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貫雲嬸嬸,那是什麼聲音?」
黃昏時分的大漠,長灘落日,最為壯麗。遠處突然傳來渺渺的簫聲,楚洛聽到簫聲,心中一動,提起裙子就奔出了帳外。
塞外的胡笳嗚咽厚重,而這簫音淡然清綺,縈迴舒展,吹的正是中原的曲子。
貫雲嬸嬸放下手上的活兒,傾耳細聽了一回,說:「寨子里住著個中原人,聽說原本是京城的樂師,後來不知犯了什麼事,跑到這裡來,晚上常常吹曲子,不知道是什麼歌兒,聽著倒是挺舒坦的。」
楚洛知道這是什麼曲。這是京城裡最流行的「湖上秋」,每到中秋前後,京師大街小巷都能聽到這曲。
皇宮西苑有個翠苑湖,到了秋天,荷葉田田,宮中的樂官會在湖邊,悠悠的吹奏,而她們這些小公主、宮女們就會登上遊船,在青山小樓、綠湖荷田問,嬉戲遊玩。
這樣的日子,似乎已經離她好遠好遠,現在在她的眼前,只有黃沙,無窮無盡的黃沙。
丹朱走到她身後,扯扯她的衣裳下擺,仰起頭來問:「姊姊,你在想家嗎?」
「嗯。」她點點頭,勉強的對著丹朱笑了笑,連一個十歲的小孩子都能看出她臉上的思愁。
「姊姊,不要發愁,我有辦法帶你離開這裡。」丹朱突然很小聲的對她說。
她驚訝的低頭看他,剛想悄悄追問,忽見遠處馬蹄聲起,塵土飛揚,那迦帶著一幫手下回到了沙堡。
那迦遠遠就看到了楚洛倚在帳門前怔怔地流著淚的模樣。他策馬奔到她面前,翻身下馬,將手上韁繩交給了馬夫。
「我發現你很愛哭,我的小公主。」他大步走上前來,將她圈在懷裡,戲謔地笑說。
「你才愛哭。」楚洛抑止了淚意,推開他,轉身走進帳內。
她不想面對他,每多面對他一分,她就不可抑制地喜歡他多一分。這讓她惶恐,他們是陌路人,不應該有任何的交集。
那迦奇怪地看看貫雲嬸嬸,用目光向她詢問。
「這孩子想家了。」貫雲嬸嬸拿起手上的活兒,識趣地起身離開帳幕。
一旁的丹朱向著那迦怒目而視,卻被貫雲嬸嬸拎起衣領,順手拎出了帳幕。
楚洛也想跟著貫雲嬸嬸出帳,她不想跟他共處一室。那迦卻伸手將她拖抱進懷裡,伸開長腿,舒服地坐在地毯上。
他的肩膀寬闊,胸膛硬實,將她圈抱在懷裡,男性氣息籠罩著她,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
她生氣地推擠他的胸膛,「你不要老是摟摟抱抱的,我不是你的女人,不容得你輕慢!」
那迦反手握住她的手,注視著她紅得像兔子的眼睛,溫柔地嘆氣,「中原女人都是這樣柔弱的嗎?你是這樣,母親也是這樣。」
「你母親?」楚洛的注意力被他的話語吸引了去,忘了抗拒他的擁抱,驚奇地間:「你母親也是中原人嗎?」
「嗯。」那迦點點頭,「她跟你一樣是中原人,跟你長得一樣的美麗,一樣的……」他上下打量了她的身體幾眼,壞壞的笑說:「一樣的瘦。」
「我才不瘦呢!」她打了他的胸膛一下。
怪不得他有著黑髮黑眸,臉型端正瘦削,關外人大多長著異邦人的模樣,而他卻長得很像中原人。他是半個中原人呢!這一點讓她覺得有點親近和高興。
「你母親是個怎樣的女人?」她非常的感興趣。
「母親嘛……」那迦的目光越過了她,思緒陷入了回憶中,溫柔地沉吟:「母親是我父王從中原搶回來的。」
「什麼?搶回來的?」楚洛嚇了一跳。
「對,跟你一樣,你也是我搶回來的。」那迦挑眉,黑眸對上她的眼,眼裡居然沒有一點的慚愧,彷佛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不要吃驚,我們大漠上的男人就是這樣,要食物就靠自己的雙手去獵,要女人就靠自己的力量去搶。」
「野蠻人!」楚洛白他一眼。
那迦不以為意的笑笑,又沉浸在回憶里。
「母親不快樂,一直都不快樂。」他慢慢的傾吐,提起母親讓他有些艱難,「她美麗、溫柔、善良、順從,深得父王的寵愛,本來應該是最快樂的女人,可是她卻一直都不快樂。直到我十歲的時候,她病死了。」
那迦的臉上有種淡淡的苦澀和憂傷,母親雖然已經死去多年,然而母親的不快樂卻像石塊一樣,一直壓在他的心頭,讓他每每想起就不能釋懷。
楚洛不敢驚動他的回憶,靜靜的坐在他懷裡,分享他的過去。
「我一直不懂母親為什麼鬱鬱寡歡,有了父王和我,她還不滿足嗎?她還想要什麼?」
那迦知道自己在內心深處,一直怨恨著母親,因為愛她而怨恨她,恨她心裡藏著許多他不知道約過去,只留下一點點的地方給他,更恨她因為長年的憂鬱而病倒,死去,將他拋棄。
他一直不懂母親的心,直到剛才,當他在夕照下看到楚洛臉上的憂傷時,他嚇了一大眺,因為那憂鬱的神情,跟記憶中久違的母親,簡直一模一樣。
「也許,你母親很寂寞。」楚洛懂得他母親的哀傷,離家去國,遠離故土,無人懂得的孤獨落寞,對於柔軟的人心來說,總是一種致命的傷害。
他伸出拇指輕柔地摩挲她的嫩頰,讚賞的笑笑,「我現在有點明白母親了,也許我們都不能了解她,在這個異國外邦,沒有人能夠懂她。」
因為怨恨母親的緣故,他一直不喜歡中原女人,甚至瞧不起她們,覺得她們像精緻的陶瓷一樣脆弱易碎,禁不起風吹雨打。
而懷裡的女子,會不會也像母親一樣呢?像花朵一樣嬌美的人兒,在落寞中凋零,在無情的漠風中頹敗,最後零落逝去……
想到此,他忍不住將她擁得更緊。
楚洛從來沒有見他流露過這種傷感的神情,他一直都是意氣風發、霸氣飛揚的,然而此刻卻緊擁著自己,緬懷著死去的母親,一臉的落寞、一臉的傷懷。
她不自覺地將雙手慰貼上他的胸膛,想要安慰他的情緒,她柔聲說:「你很愛你的母親。她若在天之靈知道你這樣想念她,必定會高興起來的。」
那迦反手握著她的手,迷惑在她溫柔的聲音中。
他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將深藏在內心多年的憂傷向她傾吐,不懂自己為什麼每每跟她在一起,就像著了魔一樣,越陷越深,無力自拔。
他摘下腰間的一瓶酒,拿過桌上的兩個酒杯,將酒液傾在杯中,「知道這是什麼酒嗎?」
楚洛緩緩搖頭。
「這叫忘憂酒,是用大漠上採摘的忘憂草釀成的,來,你我一人一杯,喝了它,把憂愁統統都忘掉。」那迦仰頭將手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將另一杯遞到她唇邊。
楚洛瞪著唇邊所謂的「酒杯」,雖然是杯子的形狀,卻比她在中原皇宮裡用的碗還大。
關外人豪放嗜飲,用的酒具不能叫酒杯,叫酒碗還差不多!
而關外酒不如中原的酒醇和,關外酒的酒性兇猛劇烈。楚洛只是抿了一小口,燒灼的酒氣就直達腹內,嗆得她咳了起來。
這可惡的強盜看著她因烈酒嗆喉而咳出了眼淚,不但不安慰她,反而還笑得樂不可支。
「你太遜了,連一杯小酒都對付不了。塞上的女人可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比起男人毫不遜色的。」
「咳咳……誰說我對付不了……咳咳……」楚洛氣不過他那可惡的笑臉,不管自己還在咳嗽,拿起桌上的酒碗便大口的吞了下去。
衝動的結果,就是讓她咳得眼淚不斷地往下掉。
那迦大笑著抱起這個滿臉緋紅、淚花晶瑩的女人,邊笑邊撫著她的背脊,「不會就別喝,不要逞強了。」
酒精的催化讓楚洛整個人頭暈目眩,搖搖晃晃,只能伸手攀住那迦的肩膀,才勉強穩住身子。
停息了一會的簫音又在帳外響起,清靈縹緲,如風過萬里,雲間霧裡。
楚洛已經醉意迷離,無法清醒的思考,當她聽到簫音時,突然悲從中來,傷心地抓住那迦的前襟,將臉埋進了他的胸膛里。
那迦擁著她,見她抵著他不說話,纖瘦的肩膀輕輕抖動,而自己的衣襟冰涼冰涼的,於是伸手抬起她的臉,只見酡紅的臉上淚花晶瑩,眼淚不斷地從明眸中掉落,非常的惹人憐惜。
「為什麼哭?」那迦低沉溫柔的聲音比酒還醇厚。
楚洛在醉中難過得不能自已,她別過臉去,不想讓他看到她的眼淚。
她雙手攀住他的頸項,把臉埋進他的肩上,口齒不清的像個孩子般嗚咽:「我想父王,想母妃,想奶娘,想三哥,中秋到了,大家都團圓了,偏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哽咽著說完這句話,不斷洶湧而上的醉意,使得她不可抑止的哭了出來。
「你不孤單,在我身邊,我是絕不會讓你孤單的。」他溫柔的哄她,可是她聽到這話后,淚卻掉得更多。
那迦從來沒有安慰女人的經驗,不知道該拿懷裡這個哭泣的人兒怎麼辦,只能輕柔的擁緊她,輕撫她的秀髮,像哄嬰兒一樣的哄她:「不要哭,不要哭……」
「唱歌給我聽。」她在他懷裡哭了一會,突然低低的要求。
「唱歌?」那迦嫌惡的重複一遍。
她抬起頭來,雙頰暈紅,星眸半醉,「以前我在皇宮的時候,每次難過,奶娘或者三哥都會唱歌來哄我。」
「奶娘?」那迦臉上的嫌惡表情更加深了幾分。
「我要你唱給我聽嘛。」楚洛伸手抱住他的頸項,在醉中忍不住向他撒嬌。看他一臉嫌惡的表情,她委屈起來,好不容易稍稍止住的眼淚,又要開始往下掉了。
那迦看著她醉態可掬的樣子,幾滴清淚沾在暈紅玉白的俏臉上,模樣惹人憐惜之至。他沒轍地嘆了口氣,無奈地投降。
奈何這強盜王子向來只會在大漠上縱橫馳騁,肆意劫掠,對唱歌可是一竅不通,在腦子裡想了半天,才勉強想起少年時曾經聽過的一首歌,硬著頭皮唱了起來:
「青山在,吹不落。水延綿,對天歌。馬立天邊,心似雲朵……」
翻來覆去,都是唱同一句歌,詞意雖美,卻被他糟蹋了,這個大漠的男人,果然是不適合歌唱的,比牛叫強不了多少。聽了半天,楚洛終於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這嫣然一笑,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讓那迦在瞬間失了神。
「以後不許你唱歌,好難聽!」她邊笑邊含含糊糊的說。
「是嗎?」那迦裝出一副極度受傷的表情,然而黑眸內卻滿溢著寵溺的笑意,「真是打擊我的自尊心,我一直都認為,草原上的百靈鳥都沒有我的歌喉動聽。」
楚洛笑得愈發不可抑止,清脆的笑聲可真是比百靈鳥還動聽,沾著淚珠的玫紅笑顏竟比帶露玫瑰還要艷麗誘人。那迦凝視了她半晌,終於再也忍不住,低頭吻住她。
冰涼的薄唇落在她嫣紅柔軟的唇瓣上,她的唇上沾著淚水,他緩慢而溫柔地將淡淡的淚水吻去。
蜻蜓點水的一吻之後,迷人的薄唇離開了她的唇,隔著極近的距離,兩人的氣息仍然在糾纏。
她的頭腦茫然而混亂,像被蠱惑了一般,傻傻的盯著他薄而堅毅的唇線,忍不住伸出纖指,親昵的輕輕撫摸。
隔著纖指,那迦輕柔地又吻上她的唇。
感覺他的唇像羽毛般來來回回擦過她的唇,粉紅的小舌伸出來,舔舔發癢的唇瓣,而那迦最後一絲理智則在此刻全數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閉上眼。」沙啞的聲音說出誘惑的話語,那迦的吻掠到她玉白的頸問,輕吻她柔滑的肌膚,髮絲間的香氣滲進他的呼吸間,讓他的慾望愈發的蠢蠢欲動。
他輕吻她如玉的耳垂,戀戀不捨地徘徊了一會,又吻住了她的紅唇。
這一次不再是輕柔的吻。他將她整個攔腰抱起,緊緊地揉進懷裡。
他一手扶著她的後腦,薄唇重重地壓在她的唇上,他舔吻她的貝齒,激烈糾纏香滑的小舌,灼熱的氣息緊密相纏,津液交融。
扶在她腦後的掌激情地揉撫她的髮絲,圈在她腰間的手腕幾乎要箍斷她的纖腰。
楚洛透不過氣來,兇猛的攻擊堵住她的話語,奪去她的呼吸,她害怕這種會讓自己失控的邀情,用力地推拒他的胸膛,想要掙脫他的桎梏。
然而陷於激情的他整個人像塊灼熱的紅鐵,將她整個鑲入他的懷裡,燙得她渾身燥熱,無法動彈也無法呼吸。
他的攻擊彷彿永遠不會停下來似的,楚洛僅存的最後一絲理智也因他的燒灼而煙消雲散,她渾身癱軟,失去了力氣,只能攀著他寬厚的肩膀,在他的唇舌問劇烈地喘息。
「不要,不要這樣……」她艱難地喘息,神智因為熱吻產生的高溫而昏眩渙散,體內的酒氣更是洶湧而上,熏得她腦里昏昏然,整個人像是掉入了火焰之海中,被熾熱的火焰包圍,隨波浮沉,無力再掌控自己的身體與意志。
波濤越推越高,越推越高,她再也無法承受如此灼熱的激情,在巨浪即將攀到最高峰的時候,失去了意識。
當那迦激情到難以自己的時候,赫然發現懷中的女子已經昏睡了過去,身體慢慢的滑下,窩進了他的懷抱里。
他哭笑不得,熾熱的慾望頓時被一盆冷水淋滅。
「你還真會打擊男人啊,傻丫頭。」那迦喃喃苦笑,看著她被自己吻得紅腫的粉唇,忍不住又低頭輕輕印上一吻。
帳外的天色已晚,臂彎里的女人沉沉睡著,他用毯子將她裹好,抱進懷裡,然後大步出帳,將她抱到了自己的帳幕里。
睡在楊上的楚洛睡容安寧美麗,像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公主。她本來就是個小公主,非常倒楣的落在自己這個強盜手裡的公主。那迦忍不住笑了起來。
感謝上天,將她賜給了他,也感謝自己,將她搶到了身邊。
他翻身上榻,掀起毯子睡在她的身旁。
他撐起身體,側頭凝視她的睡容,長指輕輕摩挲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唇、她的臉。
向來不近女色的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對這個女人如此著迷呢?那迦有些滿足,也有些迷惑的問著自己。
也許就從那一夜開始,那一個沙漠之夜,他受了重傷,發著高燒,當他偶爾從昏沉中清醒過來時,看到她仍舊守在自己的旁邊,溫柔的照料自己,不離不棄,那一刻,他不言不語,然而內心深處卻感動不已。
在這個爾虞我詐,殺戮攻伐的人間,像她這樣的女人究竟有幾個呢?溫柔、善良,卻又倔強、堅強,像珍寶一樣……
他要好奸的將這稀世之寶鎖在身邊,好奸的珍愛嬌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