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休養多日,打消了原有的遊玩之意,直接南下,趕初六齣海。
初六齣海的走私海商由狐狸島的武裝戰船一路保護至狐狸島后,直接再轉往西洋一帶。
「真是奇怪,才一個月多沒在島上,就開始想念了呢。」甲板上,旅行者羅傑微笑,拿了披風過來。「你小病初愈,狐狸王囑我們多顧著你。」
「謝謝。是隨玉不中用,明明是手傷,偏引發了病。」隨玉溫馴笑道:「我也好想狐狸島,想念沙神父、想念我的船屋。」
「是啊,狐狸島幾乎等於我的第二個家鄉,要割捨不容易。」
「羅傑先生不曾想過回義大利嗎?」隨玉忽然問道。海風吹來,羅傑連忙將披風給她披上。
「一個出外人如何不想回去呢?但家鄉只有相處不來的兄弟,而這裡有我喜愛的人們;再者,海上多風雲,在這個爭海上霸權的時代里,沒有賴人保護,怕回去也得花個幾年工夫,想要再回來……也是十幾年之後的事了。」
「我……」隨玉欲言又止,卻臨時改變了話題:「羅傑先生,聽五哥說是你跟查克救了我?」
「說救是誇大其辭。」羅傑笑咪咪的,露出了他特有的笑紋。「我跟沙神父從小看你長大,年齡上雖然差距不大,但早把你當女兒看待,出手救你之後,我才發現無私的情感可以勝過任何一種血緣關係,這是人類的偉大之處。」
「人類偉人嗎?我只知道我可以為五哥而生、為五哥而死,可是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感呢?」無私的嗎?她不奢求五哥會以同等的心對待她,但是……但是……
她忽然瞧見再武兄走上甲板,一注意到她,立刻撇頭就走。她怔忡,隨即嘆了口氣。
「隨玉?」
「人與人之間為何要有國籍之分呢?」她喃喃自語。
「若是沙神父在這兒,必定會回答你這是上帝的遊戲。它將人類分成各種不同膚色、各種不同思想的個體,他們因為國家之別而鬥爭,因為個體的私利而互相殘害。等到有一天,他們領悟了這世上的愛恨情仇不過是伊甸園裡的毒蛇,那麼他們就會贏了這場遊戲。」羅傑望著汪洋大海而笑。
「聽起來很複雜。」
「相信我,我也走不出這場遊戲的迷宮。」
隨玉嗤的一笑,雖不是天真爛漫的笑,卻也是這一天里最開懷的笑容。她偏著頭,向他說道:「羅傑先生,如果我有爹,我希望他就像你或沙神父一樣,在我迷惑的時候開導我。」
「那麼你可以叫我羅傑父親了,親愛的。」旅行者羅傑的笑變得很寧靜。「我沒有妻子,但我不介意有一個女兒。」
隨玉露齒而笑,咳了一聲,臉也有點紅。「羅傑爹爹……」
「我的天啊!」高高的瞭望台上有了吃驚的聲響。水手大喊:「有船!有戰船靠近了!」
戰船?隨玉立刻望向大海。遠方一點黑,但瞧不見是什麼。連忙從甲板水手處接過望遠鏡,鏡中是放大的戰船,不止一艘,船的旗幟是……雙嶼的!
「雙嶼?」聶泱雍不知何時來到甲板上,眯起眼。
「五哥,咱們跟他們在海上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他干他的海賊,卻從來沒有搶過咱們的船啊。」
「今天就會是一個開始了。」聶泱雍接過望遠鏡,沉吟了會。「遲早是會對上的。」他原以為會再等上一陣子。
東洋一帶的霸主只能有一個,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對力遲遲不動手,除了維持雙方制衡外,還需充備武力,朝廷對狐狸島暫時收了手,也是一個原因。狐狸島就算暫時避開朝廷的圍剿,也避不開雙嶼的開戰,就算一勞永逸的解決雙嶼,也難保未來狐狸島不會因為皇帝易位而有異動。
「爺,那咱們要開戰嗎?」方再武蠢蠢欲動地問道。
「開,為何不開?」聶泱雍陰惻惻的發笑。「雙嶼既派人潛進北京劫隨玉,那麼他必定知道我跟隨玉就在這艘船上,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不一鼓作氣解決,他怕遲早雙嶼得從沿海一帶消失。」
「好!我正想好好出出氣!」方再武嗜血的笑道,目光不由自主的瞧了隨玉一眼,隨即嫌惡的撇開。
「隨玉,你跟羅傑先生下去。」
「五哥,這艘船是我設計的,我清楚這艘船的構造,我留在上面應不成累贅。」她急急說道。
海上開戰是稀鬆平常之事,她也遇過幾回,但對付的都是不成氣候的小海賊,雙嶼……是頭一遭應戰,船只有十來艘,這會是場硬戰,也披露了雙嶼必勝的決心。
聶泱雍瞧了眼她,勾起嘴角。
「好,你想追上我,我就讓你追。你可以留在甲板上,這回是最後一次開戰,從此以後不會再有戰爭。」
「啊……」還來不及揣測五哥的心意,甲板上的水手已全員戒備。
「接著!」
「再武兄?」她驚喜地瞧著方再武扔給她一把鳥銃。
方再武撇開臉,不情願的說道:「番人的武器不容小覷,你左手不便使棍,羅傑先生可以幫你使用鳥銃,若是我不及保護五爺,你也能助我一把。」
「嗯。」她笑得可愛,有點激動。「謝了,再武兄。」
萬里無雲,海上卻已風雲變色。
「開炮!」一聲令下,佛郎機火彈齊發,一時間炮聲隆隆。遠方的炮也齊發,在晴朗的下午,炮擊中了狐狸船,帆桅吱的一聲倒下,聚集的水手四散。
「該死的!去滅火,減火啊!」方再武吼道。「火長呢?該死的火長是怎麼駛船的?」
隨玉迅速的盤算距離、水向,跑向聶泱雍。「五哥,放水雷!」
聶泱雍舉起手,水手在船隻的尾端放下水雷。
「乾脆咱們將船靠近他們,我攀上去殺死他們!」炮生之中,方再武陰狠地說道。
「是你殺光他們或者他們殺光咱們?一旦靠近了,這艘的勝算一點也沒有。」
「為什麼?咱們一命抵一命,就不信咱們的命會少掉他們!」狐狸船搖擺著,在打了一上午後,一艘狐狸船已成弱勢,即使這艘船是出自隨玉之手改良,他猛然抬頭,怒叫道:
「你是什麼奇才?!一艘大明船抵不過佛郎機人的火炮,這算是什麼奇才?想將咱們的命賠上嗎?」
原本在算計角度、預備再度開炮的隨玉嚇了跳!她的臉是髒的,衣衫上也沾了不少硝炭,她怔了怔:「我……再武兄……我……」
水雷一聲猛爆,眾人齊叫:「差一點!」
聶泱雍推了隨玉一把,任她代他指揮炮手,他走上船橋,身後跟著方再武。
「你這是遷怒了,雙嶼的戰船不容小覷,咱們雖有一流的船工、一流的火長,但海禁之後,受限許多,再一流的火長也會老,咱們需要的是新手。」他接過望遠鏡。
方再武抿起嘴,瞧向一旁的火長跟舵工。他們都是年輕的、是初出茅蘆的,五爺是極度願意培育新人再起,這一艘船也因沒料到會跟東南一帶陣容最堅強的雙嶼對上陣,而且對方還不只是一艘戰船,他們是存心趕盡殺絕了。
「如果……如果是隨玉手頭的那艘『飛鳥』,解決佛郎機人絕不是問題。」方再武不甘情願地說。
「那艘船還在試驗中,再武。而將來,你也會是其中一員。」聶泱雍放下望遠鏡,盤算了下。「好,火長,就照再武說的,將船逼近他們。」
「爺……?」要大展身手了嗎?
聶泱雍轉身瞧他,浮在唇畔的笑是野蠻的。「遲早,雙嶼會看出咱們的實力遠不及他們。去吩咐所有水手,等我一聲令下,全員乘船腹小船返回狐狸島。」
「五哥!」隨玉跑上船橋,查克跟羅傑緊跟在後,她蹌跌了下,身後兩人慾抓住她,聶泱雍伸一手,將她提起來。
「她身子還沒完全康復,不必跑快。」他有點不悅道。
「五哥,為何要將船靠向他們?」她不解,但瞧見了他的笑意,掩嘴輕輕較了聲。
「怎麼啦,玉姑娘?」查克有點緊張,似乎第一次遇到這麼可怕的海上戰爭。
隨玉遙望敵船。
「他們是連環船……那……咱們就得用上子母舟?」
「聰明的女人,」不再稱呼她為孩子,也不叫她丫頭。聶泱雍戴上狐狸面具,擺了擺手。「去將火藥準備好,我要你算計時間,一近敵船,立刻引爆。」
「好!」她帶了幾名水手下船艙,查克東張西望了下,連忙跟著她進去。
「如果神父在此,他必定說,殺人者是會下地獄的,何況你將要做的事是毀去數百條人命。」羅傑嘆了口氣。
「你被沙神父洗腦了,羅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若不來打我,我又豈會主動攻擊他?跟著我的有上百條人命,你說,我能將這些人的命賠盡嗎?」
「你不會主動攻擊?難道你沒有想過當海上霸主?以大明的造船技術,以隨玉的天分以及你的手下,你要成為七海霸主,並不是不可能的事。」
聶泱雍揚起眉。「七海霸主?多誘惑的名詞。我二十歲之前確實是這麼想過,也相信以我的能力,可以讓每個國家都對我伏首稱臣,可惜……」他的黑瞳眯了起來,注意到隨玉跟著一批水手搬著木桶上來。「可惜,我不是只有一個人,大明朝廷中有我兄弟,大明國土中有我的家鄉,我還有一個小妻子,而想要成為海上霸主,得犧牲掉多少條人命,得犧牲掉我身邊人的多少夢想。讓我們這麼說吧,我將我的理想轉移了,七海霸主任誰當都成,我得去做其他事了。」
羅傑難以置信的。
「你……是這一趟北京之旅改變了你的心意?」真的不敢相信聶泱雍會有這樣的心態。
「我不喜歡解釋,羅傑先生。」聶泱雍掉過頭去。戰船已逐漸靠近佛郎機船,除炮聲隆隆外,已是火箭、火槍的射程範圍之內。「你先下小船,可別受了傷,隨玉是會擔心的。」
「五哥,行了!」隨玉在船橋下叫道。除了炮手及基本的水手外,其他人已在小船上備著。
忽然一陣劇烈晃動,顯然在極近的距離下船被打中了。隨玉蹌了下,身後有劇響。
「狐狸王!」是羅傑先生的叫聲。
她欲抬首,卻發覺自己被五哥給抱起來。她的輕功已是不賴,今天才真正瞧見五哥的輕功是神乎其技,教人嘆為觀止。
「五哥……」在轟隆隆聲中回首,發現帆桅打在方才她站立的甲板上。她驚懼的轉過頭,卻開口:「五哥,謝……」耳畔一陣劇痛,來不及回神,就覺天地之間起了恍惚。
「爺!」方再武的吼聲壓過炮聲、槍聲。
像慢動作似的,血從聶泱雍的胸口噴出,濺到她臉上。她眼眨也不眨的,瞧著他往後傾倒,抓住她腰間的手鬆了,她錯愕的回過神來,伸出手欲拉住他,左手擦過他的手,卻抓不住,眼睜睜地看著他落海。
「爺!」方再武躍上船欄,軟鞭一出,不及捲住他,火槍連續打中他的肩,震得他往後跌去。
「五哥!」她心神俱裂的叫道,查克立刻從她身後拖住她,將她拖進遮避處。
「玉姑娘,你也想死嗎?就要爆炸了,跳下去你想卷進火海之中嗎?」
「五哥等著救啊!」她叫道,掙開查克的臂力。什麼為他生為他死,到頭來竟讓五哥為她而死……「啊啊啊!五哥!五哥!」心如刀割、心如刀割啊!她臉上濕濕的,是淚嗎?如果眼淚能讓時空倒轉,她寧願流盡淚、流盡血。
「再待下去,就走不掉了!」火長叫道:「等佛郎機人登上了咱們的船,咱們連小船也不能走了!方護衛!」
方再武的心臟猛跳,幾乎跳出了他的耳,他肩上的血流不止。他瞪著甲板,耳畔是隨玉的哭叫,他喃喃地,但是聲音傳達到附近的每一個水手耳中。
「我身為狐狸王的護衛,他掉進海里,我該跳下去救他,即使……即使他死在海里,我也得找到他的屍首……」他抬起臉,瞪視著隨玉,即使不甘心,但從今以後他會被罪惡感淹沒。「但是,這艘船上還有狐狸王的妻子,如果我跳下去了,那麼我將違背我的另一個誓言:保護狐狸王的妻子。隨玉,現在,你是狐狸王的妻子,雖無名媒正娶,但卻是狐狸王認可的,這艘船所有的性命從此刻起為你而活,你說,你還要跳海嗎?」
隨玉楞楞抬首,臉上的血淚交織。她怔怔地,目光有些渙散的移向方再武。他的身後站著幾名炮手,一致手足無措的望向她。
「我……」
炮再度擊中了狐狸號,佛郎機人的吆喝聲已隱約聽得見了。
她是五哥的妻子了……即使無名無實的,可是,一輩子都甘願當他的妻子了。
她爬起來,胸口在喘。那一槍宛如打中她的心臟,她的雙腿有點虛軟,海風冷颼颼的,天空萬里無雲的,這麼美麗的海……
她用力擦了擦淚,咬唇道:「好,走,走。聽我命令,隨時引爆。」她的聲音是顫抖的。「遲早,我要讓那些佛郎機人了解雖然他們有槍有炮,但是咱們漢人卻有更厲害的武器。撤!」
查克與眾人鬆了口氣,連忙撤下。隨玉經過方再武時,抬起臉痛心地說:
「再武兄,我總算了解你背負家仇血恨的痛了……」
方再武一怔,一時之間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綉芙蓉2003年7月12日更新
「落……海?」本執扇輕搖的聶泱陽停下了動作,一臉十分的驚愕。「你是說……泱雍落海了?」他的音調依舊徐緩,卻顯得震驚。
他這個假狐狸王正要歸回原主,拎著元巧回中原,偏偏遇上了這等事。
「他的泳技應是不錯吧?」
「爺的泳技是一流的。」方再武換上了白衣,垂臉道:「可他胸口中彈了,番人的槍……打中心臟是沒法活的。」即使他們的功夫再高又有何用?一顆子彈就足以叫他們斃命了。
「哦?我以為你這個護衛會保護你主子。」聶泱陽微微不悅。
「是……是奴才的錯。」方再武咬牙道,已有心理準備接下四爺的責難。
「五哥……是為了救我……若不是為了救我,不會被火槍打中。」隨玉語氣淡淡的,臉色淡淡的,就連她的唇也是淡白色的。她的眼神有些縹緲,移向聶泱陽,恍惚之間,竟有五哥的身影。「四哥……入了夜之後,我已讓精兵乘小船到那兒附近潛水,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你說是不是?我的泳技是五哥教的,他不容易被打倒的。」
聶泱陽瞧了她一眼。
「元巧,你將再武帶出去,我有話同隨玉說。」
「好……沒問題。」聶元巧點頭,俊美的臉龐沒有笑意,事實上是讀不出任何錶情。
待他們離去后,聶泱陽走近她幾步。
「隨玉,你相信你五哥沒死?」
「當然,五哥是打不死的。」她握緊雙拳。
「你的神色可不是這樣說的。」聶泱陽嘆了口氣。「泱雍既然占島為海賊之王,對於這一天,他早該有心理準備。他若在九泉之下,也該明白這一生他活得盡興。」
「四哥。」她瞪著他。他怎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的笑容苦澀。
「你想指責我沒血沒淚沒心肝?你該從你五哥那兒聽過我自幼有病在身,活過了今日不見得能見到明兒個的太陽。生死一事我已看破,泱雍活得雖短,卻有其價值。隨玉,你四哥我擔心的是你的將來,泱雍既死,這消息怕難守住,朝廷、雙嶼早對狐狸島虎視眈眈,你若願意,我安排將你送往南京,幫著你三哥顧書肆,這樣可好?」
隨玉眯起了眼,咬牙切齒的說道:「我……我已是五哥的妻子。」
「哦?他……動作可真快。」比起先前的驚訝,聶泱揚這回是更加的吃驚,像是千算萬算沒算到這一點。
「無名無實,五哥不曾碰過我,可是……我算是五哥的妻子了,狐狸島現在是我的了。」雙拳緊握,她的神色不再虛無恍惚。她下了一個決定,一個終身不改的決定。為此,她付出一生也在所不惜。
「我要代替五哥,我要成為狐狸王,我要讓雙嶼得到他們應得的,我要親手毀了雙嶼。」她的眼裡是悲憤,卻含著澀然的笑說道:「我要等著五哥回來,然後原封不動的將狐狸島還給他,這是我當妻子的本份。」
聶泱陽輕輕啊了聲,斯文的面色不變,可眼神輕輕的飄了下。
「這若是在意氣用事之下的決定,你可要好好想一想……報仇得付出很大的代價。」
「嗯,我懂。五哥的那一槍,我要讓雙嶼的命來賠上。」愛笑的臉不再有,親切隨和的個性已成過往,骨子裡的血液在流,卻成了冷血。
多麼冷的血啊,冷到連自己都會顫抖,她不喜歡這樣的個性,卻不得不這樣去做,否則難以平息心中的痛。
到今天才發現,她是愛五哥的,是女人對男人的感情,是自小到大的教養之情,是日久相處后難以分割的感情,是親情是友情也是愛情,他是世上唯一的、她想要的男人。天啊!寧願落海的是自己,寧願中彈的是自己,寧願在他落海后立刻跳下去,寧願沒有五哥留下來的狐狸島。
他可知道那種心如刀割的感覺?像是活生生的被一塊塊割下來,好痛!痛到她無法言語,但她得活下來,為了五哥的狐狸島。她的愛情還沒發現之前,所愛的男人便已遠去,可她的愛還沒有夭折,因為五哥還在,活在這狐狸島的每一處。
「你……這可是守一輩子的寡啊,泱雍還沒給你名份,不是嗎?」
「有,五哥給了我名份,」她低柔的說,撫上胸口。「他給的名份就在這兒。」她的唇像在笑,柔化了她冷靜過頭的臉。
聶泱陽靜靜地,不再說話,只是嘆了口氣,將扇打了開,輕輕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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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我說,方再武,你的酒是不是喝多了點啊?瞧你臉紅脖子粗的,待會兒我可沒力扛你回去。」聶元巧噘了噘嘴,有點不太高興的拍了下他的頭。明月當空,坐在這亭里,該是美人在側才好玩哪,偏得陪姓方的這個大老粗。
「十二……」方再武醉醺醺的抬起臉。
「有何貴事?」聶元巧沒好氣地說:「我不喝酒,偶爾呢,小酌兩口,可是得在四哥面前,被他抓到了,我會挨板子的。你說,我是不是很倒楣呢?而你,喝了這麼多,一、二、三……十瓶了,大哥,你再喝,喝死算了。」
「十二,」方再武忽然抓住他的手,嚇了他一跳。「我……我是不是做錯了?」
「做……做錯什麼啊?」可惡,這死方護衛的力道大得驚人,要用力掙脫,怕下場是脫臼。混帳四哥,專差遣他做這種難事。
「我……我沒錯啊,她是倭寇!她是日本人!她是我的仇人啊!我沒有立刻殺了她,是我的仁慈了……可是……可是為什麼我這麼難受?為什麼?」
「你……難受啊?我也挺難受的。」聶元巧撇了撇唇,瞪了他。「你這大老粗就這麼計較隨玉是不是日本人啊?麻煩!依我見,你這個漢人眼小心眼兒也小,只適合一輩子背著你的家仇,啐。」
「你懂什麼?!」方再武握緊了元巧的手腕,令得他痛叫連連。「你生在富貴之家,又怎能懂得我背負多少血恨家仇?你可知道我多盼望我生在一般家庭,有爹有娘有兄弟,做粗活也好,就算挑糞也行,只要能享天倫之樂,哪怕我沒有這一身武功,沒有顯赫的護衛之,沒有三餐的溫飽,我都心甘情願,偏老天爺給了我這樣的身世,你當我願意嗎?我恨不得找老天爺理論,為何旁人的家是圓滿的,偏我就得一輩子見不到爹娘、見不到我妹子!」
元巧顯然被他的吼聲嚇了跳,他撫拍著胸膛,有點小聲的說道:「方再武,你不必激動,這……你說的,我是不曾體驗過,我……我也覺得你挺可憐的,可是,可是人要懂得知足啊,難道現下的你不好嗎?你不快樂嗎?狐狸島上沒有人值得你好好對待嗎?」痛死人了!方再武是存心將他的手給捏碎嗎?等碎了,就要四哥養活他一輩子好了。可惡!他齜牙咧嘴的。
「當然有人值得我好好對待……」方再武喃喃自語著,迷醉的眼瞪著元巧的身後,不知神智飛向何處。「五爺……他將我從血泊之中帶回,我甘願當他一輩子的護衛,可現在他凶多吉少,隨玉……我以前將她視作妹子……疼她疼得要死。曾經,我想過對五爺是感激是尊敬,可以為他把命拋,但只要不相抵觸,我也能為我這妹子丟性命……可是……可是我沒有做到……」他咬住牙關,咬得血直流,聶元巧瞪傻了。「我親眼看見帆桅掉下來,我就在她身邊,沒動沒救她,因為她是日本人……五爺是我間接害死的……是我!」他猛然跳起來,連帶將元巧拖起來。
「方再武,你瘋了!別大吼大叫的,我沒耳背,本少爺聽得見你說話!」
「你不生氣嗎?你不恨我嗎?十二。」方再武拉近他,醉意濃濃的臉俯近他的。「你是五爺的兄弟,該恨我啊,你該恨不得殺了我!」
聶元巧惱怒了,右手執著扇子狠狠打他的頭。
「你這個王八羔子,我的手被你拉脫臼了!」王八蛋!痛死了!四哥要負責了!
方再武喉口穢物一湧上來,忙推開元巧,扶著柱子嘔吐出來。嘔了乾淨,神智也清醒幾分,他虛弱的靠在柱子上。
猛然,一盆水潑上他的頭,他嚇了下,跳起來。在月色之下,是十二的怒容,即使是怒顏,也依舊美麗,如果十二是女人……
「瞪什麼瞪?!你這王八小龜蛋!」
「十二……」他眨了眨眼,喘氣。
「我四哥自幼病骨纏身,你未跟在他身邊,不知他的情況有多惡劣,血海家仇?嗤,他壓根兒連這種事情都沒時間想,每天吃了葯就吐,連大夫都說不准他的命何時結束。四哥跟我每日最快樂的一件事就是夕陽西沉時,那表示他又活過了一日。你呢?你是有血海家仇,可你每天都健康的活著,你還奢求什麼?奢求報了血海深仇,最好將所有的日本人都千刀萬剮,隨玉當然也包括其中,然後你會後悔一輩子,後悔你最愛的妹子被你殺了,王八羔子,啐!」
「我……她不是我的妹子,她是日本人!」
聶元巧橫眉豎眼的,狠狠的踢了他一腳。
「你去死吧!老子是說不動你這頭大笨豬,遲早有一天你會想清楚的,那時候你付出的代價就不再只是失去你的五爺,你失去的將遠比你現在失去的還多!」他氣得跳了兩腳,見方再武楞楞的瞪著他,他冷冷哼了一聲,走出亭外,走出拱門之外。
一出拱門就撞上肉牆。
「誰?」元巧沒好氣地問道。「不懂得拿燈籠,是存心想把我撞死啊?」
「是你四哥。」聶泱陽靜靜地說。
「四……四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這四哥。元巧的口氣和緩:「四哥,瞧你給我的好差事,陪他喝一整夜的酒,也打不醒他的腦袋。」
夜色中,聶泱陽微笑。「你做得已是極好了。」
「當真?」元巧嘿笑兩聲。「我就說帶我來是沒錯的,不過……」他苦起臉低低哀叫的捧起他的左手。「四哥,我要聽讚美,但那是之後的事,現下,請你先幫我把手臂接回來吧,痛死了。」
聶泱陽怔了怔,皺眉,小心的捧住他的左手。「脫臼了?」
「被方再武那頭大笨豬給拉的,他的力道大得驚人,我還真怕他把我的手臂給拉下來。」
聶泱陽抿起唇。「我倒沒料到這一點。很痛,你忍著點吧……」
「忍?我最怕忍了。忍字頭上一把刀,那把刀會割我心肝,痛啊!」
「你若痛,就咬著我的肩好了。」
「啊……四哥,你說的可是真的?」四哥什麼時候變好心了?夜色中瞧不清四哥的神色,但隱約覺得四哥的臉是皺的,像對他的痛感同身受似的。是他脫臼還是四哥脫臼啊?真是。
聶泱陽趁他將注意力另放時,猛地接回骨。
元巧大叫:「痛痛痛痛死了!四哥,你要我的命啊!」嗚,好痛!他瞪了四哥一眼,忽然狠狠的咬了口聶泱陽的左肩。
「痛不痛?痛不痛?這痛可比脫臼痛吧?」他沒好氣說。
聶泱陽連眉也不蹙一下,輕輕拍他的背,微笑道:「這樣可扯平了吧?現下,你就陪四哥上教堂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