐藍有這個勇氣。」
是嗎?易軻以為謐藍應付他應付得很好,她的心無城府容納了他過分犀利的盤算;她的笑容總是有辦法化解他尖銳刻薄的言語……
「易先生,」阿光盡量把話說得誠懇,「我不知道你和靖藍的婚姻生活發生什麼事?我無意揭你隱私;只希望能找到謐藍,看到她平安無事。」
「就算她現在看到你,她也不見得認識你。既然你已經打聽過了,應該也知道她出車禍失去了記憶。」
易軻不客氣的潑阿光冷水。真該死,今早他才想催古超找出關於於謐藍的資料,現在他卻痛恨古超直接把炸彈丟到他面前;他壓根不想讓謐藍見到阿光!在經歷那樣美好的夜晚之後,他怎能眼睜睜的放她和她的男友離開?
「我知道她出車禍失去了記憶,」阿光的表情有點黯然,「但是這麼多年的感情了……謐藍!」
未說完的話突然轉彎,他視線越過易軻的背後落在樓梯上。
易軻急忙轉頭。靖藍……不,是謐藍穿著一襲白色的洋裝,面色蒼白站在樓梯中間。她和阿光的眼神交會,表情看來受到驚嚇,嘴唇顫抖著,似乎是想說話而不知如何開口……
易軻的內心從來沒像此刻一樣急切的祈求諸方神佛,他私心希望謐藍認不出盧微光……
結果他失望了!
「阿光……」
於謐藍如在夢中,如在霧中,如在虛擬的計算機程序中:腦中有交錯凌亂的片段,有模糊不清的畫面,還有更多,無法連結的檔案,一樣一樣在她腦中飛馳而過。
但她記得這個名字,記得這個欣喜若狂向她狂奔而來的男人……
「我的天!」阿光放聲高叫,衝上樓梯抱住謐藍。「我的天!我就知道妳會認得我……我就知道妳會認得我!」
不,她不完全記得,為什麼阿光會在這裡?為什麼始終想不起來的記憶,會在一瞬間像電影書面一樣一幕一幕重現?為什麼?
身體一軟,她失去了知覺。
當謐藍醒來時,入眼的是四雙焦慮的眼睛圍繞在她身邊,除了阿光跟易軻,連魏叔和寶姨也在。
她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阿光靠得最近,兩隻手緊緊的握住謐藍冰冷的手;易軻離得最遠,他的眼中除了擔憂,還有一絲的哀傷。
「妳沒事吧,謐藍?」阿光急切的問:「妳就這樣突然昏倒了,差點嚇死我!」
謐藍掙扎著坐起身,寶姨馬上端來一杯熱茶。「喝點茶,太太。」
寶姨叫慣了改不了口,謐藍只得勉強一笑說:「謝謝妳,寶姨,妳的腰還沒好,還是坐下來吧!」
易軻意外的發現向來自制力良好的寶姨,臉上竟現出想哭的表情。
「妳沒事吧?」阿光再問一次,輕輕撥開她散在瞼上的髮絲,並在額頭上的疤痕停留一會。
謐藍搖搖頭,啜飲一口熱茶,輕聲的問:「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阿光?」
「妳一定就了無音訊,台灣那邊鬧翻天,差點讓我擔心死……妳現在好了嗎?妳的記憶呢?恢復了嗎?」
「我不知道……」謐藍看來還是很茫然。「有些事……像夢,又像真的;我常常搞不清楚什麼是真、什麼是夢?」
「我不想逼妳。」阿光半跪在謐藍面前。
這樣的動作熟悉得刺眼,易軻記得自己也曾跪在謐藍面前告白。
「只是現在大家心裡都有太多的疑惑等妳解答,妳還記得妳為什麼來上海的嗎?」阿光小心的想把謐藍的記憶導回最初。
「我知道,是靖藍,她打電話給我,說她的丈夫要殺她,要找到上海來救她。」謐藍像一個被催眠的人,一段一段,慢慢的響應。
「然後呢?到上海之後呢?」阿光的聲音很輕,套話與誘導本來就是他的職業本能;但謐藍不是他採訪的對象,卻是一隻受了驚嚇、迷路的兔子。
「靖藍要我去搭地鐵到……人民廣場嗎?有一個男人,很漂亮、很墮落的男人,他好象認識我,交給我一把車鑰匙,還有一張畫得很詳細的地圖……要我順著圖走,說靖藍在那裡等我……」
交鑰匙給謐藍的一定是李恩,所以他和靖藍根本就是預謀把謐藍騙來易家的!一想到這裡,易軻和阿光同時鬆口氣,謐藍並不是這場遊戲中的幫凶。
「上海的交通好亂,我開得好慢、好小心,因為煞車感覺不太靈敏;我還停下來對過好幾次地圖,終於找到圖上畫的那條岔路,然後……」
煞車不太靈敏?易軻有點疑惑。靖藍的保時捷是結婚後新買的,他也開過,印象中完全沒有這個問題。
「然後妳就出了車禍?」阿光替她補充沒說完的話,一隻手輕撫右額上的疤痕。「撞到頭,失去記憶?」
謐藍皺一下眉,「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失去記憶?只是當我在醫院醒來,所有的人都叫我蘇靖藍,然後我又好混亂,想不起來自己是誰……回到這個房子,看到那些照片,如果我不是蘇靖藍,那我是誰呢?」
謐藍泫然欲泣,阿光很心疼,慌亂的安慰她,「別哭啊!現在不都過去了嗎?妳已經都想起來了!」
謐藍並沒有真的哭出來,只是用手揉掉眼角的淚,笑一笑說:「對不起,阿光,我不該騙你,我作夢也沒料到會出這樣的事!無論如何謝謝你,謝謝你找到我,能把事情想清楚真好!你說台灣翻天覆地,出了什麼事嗎?」
阿光把靖藍冒用她身分回台灣、李恩暴斃、警察到家裡找她的事,簡單的說了一遍。
謐藍怔怔的想了一會才說:「你的意思是,在我出車禍的時候,靖藍拿走我的身分證、護照跑回台灣?然後在李恩死的時候又用我的名字回到了上海?那她現在在哪裡?」
「我不知道,」阿光搖搖頭,「我只擔心她走投無路,會做出更絕的事。」
「你覺得靖藍會傷害我?」謐藍完全不相信,「那是我的雙胞胎姊姊啊!」
「她已經做過一次了,不是嗎?」阿光不由自主的提高音量,在經過這麼多事以後,謐藍怎麼還能如此單純的相信靖藍?「路上的漏油、鬆動的煞車……這一切難道是巧合嗎?不要再替她說話了--」
「要殺我的不是靖藍,是李恩!」謐藍激動的打斷阿光的話。「現在我知道我為什麼失去記憶了--是因為逃避。一開始我也以為靖藍想殺我,所以選擇了失憶來逃避;但現在我完全回想起來了,在我昏迷前,我聽到靖藍在跟李恩吵架,她很氣李恩背著她做這些事,和李恩說如果他敢殺我,她就會跟他拚命……本來我以為這只是一個夢,現在我弄清楚了,這是事實,是真實發生過的事。」
阿光舉手表示投降,每回提到靖藍,他和謐藍就一定會起爭執。「好,我不和妳吵這個問題,只是靖藍已經回到上海,也不知道躲在哪裡?當務之急就是找到她,才能拿回妳的護照。在台灣時,我跟警察說和李恩回台灣的人不是真的於謐藍時,所有的人都當我瘋了;好不容易證明妳的清白,卻換成警察快瘋了!就算李恩真的死於吸毒過量,就算靖藍真的是清白的,她不回去,這個案子就沒辦法結案。警察不會為這種小刑案跨海抓人,所以希望我動之以情帶她回去交代清楚……老天!我想都不敢想!」
「我知道她在哪裡。」一旁沉默不語的易軻突然開口,讓阿光和謐藍都吃了一驚。「她不是藏在這個家裡,就是在這附近。前天我出門時,靖……於小姐說她聽到腳步聲和開門聲;而昨天晚上,她……又作了一個噩夢,夢見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女人站在床邊看她。在我趕過去時我看到一個掠過的黑影,本來不在意,現在可以肯定那不是夢,靖藍真的來過!」
於小姐?謐藍的心有一點酸楚。這麼快就陌生了嗎?
「如果靖藍這麼輕易的潛進來,你這房子的門禁還真不森嚴。」阿光吃驚之餘也不免消這一下易軻,「你就不怕被搶或被綁?」
易軻顯然不欣賞阿光的笑話。「這間房子的安全措施比你所知道的要嚴謹多了。靖藍有鑰匙,也知道保全密碼,找空檔溜進來並不難。」
「我馬上到處看一下,」魏叔說:「房子雖然大,死角卻不多,認真找起來,應該沒個隱密地方才是。」
「那就麻煩你了,魏叔。」易軻沉靜的交代,「如果發現什麼,最好不要當面跟她起衝突,小心為上,有任何事交給我來處理。」
「魏叔年紀那麼大了,讓他自己去找會不會有點危險?」謐藍小聲的說,怕被魏叔聽到。
易軻不理她,只是轉頭又對準備跟魏叔出去的寶姨說:「寶姨,妳的腰還沒好,別亂動。我有點餓了,我想盧先生跟……」他遲疑一下才叫出那個名字,「謐藍也應該一樣,麻煩妳準備點簡單的東西好嗎?」
「好的。」寶姨的神情有點亂,不知是不是也為了這一陣子對謐藍的敵意感到歉疚?
阿光雖然腹內空虛,卻沒有進食的慾望;他也不相信易軻真的想吃東西,這分明就是另一種遣開寶姨和魏叔的手法。
果然,等兩位老人家一離開視線,易軻馬上壓低了聲音對著謐藍問:「我想問妳,昨天妳翻了一個下午跟晚上,說在找一個存在的證據。什麼存在的證據?難道子皓跟妳說了什麼讓妳起疑心嗎?」
「子皓是誰?」阿光不解的插話。
「魏叔和寶姨的兒子,」易軻代替謐藍回答:「我的好朋友,謐藍的醫生。」
阿光終於懂易軻為什麼要把兩位老人家給遣開了,大概也隱含什麼內幕不想讓他們知道吧!
謐藍蒼白著臉,她很清楚易軻為什麼非要問那件事。
她的聲音細微,聽起來有點心虛,「他覺得我不太像靖藍,所以偷偷的比對了血液樣本--靖藍曾在他那裡做過身體檢查,留有很詳細的資料。我很氣他不自己告訴你,卻非得要讓我來說。」
易軻的心頭一梗。原來她下午就知道自己不是蘇靖藍了;所以當她和他上床的時候,是以她原本的身分在和易軻做愛,而不是靖藍的分身。
怪不得她不肯說出自己的名字!
他看看阿光再看看謐藍,他們兩人所流露的感情毋庸置疑:那昨夜的歡愛算什麼?一時氣氛之下的性愛衝動嗎?
易軻得和內心的翻攪對抗幾秒鐘,才有辦法開口再問;然而即使他努力壓抑,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是泄漏太多情緒。「從小到大的朋友,子皓有什麼好不能說的?」
謐藍的臉色更蒼白,死命的咬著嘴唇。
阿光了解了,易軻也了解了,最後還是由不相干的阿光說出了實情。「因為靖藍跟這個子皓有一腿是不是?所以就算魏子皓知道妳不是靖藍,他也不敢親口對易軻說。」
謐藍低著頭,不知情的人會以為做錯事的人是她。「靖藍和李恩私奔的前一天晚上,就是和子皓在醫院宿舍喝了一夜的酒。子皓說靖藍要他帶她走,他拒絕;可是他喝醉了……」
易軻往後退一步,頹然坐倒在沙發上。他對靖藍的出軌心知肚明,卻完全沒料到子皓竟也參與在其中!
易軻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不明白他原本只想追求人生寧靜的歸屬,為何會弄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面?
「今天夠了!我想去休息一下。」
易軻的語調沉重,背影也沉重,腳步更沉重。
謐藍一點都不想傷害他,但是自己又好到哪去呢?她不是也背叛了阿光了嗎?這對易軻和阿光何嘗又不是傷害?
結果,寶姨煮好的早餐誰也沒吃,當她走出廚房時,發現所有的人不知何時都散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