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混帳,你們找死!」
感到肩上的疼痛,青蚨新火加舊怒,凌空劈出焰掌,讓兩人變成火球。
滿身是火的青蚨競毫不在乎,死抱著她的腿的男人用滿是倒鉤的鐵鏈絞住她的左臂,瘦骨雞爪快如閃電向她的胸口抓來。
抓她胸口?
「色鬼!」青蚨氣紅了臉,急抽左臂,不顧被拉出的一道道血溝,擒住男人的手。用力扳斷。
「啊——」凄厲的慘叫,男人被一腳踢入竹林,撞斷了不少細竹。
青蚨也在她的飛踢中滾入林間。
好痛!青蚨喘著氣,感到雙臂一陣辣辣的痛,抬起一看,紗衣全破,兩袖沾滿了血水。
兩人在地上打滾,火焰熄滅了不少,看樣子他們不打算放棄。她的手已感到輕微的麻意,若兩人再襲來,她怕是頂不住。
青蚨皺眉斜眼,看到遠遠走來的人影,心中一喜,吃力的抬起輕傷的右手召喚:「化心,他們欺負我。」
人影一身僧袍,眉心香戒一點,烏黑的長發緊緊束在腦後。
看她招手,人影並不理會,逕自越過她往前走,腰間搖晃的發尾無情而斷然。
「化心?」她不信。
他最慈悲,螻蟻都不肯踩的人,會對滿身是傷的女子視若無睹?她不信,不信,於是多叫兩聲:「化心,空門化心?」
沒有絲毫停頓,高瘦的身影遠遠走來,又遠遠走去。
滴血的五指凌空抓了抓,有些顫抖,她不會這麽可憐吧,受了傷也沒人理?
盯著越走越遠的人影,胸口升起的一絲自憐全被怒氣衝散,青蚨擦了擦臉,血跡沾在艷怒的臉上,大吼:「空門化心,你混帳,可以救不相干的人,為什麽不肯幫我?你不肯幫,我就偏要你幫。」
青蚨雙足輕點,滿是鮮血的手往僧袍抓去。
「抓住了,呼、呼!」青蚨喘著氣,雙臂已完全麻痹,眼中明明全是怒火,嘴角邊卻掛上一絲幾不可聞的笑弧。她用力將血擦在僧袍上,權當發泄。「誰教你跑?你再不理我,我就把血沾到你臉上去。」
擦擦擦,拚命的擦。
手上的血.拭凈了,她往胳膊上瞟去……哈,很多血,繼續擦。
手剛碰到傷口,青蚨立即跳了起來,眼眶中含上瀅瀅淚水,「哇,好痛、好痛,空門化心,我痛死了你也不會心痛,對不對?不不不,我怎麽能以為你會心痛,你根本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是不是?」
她又痛又氣,氣得握緊拳,扯動臂上傷口,又痛出更多淚水來,「好痛、好痛,輕點啦!」
「啊——」青蚨睜開眼,澀澀的眼睛輕輕轉動數下,看到熟悉的屋頂。她倏地坐起身,對上兩雙驚喜的眸子。
「蚨小姐,您醒啦。」
「咱們正為您換藥呢,放心,咱們不會讓您感到痛的。」
青蚨看看解到一半的紗布,看看陌生的侍女,再看看熟悉的竹屋,沒好氣地道:「你們怎麽會在這兒,誰讓你們進來的?青蠶那個混蛋呢?那個眼睛往上吊著長的混帳老頭呢?」
眼睛往上吊著長的……混帳老頭?
侍女對視,不知該不該回答。不回答是對蚨小姐的不尊,回答了是對族長的不敬,她們好為難呀。
「看什麽看,你們出去,出去!」舞動的手臂牽動傷口,忍痛之餘,她不忘趕人,「不准你們進這間屋子,聽到沒有!」
「您的傷口得換藥。」侍女之一必恭必敬。
「換了葯咱們就出去。」侍女之二柔中帶剛。
她們是不是吃定她現在沒力氣,所以在她的頭上撒野?鼓起一口氣,青蚨正要下床,門邊突然響起的聲音定住她。
「手上的傷好些了嗎?是不是要喝葯?」
空門化心?
「你……」青蚨抬頭看看屋頂,沒錯呀。是竹屋,不是破護法堂,她的視線繞過屋頂回到他臉上,「你來干什麽,誰讓你來的?」
出人意料的不耐語氣,讓兩名侍女愣了愣。好像有點不對勁,她們以為蚨小姐見到她口中的「化心」,會比較乖、比較聽話,怎麽……
菊花枕飛射而出,投進門邊人的懷抱。
「空門化心,你……你來這兒干什麽?讓你幫我,你都當看不見我,你還來幹嘛?我的樣子很好笑嗎,你笑什麽?」如此狼狽的模樣,她才不想讓他看到。
「我來照顧你。」空門化心左手端著葯,右肘微曲接下枕頭,緩緩走近。
放下藥碗,他看到解開紗布後的斑斑血跡,白玉光滑的細臂上,如今布滿深淺不一的傷痕,雖說結了薄痂,仍看得出皮肉裂開、傷人筋骨的慘況。
誰這麽狠心,竟能將一個姑娘家傷成如此模樣,傷得如此嚴重?傷人者除了狠心,根本是罔顧性命,實在……太過分。
斂下的眼藏著不快,他竟覺得自己起了嗔念。嗔惱是毒蛇,毒蛇入心,是修行的大忌呀。此刻,顧不得思量什麽大忌小忌,袖中雙手握緊了些,他有些惱意。
「看什麽?你也出去。」青蚨用傷臂推他,結果吃痛的是自己。「啊——」
「兩位還是快些為她換藥。」空門化心坐禪二十年的結果,是穩如泰山,一動也不動。他坐在床邊,趁著侍女換藥的寧靜,飛眉鳳眼盯著生氣的臉,眨也不眨,若有所思。
他的直視沒讓青蚨氣消,反倒更氣,「看什麽,沒見過人受傷呀!」她就是要刻薄,就是討厭他穩如泰山的安詳模樣。
空門化心低頭,若有似無的喃道:「我第一次看你穿不同顏色的衣服。」在他的腦海里,她好像只穿桔色紗衣。
「你說什麽?又念什麽新的佛經呀?一下般若,一下波羅蜜,竹林伽藍的和尚卻從來不念阿彌陀佛,真是有夠怪。」
「伽藍以達摩禪宗為正,不念阿彌陀佛。」
他說什麽?盯著淡淡的微笑,青蚨移不開眼,渾然未覺自己將心裡的疑惑喃念出口。
正恍惚間,侍女突道:「包紮好了,蚨小姐,咱們這就退到門外,您若有事,叫一聲便可。」
回過神的青蚨見到侍女走出房,眨了眨大眼,又道:「不許你們留在屋子裡,你們要嘛回去,告訴青蠶和那個吊眼睛的老頭子,不要再來煩我;要嘛就滾到外面去。」
這竹屋是她的,是他為她築起的,是她……是她的寶貝,不容外人分享。
「是。」侍女順服的點頭。一會兒,便聽到門扉關上的聲音。
房內一時靜了下來。
晃了晃頭,肩部的痛感消失,青蚨咬著下唇,視線與空門化心的絞在一起。絞啊絞啊,絞了不知多長的時間,嘴角突然感到一陣冰涼。
「什麽東西?」傾頭一看,「什麽葯?」
「你家兄送來的。」空門化心伸指替她撩開散發,淡笑未變。
在青蚨醒來時,開開和關關與之前的兩名侍女已經回去,現在已換了第三對侍女,青蠶來了一次,只端一碗葯,坐在床邊守了半個時辰,又從焰門回去了。
青蠶很討厭他,幾乎未曾想過與他說話。
方才在室外打禪,聽到屋內有了聲響,想是她醒了,便端著葯進來。如今,已是夜半。
「不喝。」青蚨拒絕得飛快,腦子清醒了些,她又憶起當日他的冷心絕情,「空門化心,你很討厭我吧?我就真的那麽惹你討厭,鎖悲欺負我,為什麽你不肯幫我?我跌在地上,你為什麽不肯扶我起來?因為那些老和尚小和尚全在旁邊看著,所以你有所顧忌,是不是?」
空門化心端碗的手僵住。
當他的沉默是承認,青蚨氣極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在你心裡,什麽都比我重要。」
「你為何與鎖悲師弟起爭執?」放下碗,他嘆口氣。
「關你什麽事!」
「不關……我的事啊……」低喃了句,空門化心輕聲勸道:「青蚨,你還是把葯喝……」
「誰說不關你的事,都是因為你。你對鎖悲說不准我再進護法堂,對不對?否則他為什麽多事跑來管我?玄智老傢伙……呃……」在他微瞠的鳳目下,青蚨縮了縮肩,氣自己還在乎他的一舉一動,「好嘛、好嘛,你師父,叫你師父總行吧。他都沒幹涉過我,那塊黑炭頭憑什麽欄我的路?」
哦,原來鎖悲師弟是為了她進護法堂而起的爭執。
想了想,他道:「鎖悲師弟……不黑。」武僧長年在太陽下操練,膚色偏近古鐘的銅黃,依他看,比之齋堂的黑炭頭,顏色仍是淡的。
「我在說你為什麽不肯扶我,管他黑不黑。」青蚨嗔目瞪他,有些無力,「空門化心,我不要你慈悲的關心。你不愛我,就給我滾遠一點。」
說了說了,她終於罵了他一句。
她直直鎖住他的眼,難得有了沖他發脾氣的情緒。只要他還是一如既往的說愛她,定是哄她、騙她,她再也不要拿著微渺的希望來安慰自己,絕對不要。
她……她不要愛他,也不要他愛了。
不要不要不要,統統不要了。
「我關心你。」空門化心雙唇蠕動,並移開眼光。
喀啦!青蚨玉齒一咬,鼓起腮,諷刺一笑,「關心我?你關心我?哈,關心我什麽?你知道我從哪兒來,我平日里都干什麽,我喜歡什麽、討厭什麽,你知道嗎?這些,你從未主動問過;你說關心我,哪裡關心,嘴上說的嗎?我了解你甚至比你知道我還多。」最後變成了委屈。
「你……了解我?」他有些驚訝。
過分,敢懷疑她?
青蚨掀開被,顧不得肩臂的傷,直接撲到他懷中,如願將他撞倒在地。以習慣的姿勢坐在他身上,她不服氣的以纏著紗布的手捧起他的瞼,「我為什麽不了解你?你七歲被玄智帶回破伽藍,隨後與另一個小和尚一同被他收為徒弟。玄智沒當伽藍的住持前,住的就是護法堂。你十五歲正式成為右護法,成天閑著沒事,誰叫你幫忙,你都會去。只知道劈柴種地摘黃瓜,沒事喜歡抄佛經,成天對我念『要精進、要安詳』,我最討厭啦!」
小手不自覺的拍打他,看到他的驚訝。
「你根本就不算和尚,為什麽非得住在和尚堆里?他們不喜歡做的事全讓你做,你不吭聲拒絕也就算了,為什麽還樂呵呵的幹勁十足?你知不知道這樣很笨,像劈柴摘黃瓜這種小事,讓新來的沙彌去做嘛,你是右護法耶,總得有個護法的樣子吧?還有,那些得罪人的,六見僧、六定借不願意處理的事,你根本沒必要往自個兒身上攬,他們是僧首,這些事他們不做,當僧首是好看的呀?你真笨!」
不是在抱怨他不了解她嗎?為何聽來聽去,好像在替他抱不平一般?
空門化心撐在地上的手慢慢抬起,扶在她腰上,輕聲笑道:「原來,我沒看到的事有這麽多,難怪師父讓我睜開眼看看。」
「什麽?」熟悉的懷抱讓她深深吸口氣,乘機將頭埋進他頸間。
別誤會,她還在生氣,只是、只是……就是放不開他嘛,她心中氣惱自己,手卻環在他身上不願放開。
「青蚨。」他低低叫了聲。
「幹嘛?」兇巴巴的口氣。
「那些……我不了解的事,你平日都干什麽、都喜歡什麽、討厭什麽,可還願意……告訴我?」
「你說什麽?」她的耳朵也受傷啦?
「我想了解你,你說……你了解我,也許,並不……」
就現在的他,她的確了解得非常細微,只是……人的性子就算隨著時間的磨合而變得圓潤溫和,本質上仍會固守著自己的喜好,內心深處仍是響往恣渦和不受約束的自在。
青蚨了解的是竹林伽藍的他;七歲前的他,她未曾接觸,當然也不會了解。只是,她想了解那樣的他嗎?
無論如何,至少他現在想了解她了,想睜開眼將她看清楚。
「你說『並不』是什麽意思?」兇巴巴的語氣後,加上了惡狠狠的眯眼。
「你想了解我嗎?」盯著看似兇狠、實則可愛的細眸,空門化心突地一笑。
「當然想。」不解他奇怪的言語,她眼中升起防備,不知他又會怎樣推開她,兩手更是死抓住僧袍不放。
「好。」他點頭,扶她坐起,伸出長臂端下藥,「喝了它,你會好得快些,身子好了,你才能自由出人護法堂,鎖悲師弟在思過堂坐了六日,應該不會再攔你。你若想了解我,隨時來護法堂皆可。」
他……他在許諾什麽,他答應了什麽嗎?
因他臉上異於尋常的淡笑,令她恍恍惚惚,有些不信。
完了、完了,近看他,讓她那顆蠢蠢欲動的心又不安分了。啊呀,她突然想「私下摸你」起來。
心思百轉千回,她竟不明白他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來。
空門化心有點不同,比起以前的笑,似乎更多了些耐心和溫柔在其中。
青蚨揉了揉眼,就這麽獃獃聽話的喝完葯,等到苦味從嘴一直蔓延到腸子里,她才呸呸地推開碗,手忙腳亂的爬起身找水,卻碰到掉在地上的菊花枕。
她低呀一聲,趕緊拾起抱在懷中,如同抱著多麽珍貴的東西,腸子里的苦味也排到後腦去。
「枕芯里的菊花該換了。」空門化心扶她坐回被中,驀地開口。
「換什麽?」她將菊花枕小心翼翼的放在身邊,雪白的小臉上有了些紅潤。
「這葯枕……你用了兩年吧,該換了。」當時聞到他枕中的菊香,她纏著也要一個。適巧有新摘的菊瓣,曬乾後加了些軟葉、乾苔、決明子等物,替她縫了一個。他記得,抱著枕頭下山時,她笑眯眯的。「你喜歡菊花枕?」
想了解她,就從了解她喜歡什麽開始吧。
「你問這個幹嘛?」
「沒什麽。」他轉身。
「你要走?」坐穩的身子又要掀被,哪顧現在是不是半夜三更。
那心急的神情讓他莞爾,搖頭道:「你要休息,我在屋外,不會離開。」
不管是誰,妄傷人命就是不對,青蠶說過仍有其他逃出的異類,她仍然身在危險中。
而他,不想讓她再受傷,不想白玉的手臂上再劃出血淋淋的傷口。她的傷口,會讓他妄生嗔念。
「又是坐禪。」青蚨掀被的手頓了頓。
聽聞他不走,心頭竟是竊喜,她嘀咕一聲,盯著他的烏髮消失在簾外,嘴角直接彎到耳朵邊。
屋內燃著燭火,空門化心走出竹屋。月色如水,在竹林山灑下一片銀白。
看侍女站在屋外,他本想請二人進屋。夜色微涼,就算她們來自異界,著了涼仍是不妥……啊,就不知焰夜族人會不會有著涼的情況發生?
一名侍女看他一眼,道:「你不害怕咱們不是人?」
「佛也非人。」
「佛?」另一名侍女笑了笑,「頂光族無論男女皆不生毛髮,那些頂光女子見了咱們,也會羨慕不已呢!人界就是笨,拿著廢物當寶貝。」
這些年常聽青蚨在耳邊說些奇怪的事,對於世間的妖怪神怪,他不信其有,也不信其無,參禪念佛,只為求得心安神寧。至於他們口中的焰夜、頂光、妖怪人鬼靈魔六界等等,雖然奇怪,卻不害怕。
世間本就無奇不有,如此才是精采紅塵。
只是……他離紅塵太久,生疏了些。
「喂,蚨小姐因為你將一碗葯扣在族長頭上,族長不會讓你好過的。你想娶蚨小姐,只怕困難重重。」
娶?空門化心聞言急忙抬頭,烏髮在月色下閃起一道流光。
娶她?他瞪大的眼中全是驚異。沒想過,從未想過。
「你跟他說這些幹嘛?」長發的侍女拉了拉短髮侍女的袖,警告她少言為妙,「當心少主聽到責罰。」
短髮侍女吐了吐舌,不再搭理他。
見二人不打算入屋,空門化心不再開口。
他轉身進了屋,聽室內傳出輕淺均勻的呼吸,知道那碗葯起了作用。環顧屋內,簡單的一桌一椅一案幾,桌上放著燈燭和一堆書,字跡很眼熟。
無蒲團打坐,他無心睡眠,走到桌邊坐下,拿起最上層的一本書,翻開才知是她某一天抱下山的佛經。那某一天,好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了。
一本一本的輕翻,憶起每每回到護法堂時,總見到滿地的經卷,他以為,佛經在她手中永遠不會有整齊安穩的「福氣」。但這些經書,卻堆放得很整齊呢。拿到最後一本,他同樣翻了數頁,正要隨手擱下,眼光倏地被朱墨畫出的字句吸引——
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痴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不增不減自金剛。
朱墨不僅勾出四句,另在一邊提有蠅頭小字——金剛艷,竹林,戲禪生。
金剛艷、戲禪生,戲……禪生?
這六字他頓時覺得熟悉,轉念一想,憶起正是數月前慶元城施家墨香坊印的一本故事書。念頭一動,他心神聚集在桌上堆放的紙墨上。
前段日子聽小沙彌提過,墨香坊又印了本「比丘醉」,弄得慶元城內但有人處,皆能言比丘。這書的作者,同樣是戲禪生。
空門化心細翻桌上寫滿墨跡的紙箋,俊瞼上嗔目、無奈、吃驚、莞爾之情交錯顯現。
那迦葉果然了得,拿了把破紙扇便充起風流公子來,了個虛幻的障眼法,昂頭挺胸進了春風樓。
他叫了數十個姑娘,眾人團團圍著吃了些酒,迦葉心癢難耐,抱著一個嬌軟的姑娘,猴急的進房,拉下垂簾。一時間便響起姑娘的嬌聲浪喘……
看到此處,薄白的俊臉上已起了紅雲。
若眼見為實,墨香坊印的兩本搗毀怫家清譽的書,加上桌上未完成的字句,所謂的「竹林戲禪生」豈不就是……是青蚨?
空門化心又好氣又好笑,真不知她從哪兒知道這些男女情事,竟然套上佛門祖師身上,罪過罪過……趕緊轉念般若我佛,他將書稿放回原位,細長手指在紙上徘徊半晌,突地一笑。
原來,她平日里做的事就是寫書呀!
他再瞟了眼桌子,然後飛快移開,捻指熄滅燭火,他直接盤腿打坐在地。黑暗中,緊抿的唇角一直彎著。
「是這兒沒錯,呼呼呼。」如夜梟般的聲音在竹屋外響起。
「嘿嘿,是這兒,我聞到味了。嘿嘿,趁著紅衣侍衛不在,咱們趕快取九竅心吧。」另一道扭曲的黑影聲如貓叫。
「呼呼,是呀、是呀,今天守人的只有兩個沒用的丫頭。」夜梟聲低聲怪笑,五爪在身側顫抖。
「進去吧!」
「嘿嘿,進去吧!」
兩道黑影在月色下越出樹林,無聲的直奔竹屋。扭曲的怪影分別纏上侍女,正得意兩人的無所畏懼,屋側霎時躍出兩道紅影。
開開喝道:「笨蛋,當少主傻瓜呀,放著蚨小姐在這兒沒人保護。」
推開侍女,兩人冷眼看著乾瘦扭曲的人影,眼中滿是鄙色。
「原來他們在後面。」夜梟聲仍是怪笑。
「是呀,原來他們在後面。」貓叫聲嘿嘿道:「咱們就會一會他……」們字未說出口,扭曲的黑影已撲向二人。
靈界族類在人界本就諸多不習慣,打鬥最是耗費體力。待念動焰咒制伏二人,開開和關關早已氣喘吁吁。
喘氣的一剎那,林間竟竄出另一道黑影,越過他們和侍女,如鬼魅般閃進竹屋,風過處,散著一股焦味。
「不好」心下—驚,關關後悔中了他們的計。螳螂捕蟬,還有黃雀在後。
少主不在,若是出了差錯,他們賠上性命也擔待不起。
顧不得許多,四人直衝屋內,卻因太心急,在門框擠成一團。
門不小,若四人同時卡在裡面……嗯嗯,有點,不,是非常非常的擠了。
四雙眼你瞪我,我瞪你,在看清屋內交纏的兩人後,同時鬆了口氣。擠擠擠,誰也不願意退後一步。
散發著焦味的黑影被屋內盤坐的人拉住,俊臉低垂,如佛坐蓮台——拉住黑影的人,竟是閉目禪坐的空門化心。
黑影見左臂被制,早已勾起五指疾射他後腦。眼看就要刺入的千鈞一髮……桔紗飛射,讓五指硬生生停下。
僅著中衣的青蚨緩緩走出,臉上滿是殺氣,「敢動他,你們該死。」
「蚨小姐——」門口四人看到她時,愣了愣,又看到黑影舍空門化心而襲向她,不由得驚呼大叫。
叫聲尖銳,若是熟睡的人,也必定會被吵醒。眾人驚呼後,終於察覺哪裡不對勁——如此近距離的尖叫,無論睡得多熟,屋內的人絕對會驚醒,但空門化心不是。
穩如泰山的禪相未變,低垂的臉上風目斂合,左手緊緊握在焦黑手臂上,呼吸均勻沉穩,怎麽看都是深眠好夢中。
襲來的黑爪讓青蛟退了半步,可,也僅僅是退了半步。大眼轉了轉,她看著黑爪停在四寸遠的地方伸縮,爪的主人氣急敗壞,正是當日燒焦的男人。
「你還沒死。」
「人界的女子只有四竅心,就算功用不大,也能讓我恢復不少體力。得不到你的九竅心,我如何找那老頭報仇。」男人話中全是恨意。
「你報仇關我屁事!」青蚨看向抓住男子的手,借著窗外月光,能看到修長五指牢牢握在黑臂上。
坐禪也能睡著,難怪那些和尚喜歡坐禪呢。但他的異樣讓她探叫了聲:「化心?」
無人應她。
焦黑男子見無法動彈,目標又轉向空門化心;黑爪故技重施,襲向毫無保護的後背。
但一隻手比他更快,揚起的袖袍突起突落,猶如千佛展臂,眾人只聽到啪啦幾聲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響後,焦黑男子的手軟軟垂下,再也舉不起來。
臂骨全碎。五人心中一致想著。
眉眼未動,空門化心接下來的動作更駭人。他一把拉倒焦黑男子,豎起兩指射向他的頸脖處。
黑暗中,只聽到如細繩斷裂的細小聲音,焦黑男子全身抽搐,慢慢靜止不動。
片刻後,焦黑的身體開始萎縮乾枯。
靜……
空門化心放開焦黑男子,兩手捏著袍角置於膝上。此時,伽藍古鐘敲響,晨曦微現。
他緩緩睜開雙眼,有短暫的迷茫,隨後清醒。
「你們……」空門化心對上驚駭的眼,看到四人卡在門框中的怪模樣,他輕動眉尾。再低頭,他看到腿邊乾枯可怕的屍體,呆愣片刻,再對上那雙驚駭的大眼,「青蚨……」
「化心?」她皺眉,怕眼睛受傷看錯。
「你看到了?」不只她,擠在門口四人臉上的驚詫,讓他斂下眉目。
「空門化心?」青蚨蹲在身邊,她只是叫他。
他是那個慈悲為懷的空門化心,是她纏了兩年,也愛了兩年的空門化心嗎?
「你的傷……」看她臂上滲出血絲,他急忙站起身,顧不得你推我擠的四人,也不多看乾枯的屍體一眼。
「你是空門化心?」這次不是叫他,她開始問自己。
不會是青蠶找個假冒的吧?空門化心才不會用焦急的眼神看她,只會淡淡微笑、淡淡薄責:他根本不會武功,更不會出手如電,怎可能在二招內殺了她費盡體力也解決不掉的男人?好大的打擊呀!不可能,不可能。
她反覆告訴自己:這人不是空門化心,不是空門化心……
「你還想了解我?」盯著喃喃自語的她,他突問。
青蚨緩緩抬頭,望進一雙幽黑的瞳內。點了點頭,「想。」見他似乎鬆了口氣。她仍追問一句:「你真的是空門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