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拋頭露面了四天,異類沒什麽動靜。

青蚨的臂傷已完全結痂,除下紗布,細滑被刺手的觸感取代。見她無意間挽起袖口露出的黑色傷痕,空門化心微皺眉,心中一陣惱意。

她身子健康,有功夫底子,好得也快,但每當想起她浴血受傷,嗔念不但靜不下來,反倒越演越烈。二十年來未再殺過人,如今為她破了戒。

就像一頭野獸,他小心翼翼馴養二十年,用慈悲善良、靜心安詳喂它,用佛經築起一層厚重的牆苑,為它準備一個舒適的籠子,讓它無憂無慮、吃好住好,潛移默化中慢慢磨去它的兇殘;然而,無論多馴服的野獸,即便看上去如何的溫順,血液中仍有兇殘的天性存在,一旦讓它聞到腥味,終究會現出本性。

值得慶幸的,只是伸出了一隻爪子。

若說七歲前的他是頭野獸,七歲後的他就是那面厚重的牆。如今的他,又怎會勝不了不諳世事的他。他非常喜歡二十年來養成的淡漠性子,不慍不火的感覺令人心情舒暢,就算野獸伸出爪子,他也只會讓它伸出一隻爪子,不會多。

呵,有時,慈悲不過是一種虛偽。

「化心,那兒有間茶棚,咱們去喝茶。」

拉動衣袖的手引他回神,手腕上露出隱隱傷痕。

他淡然一笑,應了聲好。

「快點、快點!」青蚨眉開眼笑。

繞著竹林山和四周的村子走了四天,屁也沒見一個。

有他陪著,青蚨不惱;而跟在兩人身後的青蠶,卻是臉一天黑過一天。

挑了張有樹蔭投下的桌子,青蚨叫了茶,支了桌子盯著空門化心。

白天陪她看風景,夜裡多半時間他仍會坐禪。

有時她在桌上寫字,常會聽他在身後嘆氣,以為又是寫風流迦葉的故事。

故事嘛,沖著施三公子給的銀票,她當然會寫,總不能只靠爹娘留下的家財吧,會坐吃山空的。

好比現在,她就很有寫故事發泄的衝動。衝動的來源,則是剛才妄想衝撞她的一頭水牛……和一個叫玄智的老和尚。

不知哪家的水牛發瘋,居然朝她撞過來,好死不死的,她前面蹲著三個玩石子的村童。

基本上,村童有手有腳又有眼,不可能看到瘋牛來了也不躲。偏偏三個傢伙嚇傻了,竟然真給她蹲在地上當麥苗,生了根。

青蚨正想好心提醒,身邊的空門化心更快,一手拉一個推開,另一個來不及拉開,被他抱在懷裡,滾離牛蹄踐踏。

滾,他用滾的?這……這也太狼狽了吧,能一招殺人,居然不肯一招殺牛?

行,就算他慈悲心作祟,也沒必要用滾的呀。他到底記不記得自己其實很厲害又會武功,躲開一頭蠢牛根本是輕而易舉。

青蚨記不得他當時的表情,只知道等她回過神來,早已一腳踢飛瘋牛,還恨恨的多踩了兩腳,管它是不是口吐白沫。

那個妄想要她賠償的中年男子,被她瞪得不敢吭聲。而後,村童母親趕來,一邊多謝空門化心相救,一邊指著牛主人叫罵。趁著混亂,若不溜走更待何時?

無奈多事之秋,分明拖著他往無人的地方去,偏生老和尚攔在路邊。

想起那狡猾的老和尚,手還真是癢呀!

適才——

覷得四下無人,青蚨正想著……嗯,讓正經姑娘家臉紅心跳的邪惡念頭,無奈天不從人願,冥冥中似有天意,讓老和尚阻止了即將發生的「人間悲劇」。

抓著一把菜苗的玄智從天而降,空門化心見到他,神色歡喜,兩人丟下她,旁若無人的打起禪機來。一個說畫了幅百花圖,一個說師父意蘊清幽,百花必是見苗不見色。

百花圖了不起啊,改天她畫百馬圖,吃光他的花,哼!青蚨生著悶氣。

偶有一村人肩負鋤頭牽牛過橋,玄智暢然一笑,突然吟道:「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空門化心含笑低頭,見她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蚨兒,你可有話要說?」見她不時覷望自己,空門化心側首詢問。

「呃,我只是想到書上看到的一個故事。」

「什麽故事?」玄智插了過來。

丟給他一個抽筋的笑,青蚨斜看空門化心一眼,吞吞吐吐了半天,終究還是一吐為快,「宋時有個叫蘇軾的,他有一個和尚朋友叫佛印,蘇軾某日寫了一首佛偈派人送給佛印。紙上寫了四句話——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吹不動,穩坐紫金蓮。

姓蘇的本是想炫耀自己跳出紅塵榮辱,不懼任何名利。佛印看了之後,在紙上批了一字,讓人送還蘇軾。」

說到這兒,青蚨頓住,空門化心卻呵呵笑了起來。

玄智參禪五十餘年,又怎會不知青蚨的言下之意,當下哈哈大笑。

「那蘇學士看了佛印大師的批字,立即乘船渡江找他理論,來到寺門,見了怫印大師貼在門上的紙條,才慚愧自己修養不到家,心服口服的回去了。」

「原來、原來你知道呀!」聽他接了下去,青蚨似笑非笑。

「老和尚雖不敢比得蘇學士『八風吹不動,穩坐紫金蓮』的豪氣,卻不會應了佛印大師那一句『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的偈呀!姑娘聰明。」

「承讓。」青蚨絲毫不知客氣二字怎麽寫。

讓蘇軾氣歪眼的那一字,正是一個「屁」字。

什麽步行騎水牛、橋流水不流呀,根本是放屁!若非他是化心的師父,她還真想在他的腦殼上寫個大大的「屁」字,然後一腳讓他滾過橋那邊。

「蘇學士與佛印大師這段『一屁打過江』的諧趣之事,在禪門可是為人所樂道的。」果然有禪師風範,玄智慈眉慈目,一派泱泱大度。

哼,根本是個屁!青蚨在心中罵了句,其實她想跳腳大罵,但有空門化心在,所以不敢。

「看什麽?」空門化心替青蚨倒了茶。

青蚨拍打桌面。彎眉挑了挑,語氣不善的說:「你救三個孩子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

玄智走後,青蚨才從摸頭不著尾的「讒言讒語」中回神,憶起那牛若是衝過三個孩子,牛角的目標只剩她了。他沒推開她不說,反抱著孩子滾到一邊去,讓牛直衝她而來。

竟敢舍她救村童,這人好可惡。她呷口茶,笑得有些咬牙。

「你……你會躲開的。」知道她身手靈活,料想她躲得開。只是……唉,她把人家的牛給踢死了。

「我要是躲不開呢?」隱忍的聲音中,顯示出不太小的火氣。

「蚨兒,別生氣。」空門化心下意識伸手撫平她的眉,隨後才想起四周有人,趕緊放下。

說是茶棚,其實只是一間小屋。

五六張茶桌擺在小屋四周的草地上,形成一個簡陋的歇腳處。休息的人不多,一桌坐著村婦和一個孩子,一桌坐著兩名黑衣男子,一桌坐著一個黝黑莊稼漢,還有一桌就是他們。

不讓他的手移開,青蚨乾脆抓過來貼在臉上,完全不知羞怯二字怎麽寫,「我就是要生氣。」氣氣氣,她就是要氣,看他內不內疚。

用力踢草,她的桌底極快出現燒餅大的一圈光禿。

將空門化心的手擱在下巴上,看到俊顏上出現可疑的淡紅,她舔了舔唇,下意識的扳著他的手指戲玩,又想「私下摸你」起來。

啊,她越來越心術不正了,若成功把他壓倒在蒲團上,就算下地獄她也願意,反正那地方根本不存在。

「姐姐,我的鞠。」五歲大的男孩不知何時跑到她腳邊,正伸手掏著滾到桌底的皮鞠。

「哎呀,死仔,喝口茶也不老實。」村婦模樣的女人跑到桌邊,拉起男孩時,分別朝兩人瞥了一眼。

踢出皮鞠給男孩,青蚨起身,移到空門化心坐的長椅上。見村婦拉著男孩走遠,腳下又開始踩草,嘴角勾起色色的笑,心思轉了轉,她正要撲到他懷裡,半路又殺出一個程咬金。

「姑娘,這些草沒得罪你,何必傷它們?」

細眉抽挑,青蚨轉身怒罵:「該死的程咬金,我踩草關你屁事!」

說話的是黑衣男子,聽她不分青紅皂白開口便罵,瞬間呆愣。

「我家爺不姓程。」另一名娃娃臉的黑衣男子走過來,一手提茶一手端杯,看樣子打算共用一桌。

「在下姓秋。」年長男子不理青蚨,看了眼空門化心,與他面對面坐下。

「秋施主,我認識你?」空門化心見兩人毫不見外,不知自己是否認識他們。

「爺喝茶。」娃娃臉男子倒了茶,沖兩人一笑,「我叫依風。」隨後對那秋公子道:「爺,他們好像不記得你了。」

「沒人當你啞巴。」秋公子不看依風,只盯著空門化心,「敝姓秋,秋冥語。」

「有事?」空門化心看了看倚在身邊的青蚨,斂眼起了防備。

「你……怎麽稱呼?」秋冥語皺眉。

「空門化心。」

「你是出家人?」

「不算是。」

「空門化心是你的法號,還是本名?」秋冥語追問。

「喂,你管他是本名是法號,沒事快點走開,這張桌子我們不與人共用。」青蚨嘟起唇,討厭秋冥語咄咄逼人的語調。

秋冥語不介意她的無禮,皺眉試問:「你可聽過江湖上有個人人懼怕,名為淺葉組的殺手組織?」

「不曾。」空門化心搖頭。

「淺葉組是我家主人所建。」換言之,他是殺手。

「爺!」依風低呼了聲。

擺手示意他安靜,秋冥語盯著空門化心,想看他的神情有何細微變化。

可惜——沒有,空門化心眼皮也沒抬。

秋冥語又說:「我家主人姓葉,行五,雙名晨沙。」

空門化心的飛眉抬了抬:「秋施主,請恕我直言,我並不認識你。」

秋冥語雙眼一眯,又端詳半天,才道:「打擾了,告辭。」

放下茶錢,兩人疾步離開。

依風頻頻回頭,隨風送來的聲音清晰可聞:「爺,他們真的不記得咱們呢!虧咱們難得發善心救他們。」

「像,越來越像。」秋冥語低聲喃著。

數月前在茶棚,他只覺容貌相似,今日細看,眉宇間的神色更添三分雷同。

空門化心聽到主人的名字,神情絲毫不受影響,好像聽到的只是陌生人。

見秋冥語不理,依風再回頭,見青蚨瞪著他們,沖她嘻嘻笑了笑,「爺,你說那姑娘若是在谷里如此踐踏革命,主子必定笑得十分溫柔了。」

他家主子笑得越溫柔,殺機就越盛。

江湖盡知,淺葉組愛草如命,淺葉令上只雕青草一棵——淺葉出,絕命殊——

這是殺人的預告。

「你越來越多嘴了。」秋冥語斥了聲。

依風摸摸鼻子,不再回頭;兩道黑色身影極快消失在山林里。

瞪到兩人消失,青蚨抬頭,鎖著空門化心俊美的容貌,輕道:「化心,他們好像認識你。」

「我不認識他們。」

「他好像覺得你應該認識他們的主子。」那個葉什麽的。

他端茶喝了口,看看天色,「太陽偏西,咱們該往回走了。走到家,太陽正好落山。」

青蚨懷疑的翻了個白眼,無心多問,直接拉下他的頭,做了眼饞至今的事——

在他臉上用力吻了吻,然後凶道:「下次再有瘋牛,不准你救人不救我。」

隨後,她招來目瞪口呆的老闆付茶錢。

而在她拉著他往回走時,聽到身後的他輕輕應了聲:「好。」

守株待兔的成果終於來了。

太陽落山,伽藍古鐘響過十聲後,一陣陰風伴著飄忽的笑從背後襲來。兩人相視,一個擰眉,一個揚唇。

依著青蠶反覆交代的計策,兩人假裝體力不支,將三人引到竹屋後,接下來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那人好像是剛才撿鞠的村婦?」盯著林中被焰網困住的三人,青蚨記起來。

「對。」空門化心風眼微眯,五指在抱中握了握,「一個是趕瘋牛的農人,一個是將鞠踢到桌下的……」

「不是孩子,他的臉都成老樹皮了。」孩童的身形配上老漢的臉,嘔……只怕她夜裡會做惡夢。

倚在他身側,青蚨隨意回了回頭。

「鬼呀!」她嬌軟的叫一聲,人已輕巧跳到溫暖的懷中,標準的投懷送抱。

懷著突然撲來的身子,令空門化心回頭,對上一張黑不隆咚……呃,是一張古銅色健康的臉,因為入夜,看上去的確有些黑,腦門上還躍動著疑似青筋的東西。

「鎖悲師弟。」

「師兄,我很像鬼?」年輕的聲音聽得出定力不夠。

「師弟,不可妄動嗔念,要精進、要安詳。」

青筋跳了跳,看到林中火光突閃突隱,鎖悲訝道:「出了何事?」

「師弟為何突然來此?」空門化心反問。

「住持讓小僧下山查探女子枉死一事,現在正要回山。師兄,你何時回去?」

「回去?」見林中火光漸小,三人模糊嗚咽了數聲,似被制住,空門化心斂掌於胸,才發現這些日未戴佛珠,「般若我佛,希望以後不會再有枉死的姑娘。」

青蠶隱隱透露些蛛絲馬跡,那些枉死的姑娘,怕是被這些焰夜異類所害。

鎖悲正想再問他何時回山,卻見青蛛示威的在空門化心頰邊印上一吻,賴著不肯離開;又見師兄雙手懷在她腰上,眉間現出溫柔,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師兄,你……你怎可抱著這位姑娘?」

「有何不妥?」

「師兄,你變了。下山後你全變了。你知不知道,你從來不與師兄弟們親近,若有人想碰你,你必定自行退開;咱們找你說話,你只會用好、不好回答;見到沙彌靠近護法堂,你絕對不會笑。可她呢,你准她自行出入護法堂,准她在屋裡撒野,從不避嫌她的動手動腳。你知道師兄弟們私下怎麽說你嗎?」年輕的聲音因激動而微顯沙啞,「他們說你無心理佛,說你色迷心竅,說你……說你根本就是一個俗人!」最後一句用吼了出來。

「我本就是俗人。」空門化心拉出笑弧,「多謝師弟關心。」

他的回答讓鎖悲難以置信,「師兄,你真的……真的喜歡這個姑娘?」

「師弟,勞你回去告訴師父,就說化心明日回去。」

林中火光消失,估計青蠶已成功擒下三人,空門化心摟著賴在懷中的柔軟身子,緩緩往屋內走去,無視鎖悲的嗔怒。

進了屋,扶穩扭動的身子,他莞爾,「蚨兒,屋內沒鬼,你可以放開我了。」

青蚨滿臉的賊笑,剛才分明是故意。

「嘿!」在懷中又賴了片刻,青蚨才甘願放開,「他走了。」門外的黑炭頭跑得真快,像泄憤。

空門化心回頭看了眼,搖搖頭,再回頭時,青蚨已彈亮燭火。盯著鮮亮的火光,看她進進出出的張羅晚餐,他道:「蚨兒,我明日回山……」

「不準回去!」青蚨霸道的叫著,她說不出心中是何感覺,似乎有塊石頭壓著。這些天太開心,差點忘了,他只是陪她幾天而已。

她心中一急,索性丟開饅頭撲向他。

「該回去了。」空門化心撐著兩人的重量,默默凝視著她,突地,他挑起青蚨一絡散在鼻尖的烏髮,柔聲道:「蚨兒,你曾說過.這世上有許多不同於人類的東西,鬼不是真正的鬼,怪也不是可怕的怪?」

「嗯!」鬼知道什麽時候說過,兩年來她在他耳邊念了那麽多次,也沒見他聽進去。

「我在伽藍二十年,如今我想四下看看。」見她凝神傾聽,他一笑,「我有個師弟,他在外十年,想必遊覽了許多神奇之地,見識到天下的奇特之物;現在我也想看看天下之大;待七月十五解夏日過後,我……我們就起程吧。看看這世上稀奇之人稀奇之物,若是覺得厭了、膩了,咱們再回竹林山定居,你說可好?」

咱們一起起程,咱們回竹林山定居?

他在說什麽呢?她為什麽聽不懂,可惡,眼睛又痛起來。

「你說……咱們,你要帶我一起?」不信,她不信。

青蚨微顫的軟音含著緊張和害怕,竟讓他難受起來。他到底給了她多少害怕啊?「是的,咱們一起,你隨意陪我嗎?」

「願意。」可,她還是不敢相信,他這是在……是在告訴她,他願意與她共度未來的數十年嗎?

她成功啦,成功讓他愛上她。

是的、是的,她心心念念,一心期盼至今,從來不敢奢望的事,美夢成真了。

「化心,你愛我嗎?」

他的手撫上小臉,無語。

瞪著他的無語,她絲毫不惱,甚至滿心歡喜。

他……他呀,不愛她的時候,成天將「愛她」掛在嘴邊,回答得又快又肯定,肯定得讓她想找塊石頭咬。如今,同樣的問題、同樣的答案,他居然不敢開口。

是不是因為愛她,因為在他心中佔了重要的位置,反倒令他難以開口?

他動心了,她成功了,這個男人終於愛上她了。

「化心、化心!」青蚨喃喃念著。什麽晚餐、什麽饅頭全滾到一邊去,她只想抱他,緊緊抱著他。

儘管眼睛又酸又痛,儘管喉嚨乾澀,但,她不介意,一點也不介意。

有什麽能比他的重視更重要呢,是不?

夜半時分,竹葉與山風交纏低語,屋內漆黑而寧靜。

一顆還算俊美的腦袋在窗邊探了探,見空門化心端坐入定,暗中恨恨咬牙。小聲叫道:「喂。你睡著了嗎?」

「沒有。」空門化心瞟了眼窗檯。

「蚨兒睡著啦?」先問清楚比較好。

「應該是。」傾聽房內呼吸均勻,空門化心在黑暗中勾出笑意。

「你怎麽還不走?」過了河,橋必須要拆,他就是那個拆橋人。腦袋裡靈光一閃,青蠶從窗檯邊跳進來,看上去很小心翼翼。「蚨兒真的睡著了?」不會突然跳出來踹他一腳吧?

「真的。」

搬過椅子坐在他身邊,青蠶雖恨恨不平,仍是從懷中掏出一塊東西,「喏,明日記得交給蚨兒。」

空門化心接過,感到手掌一陣冰涼絲滑。

「這是浣火布,用火蠶絲織就,蚨兒的紗衣破了,你讓她取這塊布補上,這布紗弱而能強,柔而能剛,入火不焦,入水不濡。人界全是些不長眼睛的東西,若是惹惱了蚨兒,紗衣也能為她擋上一擋。」青蠶悶道。

水火不懼呀,難怪總見她穿著桔色紗衣。

空門化心將布摺好,突而憶起她遺落在護法堂的披紗,心中一陣感慨。

「蚨兒愛你。」青蠶不甘不願的聲音悄悄響起。

「啊,是。」他承認。

「我真看不出你哪裡值得她愛。」青蠶小聲嘀咕,掃了掃空門化心一眼,「蚨兒是我族之寶,爺爺不會讓她嫁你的,你以為自己斗得過焰夜族族長?若爺爺發起狠來,你根本……」

唉,狠話是撂下了,可姑姑的教訓讓爺爺傷心了十多年,哪敢重蹈覆轍!

想到爺爺愧對蚨兒的模樣,青蠶嘆氣。爺爺根本不敢面對空門化心,怕一時氣不過,做了傷害他的事,又惹來蚨兒的怨恨。

姑姑生前未原諒爺爺,老人家已極為懊悔,如今,又怎能讓蚨兒去怨恨爺爺呢?與其兩敗俱傷,倒不如放蚨兒自由。只不過這男人讓他很手癢、很牙癢啊。

「喂,你愛蚨兒嗎?」

空門化心沉默以對。

青蠶咬牙說:「你幹嘛不說話?想反悔呀?」

他仍是不答。

「你什麽時候回去?」他還想勸蚨兒回靈界昵,這橋太礙事了。

「明白。」

吐了口氣,青蠶四下看看,覺得與他沒什麽好聊的,便輕輕站起,將椅於放回原位,開門走出。

木門關上的剎那,空門化心風眸微閃,捕捉到月下,遠遠樹林里那張隱約的臉。那是位老者,雖然只露了半張臉,卻看得出……嗯,用蚨兒的話,眼睛是往上吊著長的。

空門化心緩緩收起禪坐,推開竹窗,見青蠶走到老者身邊,低頭說話。

老者鶴髮童顏,不怒自威,見他出現在窗邊,灰眉挑動,將他的容貌收八歷目中,不隱自己的挑剔。

掃過一遍,老者似要走近竹屋,青蠶抬手攔了攔,老者微有遲疑,萬般不情願,卻仍是嘆氣轉身,拂袖隱去身形。

空門化心笑了笑,低語:「蚨兒愛我,你們以為,我不愛她嗎?」

屋內靜悄悄,房內間或傳來輕微的布衾摩擦聲,熟睡的青蛟在睡夢中囈語翻身,將嘴角的笑埋入薄被中。

五日後——

這天夜裡,沙彌們做完晚課,經過觀音殿,突然聽到樹後有人悄悄說

「師弟呀,我聽住持說要選個吉日,為右護法正式剃度昵。」

「咳,是呀,師兄,我也聽說了。」另一個聲音聽來似乎有些憋氣。

「你說住持會挑哪一天為右護法剃度,會不會是七月十五,那天是解夏日。」

「也許是七月三十也不一定。」憋氣的聲音猜測。

「不對呀師弟,右護法不是動了情念,喜歡上那個常來伽藍的姑娘嗎?」

「不要亂猜,右護法是住持的得意弟子,一心向佛,視紅塵如芥子,怎會被紅粉骷髏迷了心神!」

「般若我佛,也對、也對。」

靜了半晌,沙彌們聽到二道腳步聲遠去,面面相覷了半刻,不知誰先笑了聲,隨後一波波傳染開來。眾僧你一句我一言,呵呵笑著回禪房歇息。

第二天,伽藍里四處傳著——右護法終於要刺度了!

先是沙彌間相互傳著,後來不知被哪個還願的農人聽到,消息便被帶到了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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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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