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半年後——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海師吃了敗仗啦!」有人衝進客棧,大聲喊道。

坐在二樓的少女猛然站起。

「坐下坐下,沿海消息傳到這裡,至少也有半個月以上,你現在就算衝過去,又有什麼用?」同桌的年輕人笑道,徐緩搖著扇。

「碔砆哥哥,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爺?」

「叫他爹。」以後也得叫她娘了。想到自己將來會有個相差十歲的女兒就有趣。

「他是爺——」小堇臉一紅,嘴硬說道:「不是爹!」

「真是死腦筋。原來你還是不將他當爹來看,那表示什麼?一個大男人收留一個小女孩也就罷了,但這小女孩一旦長大了,男女畢竟授受不親,要待在他的身邊,不喊爹,難道要喊聲相公?」

「不不!」小堇怕她誤會,連忙叫道:「我從沒逾矩過自己的身分,我是爺的貼身護衛,一輩子都是!不會成親,也不曾貪戀過節……」爺出征前,曾要她好好保護毫無功夫的碔砆姐姐,若是出了差池,她就算自盡也難脫內疚。

「可是,我聽說聶老五就是從小養了一個貼身護衛,一不小心,貼身護衛變老婆。大哥與聶五同是一家人,相似的心態一定會有,難怪大哥要你學讀書識字,原來……」她垂下眼,深深嘆息。

小堇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

「這樣的誤會我怎麼擔得起?殷戒,你為我說說話吧,爺跟五爺是不一樣的……」望向戴著鐵面具的殷戒,他連句話也沒有說,唇畔隱約有笑,她一怔,又轉向譚碔砆。「你……又在嚇我?」

譚碔砆無辜笑道:「反正將來你喊我娘的機會極大,當娘的嚇你一下,你可別發火,我會受驚的。」

小堇聞言,腿一軟,跌坐椅上。「碔砆哥哥,你老愛欺負我。」

「我欺負你,是因為你開始像大哥了。我明白你崇拜他的心,你學他有什麼好?多學我一點,才不會悶壞自己。」她斂起笑顏,將食指擱到唇畔,阻止小堇再說話。

報訊之人大聲說道:「已經連吃了二回敗戰,難道咱們大明海軍連小小倭寇都打不過嗎?」一時間,客棧鼓噪不已。

「不知爺……爹怎麼了?我該隨他出海才是。」小堇憂心道。

譚碔砆沉吟了會兒,低聲說道:「這會是一場打得很辛苦的戰爭。當日我跟他一塊出京師,親眼目睹他手下軍隊,軍隊良莠不齊,即使有他親信數千,要贏也很難。」

「碔砆哥哥,殷戒留下保護你,我去幫爹吧!」

「你能幫什麼?你性子毛躁,去了只會礙事,就像我。」她也想去啊,若有差池,她也好相助,可惜她不懂武,去了只會誤事。

「難道,我們就只能在這裡空等嗎?」

「你怕空等,就回我宅子好好學做一頓飯吧。南方食米,你別老煮些麵食給我,我會膩的。哎,今年過年總算不必留在北方吃餃子了。」譚碔砆心滿意足地笑。

小堇瞪大了眼,難以置信當爺在遠方戰爭時,碔砆姐姐卻優閑似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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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城東譚宅。

「碔砆姐姐!」小堇匆匆闖進書房,叫道:「好消息,好消息!大明兵奇襲成功,倭寇退出沿海了!」

譚碔砆從書桌前抬頭,隨口問道:「是在陸地上奇襲成功嗎?」

「正是!人人都說,聶元帥真是奇才,竟想出了奇陣對付倭寇呢!」今天晚上就來吃慶功宴。

「果然……畢竟大明軍隊不習於海上作戰。」譚碔砆發起呆來。

小堇上前,瞧見她又在寫書信。

自從爺上戰場之後,碔砆姐姐不定時寄書信,有時厚厚一疊,有時只有短短几字,有一回她不小心偷窺了一點,裡頭不是談情說愛,只有碔砆姐姐日常生活的紀錄。

「碔砆姐且,不知道爹的奇陣叫什麼呢?」

譚碔砆回過神,有趣說道:「你不提,我倒忘了取名,叫什麼才好呢?我沒上過戰場,只能依兵書作變化,大哥練兵時又作改良,若叫『鴛鴦陣』,小堇,你說好不好呢?」

「啊?」隱約明白碔砆姐姐有點小聰明,但沒有想過她能寫兵陣,難怪過去幾年,碔砆姐姐還是一介朝中文官時,一直向爹討來不少倭寇兵器玩,研究倭人交戰特性,原來——「如果碔砆姐姐是男兒身,必能與爹共征沙場。」她脫口而出。

「我雖是女孩兒,身無法與他同在,好歹我也能儘力。」譚碔砆笑道。忽而神智恍惚地低喃起來:「也許,這就是上蒼賜給我才智的原因吧!」

小堇覺得有異。城東這間譚宅是買來的,但聽說城西也有一個譚宅,是碔砆姐姐的老家,但早已荒廢,上一回碔砆姐姐走過一趟后,發獃的時間變多了,有時不知自言自語什麼。

她改了話題,輕聲問道:「碔砆姐姐,你想爹還要多久才能回來?等他班師回朝後,會立刻來找咱們嗎?」

譚碔砆聞言失笑。「瞧你高興的。倭寇退出沿海只是暫時,戰事不會這麼容易結束。」

「咦?為什麼?只要那些賊子一上陸地,就用陣法困死他們,還怕不贏嗎?」

「真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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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月後,城西荒宅——

「是……是誰?大半夜的,怎會在譚府出現?」

打更人舉起燈籠,借著微弱火光,瞧見白衣男子緩步走向荒宅。

「我不能出現呢?這是我家,我來是理所當然。」

打更人一驚,再一細看,脫口叫:「鬼……鬼啊!」

白衣飄飄,沒有雙腳,不是鬼,是什麼?只是譚家長子死了近十年,如今再回來,為了什麼?

見他狼狽爬走,譚碔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黑靴,搖頭笑道:「人鬼分不清。」

徐步走進荒宅里。

許久未回,她仍然很熟悉宅里的擺設走向,不借燈籠,繞了幾個迴廊,走進荒廢的庭院。

院中雜草叢生,她撩開門上蜘蛛網,掩鼻推開房門。

「他們真沒有回來……」她喃語。走進,將窗打開,灰塵弄得她一身都是。

她一向愛乾淨,現在卻不以為意,點起蠟燭,房內立時一片暈黃光色。

她四處張望,雙手合十,閉上眼說道:「大哥,什麼是官,我可親身了解了,你想當官,我為你當了,你該瞑目了。」

外頭忽然有聲,她不驚不怕,默禱了一會兒,才問道:

「戒兒,是你嗎?」

他一向緊跟她,今晚好不容易才溜出她在城東買下的宅子,沒想到他還是如影隨形。

「不是戒兒。在下只是一個想要見自己女人的男人。」

外頭傳出熟悉的聲音,她一驚,喊道:

「大哥!」她匆匆步出房外,見到院中有一名男子。

「是大哥嗎?」她燃起火褶子,趁光望著她日思夜想的聶滄溟,她瞪了半晌,唇角緩緀漾起動人的笑來,柔聲說道:「大哥,我還以為至少要再過一個月,你才會來。」

兩個月前,朝中下旨,召回聶元帥及其軍隊。當時她不解為何在節節逼退倭寇的同時,朝中會下此命令,後來經過打聽,才知皇上要建醮壇求長生道,邵元節進言禁殺戮,以求積福。

「我待不住京師,便來了。」他露出微笑。

他看起來……滄桑不少,她亦微笑。

「我很想你,大哥。」一時不察褶子燒透,只覺手指驀然疼痛起來。

他見狀,立刻上前拍掉褶子,抓起她的手。「一年多不見,你怎麼連照顧自己都不會?」

「因為我在等大哥回來繼續照顧我啊,你知道我多散漫的。」

她的身影、她的聲音、她的氣味都在眼前,幾乎要以為是在作夢了!聶滄溟忽然緊緊將她摟進懷裡,低語:「碔砆!碔砆!」

她合上眼,回抱住他。「大哥,辛苦你了。」

「辛苦什麼?到頭來一場空。」他忿恨說道。

「誰說一場空?沒有大哥,沿海一帶豈會有短暫的安好?如今就算沒有軍隊,還有你訓練的當地居民,你讓他們知道當國家無法保護他們時,要保住自己的家園只有靠他們自己。你不是神,已盡了力,那就夠了。」她柔和說道:「再者,時不我予,那不表示將來沒有能者之輩來解決倭寇問題。」

「能者之輩何時會出?「他咬牙道。

她溫和笑道:「會出,只是要等。前兩個月,小妹一聽大哥急召回朝,心知聖上有心建醮壇,短時間要再出兵是不可能的,我……將鴛鴦陣給人了。」

「給人?」這一帶並無駐守的強將,她能給誰?

「我遇見了個小孩兒,姓戚,小名阿光,他家人都是軍人,他與叔叔本欲趕往沿海,盡一分心力,沒料想路經此地借住幾天時,正好傳來你回朝的消息。我瞧他年紀小小,即有心為國,挺像你的,於是我試了試他,發現他頗有天分,便給了他陣圖,將來他若長大有心殲滅倭寇,那麼這是一個小小幫助。大哥,你可會怪我的莽撞?往好處想,百姓開始懂得要生存,就得自己出來抵抗,這是件好事啊。」

他聞言不再作聲。

蟲鳴蛙叫,她任他靜靜抱住,不作反抗。

也不知過了多久,乎穩的聲音響起:「碔砆,我早就知道有你在身邊,即使遇見再大的困難或挫折,我的心靈也能得到平靜。」

她抬起臉,望著他深情款款的神色,轉了話題笑道:「大哥,你還想要我嗎?」

這種笑容多眼熟,其中必有詐,偏偏他被欺得很高興。她不知他在戰場上受挫時全賴她的書信打氣……注視她笑意盈盈的眸子,他動容脫口道:「不,你知道的。」

「知道什麼?「她笑問。

「我要定你了,碔砆。錯過你,我這老頭子還有誰要呢?」

譚碔砆但笑不語,輕輕推開他,牽起他的手徐緩往外走去。「大哥,夜深風涼,我帶你在宅里走一走,讓你瞧一瞧我的出生之所。」

他面不改色,打量四周荒蕪。「好,我要看究竟是什麼地方蘊育出像你這樣的女子。」

她輕笑,帶他走在破舊的迴廊里。「譚府算是小康人家,我自幼在此出生,不算備受寵愛,不過爹娘疼大哥,大哥疼我,連帶我要什麼就有什麼。」

「你有大哥?」

「我大哥名叫譚璇玉,方才我待的屋子便是他生前所住的地方。」繞過廢池,走進蝴蝶拱門便停下來。

牽住他的手忽然收緊,聶滄溟心知有異,順著她的目光望向看似書房的樓屋。

「這是璇玉哥哥寒窗苦讀十年的地方。」她輕聲說道:「大哥,你認為科舉制度真的能為國家帶來好處嗎?什麼叫功名,考中功名究竟是為了什麼?」她轉過臉望著他,微微冷笑起來。「萬般皆下品,只有讀書高,讀書是為了什麼?考功名?考功名又是為了什麼?是為當官以光宗耀祖,抑或為百姓做事?當官真有這麼重要嗎?璇玉哥哥他背負我爹娘的期許,考了好幾年都沒考上,最後一次他自盡在考場之中。」

夜風襲來,四周荒草搖曳不定,風聲微微刺耳,她恍若未聞,再回頭望向黑漆的書齋,清冷笑說道:

「我爹娘聽到消息之後,大病一場,我扮男裝買通號軍及考官,得知璇玉哥哥弔死時的試卷題目……那是什麼試題?我好吃驚,就為了那種寫不出來的試題,上吊自盡?」

臉頰有觸感,她回過神,才注意他抹去她臉上的淚。

「好奇怪,都快十年了,我還難以忘懷。」她輕笑,緊緊抓住他的手,聲音微顫地說道:「我從未跟人提過,我氣極了,氣璇玉哥哥輕賤自己性命,更氣……更氣我自己。大哥,我看到試題時,幾乎昏了過去,對我來說,這種考題太過簡單,而他竟然為了這麼簡單的考題而自盡!我恨自己何必這麼聰明?他苦讀十多年,我隨他念書,平日散漫而不用心,但就因為上蒼多給我一點才智,所以我勝過他苦讀數年嗎?我好不服氣!這種科舉制度害死多少人?璇玉哥哥想求功名,好,我為他而求,我扮男裝,傾盡家產假造三代祖先之名,重新取作同名譚璇玉應試,我一路上殿試,對我來說如探囊取物,這就是璇玉哥哥要的功名嗎?像我這麼聰明的人當了官又如何?不過是個官而已,他為此而死,太愚蠢了。」

「碔砆,你在怪自己了。」他柔聲說道。

「我是在怪我自己,倘若我的聰明才智分他一半,那麼他也不會自盡了,所以從此以後我不願意再動腦。」她用力抹了抹自己的眼淚,很快調適自己,抬頭笑道:「大哥,我爹娘早在我扮男裝應試時,就遷家不知何處去了。」

見他微訝,她搖頭苦笑:

「他們怕有朝一日我被識破,到頭顛倒陰陽,戲弄君臣的大罪不只要殺頭,株連九族都有可能,便在獲知我高中探花之後,收拾細軟,舉家遷移。他們不信我能假扮男兒而不被發現,事實上也只有你一人依賴著你的直覺看穿了我而已。」語氣又有酸意,顯然仍在計較他識破她的女兒身。

再讓她計較下去,難保不會又有什麼差池。女人心眼小,今日算是見識到了。

他不著痕迹想要轉移她的酸意。「你不曾想過找你爹娘嗎?

她笑道:「我爹娘與我感情素來極淡,他們真要找我,過去數年必知如何找到我,我何必主動去找?去找了,他們反倒嫌麻煩。有個太過聰明的女兒,只會讓他們為難。」遲疑了下,再說:「不過我搬到城東買下宅子后,曾私下打聽了下,他們搬到內地過得極好,膝下女兒在數年前病死,我爹納了新妾,又生了一子。他們既假造我的死因,那麼必定不願再與我相見。大哥,現在我真算是獨身一人了。」她說得雲淡風清,雙眸掩不住淡悲。

「你還有我,碔砆。」

她淺笑望著他,別有用意地說道:「我還有你。」

他未察,嘆道:「以往我只恨你不是男孩兒,不能與我共同盡忠;如今我慶幸你是姑娘,能與我長伴廝守終生。」

她緩緩抽出與他交疊的手,說道:「大哥……誰說,我與你必會長伴廝守終生?」

他半瞇起眼。

「你又想做什麼?」尤其見她緩緩眨了兩次眼,心裡更為確定有難當頭了。

她想主意時,眼皮子特別活絡,讓他不得不全神貫注。

「大哥,事隔一年,你可還記得當初你在京師聶府書房要我嫁你之時,你所說的話?你要知心人,我就是你的知心人;可是我想要廝守的,不只是與我知心而已。」

他暗鬆了口氣。原來她還在計較這個。

他微笑:「你要出難題,我接。我要你,要的不是一個賢妻,我要的是一個懂我、愛我的女人。碔砆,我為你白雙鬢、多操心,你身陷都御史府里,我罔顧擅闖官家府邸的重罪,執意定要救你出來,你該明白我的性子,沒有放下重情,我不會冒著失去前程的危險救你。」

她聞言,憶起四年前他遲遲沒有立刻上尚書府來尋她,卻在四年後不顧後果闖進都御史府里,不論她清白與否,就是要保住她的性命,如果再看不出來他的心意,她就真是愚蠢了。

偏偏她就是要裝愚蠢。

「可是……」她無辜地說:「我心裡總有疙瘩啊!」

「疙瘩?」

「大哥,你對我有情,小妹子對你也是心牽情掛,否則也不會耗上數年與你相處,小妹確實有心與你相守到白頭,可是……我不服氣啊!若是沒有弄個明白,就算我嫁了你,我心會時時牽挂,難以忘懷。」

好虛偽的口吻,分明要他誤踏她的陷阱。聶滄溟瞇起眼,直覺露出狐狸般的笑:「你不是小家子氣的人,莫要斤斤計較,打壞了我對你的印象。」

「夫妻要長久,必先坦誠以對。小妹是小家子氣,但沒有個結果,我心不甘心下嫁於你。」

「哎,我倒寧願是另一種袒裎相對。」他故意取笑,存心打亂她的計畫。

她白了他一記眼,臉微紅,道:「大哥,你想干擾我的心思?人人都說夫妻要白首,這幾十年的光陰必會相看兩厭煩,偏偏我倒覺得我們相處幾年極好,能揣測到你的心意。」

「那,你能猜到我的下一步嗎?」他忽然上前,傾吻住她柔軟的朱唇。

她一錯愕,連忙退了數步,踢到磚塊差點跌倒,他緊緊摟住她的腰身。

「碔砆,小心!」

「大哥,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連美男計都用上了。」她惱道。

他笑道:「多謝賢妹誇獎。愚兄只知不擇手段,否則我打光棍,誰負責?」

她瞇起眼笑著。「大哥,你說,我算不算美女呢?」

「你花容月貌,有時瞧著你,只覺人比花嬌,我還怕有朝一日皇上見了你,不顧你的性別,將你——」忽然啞然,見到她踮起腳尖,輕吻他的溫唇。

沒有細嘗,她迅速退開數步之遠,望著他驚詫的面容,笑說:「大哥,你有美男計,難道我就沒有美人計嗎?男女素來授受不親,以後你想親近我,想要小妹如同方才那樣待你,那得要先娶我才行;要娶我,先解我心裡疙瘩。」

他撫上唇,唇上尚殘留他朝思暮想的柔美氣息,輕嘆:「英雄難過美人關,此話果然不假。你說吧,要如何欺我,才能解你心中疙瘩?」

她雙手抱拳,向他行了個大禮。「多謝大哥成全。你說,你第一眼就識破了我的性別,並非因為我的舉止,也非我的容貌,只是因為你的直覺,就這樣看穿小妹。我心裡不服你的直覺,所以三天後,請大哥上街一趟,猜猜哪個才是小妹我?」

知她必刁難,但——「我知你容貌,怎能猜不出?」

她舉袍掩嘴輕笑。「大哥,你不曾見過我女孩家的模樣吧?」

「你要扮女裝?」她扮男裝已教人想入非非,換固女裝豈非天姿?

她沒直接回答他,只說道:「我會變成女孩家。三天後,我讓小堇跟戒兒跟在你身邊,告訴你那一日的路線圖,到日落之前,你只能猜三次,猜猜看你所看見之人里究竟哪個是我?」

「若猜不出來呢?」

「哎,猜不出,那就表示大哥的直覺有誤,更顯出咱們朝夕相處都無默契,還談什麼知心?」言下之意,就是人也別娶了。

他注視她良久,黑眸精光乍現。「好,碔砆,要摘下你這朵花還真不容易,你的氣味、你的身形、你的容貌烙在我腦海近十年,我豈會猜不出來?你敢下戰帖,我就敢接。」

笑眼彎彎,她心裡已有計。忽然,風吹草動,彷佛有人在笑。明知是風聲,譚碔砆仍舊不由自主地回過身,望著書房。

「碔砆?」聶滄溟似乎也聽見風聲。

她痴痴望著書房好一會兒,才說:「數年光陰為了璇玉哥哥而身處官場,如今我要還我的女兒身,重新自己的生活了。」

風又吹,讓她衣袂飄起,好象聽到有人在說:少裝得像委屈你自己了,分明是你貪懶貪鮮,在官場玩了七年才肯辭官。

「碔砆,夜涼如水,早點回去吧。」

「嗯。」她笑顏粲粲,接過他的外衣披上,又看了書房一眼,才與聶滄溟雙雙離去。「大哥,你想咱們半夜在此談心,明日會不會有人傳出有一對幽魂在此?」她笑問。

「你已經讓人以為此地有魂不歸地府了。」

「大哥,你打一開始就跟蹤我?」遠遠的,傳來她吃驚的聲音。

「不是跟蹤,只是好奇你半夜擺脫殷戒,會去哪兒?」

「若我是去會情郎,大哥會有何反應……」聲音愈來愈遠,終至消失。

荒廢的譚宅里,風不止。

綉芙蓉2003年7月11日更新

三日後,大街上人來人往,每走一步,同時擦身而過的就有五、六人之多。

「今天是什麼日子?竟有這般多人。」聶滄溟立於大街中央,目光一一越過所經過的姑娘家。

「爹,不是特別日子,是前兩天打更夫瞧見城西荒廢的譚宅在鬧鬼,好象先是譚家長子顯了靈,按著病死的譚姑娘也跟著出現,在譚宅里飄蕩。城裡人怕遭災,這幾日天天上香呢。」小堇在旁監視說道:「爹,碔砆姐姐要我轉告您,您一有動作就表示您要猜了,猜之前切記三思再三思。」語畢,掩嘴偷笑。

聶滄溟瞪她一眼,在大街上緩步走著。街極長,不停有人在走動;兩旁有攤,前頭有大廟,廟前有乞丐,來上香的婦女甚多。方才已去過廟裡,並沒有神似譚碔砆之人,他退出廟,在大街上來回閑逛。

「爹,要猜了嗎?」小堇追問。快要正午了,終於見到爺走到攤販前,灼灼瞪著一名背對他的姑娘。

那姑娘的背影極像譚碔砆,站在賣簪子的攤子前,是在暗示什麼嗎?當年認她當義弟,便是以一枝金花簪當見面禮。當時她面不改色,假意怒斥他為何要送女人物品,他故意推說將來可以轉送給未來的弟媳。

她在此選簪,是在暗示她的身分嗎?

「爹,不能再近身,一近身,你就真要猜了。」小堇再次提醒,遭他瞪眼。

他轉身離去,小堇與殷戒對望一眼。「爹,為什麼你不猜她?」

「碔砆絕不會這麼輕易讓我猜中,她是在設陷阱,好讓我用盡三次機會。」她到底在想什麼?難道讓他猜不出來,她真會高興嗎?

街頭有紅轎迎面而來。

有人叫道:「是有人要嫁娶嗎?」

「我怎麼一點也沒聽說?是哪戶人家要嫁娶?」

聶滄溟聞言,立時注意起來。

「無人嫁娶,就不該無故出現紅轎。」八人抬轎而來,他眼尖,瞧見小堇微微側過臉,極偽裝作自然貌,眼神卻飄忽不定。

小堇一點心機也沒有,性子率直,難以隱瞞心事。他遲疑了下,紅轎往他面前而過,從轎窗望去,紅紗飛舞,隱約瞧見轎里新娘露出鼻子以下的容貌,極像譚碔砆。

小堇的拳頭緊握,殷戒面具下的視線緊緊跟著轎走。

「她先露假給我猜,料定我心會懷疑下一個神似者;一遲疑,就會讓她溜走,讓她以真亂假,逃過我眼下。」他喃道,心意一定,躍過轎頂,停在轎前。「且慢要走!碔砆,你——」掀開轎幔,正要拉下新娘頭巾,赫然注意到新娘筆直的坐姿,迅速收手,連退數步。「你不是碔砆!」

「來不及了,爹,你已算是猜了一次!」小堇叫道。隨即全身顫抖不已,高興地自語道:「我竟能騙倒爹這個老狐狸,我竟誆了他,幸好碔砆姐姐教了我一夜的神態與動作。」

聶滄溟微瞇瞪著她。「小堇!你這一年跟著她,倒真學了不少。」

小堇臉紅了下。「不能怪我,我只是依碔砆姐姐的話……她說,你心眼太多,必定會以虛實來判斷。」

聶滄溟不怒反笑。「好個碔砆,你想證明什麼明心靈相通嗎?」他往客棧走去。

殷戒緊跟而上,說道:

「她扮女裝,很美。」

「你看見了?」

「我是第一個瞧見她扮女裝的模樣。」殷戒乎靜地說道:「從她回故鄉之後,在晚上時常換固女裝。」

這是在挑剔,抑或暗示他?殷戒一向少言少語,容易讓人忘了他的存在,然而只要碔砆下班之後回到聶府,有她的地方必能瞧見他隨侍在側。日夜如梭,他將殷戒當孩子看待,但孩子會成長,不知不覺中,殷戒已有高瘦之身,是二十齣頭的青年了。

沒見過他面具下的容貌,也不想主動去探知,只猜測他的容貌必曾帶給他一段傷心往事。

「你大可放心,我不愛女人,也不愛男人,我對她,只有男女之愛外的情感。」殷戒以為他沉默,是誤會他對譚碔砆的感情,補述道:「再者,我有自知之明,絕不會去愛上一個我駕馭不了的人。」

聶滄溟微笑,忖思起殷戒乎日話少,但說起話來條理分明,讓他留在碔砆身邊固然有用,但他已二十齣頭,再留下來只會扼殺他將來的前程。或許等他與碔砆成親之後,將殷戒送往南京聶府或者再多念幾年書,多接觸些不同形貌之人,強拉他出塔外,對他只有好處……

沉思之際,已到客棧。客棧是譚碔砆平日收集戰事消息之地,他一進去,目光晃過掌柜與小二,隨意環視一樓客座,並無譚碔砆蹤影;賣唱的姑娘蒙面,他未費心神去猜,因譚碔砆的歌聲輕柔而沒力氣,不似賣唱中氣十足。

「二樓都滿了,客倌。」店小二叫住他。

「無妨,我上樓找朋友。」他上樓,果然客滿座,看見幾名姑娘背對著他與其他人共坐,其中一名背影極像譚碔砆。

他走上前。

「爹,你又要猜了嗎?只剩二次機會呢。」小堇追上來大聲叫道。

聶滄溟未應聲,走過一桌。桌旁只坐一名男子,他隨意看了一眼,注意到以這樣的天氣,男子穿的有些厚,桌前是四小碟的精緻點心。他抽開眼神,要往神似譚碔砆的姑娘走去,不知為何,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

直覺迫使他又回頭,那男子仍然背對著他,只手托頰,坐姿有些傭懶,腦海赫然浮現殷戒提及譚碔砆扮女裝皆在晚上,同時終於明白為何覺得不對勁了。

這男子穿了耳洞。

「小堇,我要猜了。」

「第二次機會了,爹。」

「不必有第三回了,我若猜不中,就當我與她無緣吧。」他咬牙切齒地走到男子身邊坐下,不必抬眼,就知道男子的容貌。「碔砆,你真是在欺我了。」

「我有嗎?」男子正是譚碔砆打扮。她笑臉迎人的,摸了摸耳垂。「大哥,你沒瞧見我的耳洞嗎?我說我會變成姑娘家等著你來認,只是這個姑娘穿著男裝而已,你不知打耳洞多痛,痛了我一夜難眠。」她討好地為他斟了一杯茶。「恭喜你,大哥,現下小妹是心悅誠服,完全信了你的直覺。」

明明知道她是在鑽漏洞,是在強詞奪理,偏偏無法反駁她。

「你的氣,消了嗎?」

「消了消了,小妹這才恍悟大哥的直覺是為湊成咱們的緣分。」她笑道。

「倘若我三次都猜不出來,你打算怎麼辦?」

「再另想個更簡單的法子讓大哥猜啊,總會讓你猜中的。」她笑道,傾身上前。「小妹也是為大哥好,讓大哥心裡有所準備,我這樣性子的人要改很難了,要娶我,我當然得有點良心來警告你。」

聶滄溟聞言,露出老狐狸般的笑。「賢妹,我這心裡是準備好了,你呢?」

「我?準備什麼?」

他傾身上前,譚碔砆以為他有什麼秘密要說,也跟著靠近他一些。

「準備你的名節都毀在我手裡吧。」他說完,俯頭吻住她的唇。

她錯愕地張大眼,隨即明白他的想法,小城小鎮不比京師,豈容得了異戀。想要抽身,卻被他緊緊抓住。

光天化日之下,抽氣聲四起。

小堇瞠目,臉也紅了。「他們……」

「快閃吧。」殷戒說完時,已走到樓下。

樓上開始起了騷動。

殷戒聽而不聞,先快步走出客棧,躲進附近的巷口內。面具下的臉龐幾乎在微笑了,隔了一會兒,他摸上面具,喃道:

「我真為他們感到高興。」

暫時失了神,因為明白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會經歷那種感情。

他很快釋懷,說道:「也罷,幸好我不愛男人,也不愛女人,我永遠都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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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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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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