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們在這裡做啥?閑著沒事不去伺候三少爺,在這裡納涼玩樂偷閑啊?」斥責的男聲響起,在上古園走動的璇璣跟懷安同時抬起頭。
懷安張嘴動了動,卻不知該喊什麼。
璇璣福了福身。「元總管。」
「元……元總管!」懷安急忙跟著叫,奇怪地瞄了眼璇璣。方才她喊不出來,是因為認不出眼前的年輕男子究竟是元夕生或者元朝生,璇璣怎能看得出來?
「元總管,不是我們偷懶,是四少爺一早忽然過來,好象在跟三少爺談什麼機密要事,連咱們都被趕出來了呢!」她急急澄清道。
「是這樣嗎?」他思考了下,看看天色,離晌午還早。身為聶府的總管,他有責任讓任何一個下人都盡忠職守而不偷懶。他摸摸下巴:
「既然如此,四少爺會找三少爺肯定是有重大事件,一時半刻是出不來了……懷安,你留在這裡候著好了,省得三少爺臨時要人要不著。璇璣,你識字,就跟我去搬點東西好了。」男人嘛,都喜歡賞心悅目的女人,留懷安下來可能較合三少爺的意。
一決定,便當著懷安的苦瓜臉將璇璣帶離上古園。
「元總管,我們要去搬什麼東西?」
「倒也不算是搬,紙坊那裡出了一些瑕疵貨,四少爺見沒用了,就讓工人們搬來聶府,讓我挑著合適的紙糊仆房的牆。我想你多少親近過筆墨,叫你來幫忙是最好不過的。」循著迴廊走過小橋流水,再進雙層迴廊的下方時,牆上寫滿論語。
元夕生瞧見她放慢腳步輕念牆上的句子,他得意而驕做地解釋道:「十二少爺不愛念書,所以四少爺在府里迴廊的牆上寫滿四書五經,讓十二少爺走動時也能念書。」
「四少爺真是好兄長。」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上頭的行書,唇畔含笑。
「那可不。這邊是四少爺寫的,另邊迴廊是三少爺寫的。唉!」元夕生重重嘆了口氣。「以前三少爺哪裡是現在這模樣,他儒雅俊朗,雖然比四少爺少了一份斯文味,但能文能武能談商,是南京城裡有名的人物,但瞧瞧現在……」
一談到聶封隱,心神就難以自制地被吸離了牆上的論語。她快步跟上,認真問道:「元總管可了解當初三少爺出事的原因?」
「咦?你有興趣?好,我就告訴你,以後你在三少爺面前說話也可以注意點。」難得有抱怨的機會,元夕生摸摸下巴,話說當年:「是的那年六月初三吧,三少爺是在赴官大人約的途中中了埋伏,好象是不肖書商請江湖人士來對付三少爺,到現在還找不到是誰。哼,明的贏不了三少爺,竟然玩暗箭!幸虧三少爺懂武,掉下崖時緩衝了墜勢,才只賠上一雙腿……唉!」
元總管搖搖頭,繼續嘮叨道:
「能記得那天是六月初三,是因為柳苠正巧那天拿了《孽世鏡》手稿本來,你既然識字,應該也知道那本《孽世鏡》吧?那一本書是三少爺受傷后,唯一看過的手稿本,也是三年來唯一寫過跋的書呢。」他將話題愈扯愈遠,從《孽世鏡》再扯到現下的書商分佈,最後開始談起當總管的苦……
璇璣心不在焉地附和著。原來是那天受的傷……她之所以仰慕聶封隱,並非只因他所經營的書肆分佈全國上下,是文客們讚頌的人物而已。他在經營之外,還在他所認定的小說里寫跋,不管是演義小說、傳奇小說或者言情小說,都會在書內介紹其書的作者或編者,說明過去曾經有過哪些版本流傳於市面,而他所刻印的版本又有什麼優點。若是更得他青睞的小說,他在內頁以他的看法作一個短文式的導讀,有時候他的導讀在文字上、辭句上比起內文更引人入勝。
而這樣經他手的小說有限,往往限量發行,也就顯得更彌足珍貴。曾有遠從雲南來的書商只為求得一書,也有貴族專從北京慕其名而來。
他不寫任何可以成書的文章,至少不曾公布過。據傳聞,他曾經說過他只是民間讀者跟撰者之間的橋樑及接縫點。在讀者能理解的範圍內,保有了撰者文章的原形,互取均衡。
也曾有書商嘗試走上他這一條路,學著寫跋,卻始終沒有聶封隱來得一針見血及文筆上的精練。
這是她搜集來的消息,而真正目睹過其面貌的只有一回。那一回短短的談話。
讓她永生難忘。
走了一陣,來到熟悉的大通鋪。裡頭簡單的傢具暫時移到院里,幾名壯漢將一迭一迭的紙搬進來。
「璇璣姊!」剛從大通鋪出來的如敏正提著水桶,一瞧見是璇璣,立刻又驚又喜的:「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去伺候三少爺嗎?還好嗎?有沒有受到欺負?」
「她是我找到的閑人,來幫忙的。」元夕生翻翻白眼,插上一嘴:「把房裡都清得乾乾淨淨了嗎?」
「是,保證元總管找不到一點灰塵。」如敏甜笑道,跑到璇璣身邊。「璇璣姊,你做得慣嗎?我聽其它長工說,三少爺的脾氣壞得跟閻王爺一樣,誰要惹他不高興,日子便會水深火熱的呢。」
元夕生瞪眼。這丫頭!正要叨念幾句,忽然聽見璇璣開口:
「如敏,你瞧過閻王爺嗎?」
她怔了怔。「沒,我要瞧見了,璇璣姊就可以到我墳上燒紙錢了。」
璇璣淡淡地微笑道:「既然沒見過,你又怎麼知道閻王爺的脾氣壞呢?」
「咦……旁人……旁人都這麼說的啊。」
「事情總要眼見為憑,是不?」
如敏應了一聲,總覺得璇璣姊話里含意好深奧。她沒念過書,自然比不得璇璣姊了解一些大道理……但,動了動腦,小聲問道:「璇璣姊的意思是……我沒見過三少爺,所以也不能斷定他的脾氣壞?」
璇璣點頭,點了下她的鼻子,笑道:「孺子可教哦,如敏。」
「那……那是什麼意思?」
「是指你很聰明。」她的讚美讓如敏紅了臉,元夕生用力咳了咳,差點咳得得內出血!可惡!她當這裡是什麼?學堂嗎?還現場教起丫鬟來呢,若不是看她為三少爺說話,他早出面阻止了。
「你們別凈在這裡說閑話。如敏,快去把屋裡幾個丫鬟叫出來,自個兒統合一下,看看是要挑哪種紙。」他沒好氣地說,見如敏匆匆跑進去,才又道:「我說,璇璣丫頭,聶府的丫頭們一向少說話、多做事。你雖然讀過書,但可別灌輸些奇怪的思想給丫頭們……咦?你在做什麼?」
埋首紙堆里的璇璣頭也不抬地問:「元總管,這些紙都沒用了嗎?」
「是啊,我是瞧府里都打掃乾淨了,才想這大通鋪也順便清一下,正好有瑕疵貨來當壁紙,乾脆一律更新好了……」
「那多餘的紙是要丟了嗎?」她打斷了他的德政。
「不丟,難道當床睡嗎?」
「那我可以拿幾張嗎?」
「可……可以啊,只要你有地方擺,你愛拿幾張就拿吧。」元夕生大方地說。看她翻著那些瑕疵貨,似乎很入迷的樣子。奇怪的丫鬟,在聶府里,他可以捉住每一個丫鬟的心思,偏偏就抓不到這個秦璇璣的……
危險、危險!他的本能在高呼,卻不知危險在哪兒?她對他絕對是有害的,究竟是哪裡有害,也不知情。她的身分雖是私塾之後,但看著她時,總覺霧裡看花,不知花是何花,是否有毒性……
曾經,在三少爺出事當天,他的胸口也不太舒服,起了不祥的徵兆,而現在不祥之感更嚴重,究竟是誰會因她出了問題,會是誰呢——
ЯЯЯЯЯ
「筆墨借來了,借來了!」翠玉興匆匆地跑進來。
已經過了大半天,大通鋪的牆上貼滿了加工過後的壁紙。元夕生留在這裡的丫頭只有四、五個,過了晌午才大致都貼好了。
荷珠磨著墨,不解說道:「這樣已經很好啦,乾乾淨淨的,要筆墨幹嘛呢?」
「是啊,璇璣姊,我家都沒這間大通好看呢。我們又不懂字,借筆借墨有什麼用?」
璇璣露出笑容。「我們不須懂字。」她執起稍嫌粗劣的毛筆,脫了鞋爬上通鋪。「這是如敏的床吧?」
「是啊。本來璇璣姊是睡在我身邊的,但現下換了荷珠……啊,璇璣姊,你在做什麼?」
屋裡的丫鬟們張大了眼睛,見她在壁紙上下了筆,不像寫字,倒像在……畫畫。
「你猜猜,我在畫什麼?」她回頭瞧了一眼如敏,再專心於畫上。筆觸隨性而自然,畫完了臉,如敏忽然輕叫一聲:
「啊,那是我啊!」
「對……對耶!好象如敏呢!」翠玉驚叫。雖然還不至於出神入化,但就是能瞧得出那是如敏了。「璇璣姊,你也會畫畫嗎?」
「只懂一點,要談深就不行了。」以往也嘗試學過一點版畫,不過事實證明她的雙手並不靈巧,刻出來的版畫粗糙而好笑,便放棄了。
回憶從前,不見得所有的記憶都是不好的,只是進了聶府後,便很少回想過去了。在聶府里,她忙著應付所有丫鬟該做的一切,應付那個暴躁的聶封隱,應付應付著就少想了。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不知道中午他有沒有用過飯?
雖然服侍他只有一、兩天而已,但也注意到他吃得並不多,大半時候都在發脾氣。
「畫完了嗎?好……好象我呢!」如敏興奮叫道,但又遲疑了下:「可……可我沒拿著梅花啊!」畫里可愛的少女拿著一枝梅。
「在我眼裡,你們年紀尚小,卻為家裡兄弟姊妹而賣身聶府,像極小小梅花,看似不起眼,卻能守過徹骨寒冬,散發自己的香味,」難得地,璇璣羞澀地笑了笑:「這是理由之一。而另個理由是我只會畫梅花,別的花我老畫不好。」
如敏的眼連眨也不眨的看著她。「璇璣姐……」
「嗯?」她走到翠玉的床位,翠玉立刻跨上床,端坐在上頭,讓她仿著畫。她輕笑,沾了墨汁提筆往壁紙上畫。
「我……我覺得……」覺得你好漂亮呢,雖然只是側面,但那一朵羞赧的笑容讓她失了神。璇璣姊真的不漂亮,至少在第一眼裡是如此。她們是同一批進聶府的丫鬢,在馬車上大夥都窩在一塊,那時只覺懷安漂亮得教人羨慕、教人自慚形穢,而璇璣姊就坐在角落裡,靜靜的不多話,但看起來就舒服,一靠近更覺她有種教人舒暢的氣味,但現下看璇璣姊認真地畫畫,就是教她移不開眼神——
「怎麼啦?」璇璣沒等到話,側臉瞧她。
「沒……沒什麼啦。」如敏的臉一紅,要說出去她只看璇璣璣姊的臉,心頭也會噗通噗通地跳,豈不教人笑話?「我……我是說,璇璣姊跟咱們一樣,不都賣身到聶府來的?我們為家裡的肚皮,你為賣身葬父,咱們都是一樣的苦,你怎麼只說我們像梅,卻遺忘了你自己呢?」
筆停了一停,修長的睫毛遮掩住了眸里的訊息。過了會,璇璣才淡淡笑道:「我都把這年歲了,就算是朵梅花,也是朵老梅了。」
你把自己說得好老唷,如敏差點脫口說道,卻及時收住了口。即使她不識字、不懂畫畫,也隱約明白這話題不該再下去,至於為什麼,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璇璣姊的臉色雖然未變,卻沒了方才畫畫時的醉心神。
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是因為她二十二歲,過了適婚年齡嗎?她今年才十六歲,自然無法體會璇璣姊的心態,但無法想象會沒有人要璇璣姊。也許她沒有懷安的貌色,但就是教人想親近,也許她的年歲是過大了點,但就是因為璇璣姊二十二歲的年紀,才有這樣的智能及教人舒適的態度,不是嗎?
男人愛幼苗,卻遺忘了智能是隨著年紀增長,璇璣姊這樣很好啊……如敏一古腦兒地開始篩選了聶府里的長工。她雖只來月余時間,但也多少與一些長工熟識了,怎樣的長工才能適合璇璣姊呢?
午後,窗子是打開的,風吹了進來,大致畫完了一排床鋪上的丫鬟相貌,璇璣便開始教們用豆綠雲母戔撕成小紙不規則地貼在上頭。
遙遠看去,幾名畫中女孩像在水紋之中。
趁著翠玉她們打打笑笑地貼上小紙時,她在紙迭里翻出幾張高麗紙來。
「璇璣姊,你又在做什麼?這樣已經夠好了呢,瞧起來像是許多仙女在水裡游呢。」如敏離開那群丫鬟,走近她來,好奇問道。璇璣姊好象一塊大磁鐵,總是忍不住地想要親近她。
「我在做箋。元總管說這些紙是要丟的,既然要丟,我就拿了幾張來。」璇璣將紙裁剪。
「有什麼用呢?」如敏的眼睛張得圓圓的,看著她將高麗紙裁成比豆綠雲母箋還要大一些,沾了墨在右上方畫了一枝梅。
「沒什麼用,你可以在上頭寫詩寫詞,愛寫什麼就寫什麼。」她忽然提筆寫了幾個字,在上方畫了一枝白梅,遞給如敏。
「給……給我的嗎?」素雅的顏色配上那枝梅花,淡雅而秀氣,就像是璇璣姊給她的感覺。但——「我不識字呢。」
「這是『如敏』,如花般嬌的『如』,敏感的『敏』,合起來就是可愛的如敏。」她微笑解釋。
如敏的臉紅撲撲的,低頭看著自己的名字。原來,這就是從小爹娘叫著她的名字……璇璣姊畢竟是私塾之後,多少是會念書填詞的,不像她家鄉的文人動不動就念一大串詩詞,也不管她聽不聽得懂,但璇璣姊就會用她懂的句子來跟她說……
「怎麼啦?不喜歡嗎?」
「不不,喜歡喜歡!這是我頭一回知道自己的名字呢。」如敏興奮道「璇璣姊,這叫什麼箋?」
璇璣笑著搖頭。「自個兒好玩做的箋,哪裡會取名呢。你要高興,就隨口叫吧。」
「讓我來取嗎?好……我要好好想想,叫……叫……叫璇璣箋,好不好?」
「好啊,就聽你的。」璇璣微笑。當初做箋是隨意之下做的,並不刻意,只是無聊時便買了紙來做,在上頭題的也全非詩詞,只是單純的想寫什麼就寫什麼,沒有想過要叫什麼箋名。璇璣嗎?身處槐安夢,即使心若璇璣,醒來便什麼也沒有了。
她低頭在箋上畫著梅,如敏開心地趁著元總管還沒來大通驗收時,幫忙磨著墨,忽然見到用過的水桶還放在旁邊,她笑道:「璇璣姊,我把水桶拿出去,等我回來再磨。「她的個頭本就較小,雀躍地經過門檻時,踢了一腳,吃痛地叫了聲,往前跌去。
「啊!」撞在肉牆上,眼淚差點掉出來。「謝……謝……啊,元……元總管!」抬頭一看,悚然一驚。「這麼快就來驗收啦?」
他冷冷看了她一眼,將她尚貼在他胸前的身子往旁推了推,逕自走進大通鋪里。
璇璣抬起臉,柳眉不由自主地聚起。「元護衛,是三少爺有事嗎?」
元朝生的眼底竄過一抹驚詫,但很快收斂了。「你不該亂跑。」
「我沒跑,只是多接了份工作,這點你問元總管就知道了。」她放下筆,收拾起剛做好的璇璣箋。
「璇璣姊……他……他不是元總管嗎?」如敏走來,小心翼翼地瞄著他。好象,真的好象呢。
「他是元總管的雙生兄長,長得是一模一樣,性子完全不同,他是專保護三少爺的元護衛。」
「喔……」如敏的臉紅了紅,眼睛悄悄垂下來。
璇璣隨手拿了較大幅的紙張將箋包起來。「我得走了,不然我可會被打呢。」
「打?」如敏驚叫。
「三少爺從不打女人。」元朝生忽然冒出一句,目光不贊同地看了她一眼,像在指責她毀謗聶封隱的名聲。
她嘆息笑道:「我開個小玩笑而已,不當真的。」才說完,忽然怔仲了下。原來,她也還懂得說笑呢,抬臉看在旁的兩人顯然不苟同她的幽默感,她想笑,卻及時忍住了,看來他的幽默有待加強。
「我好了,走吧。」她舉步上前,元朝生緊跟在後,如敏慌慌張張地跟上前。
「璇璣姊,你要有空,就要來看如敏唷。」她急急嚷道,隨即又慘叫一聲,走得太快的下場是又撞上那男人的背部。
她臉一紅,連忙跳離開來,他卻連回頭也不回地跟著璇璣走了。
她跟不上,只好目送,但那元總管的雙生兄長走在璇璣的身後,完全遮掩了璇璣瘦弱的身子,她只好目送著那姓元的背影,久久的。
ЯЯЯЯЯ
「你分得出來?」行至上古園的中途,元朝生忽然冒出這一句。
他說話向來簡潔,能省則省,像是打一出生就把能言善道的天分全送給了胞弟元夕生。她點了點頭,知道他所問何事。「元護衛與元總管雖是同一個模子出來的,但畢竟有些微的不同。」
進了上古園,是一片綠意。靜悄俏的,幾乎沒有任何人跡,平常能進上古園的通常只有聶府的主子們、元總管跟幾個丫鬟……其實,只要伺候好聶封隱,待在清靜的上古園好過在聶府里做牛做馬。
元朝生看了她一眼,眼神是冷的。「你的觀察力很細微。」鮮有女人能做到如此,即使在府里做久了的丫鬟們見了他,有時也分不出誰是誰。而她,只是個女人。
「多謝元護衛讚美。」她淡淡地笑道。
「那包是什麼東西?」
「是私有物品,元總管準的。」
「是什麼?」他執著問道。
顯然他盡忠職守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沒想過依聶封隱這樣易躁易怒的少爺也能讓一個僕人如此忠心。
她嘆了口氣。「是紙,是元總管不要的瑕疵貨,我見丟了浪費,便挑了幾張留下來。」
他不再言語,恢復沉默是金的常態。平常沒見他說過幾句話,即使是回答也是呆板簡潔的幾句,唯有聶封隱能扯動他的情感,這樣的主僕之情讓她很……好奇,也很羨慕。她從沒貼心之交,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他肯為那個聶封隱賣命?
近了上古樓,窗是開著的,冷峻的身影就在窗口,眼裡像是蘊著火焰,鎖著她的臉。
「我又惹了他嗎?」她喃喃,走進上古樓,福了福身。「少爺。」
他就坐在窗口旁邊的輪椅上,冷冷地哼了一聲,撇開臉。
僵冷的氣氛讓守在旁的懷安心驚肉跳的,她的汗從一炷香前就一直流,流到快脫水了。「璇璣……元總管究竟帶你到哪去了?」她了口水,代替主子問了:「少爺從出來后就在找你……」
「誰在找她?這裡由得你胡言亂語嗎?」他突然說道,字句充滿悍戾。他轉過臉龐,眉間緊皺,嘴唇緊緊抿著,視線來回在朝生跟她之間打轉。「你倒挺好,以為擺脫了我嗎?」
「璇璣不敢。」
「又是不敢?你的嘴巴生來就只會這麼說的嗎?我倒瞧見方才你跟朝生說說笑笑的,怎麼?見到了我,就像忍受百般折磨的丫鬟嗎?」
對,你說的一點也沒錯!幾乎,她就要脫口而出了。他莫名其妙的怒意就這麼從天而降,打在她的身上;她究竟是哪裡惹到他了?或者是礙了他哪裡嗎?
即使他曾經是她所仰慕的聶封隱,她也會有忍無可忍的一天。以往,在她的家中,她可以一忍再忍,從來沒有表露情感的時候,因為家人對她無情,她視那些人為無物,而現在胸口上就因為尚殘留著對他的仰慕,所以咬著牙,身側的拳頭緊握著。
他的眼眯了起來。「你無話可說了?」
「璇璣……璇璣本就是少爺的奴婢,不敢違逆少爺是我該做的。您要罵要打,就算要殺人,璇璣也不敢說上一聲。」
「瞧你說的,明的聽起來像是逆來順受,但我卻瞧你咬牙切齒的,擺明了就是不服我。」
她的臉逐漸染上紅暈,是氣紅的。她一向沒有什麼表情,即使有,也是淡淡然然的,一晃即過,為書生了氣也是短暫……他注視了她一會兒,隨意擺了擺手。
「你留下,其它出去。」
元朝生默不作聲地退去,懷安則鬆了口氣,像是禍不及身,隨便怎樣都成,急急地離開了。
上古樓里僅剩兩人。他注意著她,她則回瞪他。忽然間,圓桌上的菜肴引起她的注意。
「少爺還沒用飯?」先前的預感成真。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沒用飯?
「被一個丫頭給氣飽了,哪有胃口?」他的語氣稍稍和緩了些,手來回撫著大腿。
「少爺究竟是氣璇璣什麼?」他當真看她這麼的不順眼嗎?即使告訴自己,他順不順眼與她無關,但心裡總難掩失望。
看不順眼她哪裡?她的容貌嗎?從她懂事開始以後,從沒以自己貌不出色而感任何的失意或羞慚。在這樣的時代理,美貌等於禍水,當有了美的容貌,那就是代表了無止境的麻煩,甚至……家破人亡。她很慶幸自己的貌色普通,方便她去做任何想做的事而不引人注目,但現在卻有了點遺憾。
「你的表情像是我虐待了你。」他抿了抿唇。她垂首而站姿立直,僵硬的身軀活像鄉野小說里的。「你過來點。」
她依言走了幾步。
「我有這麼嚇人嗎?再過來點!」他沒好氣地說道。等到她走來,離他不過一步遠的距離才叫她停了下來。
她身上的紙香氣味依舊,卻顯得更濃了些。她一靠近,就像那天擦臉時,讓他的心情略略平靜了點。
他閉上黑眼。原來那天當真不是他的錯覺,她的周遭有股教人舒服的氣流,是因為紙香的關係嗎?他的雙腿似乎已不如方才的疼痛。
「元總管叫你去哪了——」他才開了口,忽然腿上傳來觸摸的感覺。他倏地張開眼,看見她蹲跪在地,輕柔地捏著他的雙腿。
「你這是幹什麼?」他怒道,隨手要揮了過去,卻停在她的額前。她連躲也不躲的,是她的反應太慢,還是壓根兒沒把他放在眼裡?「該死的混帳!誰叫你碰我的!」他收了手,惡狠狠地問。
她的眉褶深皺皺的。「你的腿疼,不是嗎?」
他有說他的腿在痛嗎?聶封隱眯起眼,忍住推開她的衝動。她的個頭是不小,但總給人纖弱的感覺。讓他這麼一推,誰知會不會跌得頭破血流?該死的丫頭,他的胸口在起伏,卻發覺怒氣不若以往的飆怒。該死的,她一近身,周遭的氣味就像是一攤冷水,澆熄了他的疼、他的怒。
「我何時說過我的腿在疼了?」
「你的表情是這麼說的。」她揉捏他的雙腿,而她的神態是不甘情願的。寧願自己的觀察力拙劣,也不願瞧出他不經意間流露的疼痛,那讓她……很不由自主地想減輕他的痛。
她嘆了口氣。要怪就怪當初對他的仰慕之情已深植心底,想要一口氣拔除,非是三兩天可以成功的。
「我不愛人碰我的腿。」
「我也不愛去碰啊。」她自言自語,手未見停頓地繼續推捏。
她的話與她的舉動不搭軋,她的技巧有待加強,但她的神情卻相當認真而苦惱。他微微傾下了身,發覺連她發間也是淡雅的紙香味。
自從出了事,除了每晚朝生會揉捏他的雙腿外,從沒人敢無視於他來碰觸或者提及這一雙腿,而現在……這該死的丫頭,瞧瞧他連想罵人,也因她的近身而起不了怒火。
「現在好點了嗎——」她抬起臉來問,一時沒料到他傾身過來,撞上了他的臉頰。
他的臉頰粗獷而溫熱……天哪,只是短短的剎那碰觸,她的唇卻酥酥麻麻的,臉在發熱,必定是紅透了。她垂下眼,心漏跳了好幾拍,視線落在微微發顫的雙手。老實說,她受了驚嚇,很大的驚嚇,不覺得噁心或冒犯,心底只感到有些無措及悸動,熟悉而又陌生……
她強自鎮定地站起身,退了幾步,看見圓桌上的飯菜,喃喃自語地:
「飯菜涼了,璇璣拿去溫熱。」心臟像要撞出胸口之外,而她的理智則衝破了迷惘的情緒,提醒了他尚未用飯的事實——
多可笑啊,她對他殘留的仰慕之情竟如此強烈,連他有無用飯也記掛於心,這讓她有些措手不及,這是她頭一遭對「人」這麼的在意。
「不就說我都氣飽了,哪還有胃口嗎?」他的聲音聽來沒怒意,倒有幾分心不在焉的感覺。「元總管派你去哪兒了,得花那麼久的工夫?」
不是關心,只是為了掌握她每刻的行蹤,她忖思。這確實像是他反反覆覆的把戲,但她也照實答了:「元總管讓我回大通鋪那兒幫忙貼壁紙。」
「哦。」他掃了眼她弱不禁風的身軀,再瞧擱在一旁包起的紙張。「那是什麼?」
「一些書肆不要的紙,都是瑕疵貨。」
談到書肆,就想起上午陽找他的目的。他沉吟了會:「明兒個,我要你跟在身邊,不要再有今天的事發生……不,從今以後,沒我的吩咐,就不準離開上古園。元總管要你去哪兒,也得經過我的同意。」
「奴婢遵命。」她福了福身,微不可見的譏誚含混在語氣里。
他掀了掀嘴唇。「不要忘了明兒個一早過來。」頓了頓——「為什麼我老瞧見你的身子瘦得像要被風吹走似的,元總管沒飯給你吃嗎?」
語氣不像斥責,倒像他心情很不錯。璇璣悄悄抬了眼看他,微微吃驚了下。他在笑,天啊,他真的在笑呢,這是聶封隱嗎?平常譏諷的唇淡淡地上揚,雖然是淡淡的微笑,也足夠讓她吃驚不已了。
先前他不還在惱怒嗎?男人心,比海底針還難捉摸啊,但不可諱言的,他的笑讓她想起了三年前在書肆遇見他的那一幕,那一直是她心裡最珍貴的回憶。如果說,在這世上有什麼值得她珍藏有關人的回憶,也只有他……
「我在問你話,是耳聾了嗎?」口吻是淡淡的不悅。
「奴婢忘了……」
「是忘了吃還是忘了我究竟在說什麼?瞧你遲鈍的。」瘦巴巴的,真像一出門就卷上天。夕生讓她去貼壁紙,是存心為難她嗎?
他的心情起起伏伏的,卻生不出氣來。「你去把飯菜弄熱。」
「是。」
「順便去把你自個兒的端過來,我可不想哪天上古樓里多了個餓死的丫頭。」
「是……」璇璣垂著臉,訝異地退出去。這是變相的關心嗎?他要盯著她吃飯?這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
她有些驚惶,有些起疑,但依舊上了廚房,不為別的,單為他願意用飯,她是寧願陪著他一塊吃的。
他的心情似乎相當的好,肯定不是因為她。那就是上午聶四少爺帶來了好消息?什麼樣的好消息會讓他一出來就找她,還能讓他的心情轉怒為笑?
那必定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上古樓靜悄俏的,窗依舊是開的,裡頭的男人沉思著,手指來回輕撫著嘴唇。
她以為她碰上的是他的臉頰……實則不然。
她的唇是軟的、是涼的,依舊有屬於她的氣味。只是這一回,多混了他的味道,還不錯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