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個月後──官道上塵土飛揚,一輛小馬車緩緩駛近官道旁延著樹木搭起的茶棚。「爺兒,要來壺茶嗎?」店家從棚內探出頭來問道。
「好啊,就來壺涼茶吧。」車是個駝背的老頭兒,臉上的皺紋朵得比北方的花捲還可怕,更可怕的在他兩腮塗得紅紅的,像要證明其實我不老,我很年輕。
他半眯著白色的眼珠,往茶棚望去。近冬天的午後茶棚人不多,零零散散分坐在四周,多是趕路人;有讀書人、商人、工人還有女人┅┅他眨了眨眼,很驚訝在這種地方瞧見年輕的女人。
「茶來啦!」店家送茶來,老頭兒沒下馬車,直接接過托盤,遞給店家銅板后,便逕自倒起茶來。
「爹,敢情您是忘了小兒我還在馬車內渴得要死?」車幔被掀起,露出一張年輕的黑臉。
「嘿嘿,你爹不爭氣,才五十齣頭,就忘了還有個兒啊。」老頭兒將茶壺交給兒子,隨即輕啜一口茶,噴了出來。「這是什麼茶!」他叫道:「店家、店家!你這是什麼茶┅┅」
「別鬧事,老爹。」黑臉小子倒是隨遇而安,咕嚕嚕地灌下好幾口。「茶棚賣的茶只是解渴,你就當是喝水就好,要是砸了這一回,我雖是你小兒,也救不了你啦!」老頭兒聞言倏然一驚,立刻忍氣吞聲地喝下口。
他們的對話引起茶棚內幾名趕路者的注意。好奇地往馬車望去,注意到老頭兒奇醜無比,兒子雖臉黑,卻也眉清目秀。有人的頸子伸長了點,瞧見黑臉小子的身後彷佛有一具棺木。「穢氣!」立刻有人低叫,將臉撇開。
「我瞧他們像是有底子的人,極有可能是江湖人。」
「這倒是,你注意到了沒?那老頭兒的背瘤大得可怕,竟也能將背挺得像竹桿似地,不是神功是什麼?」
「噗」地一聲,黑臉小子及時將茶水噴向車內的棺木,才免於老頭兒一身濕。老頭兒的雙腮似乎變得更紅,連眼眶都布滿血絲。
「老爹,你什麼時候練成神功啦?」
「死兒子,你給我住口!」老頭兒隨即放大聲音道:「咱們這一回可真好運,布下天羅地網,總算抓到他了。」
「是啊是啊,總算抓到他了。」黑臉小子附和道。
「抓到他的時候,你老爹我先賞他兩個巴子,害得我受了這麼多年的苦,你知道的,要不是他,我不會身在地獄多年啊。」
「是啊是啊,老爹做得好。」
老頭兒瞪他一眼,正要開罵,發現黑臉小子的視線落在茶棚內的年輕女子身上。他順著望去,瞧見那名女子是閨女打扮,沒有江湖味兒,她的衣服┅┅
「天,廉價貨,沒有眼光,究竟是誰建議她穿成這樣的?」
「不會啊,我瞧得挺順眼的。」
「呸!她怎適合這種沒有顏色的衣服,腰帶要垂墜飾,最好是純金打造的,走起路來會叮叮咚咚地作響,就配她這樣的大美人兒┅┅」
「叮叮咚咚地好警告你有人來了,是不?」老頭兒心虛地哼了一聲,又瞧見方才在隔桌一直在偷窺她的幾名彪漢忽然往她走去。
「天,不會吧,我就知道紅顏禍水,人長得這麼美只會生事┅┅」出於本能,老頭兒立刻要跳下馬車。
「老爹,你想幹嘛?」
「去救人啊!」
「憑你的功夫?」
是啊,憑自己的功夫確實不如她,要救人可能倒頭被人救,那多丟臉啊。
「出了意料之外的事,那┅┅咱們該怎麼辦?」
黑臉小子忖思了會兒,突然哈哈大笑──「老爹,那個姓聶的治不好你,我們就拿他家人開刀,這個人你確定是聶家人吧?」他高亢尖銳的聲音終於引起那年輕女子的注意。
「是┅┅是吧!」老頭兒的心怦怦跳著,答道:「我特地查清楚了,聶家老八在松竹書院教書,我正是在往松竹書院的路上發現他的,人丑得緊,又戴著個面具,是不?」像要證明,他拿出打造精美的半面面具。「嘿,現下他躺在棺木中哩┅┅」
接下來老頭兒說什麼,她已經沒有再聽了。耳畔轟轟作響「棺木」二字──那個面具確實是聶淵玄所有┅┅棺木、棺木┅┅那表示什麼?
「小美人,陪大爺喝喝茶,好不好?」幾名江湖大漢涎著笑逼近她。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就不要衝動地離開他啊!
「小美人,爺兒在說話,你是沒聽見還是耳聾┅┅」伸手欲抓住她的柔荑,她揮開衣袖,連眼也不望他的,低咆:「滾!」大漢被她運氣飛震撞上樹榦,黃葉一古腦兒地落下。
「我的天、我的天啊┅┅」老頭兒才一眨眼就見她閃到眼前,結巴道:「姑娘你有何事?」
「裡頭是朝延命官聶滄溟的八弟聶淵玄?」童音一衝起來,老頭兒的頭皮就發麻。
「裡頭就算是天皇老子也干你何事┅┅」還沒說完,就見她伸手探來,欲掀車幔。
老頭兒該出手的,但因為驚懼過度而膽怯,黑臉小子「啐」地一聲,連忙雙掌擊向她,連她的衣袖也沒碰到,即「啪啪」兩聲,被打了兩巴子。她鑽進車內,眼裡只有那具半掩的棺木,左邊似有人也有淡酒味,她沒有搭理,撲前看見棺木內確實躺著聶淵玄。眼前為憑的事實狠狠地挖裂她的心肺,讓她痛得眼花了、再也瞧不清了。
「怎麼可能┅┅」她不成聲。才短短一個月啊!他怎會┅┅怎會┅┅有勁風逼至,她直覺翻掌要擋,突然又收起掌勢。她還在擋什麼?他死了,死了,還有什麼好擋的?十年來,她的心裡一直有他,沒有想過他會死,如今他死了,她還擋什麼?
原掌勢已收,任由對方打下,心底又突起一個念頭──沒有報仇,她不甘心,立刻要揮化來勢洶洶的勁風,但為時已晚,來人雙掌一氣呵成地將她打進棺木之中。
「快!」
「封棺!」
「遲了咱們全完蛋啦!」
有人迭聲叫道,她要出掌打碎棺蓋,又怕傷及他的身軀,短短一念之間,棺木已然闔上。棺木之外,眾人滿身大汗。
「不┅┅不會有事吧?有沒有呼吸的空間?」老頭兒結結巴巴地問道。
「這點你就不必操心了。」始終躲在馬車內的一名男子望著自己的雙掌。沒有料到會毫不費力地將她抓住,他一直以為這個計畫破洞百出,她怎會不察呢?「明明方才她可以回掌擋我,為什麼不擋?」他喃喃自問。
老頭兒撫著胸口,爬回前頭的車位,咕噥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對啦,你不能先走,就待在這裡頭,我怕┅┅我怕又出了意外┅┅」他要駕馬車,卻見茶棚內每個人都在瞪視著這裡,有名讀書人張大眼睛瞪著他,眼裡充滿恨意,他立刻傻笑:「嘿嘿,各位不必介意,她與咱們有仇,有仇報仇是理所當然,誰再看一眼,我就挖了他的眼珠!」
語畢,他起鞭抽馬,馬車立刻在官道上賓士起來,經過那名大漢時,老頭兒哼了一聲,將指尖鐵珠彈到大漢的笑穴。
「你真過分!」黑臉小子爬到前頭來跟他一塊坐。
「什麼過分,敢調戲良家婦女的都該死!啐,那是什麼死人臉?這種臉也有人會調戲,連點妝也沒有上。」
「哎,她素顏也美啊,何必在臉上添什麼胭脂水粉呢。如果她沒有人要,我倒不介意娶個妻大姐!」
「去!你等八輩子也等不到┅┅」一思及她躺在棺木里,就渾身發毛。「我的天啊,我真的做了,我的天啊,她一定會報仇的,我的天啊、我的天啊┅┅」馬車愈駛愈遠,總在官道的轉彎處消失。
茶棚內人人面面相覷,良久之後,一個細微的聲音冒出來:「咱們要不要去找捕快?」
「要找!」讀書人悲憤交加地泣道:「而且還會有畫像,我將那老頭兒記下了,他竟然敢害死咱們書院里的八師傅!咱們學生絕不會放過他的!」
※※※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翩翩兮┅┅四海求凰┅┅像中蠱般,彷佛有人不停地在她耳畔低吟。會是誰?這世上懂得她的心思。
「該起來啦,練央。」她微微呻吟,張開無神的黑眸。
「作惡夢了嗎?怎麼流淚了呢?」溫熱的大掌如春風拂過她的臉頰,她定晴一瞧,張大圓眸。「你沒死!?」童音又驚又喜。
「我怎會死呢?」他溫笑。
「難道是夢┅┅」話才說完就發覺自己躺在他的大腿上,身上蓋著薄被,絲綢的布幔遮去床外的光景。她翻身起來,頓覺自己體內失了氣,全身發軟。
「你┅┅你沒事吧?」他及時抱住她軟下的身子。
「這句話該我問你才是。」不顧自己突然失去功夫,急迫地掃過他的面具、他似無恙的身體。「我明明記得你躺在棺木之中┅┅」
「躺在棺木之中不見得一定要是死人。」聶淵玄溫柔接住她猛掉的眼淚。「元巧這小鬼說得倒也沒錯,女人的淚像珍珠,珍貴得緊。」
她才不管聶元巧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看到他安好,寧願捨去一切啊!她的眼淚愈掉愈凶,顧不得之前有什麼嫌隙,顫抖地緊緊抱住他,感受到他還活著的事實。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她哽咽道。
聶淵玄的雙臂悄悄輕觸她的背,不敢緊抱她。臉龐微微躁熱,忍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練央,你┅┅你抱得我喘不過氣來了。」抱得他心跳如鼓,差點失了心魂。方才看著她的睡容,已是有些把持不住,現在她身上桃香撲鼻,他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人瞞著他下了什麼葯,竟然對她如此敏感。
她聞言,這才鬆開些彼此的距離,擦掉眼淚。「你不必怕,有我在,我會救你出去的。」
「你都暫時被廢了功夫,要如何救我?」他柔聲說道。
原本撩開床幔的動作停下,她驚訝地回頭,道:「暫時被廢?你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方才暗自運氣,確實覺得被人封了好幾道大穴,有多嚴重她暫無法顧及,全心只懸挂他還活著的事實。
他輕咳一聲,垂首低語:「我聽他們送你來時,提到暫時廢掉你的功夫,以免你帶著我脫逃。」
「他們?」她憶起那個背上生瘤的老頭兒以及黑臉少年,當時馬車內似乎還有一個人┅┅那人的招式好生眼熟┅┅「是六哥惹來的。」他打斷她的回憶,仍然垂著臉說道:「這裡的庄王長年積疾,大哥沒有治癒他,反而病情加重,他找不著大哥復仇,便擄我來。」
她聞言微惱聶六拖累了他,心裡也迅速盤算,打量房內的擺設。她爬下床,有東西打在地板上發出刺耳的聲響,她低頭一望,瞧見鐵練垂地,一頭系在她的腳踝,一頭┅┅系在他的手腕上。
她愕然,立刻抓起沉重的鐵練。練條極粗,她一時忘了自己盡失功力,運氣要擊碎線條。
「練央,不要!」他大叫,撲上來。
她痛得掉出淚來,他急忙握住她虎口隱隱作痛的小手,不停地揉搓。
「很痛嗎?不痛了、不痛了,不會痛了。」
她痛到額上冒汗,苦笑道:「我第一次發現原來打人會痛、打鐵更痛。」
「肉打鐵,當然會痛。」溢於言表的心痛,她聽見了,略微驚詫地注視他也冒汗的半臉。彷佛發現她的注視,他撇開臉,說道:「是我拖累你了。」
「什麼話,你能活著,這就是最重要的事了。」蒙天垂憐,讓她發現他被人擄了,
她是失了功夫沒有錯,但有她在他身邊,她才能心安。她看了一眼練子的長度,又要去偵探四周,聶淵玄及時抓住她的手。
「練央┅┅」
她笑著安撫他。「你別怕,我只是瞧瞧有沒有隙處可以逃。」
「逃不了了,」他不自然地將視線移開。「有我在,你是逃不了了。」
他語氣中的怪異讓她心生警惕,揣測他話中意,大驚地板過他的臉。「你中毒了?」
「沒┅┅沒有,不過也差不多了。練央,他們抓住我時,我不慎撞上頭,失去了眼力,再也瞧不見任何東西了。」他說得輕描淡寫,卻如天外閃電打中她的身軀。這麼一雙漂亮的眼睛┅┅
「怎麼可能┅┅」她試探地在他眼前伸出手晃著。
他露出溫柔又苦澀的笑,視線穿越她往不知名的地方凝集焦距。「現在我已經是一個沒有用的人了,你還會照顧我嗎?就像是以前一樣┅┅」
※※※
就像是以前一樣┅┅他失了眼力,只能仗她照顧,雖然最後不知他為何突然又能瞧見,但那一段日子她想來就怕。她不是怕他當年暴躁的脾氣,而是對他眼不能視物所感覺到的恐懼感同身受,但只要一想到瞧見他屍首時的心神俱制,她寧願他活下來,不管失去視力甚至於殘廢。
「幾更天了?」他柔聲問道,距她醒來已過了好幾個時辰,這其間除去她四處走動觀察地形之外,尚有人來送飯。飯送到門外,差點被她給踢了,若不是顧及他會挨餓,她寧餓死也不吃。
「二更天了。」她盤腿運功了半晌,只覺氣滯難通,再坐下去渾身必會不舒服。
「這麼晚了啊。」
是晚了,她恍悟。「我差點忘了你不能熬夜的,」她連忙要扶他躺下。「你睡吧,有我守在這裡,不會有人突然闖進來的。」
「你呢?你要睡哪兒?」
「我在地上打地鋪就好了。」他們之間的鐵練打也打不開,也沒有當日她系在他身上的繩索來得長,只能就近睡了。
他及時抓住她要下床的手臂,沒抓好反而不小心碰到她的兩團溫香軟玉,他像被燙傷似地連忙收回,叫道:「怎麼行?快冬天了,你睡地上會著涼的,不如我┅┅」
她微紅了臉,童音軟軟斥道:「要你著涼了那才麻煩呢。」
「那┅┅那┅┅」喉口像梗了石塊,遲遲說不出口來,直到感覺她抱著另一條棉被要下去,他才摒除所有的禮教思想,說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互相取暖。」語畢,半面的臉紅光滿面起來。
「嗄?」
「我是說,我是指,以前不都這樣的嗎?小時候我老抱著你睡,你還記得嗎?我抱著你睡,會給我心安的感覺。我失去眼力之外,其實我很不安心┅┅我怕萬一你也走了┅┅」他的喉口乾澀,吐話困難。
「我陪著你,不會走。」
「我知道┅┅」他結結巴巴的,連手指也通紅起來。「我也怕萬一有人擅闖進來。你離我遠些,我想保護你也不成,我不會對你怎樣的┅┅」
保護她?他還需要保護呢。但,說不感動是騙人的。「練央?」
「哦┅┅」瞧他緊張兮兮的,她的唇畔浮笑。
「你等等。」她下床將屏風移到廳央,掩去門外有人偷窺的可能。
隨即她上了床,打量床柱四周,估量床的大小,小聲說道:「我睡外側,若有人闖進,也不會先傷到你。」
她設想得多周到,如果他夠男子漢就該拒絕這樣的提議,但他忍住,依言躺下,見她為他拉過棉被后,松下長發,跟著躺上床。不知是不是她有意,兩人之間有條棉被擋著。是啊,她還是個閨女,將來是要清白出嫁的。
她雙眸闔上,幾撮長發垂面。桃花臉、丹鳳眼,這種美貌曾一度讓他自慚,而後他習慣了,再也不分人間美醜。
他伸出手停在半空中好一會兒,不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去完成心中的想望,而是怕唐突佳人,今天未有名分與她共睡一床已是自己的極限了。開始惱自己何必讀了這麼多的聖賢書,道德規範由心而生,進而鎖身,無法再逾雷池一步。忽地,眼角瞥見繡花的屏風後頭似乎有人。
他心裡一驚,直接扯掉兩人中間的棉被,抱緊她軟軟的身子。
她嚇了一跳,忙張開眼睛。「怎麼啦?」
「好像┅┅好像外頭有人┅┅」
「有人?」她要起身察看,卻遭他緊緊摟住不放。「淵玄,你要放開我,我才能去瞧啊!」
「別、別去瞧了,必定是我多心,你┅┅你陪著我就夠了。」他找了個借口,見到屏風後頭的人又離開了。幸而有「他」提醒呀,再多的道德也不敵一個她。
「哦。」她應道,被縛在他的雙臂之間,不再掙扎。「你別怕,有我在。」她哄他。
「是啊,有你在,不管是在何時,你都不會離開我了。」他似有深意地說:「你還記得小時候嗎?半夜我老愛抱著你睡,是因為我怕聶九闖進來。」
「我以為你是為了欺我。」
「我欺你?不如說你懂得報復,半夜裡老愛壓在我身上,壓得我死去活來,叫苦連天又得強撐著少爺的面子。」他苦惱的說法差點讓她笑出聲,因而忽略了他滿頭大汗。她枕在他懷裡,鼻間凈是熟悉的氣味,說不放鬆是假,只是心裡隱約覺得四周透露著古怪。
再相見,一時驚喜他的復活,很多小事沒有特別去注意,但如今夜深人靜,沉下心后,才愈覺愈不對勁。
她以為他不願再見到她,以為就算有一天再見面,他也是不願理會她的自多作情,但現在┅┅他應該明白從他拉她上床的那刻起,不管有沒有逾矩的行為,都算毀了她清白。
「我怕┅┅」他將她摟得喘不過氣來,只有他自己心裡知道在怕什麼。
她恍悟。是啊,他怕到已經無暇顧及什麼男女之別了,他失明了,會怕是理所當然的。「我在,你不用怕。」你會在多久?幾乎要衝口問她了。他錯過兩次人生中最寶貴的選擇,上天還會垂憐他,給他第三次機會嗎?
練央等了半晌,沒聽見他再回答,仰臉望他,他雙眼已闔,似是沉沉睡去。十幾年前也曾有這麼一幕,那時她好奇萬分,忍不住割開他臉上的繃帶,一睹他的丑顏。她不由自主地撫上他的面具。
現在她已經懂得斂起旺盛好奇心,再世不會隨便碰觸他人隱私了。
「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喃喃道:「你兄長當年買我,原因是為擋你厄運。真的擋了嗎?買下我真的有用嗎?你憑著自己力爭上遊,走上講書師傅之路,受到眾多學生崇仰,我可沒有出半分力呢。」有三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她卻獨愛他,而他始終像個獃頭鵝一樣,逕自以為愛他不如愛聶九┅┅如果不愛她,而想將她塞給聶九,她沒話說,但前些時日的相處,她瞧得出他對她似有情意。
「會把喜歡的人往外推,那是最愚蠢的作法,你是個講書師傅,連這也不懂,不該為人師表。」她抱怨。
面具下的臉龐微微在流著汗。她皺起眉,喃道:「太熱了嗎?」以袖尾擦他的熱汗,想要退開讓他涼快點,他卻抱得死緊。
「哼。」她輕哼一聲,發泄地在他的手臂咬上一口,隨即闔目養神。
她終究沒有掀了他的面具啊┅┅聶淵玄失望地張開眸子,凝視她的睡容。
※※※
夜空繁星點點,莊園內尋了好久,才尋到這個小黑臉。
「你在做什麼?」
「我在寫家書啊。」黑臉小子頭也不抬的。
「想當細作去告密?」抱著琴的青年忽地撲上想撕紙。
黑臉小子反應也快,立刻捧著書信跳上亭欄,啐道:「嘿!我是這種人嗎?好歹擄人我也有一份,告密對我有什麼好處?」
「你告密,自然不會有人責怪。」他恨恨說道。
「喲喲!我是不是漏聽了什麼?你言下之意就是有人會疼我疼到可以不必論罪的地步?」
「大夥心知肚明就夠了。」抱琴青年突地又竄上亭欄,想要搶下書信,黑臉少年立刻翻身跳出亭外。
「真的不是我錯覺了,為什麼對我有敵意?好歹咱們也算是┅┅」
「我是瞧不起你。」抱琴青年從鼻孔發出不屑斥聲。「仗著有人寵你,不求進步,只知在外玩耍,打從我知道你這號人物開始,我就厭惡你。」青年少有情緒的表達,今天難得一見。
黑臉小子眨了眨圓滾滾的大眼,不知該說什麼,只道自己真冤,專讓男人討厭。目光移到青年抱著的琴,遂改口問道:「你從哪兒討來的琴?這琴上等,咱們需要用到它嗎?」
青年對於他鑒賞的能力略吃一驚,隨即想到他在某人身邊跟隨了這麼久,錦衣玉食的,沒有勞動過;相對的,對於美之物也有了分辨的能力。
「這琴定必須的,是他的命令,你不必多管。」青年不想再搭理這滑頭滑腦的小鬼,只撂下一句:「你的信若讓咱們計畫中途夭折了,莫怪我無情!」語畢,抱著琴離去。黑臉小子扁了扁嘴,咕咕噥噥地走回亭內。
「我就知道我不討男人喜歡,還是姑娘家會疼惜我,年紀大一點的更好。哎,我的初戀女子就這樣拱手送人了,真是痛心啊,我的心已經痛了四次,再痛下去就真要得心絞痛了!」他咬著筆桿,邊沉吟邊下筆,寫下一些瑣碎的事情,順便告知最近發生之事。
什麼事都提,就是不提自己,這是他的絕招之一。花了大半夜才寫好的信,在收起來之前,他先掬幾滴附近的露水,小心翼翼地讓它滴在書信上頭。只見剛下筆的墨汁漸漸暈開了點,狀似模糊,但對於讀整封書信來說是無礙的。等到吹乾紙之後,他東瞧西瞧,滿意了。
「瞧起來還真像是淌了幾滴不要錢的眼淚,看看會不會有人被騙,哼。」他壞心地喃道。
信也寫好了,天空逐現白光,他也不困,就坐在亭欄上望著天色。
「我打賭聶淵玄一定不敢侵犯君練央。」他自言自語,頗得其樂,瞧見花園裡有雙蝶在翩翩飛舞,不由得面露短暫的困惑。究竟什麼叫男女之愛?愛一個人┅┅能愛到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