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赫連城。
赫連族原先分為南北兩個部落,赫連城是南北部落共同興建的中央城市,後來南赫連被北赫連吞併,赫連城也就成了北赫連王赫連魯威的王庭。
赫連魯威四十多歲的年紀,五短身材,剽悍粗壯,此刻正倚在寵妾藍月妮的帳內喝酒取樂。
「族王,大事不好,常樂公主失蹤了!」大臣哈撒兒焦急得等不及侍衛通傳,便氣喘吁吁地闖進帳內,跪地稟告。
「什麼!」赫連魯威猛地站起來,震驚地瞪著哈撒兒,聲音像炸雷一樣:「你說什麼!?」
哈撒兒惶恐地說:「中原使節尚志派人來報,常樂公主在百裡外的戈壁灘上,被使節彌夏和萬戶長阿穆朗擄走了,使者如今正在大帳內等侯,請族王給個交代。」
「胡說八道!」赫連魯威憤怒地將手裡的酒杯摔在地毯上,「彌夏怎麼可能擄走常樂公主?他擄她幹什麼!」
「可是中原使者振振有辭,一口咬定就是彌夏乾的。」哈撒兒猶豫說薯。
「荒謬!荒謬!怎麼可能!」赫連魯威跳著腳,暴躁地亂吼。
赫連部落最近幾年天災不斷,四處飢荒,同時還要跟東北方的世敵大月氏爭戰,幾乎支撐不下去,這才向中原尋求結盟,求娶帝女,希望可以平息與中原的戰事,專心對付大月氏,同時從邊關的互市和公主豐厚的嫁妝中得到好處。
如今公主失蹤,兇手直指赫連使節,如果中原皇帝震怒怪罪起來,少不了重開戰事,到時赫連腹背受敵,後果將不堪設想。
哈撒兒躬著腰說:「族王,微臣覺得此事撲朔迷離,一定要仔細查清楚才好。
雖然中原使節一口咬定是使節彌夏所為,但是彌夏與公主一同失蹤,其中可能大有玄機。
東北大月氏害怕我族與中原結盟,很有可能派人暗中加害公主,干擾族王的婚事。
同時也不能排除沙漠強盜的嫌疑,最近幾年死亡沙漠的強盜日益猖獗,到處騷擾我族的安全,不排除是沙漠強盜向我族的挑釁。」
一提起沙漠強盜,赫連魯威的怒火更盛。
兩個月前,他派去征剿沙賊的部隊,在沙漠里,幾乎全軍覆沒,卻連對方的影子都沒看到!
正當他在帳幕內踱來踱去,煩躁不安的時候,赫連魯威的正妻阿萊姆掀了帳簾走了進來。
「你進來幹什麼?出去!」赫連魯威對著她吼叫。
他對這個年老色衰的妻子早已經無好感,礙於她為自己生了五個兒子,才沒有趕她去冬城冷宮。
阿萊姆恨恨地說:「臣妾老了,族王就看臣妾不順眼,一天到晚被那些嫵媚的小妖精迷惑。」
她瞪了後面的藍月妮一眼,「族王卻不知道那些小妖精們,個個都沒安好心,為了爭寵,不惜敗壞族王的基業。」
「你想說什麼?給我說清楚!」赫連魯威聽出她話中有話,暴躁的叫道。
阿萊姆泠笑,「中原公主失蹤,族王只會懷疑外敵,卻一點也不懷疑是內賊所為。」
「內賊?」赫連魯威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喝問:「你到底想說什麼,給我馬上說清楚!」
阿萊姆直視著他,渾濁的眼內閃著得意的光芒,「大家部在說,彌夏擄走中原公主,是蓮星王妃指使的。」
「蓮星?」赫連魯威只覺腦袋一團混亂。
蓮星是西方身毒國的公主,前年嫁給赫連魯威。她年輕貌美,又剛剛生了兒子,深得赫連魯威寵幸,卻也招來了其他妃嬪對她的嫉恨。
「難道族王忘了彌夏怎麼來的嗎?」阿萊姆趁機繼續挑唆:「彌夏可是當年跟著蓮星一起從身毒國過來的。」
「蓮星為什麼要指使彌夏擄走中原公主?」赫連魯威極度迷惘。
「也許她是害怕新來的公主會跟她爭寵。」藍月妮慵懶地倚在後面的卧榻上,陰聲細氣地插話:「彌夏向來都對她唯命是從。」
「豈有此理!我去廢了她!」赫連魯威一腳把桌子踹翻,咆哮著沖了出去。
蓮星王妃早就收到了消息,正在惶恐不安,看到赫連魯威怒氣沖沖的向著她帳幕奔來,嚇得連忙跪在地上。
赫連魯威沖了進來,問也不問一句,一腳就將她踢翻在地。
「賤人,你乾的好事!」他吼道。
蓮星痛哭流涕,忍著疼痛,爬過去抱住赫連魯威的腿。
「族王,您別聽他們污衊臣妾,彌夏的事情,臣妾什麼都不知道。」
「他是你帶來的人,是你的心腹,你會不知道!?」赫連魯威低頭瞪著她怒吼。
「臣妾真的什麼都不知道。」蓮星嬌聲哭訴。
「臣妾當年出家時,彌夏到皇宮自薦,自稱是還俗的行憎,父皇見他通曉身毒、赫連和漢人的三種語言,就讓他跟著臣妾來到赫連城。
他的來歷,臣妾真的不清楚,臣妾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派人去干擾族王的親事。她們都在嫉妒族王對臣妾的寵愛,族王千萬不要聽信讒言,錯怪了臣妾。」
「滾開!」赫連魯威伸腳踹開了她。
但看著寵妾淚眼汪汪的樣子,他又不捨得懲罰她,只能暴躁地在帳內踱來踱去。
踱了半晌,他最後向著帳外怒吼:「傳令下去,全大漠搜尋常樂公主,找不到都別給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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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已經在大漠上走了三天。
天色有些怪異,漠風似乎比平日猛烈,彷彿是風暴襲來的前兆。
連日來的馬上顛簸使得楚洛疲乏不堪,耐性也快喪失殆盡。
「你到底要帶我到哪裡去?」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在大漢上接連幾天沒有遇到一個生人,而那迦除了最簡單的命令外,一句話都不肯多說,她都快被沉默給逼得喘不過氣來了。
「我既然是強盜,自然要帶你去強盜窩。」
他今天的心情似乎不錯,半勾著嘴角,連日的策馬狂奔對他好像沒有一點影響。
「你真的是強盜嗎?」
她印象中的強盜,應該是剽悍骯髒、滿臉橫肉,很令人厭惡和害怕的,雖然他也很可恨,卻一點也不像強盜。
他身上有種王氣,隱藏在冷靜鎮定之下的王者之氣。
「不然你以為我是什麼人?」那迦漫不經心的笑笑。
「我不管你是什麼人,總之不會是好人!」楚洛生著悶氣,知道自己永遠也不能從他嘴裡套出什麼真話來的。
「這話說對了。」那迦在她頭頂冷笑,圈著她的手臂肌肉突然繃緊。
楚洛微感奇怪的偏過頭去看他,只見他臉上神色森冷,目光極專註地直視前方遠處,就像一頭聞到了危險氣息的野獸。
她隨著他的視線看去,遠處有座高聳的沙丘,一隊騎兵突然從沙丘腳下轉了出來。
大概三百人的隊伍,背弓配刀,穿著赫連部族士兵的軍服。
這批倒楣的赫連軍人奉召前來搜尋中原公主的下落,在大沙漠里像沒頭蒼蠅似的轉了三天三夜,別說是公主,就算是飛鳥走獸也難得看到一隻。
可是族王有令,找不到公主就不能回去,他們就只好在漠海里繼續漫無目的地遊盪,每人都憂心忡忡的,生怕會葬身在這到處充滿了危險與陷阱的死亡沙漠之中。
「救……」三天來第一次在沙漠里看到有生人,而且還是赫連軍隊,楚洛下意識地張口求救,卻被那迦一把搗住了嘴。
「唔唔……」她劇烈掙扎,卻掙不開他如鐵箍的手掌。
然而沙漠視野遼闊,赫連騎兵早已在遠處發現了這對形跡可疑的男女,軍旗一揮,便向著他們的方向追來。
「狩風,快跑。」那迦鬆開了搗著她的手,箍著她身體的手腕卻像兩條鐵條一樣,讓她在他懷裡動彈不得。
狩風一收到主人的命令,嘶叫一聲,撒開四蹄在沙漠上狂奔。
漠風從西邊刮來,他向北賓士了一會,突然策馬揚鞭,掉轉方向,迎著漠風吹來的方向奔去。
身後的追兵緊追不捨,箭矢不時從他們身邊擦過。
那迦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驚慌或焦躁的神色,他的目光冷厲,極為專註地直視著前方。
狩風如烈風般飛躍,瘋狂的速度幾乎令楚洛昏眩,而那迦緊箍著她的雙手也讓她透不過氣來,她只能緊緊地攀住那迦的前襟,勉強穩住身體,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漠風越來越急,熱風夾雜著大量塵沙迎面撲來。前方的地形漸漸變化,不再是平坦的漠地,土丘怪石嶙峋,地上出現縱橫交錯的裂縫鴻溝,偶爾有淡淡的黑煙從地溝中飄出。
那迦突然笑了起來,黑眸瞬間進發出如星火的光芒。
他大力策馬向著前方一條極深極闊的裂縫奔去。
漠風在這時也瘋狂起來,狂風夾雜著塵埃飛舞肆虐。
地面的裂縫寬闊得有如鴻溝,狹長得似乎沒有盡頭,狩風卻載著他們騰雲駕霧般一躍而過,輕盈地落到了對面的沙地上。
那迦在溝邊立馬,從箭囊中取出硫磺火彈箭,拉弓搭箭,硫磺火彈箭下是向著追兵,而是向著鴻溝射去。
頓時,只聽轟然的爆炸巨響,鴻溝下裸露而乾燥,飄著黑煙的煤層在爆炸中劇烈燃燒起來,烈火如赤紅的飛龍般急遽蔓延,一道婉蜒數里的火牆衝天而起。
而風暴將火焰捲起,火隨風勢,向著追到了鴻溝邊的赫連騎兵猛然襲去。
楚洛回首看到的情形,就如世界末日般,遮天蔽日的黃沙夾著黑煙肆虐,無數的火球從灰濛濛的天空中落下,士兵和馬匹來不及後退,在陽光褪色的昏黃中被烈火焚燒,被恐懼驅使著互相推擠踐踏,慘烈的叫聲猶如自最深層的暗黑地獄傳來的聲音。
她被眼前的情形驚得呆了,是用手緊緊搗住嘴,才沒有尖叫出聲。
她首次見識了沙漠的殘酷與戰爭的血腥,活生生的人被烈火燒焦,凄厲的叫聲不絕於耳,而身後的始作倆者卻緊抿著唇,冷眼回望著這一切,冷峻的臉在衝天的火光映照中,如同來自地獄的魔鬼。
她緊閉上眼,不敢再多看身後恐怖的景象。
狩風在風沙中狂奔,即使已經擺脫了追兵,賓士的速度卻絲毫沒有放慢下來。
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身後的男子一直沉默不語,緊貼在她後背的軀體緊繃得如生鐵一般。
她悄悄看他一眼,他的臉色冷峻,眼神陰鬱,完全沒有剛才那種漫不經心的笑意。
狩風一直在沙漠上狂奔著,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奔出了沙暴肆虐的範圍。
四周風停沙靜,地上長著零星的灌木,狩風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踏著野草悠慢而行,最後停在一片草灘邊。
天山的雪水融化,匯成溪流淌人大沙漠,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草灘。
狩風停在灘邊不動,身後的男子不言不語,也沒有任何的動作。
楚洛覺得奇怪,剛想回頭去看,只覺那迦在身後搖晃了兩下,突然重重地摔下了馬,伏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他的背上,赫然插著一支長箭,箭頭直插入心臟的旁側。黑衣早已經被鮮血染成紫紅,鮮血還在汩汩而流,將地上的沙子也染紅了一片。
楚洛震驚得幾乎沒法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見的。
他剛才是如此的勇猛,策騎、放箭、點火、以一己之力殲滅了數百追兵,猶如戰神般驍勇強悍,殲滅追兵后,還一直縱馬狂奔,她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中了箭。
那箭插得極深,箭矢幾乎直插入心,受了那麼重的傷的人,居然能夠一聲不哼,堅持如此之久才倒下!
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子?是怎樣的銅皮鐵骨!?
她慌了神,跪在他身邊。
他一動也不動的伏在那裡,背上的傷口血肉饃糊,鮮血還不斷地滲出。
他已經死掉了嗎?為什麼不動也不呻吟?
她顫抖著伸出手去,扳正他的腦袋,試探他的氣息。
他的皮膚還是溫熱的,氣息微弱,只是昏迷了過去。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知道他還沒有死,心裡居然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走吧,趁他現在昏迷了,趕快走。心裡有個小聲音一直在催促著她。
然而他一直在流血,如果不趕快止血,他大概會失血而死……
她瞪著他背上的血洞,內心劇烈掙扎著,不知道該逃,還是該留下為他療傷。
伏在地上的那迦突然動了一動,緩緩地抬起眼來,黑如深潭的眼眸直勾勾的盯著她。
他的眼神里有種駭人的凶光,楚洛被他盯得害怕起來,剛想站起身來逃開,那迦卻突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像野獸般向著她撲來,將她狠狠地壓在了身下。
他抽出了腰間的匕首,向她的頸間直刺下來。
「啊!」她奮力掙扎,卻掙脫不了他的手。
他明明已經受了那麼重的傷,卻還有力氣將她壓製得不能動彈!
眼看著寒光凜凜的匕首,就要割開自己的咽喉,她只能緊閉起眼,瑟縮著等待致命的一擊。
可是致命的一刀並沒有落下,匕首停在她的頸間,只劃出一道小小的傷口。
她躺在那裡,緊閉著眼睛等待死亡的降臨,落日的餘暉落在她的臉上,年輕的肌膚晶瑩剔透得就如最溫潤的白玉,在這一瞬間,那迦突然覺得她是那樣的美麗而純凈,而她玉白的頸間緩緩流出的鮮血,居然如此的刺眼,讓他恨不得一手抹去。
匕首停在她的頸間,卻怎麼也刺不下去。
他不能讓她逃走,這會為他們帶來極大的危險,然而他拼了最後一口氣想殺了她,卻在最後的瞬間猶豫起來,下不了手。
楚洛緩緩地張開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冷汗不斷從他的額上滴下,滴在她的臉上,他的臉色蒼白,眼神陰沉,匕首久久地定在她的頸間。
他在猶豫著什麼?他不忍心殺她嗎?
她的心跳劇烈又清晰地響著,不知道他打算怎麼樣。
清澈的黑瞳里流露出害怕的神色,她的眼神是如此的無辜,他怎麼能下得了手?
那迦終於鬆開了手,匡啷一聲,匕首掉落在地上,硬撐著的一口氣終於泄去,他也隨著匕首的掉落而倒在她身邊。
這個魔鬼般的男子,戰無不勝,殺敵如麻,卻在最後的一刻,被自己的仁慈所擊倒。
剛從鬼門關前轉了一圈,楚洛顫抖不已地坐起,瞪著身畔的這個男子。
他倒在地上,卻沒有再昏過去,雙拳緊握,喘著粗氣,匍匐掙扎著,不肯向疼痛臣服,不願鬆懈意志昏迷過去。
她現在該怎麼辦?
如果她夠聰明、夠理智,就應該立刻從他身邊逃跑,畢竟剛才這個男人還想殺了她。
雖然他暫時放過她,但是難保他以後不會再起歹念,而且他這麼厲害,趁他現在受傷失去力氣的時候趕快逃走,否則等他恢復過來就再難有機會逃了,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她慌亂地站了起來,猶豫著走開了幾步,耳際卻充斥著那迦的呼吸聲,沉重而充滿痛苦的呼吸聲,像在跟死神搏鬥,不願意輕易放棄生命。
楚洛心裡有另一道聲音說著,如果你現在走掉,他肯定會死去!他雖然聲稱自己是個強盜,卻不像是壞人,他脾氣惡劣,卻還是有點君子之風,剛才本來可以殺死你,卻因為心軟而放棄。如果你現在拋下瀕臨死亡的他走掉,這一輩子必定會背負著見死不救的包袱,一輩子無法心安!
她咬咬牙,毅然地回頭,跪在那迦身邊,輕聲說:「你剛才放我一命,我就救你一次,從此你我兩不相欠。」
不過,她嘴裡說著要救他性命,然而面對著他背上插著箭,血肉模糊的傷口,她卻手足無措,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應該先把箭拔掉。」楚洛喃喃地對自己說,但手伸到箭上,卻顫抖著,下不了手。
她撕下衣裙下擺,胡亂地搗住傷口,想要止住不斷滲出的血,然而鮮血不但立刻染紅了布條,還流到了她的手上。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她瞪著手上的血,慌了神。
再這樣下去,他肯定會死掉的!然而她從來不曾應付過這種場面,手忙腳亂地,不知該從何下手。
那迦一直處於半昏迷的狀態中,突然被她輕觸傷口引起的疼痛弄醒。
他睜開眼來,意外的看到那個本該逃走的中原公主,跪在自己的身邊,手忙腳亂的想要為他處理傷口。
為什麼不逃?他抬眼,疑惑地注視著她,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說話了。
楚洛在慌亂中觸到了那迦的黑眸,裡面滿是無言的疑問。她怔了一怔,避開了他的眼,低聲問:「我不知道該怎麼止血,你能教教我嗎?」
等了半晌,都沒有聽到那迦的回答,她以為他已經昏迷過去了,回頭一看,卻被他的眼神震住。
他有一雙誘人的黑眸,深得就如見不到底的沉潭,此時這雙漂亮的黑眸正注視著她,裡面閃著一種奇異而不可測的光芒。
「快說話啊,再不止血,你會死掉的。」楚洛輕聲地催促。
她提醒自己不要去理會他奇異的目光,只要趕快為他處理傷口,然後抓緊機會逃跑。
「黑草……」那迦掙扎著,抬手指向前方一處草叢。在野草叢中夾雜了零星顏色比較深的雜草,就是那迦口中的黑草。
楚洛怔了一怔,醒悟過來,黑草必定有止血療傷的功效,他方才擺脫了追兵后,拚命地策馬狂奔,原來是為了要在倒下前,找到這種療傷的藥草。
楚洛飛奔過去,在草叢中拔了一把黑草,待回到那迦身邊時,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把箭拔掉,鮮血流滿一地。
他伏卧在地上,冷汗自他額上涔涔而下,被疼痛折磨得奄奄一息,他卻依然保持著清醒,黑眼睜得極大。
「你別逞強了。」看著他死命硬撐的樣子,楚洛只覺喉頭髮緊。
受了這種幾乎致命的傷,肯定會痛得讓人發瘋吧?她寧願看到他昏迷過去,也不願意看到他苦苦支撐,被痛楚折磨。
她把黑草放進嘴裡嚼碎,敷在他的傷口上。
可是他的傷太重,血液依然不斷地流出,把草末衝散。她只好不斷地在附近尋找黑草,不斷地給他敷上。
她忙了很久,直到紅日西沉,天色轉暗,才勉強止好了血,幫他包紮好了傷口。
這個時候,那迦已經睡著了。
楚洛終於處理好他的傷口,累得不得了,坐在他身邊,凝視著他的睡容。
這樣近距離地注視著他,感覺有點奇怪。像他這種強悍得近乎嚴酷的男人,在睡著以後,睡容居然有幾分柔和,長而黑的睫毛蓋著眼帘,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的臉,眉頭緊皺著,像在睡夢中也跟痛楚鬥爭著。
她抑制著自己想伸手撫平他眉頭的衝動,站起身來,想要到淺溪邊洗凈雙手。可是剛一挪動,他就察覺了,霍然睜開眼來,伸手握著她的手腕。
「別走。」這句話聽上去像是無力的呻吟,他聲音嘶啞,眼皮半撐著,裡面凈是迷茫與混亂的神色。
楚洛分不清他到底是清醒還是昏亂,然緊捆著她手腕的手灼熱得驚人,像燒炭一樣。她吃驚地伸手去摸他的額頭,溫度高得驚人。他開始發燒了!
沙漠的夜晚非常寒冷,楚洛想要去為他取毯子,可是她剛一動,他就驚醒了似的,又再度握緊她的手腕,「別走,別走……」低喃聲到最後幾不可聞,彷彿變成了那迦心底最細微的懇求。
看著那迦這種無意識依賴的動作,楚洛的心微微痛了起來。
他不是普通的男人,在他清醒的時候,他可以單人獨騎面對千軍萬馬,可以鎮定自若玩弄智謀詭計,可以受了重傷卻哼也不哼疾馳數百里,像他這種既驕傲又強悍的男人,居然也有脆弱的時候。
不過也只有在他神智不清,控制不了自己的時候,才會將內心深處的慌亂和脆弱傾吐出來吧!
她極溫柔地在他耳邊保證:「別擔心,我不是要走,我是要去拿毯子過來。」
彷彿聽到了最重要的承諾,那迦的手鬆開,緊繃的眉頭舒展開來。
她從鞍囊上取下毯子,蓋在他的身上,她則抱膝坐在他的身邊。
夜裡的風寒冷得刺骨,她忍耐了半晌,終於抵受不了寒冷的侵襲,挪到他身邊,緊靠著他坐著,拉過毯子的邊緣蓋在自己身上。
這樣暖和多了!她吐了一口氣,仰望著天上的星光。
大漠的夜,清冷又寂寥,然而經過了一天的波折與辛勞,此時靠坐在睡熟的他的身邊,心裡卻莫名地覺得寧靜。
應該逃走的,她應該趕緊趁他睡熟的時候逃走的,然而她又乏又累,擠坐在他的身邊,汲取他身上的熱度,暖和得幾乎不願動彈。
他安靜地睡在沙面上,合著眼睛,寧靜舒展的姿態像一尊最漂亮的大理石雕像。她凝視著他的睡容,看了極久,心情複雜萬分。
沙漠寒冷的夜晚,意外的寧靜與溫柔。
他們兩個本來是對立者,他是強盜,擄了她,她被他禁錮,尋找逃跑的機會,可是不管他們兩人的身分怎樣的對立,不管將來會是如何,她都會永遠地記住這一夜。在這寧靜的一夜,這驕傲又強悍的男子,在她的身邊,像個脆弱的小孩似的安睡。
凝視著他的睡容,她的心竟如春水般柔軟。她伸手想要輕撫他的臉,卻停在了半空,接著輕輕地站起身來,為他蓋好毯子,離開了他的身畔。
狩風沒有睡,在淺灘邊低頭喝著水。
「好好保護你的主人。」她伸手撫摸馬鬃,輕輕地向馬兒耳語,再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毅然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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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黃沙、矮樹,在沙漠上走了半天,似乎都只是在原地兜圈。
楚洛又累又乏,腳下一個踉蹌,跌坐在沙地上。
後方突然傳來急遽的馬蹄聲,瘋狂的速度,像極了那迦騎馬的方式。
「不可能的!他受了那麼重的傷,不可能僅僅半天就復原了。」楚洛安慰自己后,惶惶地回頭張望,赫然發現坐在馬上策馬揚鞭向著自己飛奔而來的人,果真就是那迦。
瞬間那迦已經奔到了眼前。
「我們又再見面了,公主殿下。」他端坐在高高的馬背上,聲音嘶啞,面色因失血過多而顯得蒼白,然而他卻神采飛揚,注視著她的黑眸里閃著光,聲音里透著戲謔。
楚洛累得無法思考,只能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不明白為什麼只是半天時間,他就奇迹般地恢復了過來。
昨晚他明明還病得快要死去,現在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端坐在馬上,高高在上的看著她!
而且他的心情好像還不錯,眼底有一抹閃亮的笑意,這讓他向來冷硬的臉突然柔和了起來。
「別發獃了,走吧。」他伸手把她像沙包一樣抄上了馬背,這樣大的動作,讓他肩背的傷口又進出血來。
「又流血了!」她累得不想掙扎了,攀著他肩膀,茫然又失神地低呼。她害怕見血,看到別人流血,她就受下了。
他卻毫不在乎,彷彿受傷流血只是家常便飯。
「昨晚為什麼不逃?」他不理會她的叫喊,將她圈在臂彎內,低頭尋找她的眼,「你昨晚大可以一走了之,或者給我一刀,就永遠不用再害怕我會追上來。」
他的目光炯炯,似乎頗在意她的回答。
可是她的頭痛得要命,不想去碰觸這個會讓她更頭痛的問題。她避開了他那雙攝人心魂的黑眼,轉頭直視著前方。
那迦低頭注視著她白皙柔美的側臉,幾縷青絲垂在優美的頸間飄飄柔柔,少女的幽香淡淡地滲入他的呼吸間。等不到她的回答,他卻絲毫不生氣,凝視她的眼眸慢慢漾起了一種近似溫柔的神色。
他的嘴角泛起一絲深不可測的笑容,不自覺地收緊了摟著她的臂膀,在她耳邊悠悠地說:「不管你為什麼不逃,你錯過了這一次機會,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逃離我的身邊了。」
楚洛的心情萬般複雜,慌亂而茫然的心中,分不清究竟是後悔、懊惱、憤怒,還是摻雜了一點點莫名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