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線頭一針一針的穿過布面。吉人寧靜地倚在窗邊的軟榻上,就著日光,綿綿密密縫著一件厚棉袍。
盛淵陣日在外頭奔忙,最近她閑來無事,便學起縫製衣裳。
初時只是好玩打發時間,後來想到了盛淵,學習就益發勤奮起來。她從未為他
縫過衣裳,入冬天冷,正好縫來給他一個驚喜。
「吉人,我回來了。」盛淵的聲音響起。
聽見開門的聲音,她忙把針線衣袍全塞進籃子里,蓋上布巾,不待盛淵走近,便把它們推到身後偷偷藏起來。
盛淵早就把這一切看在眼裡,沉下臉問:「妳後面藏什麼?」
「秘密,不能說。」吉人笑瞇了眼,朝他伸伸舌頭。
「嘎?」他搖頭笑道:「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你怎麼這麼早回來呀?」吉人迎著他笑問。
盛淵深深凝視她,忽然答非所問起來。
「常常讓妳一個人,還習慣嗎?」
「習慣怎麼樣?不習慣又怎麼樣?」
吉人一屁股坐下來,改變姿勢,伸直了原本曲著的兩條腿,還老實不客氣的擱到他大腿上,嬌滴滴地嚷道:「我腿麻了,幫我揉腿。」
「嘖嘖嘖,誰家媳婦兒像妳這樣的?」
盛淵瞥了她腿一眼,便伸手為嬌妻按摩起來,輕輕柔柔的來回揉捏,力道不重不輕,剛剛好恰到好處,吉人舒服地嘆了口氣,軟綿綿地偎到他懷裡。
「乖,我的好相公,待會見換我幫你把鬍渣剃乾淨,你臉那麼黑,又蓄著亂七八糟的鬍渣,看起來好落魄呢!」
「不要,我不剃。」盛淵搖頭拒絕。
「為什麼?」吉人瞟他一眼。
「妳給我過來。」盛淵牢牢擁著她,忽然垂下臉來,下巴擠到她頸間輕輕磨蹭。
吉人隨即難以自持的敏感低吟,渾身軟綿綿地,彷佛就要融化在他臂彎里。
「瞧,妳果然很喜歡嘛!」他低笑起來,不斷用他的鬍渣逗她,又捧著她後腦,往她鎖骨、頸項、耳際一路吮吻,雙手徐徐愛撫,耳鬢廝磨,直到最後輕觸她的唇,吉人早就迫不及待,拉下他的脖子主動獻吻。
盛淵嘴巴抵著她的唇,忽然笑了,還咯咯笑個不停。
吉人管不了這麼多,仍舊痴痴迷迷地吻著他,美眸迷離,一下一下,不斷啄吻他的唇。
「等一下,待會兒再…」他笑著躲開她的吻,又摟著她的腰,柔聲在她耳邊說道:「吉人,我要遠行到泉州一趟,歸期不定。」
「什麼?!」吉人聞言眨巴著眼睛,這才清醒過來。
盛淵在說什麼?她怎麼一點也不明白?泉州在哪裡?什麼啊?
「妳一個人,還可以嗎?」盛淵抱著她,柔聲又問。
「你到底說什麼呀?」吉人翻坐起來,不解地迎視他--
歸期不定?遠行?泉州?為什麼呢?
盛淵這決定來得十分突然,又未曾跟任何人商議過,盛家兩老乍聽之下,都有些不能理解。
「為什麼非要你去呢?」
盛夫人皺眉反對,「之前不是才出門三年,什麼該學習的,都學會了吧?」
盛淵站在爹娘對面,神情甚是堅定。
「娘,因為想學習更多才去,想多看看世面才去,孩兒總不可能永遠待在爹的羽翼下,盛家所有的一切,總有一天全都要交給我,總不能等到那一天才開始著急
吧?」
盛夫人眼巴巴望著兒子,又是心疼,又是不舍,才回來沒多久,怎麼又要出遠門了?原以為跟兒子分開三年,就再也不必忍受這番煎熬。孰料--
「學習固然重要,不過也不必操之過急,你爹爹明明又還沒老。」
「好了。統統別吵。」
盛世嵩揮手阻斷盛淵的娘,目光卻落在吉人身上。
「媳婦兒?妳怎麼說?」他問。
照他看來,做父母的再怎麼不舍。也比不上他老婆的委屈要緊,若吉人答應,他們兩老也沒什麼好反對的。
吉人打一開始就站在旁邊,始終沉默不語。
如今公公問了,她方抬起頭來。「身為妻子,豈能阻擋丈夫前程?」
凝眸望著丈夫,她勉強笑了笑,溫順地回答公公。
「吉人願意遵照爹娘安排。」
「那好吧!」盛世嵩拍著大腿,決定就此定案。「三年太長了,最多給你兩年,年輕媳婦兒嫁過來還不滿一年,總不能太冷落妻子。吉人可不是嫁來守活寡的。」
「是,謝謝爹。」盛淵回頭對吉人笑笑,向父母請示完畢,便拉著嬌妻回房。吉人默默低垂著臉,眼淚好像隨時都快掉下來。
盛淵嘆了口氣,攬著她笑,「又不是一去不回,別哭啊。」
「平安回來,別忘了我。」吉人幽幽凝視他,她也不想哭啊,水氣偏偏要積在眼眶,她有什麼辦法?
「又不是馬上就去了。」盛淵捏捏她臉頰,笑說:「現在就開始哭,想連哭十天八天,哭到我作罷嗎?」
「不是…」吉人悶悶地扁起嘴,忽然煩惱起來。抬頭又問:「你不會在外頭招惹別的女人吧?」
「說什麼傻話。」盛淵笑著敲她一記,真是的。
也許這趟出遠門回來,他已經解決心中的苦惱。
但願……
常存抱柱信,登上望夫台。十六君遠行,瞿塘激澦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從那天說好了要走,吉人就開始日趕夜趕,趕著縫他的新棉袍,讓他穿上了才出發。
盛淵走後,她的魂魄也好像跟他走了。
他們的閨房,一夕之間忽然幽暗起來,連那些偶爾透進來的絲絲光線,都帶著
晦暗不明的憂愁。
「人說啊,商人重利輕別離,真是天性使然。父子倆都一個樣。」
盛夫人有感而發,拉著吉人喃喃念道:「淵兒他爹啊,年輕時也是有一日,忽然沒頭沒腦的跟我說:『孩子他娘,我要出門做買賣了,做完就回來。』話說完就消失了,一別五年,我都準備帶著淵兒改嫁呢!」
「什麼?!」吉人驚訝地失笑。原來公公年輕時,是這樣瀟洒的男人啊!
盛夫人笑瞇了眼,安慰媳婦,「淵兒像他爹,商人本來就是這樣的,要咱們女人家等。等到春花秋月都殘了,他們還是不見蹤影。」
吉人看著婆婆,忽然熱淚盈眼。
「那您一個人都怎麼排遣呢?」
「就如妳一樣啊!」盛夫人瞅著她笑,婆媳倆都是一般命運,無怪她這麼疼愛媳婦兒。「寂寞吧?有娘陪著妳呀!來,多吃點東西。」
吉人看著茶點猛搖頭。
「人家真的吃不下嘛!」
「這不行,總得要吃才有命在。淵兒回來要是發現妳少了塊肉,肯定埋怨我的。」盛夫人拿了一塊桂花糕,直接塞到她手上。「來,多少吃些吧!」這可是她
平時最愛的甜品啊!
吉人意興闌珊的接過來,正想咬一口試試,卻不料鼻尖嗅到一股味兒,便不禁的乾嘔起來。
「惡…惡……」她趕緊拋下糕點,低頭搗住嘴。
盛夫人立即站起來,瞠著眼睛,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
「孩子…妳--」
「惡…」吉人嘔個不停,喉間一陣酸味,嗆得她眼淚都滴出來了。
盛夫人深思地看著她,看著看著,忽然喜上眉梢。
「孩子,妳妳……妳上回月事是什麼時候?會不會是有喜了?」
吉人聞言霎時愣住了,滿心錯愕,喃喃念道:「我……有喜?」
真、真的嗎?可能嗎?盛淵才剛走,怎麼這麼巧就…
吉人本能地撫著肚子,想起月事確實好像遲了,這麼說……
真是難以置信,她有孩子了,她和盛淵的孩子?!
「一定是,一定是的。」盛夫人滿心歡喜。
吉人懷有身孕,這可是大事!
盛夫人立刻派人去請大夫,又趕著吉人回房躺上,一顆心七上八下的。
直到大夫來了,親口證實吉人腹中確實懷著胎兒,盛家上下歡聲雷動,盛老爺子還特地帶著補品,從商鋪里回來探望。
「太好了,吉人懷孕了。要不要立刻通知淵兒回來?」盛夫人眉飛色舞的拉著丈夫,連聲說道:「反正泉州以後隨時都可以去,吉人這是第一次懷孕,丈夫偏不
在身邊,有多難受啊!」
「去去去,妳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盛世嵩滿口的好好好,喜悅之情,不可言喻。
盛夫人立刻要人去寫家書,不料,突然又被丈夫叫住,「夫人!」
「嗯?」盛夫人回頭,只見老爺子突然漲紅臉,沒頭沒腦地輕咳起來,說道:「妳也辛苦了。」
盛夫人忍笑點點頭,便轉身去了。
家裡要多個小生命了,以後家裡可熱鬧了。
馬車轆轆地向前推進,鐵蹄所至,莫不揚起一陣漫長的、黃色的塵煙。
盛淵坐在車陣最前頭,風兒爬梳發梢,帶著幾許青草的氣味。
一匹馬兒呼綉向前,上頭一個身型健碩的中年漢子,對盛淵點頭說道:「少爺,天色不早了,前方五里處有一家旅店,咱派人先去探探如何?」
「好。你去辦吧!」
盛淵一應允,馬上的漢子夾著馬腹,絕塵而去。
大伙兒運送貨物緩緩而行,所有人、車、馬騾,終於在太陽下山前,全數安頓完畢。
夥計們簡單在旅店裡吃飯休息,各自找到地方安歇,盛淵卻獨自提著一壺酒,仍舊爬到馬車上,橫躺下來。對著天上月光發愣。
月光悠悠地照著人間,天涯海角,無論走到哪裡,只要忽然安靜下來,他腦海里就立刻浮現吉人的笑臉,揮不去也拋不開,真是…
盛淵提著酒瓶,仰頭大灌一口,胸中鬱悶,壓得他喘不過氣。
原以為自己能放得開,吉蒂婚後,吉人似乎已經恢復平靜了,為什麼他就辦不到呢?
除了絕口不提吉蒂和蘭樕,她甚至比從前還要懂事體貼-----不但有模有樣的侍奉公婆,還學會親手縫衣袍。
這樣還不夠嗎?吉人還有什麼不好?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他也不懂,怎麼會一直忘不了吉人嚶嚶哭泣的聲音,也忘不了她傷心流淚的臉龐,一夕之間,所有恩愛幸福,忽然虛幻起來,變得極不真實。
他猜不透吉人的心,不明白她何以如此,也痛恨自己。
為什麼這麼不幹脆?
要不就問明白,要不就忘了它、放它走。
何必這樣折磨自己,心頭總是繞著一股濃濃的苦澀?
酒在手裡,一口接著一口,最後盛淵昏沉沉的睡著了,醉倒在馬車上,天明才被夥計搖醒。
「少爺、少爺!」夥計搖晃他肩膀。
盛淵渾身刺痛地起身,只見夥計手裡拿著一封信,對著他說道:「京城派來一匹快馬,好像有什麼急事,正等著少爺回復呢!」
「我看看。」盛淵拆信一看,不禁愣住。
吉人......居然懷孕了!
真是突然。
信上要求他放棄到泉州的計劃,先回頭陪吉人待產。
「那麼,少爺要回去嗎?」夥計聽了皺眉,這一來一往,可要損失多少財物啊?這麼多人手車馬,難道不用錢嗎?
盛淵尋思半晌,便把信收進懷裡,淡然道:「不必了,爹娘會照顧吉人,我們繼續上路。」
爹娘他們一定會把吉人照顧好的,她原本就深受疼寵,如今又有孕在身,所有人都會搶著照顧她,不需要他煩惱。
「待會兒我修書一封,你派人送回去吧!」盛淵當下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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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一開始害喜,吉人便時時感到噁心、嘔吐。
聞到米飯的味道也不行,肉類、魚鮮也不行,不管吃下什麼東西,回頭總是吐了更多出來。
懷孕本就辛苦,什麼都吃不下,反而消瘦起來。請來大夫開了許多安胎的藥方,始終不能減緩她害喜的癥狀。
吉人身子越來越單薄,整日昏睡,一日三餐,更是全部依賴補藥。
卻不料盛淵傳回消息,他決意遠行泉州,行程仍是照舊。
信中只叮嚀父母妥善照顧她,卻沒有一句是私下留給她的。
吉人失魂落魄地躺在床上,喃喃道:「他說不回來?」
「這孩子真是-----」
盛夫人氣得七竅生煙,對媳婦真不知道說什麼好。
吉人反而露出笑容,溫柔地安慰婆婆。
「沒關係,本來就說好了兩年嘛!」
「吉人啊,無論如何都先照顧好身體和孩子要緊,孩子出世后,你就會忙得沒空理會丈夫了。」盛夫人殷殷勸著她,「你心裡只要想著孩子,孩子平安就好了。」
「嗯。」吉人臉色蒼白,虛弱地闔上眼睛。「娘,我想睡了,你就先回去,讓我多睡會兒吧!」
「好好好,你歇著吧!」
盛夫人一走,吉人翻身睡向里側,淚水便沿著臉龐滑落。
原來懷孕是這樣辛苦的事,她好想念盛淵啊!
遠行兩年,兩年後他才回來,到時孩子都已經學走路了......
可惡的盛淵,大混蛋,他是不是故意折磨她的?
吉人眼眶大大腫了起來,這一哭,根本無法收拾,淚水像洪水般源源不斷的湧出來,又怕哭聲傳出去讓公婆煩惱。
於是,她緊緊抓著棉被,搗著嘴巴,悶著聲音,孤單塞縮在床里,安靜的哭了又哭,哭了又哭......直到意識逐漸模糊,才慢慢收住眼淚,沉沉睡在淚濕的枕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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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盛淵離開的時候,正值冷酷的冬天,他穿著厚重的棉袍,在房裡擁抱她,親吻道別,好像只是昨天的事。
接著春天、夏天,轉眼就入秋了。
入秋後,萬紫千紅的花兒凋零,楓樹紅遍枝頭。
吉人撫著圓滾滾的肚子,獨自痴坐在台階前。
她喜歡像這樣坐著,張開手便可接住掉落下來的楓葉,看它們落在滿是陽光的手心裡。
再不久就要臨盆了,上個月盛淵忽然修書回家,說是提早回來,陪她一起生產。她看完抱著那封信,整天都在傻笑。
快一點,盛淵,得快一點呀!
她好希望生產時,有孩子的爹陪在身邊,如果來得及就好了!
「孩子,再等一等,你爹爹很快就回來了。」
吉人撫著肚子微笑,腹中的胎兒十分頑皮好動,小腳丫不時在她肚皮上踩來踩去,一點兒也不懂得體恤娘親。這孩子,若是個男孩,肯定又是個行遍天下的商人嘍。
幾個丫頭拿著一疊彩色的小紙片,嬉嬉鬧鬧朝她走來。
「少夫人,紙拿來了。」
「好。」吉人含笑接過,選了一張紅色的,捏在指尖里,先折成對半,接著翻過來,翻過去,慢慢變出一隻紙鶴。
丫頭們覺得有趣,紛紛圍上來。
「少夫人,您折這個做什麼啊?」
「無聊嘛,閑著也是閑著。」
「好小喔,比蒼蠅還大不了多少呢,真有趣。」
「好玩吧?」吉人笑盈盈的,分了兩隻給丫頭們。
瞧,她的手多巧,根本不用什麼細竹籤嘛,盛淵是不是騙她?
玩了好一會兒,又有一個丫頭急沖沖的跑來,提著裙子,遠遠的就朝她們大聲叫喊,「夫人......少爺、少爺回來了!」
吉人腦中一轟,呼吸登時急促起來。
只見那丫頭越跑越近,嘴裡不住的喊,「少夫人,少爺剛剛回來了。」
「真、真的嗎?」
吉人恍恍惚惚起身,地上頓時散落一堆紙片。
「我們快去瞧瞧。」
說著,挺著圓滾滾的肚子,顛顛倒倒的往前走。
丫頭們一左一右挽著她手臂,吉人越走越快,額頭布滿了汗水,眼神卻炯炯發亮,眼巴巴地望著前方。
「少夫人,你別走太快啊------」丫頭們微微跑了起來,可見吉人走得有多快,明明懷著這麼大的肚子,走起來多吃力。
「少夫人,求你慢慢來,少爺不會不見的。」
「沒有,不會太快,我沒事的,啊......」話說到一半,吉人突然停了腳步,咬唇哀叫起來。
「啊......」腹部一陣劇痛,痛得她幾乎站不住腳,只得彎下腰來,辛苦的呻吟,「肚子好痛、好痛......」
「少夫人!」丫頭們全部嚇壞了。
吉人抓著她們的手,痛得咬牙切齒,眼看就要倒在地上。
「吉人,我回來了。」盛淵正好興匆匆的過來,結果一入眼,就是吉人臉容凄楚,痛不欲生的望著他。
「盛淵,我好痛,痛死了......」吉人淚盈盈的哭了起來。
接著裙底一涼,羊水忽然無預警的流了一地------
盛淵恐懼地瞪著她,吉人也驚慌地望著他,兩人就這樣......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