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殷戒推門而入,先是聽見一聲驚呼,然後看見她雙手壓著胸前的肚兜。
他微愣,注意到屏風後若隱若現的浴桶。「原來你在沭浴,怎麼不叫懷安過來?」就是看見懷安離開,他才以為她要入睡了。
「我洗澡沒習慣讓人看。」魚半月微惱罵道:「殷大爺,能不能請你轉過身去?」
他依言轉過身,聽見身後窸窸窣窣,加上懊惱的低罵聲。他暗嘆口氣,不管她的抗議,轉身取下屏風上薄薄的單衣披在她的肩上。
她雙手還用力壓著胸前的肚兜,絲毫不敢輕放。
「你到現在還學不會系肚兜嗎?」他柔聲問。
「這東西有點麻煩,穿起來很不舒服。」她抱怨。
「我幫你吧。」繞到她的身後,先拿下單衣,露出她雪白的背部跟那道沭目驚心的箭疤。
雖然外傷已經痊癒一陣子,但人體畢竟被長箭活生生穿過,不知要花多少年才會調養好身子。他的指腹輕觸那道凸起的肉疤,見她身子微顫,不由得脫口:
「還會痛嗎?」那日的血流成床,他記憶猶深。
「不痛了,不過一看見就害怕。」她扮個鬼臉,背對他道:「我沒那麼痛過,不想害怕也很難。」話剛說完,她就被殷戒從身後抱住。
男人的體溫像火爐,雖然很丟瞼,但她真的已經習慣床上有個男人分享體溫。剛洗完澡,渾身還有點濕,乘機在他懷裡取暖。
不知道為什麼,從受了傷之後,手腳常常冰冷。之前她怕夏天,現在她開始怕起冬天的來臨了。
「我會想辦法讓你不再害怕的。」
她笑:「除非你是華佗再世,有那種高超的技巧,生肌去疤。」
「不可能,連華佗都不可能做到。」她又在異想天開了,還是,她的家鄉真有如此高明的醫術?他咬咬牙,撇去不想,繼續說道:「我沒法讓你去疤,可我有法子對付右都御史!」
她訝了一聲,轉身瞪他。「你真要報仇?」不會吧?親兄弟互斗,他會背負多少罪啊?
「不報仇,他也會來找你。只要你沒進鬼門關,他就絕不會放過你。」
「他瘋了他!」
他皺眉,然後微笑:「你說的是。章家的人,每個多少都有點瘋狂。」
「你叫殷戒!」
他怔了怔,點頭。「我是叫殷戒,不姓章。」見她打著微顫,他索性轉了身,脫下外衫。「你穿了單衣,先上床吧。」
說得這麼理所當然!她扁扁嘴,但仍是放棄肚兜,換衣爬上床。
他沒立刻上床睡,反而在床緣坐下,噙笑道:「你手伸出來。」
「我很冷呢。」
「一會兒工夫就好。」
她不甘情願從被窩裡伸出右手,他一捧住,立刻嚇到。「你這麼冷?」才入秋,入秋而已啊!那枝箭到底有多可怕?
「怎麼?你要送我戒指嗎?」
「戒指?不,不是。」他取出黃金鏈子。「這是前一陣子聶家老四送我的,說是有個姑娘山窮水盡過來典當的,他要我將來送給心儀的女人,我本來想這鏈子一輩子就擱在那裡,沒想到真有送人的一天。你別看它是典當物,上頭鑲著番國的奇珍異寶,即使在京師也很少見——」
「……這是一樣很貴重的東西嗎?」
「當然。」
「若要拍賣,大約值多少?」
殷戒曾接觸珠寶行的知識,大約知道行情,尤其他現在人面算廣,隨時能夠得知所有的商事消息。他道:「叫價約莫數百,若是有人喊價,可高達上千。不過目前從走私海船流入市面的,多半有限,近一年來則幾乎不曾出現過。」
「……我賣的時候只拿到五兩銀子。」
俊美的臉龐有剎那的迷惑,而後他脫口:「是你的?」
「當然是我的。我剛來南京沒錢,全身上下沒有一樣可以賣,只有手鏈可以賣,那當鋪老闆騙我說這東西太常見了,要能賣五兩就偷笑了!」
「這是商人本色,不能怪他……真是你的?」
她瞪他一眼,乾脆取過手鏈。「你從剛才就試著要把手鏈套進我腕間,對不?不過不好意思,我有點胖了,而且鏈子也不是這樣戴的,對於恰恰好的鏈子得這樣戴。」她打開鎖勾,手鏈立刻套進她的腕間。
殷戒的視線從手練移向她的圓臉,眯眼問:
「你家鄉的東西?」
「是啊,我當初買的時候好貴的。」
的確是她的!他想起來了,手鏈內側刻有奇怪的圖樣,跟她箋紙右上的圖樣一摸一樣。他翻過她手腕,指著那奇形怪狀的刻圖問道:
「這是什麼?」
「是英……是某個海外國家的文字,月亮的意思。」
「你會說番語?」
「咦,我、我不會說這裡的番語。」英語在這時候有嗎?她只記得這裡有義大利人跟葡萄牙人出現而已啊!
那是說她的家鄉也有番國了?世間到底有哪個地方會既像中土又不是中土?
不敢再想,他默然無語,翻身上床,沒等到為她取暖,她已經自動投懷送抱。
她的身子冰涼,他直接抓住她的雙手放進他的衣內。
「真過份,你怎麼可以這麼暖和呢?」她嘆息,只覺得他的體溫熱烘烘的。
「我練過武,身子自然不冷。」
「練武二正要很吃苦吧……」想來她是沒有那個資質了。臉頰偷偷窩在他的胸前,明明她喜歡的是健壯的肌肉男,卻在這男人面前中箭下馬。
「你練武已經太晚了,最多我教你幾套拳法,可以強身。」
「喔……你曾為懷安取暖過嗎?」
他惱道:「當然沒有!」
她沒抬頭,又問:「那你打算等什麼時候納她進門呢?」
「我壓根沒這打算!」
她慢吞吞地抬起臉,望著他的凶臉,很認真地說:
「在我那裡,法律名定一夫一妻,雖然還有許多人偷跑步,可是我自認可以守著你一輩子,我也要求愛我的男人能只守著我一個人。」
「我沒碰過懷安,也沒要納她!」
「我知道。如果你真對懷安有一點點的情份,你不會從沒正眼看她過,我只是想告訴你,在你的認知里,性慾並不重要,你可以不生情慾,也可以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去利用它。我不喜歡這樣,至少,在你還愛著我的時候,我不要別人碰到你的身體,更不想看見你去碰別人的身子,就算你沒有投進任何的感情,我也不要看見這種情況發生。」
殷戒默默注視她,然後輕聲允諾:
「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即使他不認為慾念跟愛意是同等重要,他仍然心甘情願地承諾這個約定。
原在他胸前取暖的雙手慢慢環住他的腰,她笑道:「那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跟元總管老是互相暗示懷安是你未來的女人?」
殷戒嘆了口氣,道:
「全是聶四的請託。我前兩年來南京,剛開始借住聶府,聶四差了林懷安來照顧我的生活起居。我一向不喜歡外人打擾我的生活,要推辭,聶四卻跟我說她十幾歲開始就在聶府做事,如今二十多了,要隨便跟一個奴才配也可以,可是,如果在明知有人喜歡她的情況下,還將她配給其他人,那主子們可就愧對這個喜歡她的男人了。」他還有一個私心,卻沒有明說。在恭園裡,他幾乎要把懷安拱出來,讓阿青轉告右都御史他在重視懷安了,能讓半月少一點威脅最好,偏偏她那句話讓他激動得難以自抑,顧不得他的計畫了。
「喜歡她的男人是元總管嗎?」
「除了他還會有誰?他以為他只是克盡職責,像帶小孩的可憐老爹,其實他跟懷安相處也有十年了,一直沒發現自己的心意。聶四要我假意收她,逼出夕生的真反應來。」只是夕生跟懷安一樣,少根筋。
她喔了一聲,眸有些困盹。
他摟了摟她的腰,柔聲道:「你快睡吧。」見她眸當真合上了,他心裡又泛疼了。
指腹慢慢滑過她的圓臉,移向她的細頸。今天她沒穿肚兜入睡,女子的渾圓緊貼在他的身上,單衣有些緊繃,領口處沒拉好,露出若隱若現的胸脯,胸脯靠上方也有一道凸起的肉疤。
別說她看了就害伯,連他每回見了都覺得老天爺待他不薄,讓她活了下來。
慢慢地俯下頭,隔著單衣,輕輕吻上她的傷疤。
剎那間,她張開眼睛瞪著他,像受到不少驚嚇。
她的眼睛圓又大,要瞪人時是很兇的,半眯眸又老讓別的男子臉紅。出於一股不知如何解釋的衝動,他吻上她的眼帘,懷裡的身子微微一顫,他心裡有了異樣,彷彿濃稠的暖流從心窩流泄,鑽進四肢百骸。
無法剋制地,他吻上她輕顫的唇,輕輕地,怕嚇到她。一次又一次,直到她心甘情願微啟雙唇,他才長驅直入。
溫熱的火在彼此間緩燒。她白皙的頰有抹紅,眼神格外的晶亮,殷戒依依不捨地結束這個吻,低聲問:
「你沒抗拒,是不是表示就算我不懂憐惜是什麼,也能碰你了嗎?」
她盯著池迷濛的眼神,十指緊張地扣住他的手臂,輕輕地應了一聲。
「我沒要今天上床,明天馬上成親的。」她低聲說。
「我知道。」吻上她的額。
「我……沒經驗的。」
「我知道。」吻上她的鼻子,十指挑開她的薄衣。
「殷大俠,拜託請你手下留情。」
「我們是在做愛,不是在打鬥。」他失笑。
就因為知道是在做愛,才讓他侵進她不曾讓人碰觸的身子。他的眼神沒有刻意的挑逗,沒有魅人的誘惑,有的只是連他自己都不曾察覺的憐惜。
不,是他根本不知道這兩個宇到底是什麼意思,才會出現在自己身上都不知情吧?這個男人真讓她又憐又愛……可惡,他有必要這麼老練嗎?
「拜託……我是新手,請稍微放水一點……」沙啞變調的嗓音連自己都好吃驚。見他輕笑,笑意之中帶著溫暖,然後再度吻上她的唇,她顫抖地環住他精瘦結實的身軀。
燭火未熄,隱約看見他有點背光的臉龐充滿柔情,她不只渾身緊張而輕顫,連心也發顫了起來。
「我愛你,殷戒,我好愛好愛你。」她低喃,一直重複著,看見他美眸里激動的情緒,她眼裡有點水氣,隨即閉上眼,接受他逐漸加重的愛欲……
約莫半夜,燭火早已燃盡,床上的男人小心翼翼地起身,往內側看去,他的女人睡得正熟。
指腹輕輕碰觸她的頰面,尚溫,不算太涼。他暫時離開一陣,她不致醒來。又看了她一眼,把被子拉到她的肩上,確認她不會著涼,才無聲無息地下床。
心跳得還有點快,彷彿之前的溫存還殘留在他體內。他從未有過這種經驗,明明只是無數次里的一次肉體交歡,至今的心跳仍然無法抑平。
身上全是她的氣味,有點甜,還有沭浴過後的香氣,殷戒遲疑了會兒,不願讓外人聞到她的味道,只好在不驚動她的情況下,用早冷掉的洗澡水拭去身體的味道,再換上新的衣衫回到床邊。
「做愛嗎……」他極輕的低語:「這就是你說的做愛嗎?」沒有仗著肉體交歡而有所求,只是突然問想要碰觸她,佔有她,那種渴望來得突然,讓他想要吻平她的疤痕,讓她的身軀融入他的體內,讓她的氣息鑽進他的血液里。
他暗暗深吸口氣,極力平復自己的心跳跟情緒。隨即,他放下紗帳,目不轉睛地凝視她的背影好一會兒,想起她之前說的愛語,不由自主的,他打從心裡愉悅起來。
然後,他悄聲走出房。
房外一片夜色里泛著銀白的光輝,他看見元夕生早已等在迴廊角落,他微笑:
「都準備好了嗎?」
元夕生趕緊上前,低聲說:
「殷爺,都準備……」一抬頭,嚇了好大一跳。「你是誰啊?」
殷戒訝了聲,這才想起他忘了易容。
「你你你……哪兒來的渾賊,敢敢敢……」
「敢什麼?你認不出我的聲音嗎?」殷戒沉聲道。
元夕生瞪著他俊美到十分陰柔的臉龐半晌,才遲疑問:
「你……易容?」
殷戒含糊應了—聲。
元夕生立刻鬆了口氣。「我還當是哪裡的採花大盜,連魚小姐也要采……呃,爺,你這易容術真是高超,比起之前是俊秀許多,只是……太精美了。」讓他不是心跳,而是心驚肉跳,雖是如此,他的眼睛卻無法離開這樣的臉龐,
殷戒聞言,只是微微一笑,內心竟然沒有太大的起伏。他問道:
「雷大人呢?」
「已經到了。我安排他住在附近聶府的別宅里。快馬已經備好,等明天一早,雷大人就要轉赴東南沿海。」
「雷大人駐守邊疆多年,雖然明為陞官,但實則暗降,讓他遠離朝廷是件好事,這一次他被召回京,擺明皇上要架空他的實權,他索性告假去看聶大,順道與聶大研究東南沿海的防備。夕生,你說這算不算是好官呢?」
元夕生一愣,想了想,道:「我只知大爺跟雷大人是朋友,殷爺你之前曾在大爺身邊做事,一定對雷大人有所了解,你說是好官他就是。」
殷戒輕笑,而後柔聲道:
「我是曾在聶大身邊多年,但我也在某位大人身邊三年,不只做了許多齷齪的事,也學會了許多下流的手段。夕生,在這人世間啊,殺人只不過是武力上的勝負,但流言跟栽贓卻可以很容易的毀滅任何人,就算功夫再好,也逃不過這兩項最可怕的武器啊。對了,你確定那個叫阿青的,說的全是實話?」
元夕生怔怔回神,遲疑點頭。「阿青是鄉下人,他入府是為賺錢,被右都御史收買,也是為了錢,本來咱們等著他露餡,找上我合作,沒想到被魚小姐打亂了全盤計畫。」
「是啊,被她打亂了計畫。她這個書鋪老闆算不夠稱職,不懂得圓滑,還明著挺自家的奴才。」雖是有點斥責的口吻,嘴角卻含笑。
南京的流言是他一手主導,結合聶家跟西門家散播流言的能力,讓人人以為半月有狐仙附身,這靈感來自他救半月的那一夜裡,狐狸引路……總之,流言似真似假傳了一陣,也傳進右都御史耳里。如果右都御史被鬼神之說嚇得就此收手,他絕不會痛下殺手。
偏右都御史喪心病狂,非要置人於死地,那就休怪他無情了。
元夕生從懷裡掏出一張單子。「爺,這是西門家的……」
「西門家?」殷戒接過,隨即一怔。
「西門家的人情單。西門老闆說,是殷爺找他們合作散播魚小姐是狐仙的流言,他們照做了,從此聶家欠上一筆人情。」元夕生抱怨:「其實右都御史在南京,對他們也有影響,偏要抓住這次機會強壓在咱們上頭。」
「無所謂,這正是商人本色,下回再扳回即可。夕生,你找的那姑娘功夫足以自保嗎?」
「是,在夜色之中也看不出她的發色來,讓她代替魚小姐,我相信她絕對可以做得很好。」
「多虧你了,夕生,你真是一個好幫手,將來你要回聶府,我一定很捨不得的。」
這是對一名總管最高的讚美,元夕生卻覺得這份讚美很心不在焉,瞧見殷戒望著遠處那兩抹紅光閃爍。元夕生說道:「熒惑守心的光景真難得。」
「是啊,天災人禍,在這個夜裡,可以發生最醜陋的事,也可以……」殷戒微微一笑,顯然想起了快樂的事。
元夕生不敢多言,只覺得眼前這個主子好像不太一樣了,至少當殷戒說起流言與栽贓時,帶著妖野的沉淪,尤其那張俊色臉皮透著毫不留情的絕然,讓他一時有了錯覺,以往打理封沄書肆的是另一個殷戒,而非現在眼前這個有點兇殘的男人。
「殷爺,你可不要『錯殺』右都御史啊!」元夕生不禁脫口。
殷戒一怔,笑道:
「我絕不會殺人,殺人是要判罪的,何況那個正義感十足的雷大人也在場,他不會坐視不理的。從都御史府到別宅也差不多時辰了,該走了。你等我—會兒,我去去就回。」語畢,殷戒走進自個兒的房間,再出來時已是普通臉貌了。「走吧。」
元夕生本要跟著出去,臨時又回頭看了一眼魚半月的睡房。
「四爺要我照著殷爺的計畫做。」可是幾乎敢篤定,只要有機會,殷戒一定會故意錯殺右都御史,一勞永逸。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還是從他那張幾可亂真的俊臉上所泄露的。
心跳忽地停了一拍。
那張臉……殷爺那張瞼真的是易容的嗎?好像有三分像右都御史,這種像法簡直就是……
天上的星星像燈光不足的路燈,淡淡地照進屋內。魚半月坐在聶家別宅的某個廳內,緊張兮兮地等著那個混蛋男人。
她在睡得正沉的時候,被懷安這個搖頭獅子用力搖醒,搖到她被迫醒來,才知道元夕生在臨走前衝去懷安的房間,要懷安把她找來。
她全身酸痛,隨便綁了馬尾,穿了衣服就一路跑來。跑到別宅她已經是氣喘吁吁,懷安卻像是天生的運動健將,跑得快不說,要不是她最近有點胖了,懷安真要背著她繼續狂奔在夜路上。
「這個混蛋男人,以為讓我累攤了,睡沉了就什麼也不知道。」真想踹他一腳。這人把她當什麼啊?
耐不住性子,她走到廳外,看著夜裡的別宅靜悄悄的,連點燈光都沒有。她對古老的建築設計完全沒有概念,一進別宅要上哪兒找人都不知道,只得暫時待在這個廳里,由懷安去找。
別宅里的僕役少得很可怕啊。少到她都害怕僕役這麼少,是為了某種目的。
她抬頭看見天邊兩顆紅色的光芒,其中一顆是火星。她看了許久,忽地咦了一聲,是她錯覺嗎?竟然覺得天上的紅光在擴散。她連忙拎起裙擺跑上樓梯。站在二樓的廊上清楚地看見天邊並無異色。
嚇了她一跳啊,還以為——
「好久不見了,魚半月。」
低沉的男人聲音從身後傳來,她顫了一下,緩緩轉身,看見有名男子從黑暗的廊上掙紮起身。
「你看起來活得很好,還胖了不少嘛……」
她沉默。每個人見了她都說胖了,連這個男人都不例外。她深吸口氣,冰冷的手指按住荷袋的鼓起物。看他走近幾步,那夜被他活生生用箭穿透的記憶浮上心頭,她立時退後緊靠在欄杆上,裙內的雙腿在發抖,她暗罵一聲,罵自己好不爭氣。
「你怕什麼?本爵爺都受了傷了,還能傷你什麼?」他走到微亮處,一身華眼有些凌亂,右肩染滿鮮血,血珠答答答地直滴在木製的地板上。
她見狀暗暗嚇了一跳。
「這傷是殷戒給的。」朽都御史冷笑:「本爵爺要獵畜牲要獵人,誰反抗過?他竟然敢設下陷阱,誘我來此對付那個假的魚半月,再乘機讓那個京師來的雷大人目睹一切,好個殷戒!心機這麼深沉,想趁我逃脫之際用誤殺來置我於死地。」
她聞言,心頭遽跳,果然啊,元總管要懷安找她來,就是猜到殷戒要殺了他!
「哼哼,可惜他錯了一著。那京師來的雷大人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失寵的官員而已,兵權被架空,誰會聽他說話?敢扯我後腿也得看看我背後有什麼人物在!」
原來如此,難怪他會躲在這裡。只要乘機逃走,殷戒請來的什麼雷大人也不會有起作用,逃不走就死在這裡了。魚半月暗惱,惱自己沒有一身好功力,她來並不是來拖累殷戒,而是不希望他親手殺了親兄長。
「殺人有什麼意義啊你?」她罵道:「你不怕死後下地獄嗎?」
他哈哈大笑:「本爵爺向來不信鬼神,連我爹都敢殺,世上還有誰不能動的?喔喔,你過胖的臉充份表達出你的震驚,也好,我早就想說出來了,反正你也離死不遠了、那老混蛋敢搶我的人,就算我不要了,我也寧願毀掉,他竟敢搶走,那就不要怪我下手下!魚半月,你知道外頭都在謠傳什麼嗎?說你是狐狸化身,說你是來報恩,說你再度看見本爵爺的那天,就是解決我的時候。現在,你見到我了,你要怎麼解決我?」袖口滑出小刀,他開心地笑,突然間,快步走向她。
她嚇死了,匆忙間,她抽出荷袋裡的匕首,及時抵住他的小刀,但她畢竟不曾真正拿刀面對過殺人者,雙手還在發顫的當口,他天生的神力已經將她的匕首震飛出二樓。
完蛋!原來她留下來還是要死在這變態的手裡!
「住手!」
暴喝聲從遠處響起,她微轉身,看見有個人……是殷戒舉弓對著這裡!
「右都御吏,你再動她,就休怪我無情了!」
右都御史見狀,大笑:「殷戒,那把弓是我的,沒有我的力氣你根本發不了箭;再者,魚半月就在這兒,你是百步穿楊的神射手嗎?還是你真信流言,以為她是神體,能挨得了你一箭?」
殷戒咬牙。「右都御史,你要有仇就沖著我來,何必傷及無辜?你若耿耿於懷我當日攔你救孤,改日殷某奉上野狐數只就是!」
「本爵爺就是討厭你!你的眼睛讓我想起了某個人,看見你,我就打從心裡的厭惡!如果你的靠山不是聶家,我必定在第一眼見到你時,就親手殺了你!」
「殷戒的眼睛……」是有點像眼前這個變態的男人,但會像另一個人只有可能是——「啊,是你爹?」
「魚半月,你倒挺聰明的,是怎麼猜出來的?」十指掐住她的頸子,沉聲低笑:「就那雙眼讓我討厭!那老頭當年引道士入宮,受盡皇上寵愛,在朝中勢力龐大又如何?告老還鄉後,不好好去養老等死,還敢沉迷男色,他死了是活該!是活該啊!」
語氣里的憎惡幾乎要讓她打起顫來了。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變態,這個混蛋相貌是沒有殷戒出色,但,有同樣的父親,會不會他曾遇過跟殷戒同樣的事……心跳了一下,眼角瞄到二樓廊上的盡頭好像有東西在起伏,一時之間她呆住了。
右都御史發現她的異樣,轉頭看向那盡處,訝了一聲:「是那頭狐狸?」
狐狸?她一輩子沒見過活生生的狐狸……不對,她好像見過,是在哪裡?
「你叫來的?」他遲疑。之前他躲入二樓時,確實是沒看見這頭狐狸。
她心跳一下,力持鎮定地說:「是啊,右都御史,你不信鬼神,不表示世間一定沒行鬼神。古有《搜神記》,未來有個《聊齋志異》,說的全是貨真價實的鬼故事。沒有見過鬼神,怎麼能夠平空亂想?右都御史,你至今沒有夢到你爹吧?」
他愣了愣。「你怎麼知道?《聊齋志異》是什麼?」
她笑得有點緊張。「那是你就算再活六十年,也絕對不會看見的書。你爹一直在你身旁你看不見嗎?」
「胡扯!」他冷笑一聲:「你隨便說說我就會信嗎?你真這麼本事,倒可以說說我的將來如何?」
「……你……你……會得花柳病吧?」見他有點錯愕,她再道:「你還會失勢啊!」他的眼下有縱慾過度的痕迹。伴君如伴虎,沒有一個人會永遠平步青雲,必行失勢的一日,她記得這朝皇上迷戀長生道,不是個好君主。
「你真的在胡扯了!」縮緊力道,要她死於非命,忽地,破空的飛箭用力地穿透他身邊的廊欄。
「右都御史,你要玉石俱焚,殷某絕對奉陪!」
「好啊,下一箭你就對準我啊!順便穿透這個姓魚的女人啊!女人再找就可以,想殺我就只有今天晚上,等我離開這裡,就是你的死期了,殷戒!」
殷戒微微眯眼,瞄準了右都御史的額間。他的確不是百步穿楊的高手,也的確是在唬人,要他再射一箭他萬萬下不了手!他咬牙,早知如此,之前不顧雷大人在場,先讓這人一刀斃命,好過現在這種情勢僵住的局面。
驀地,他看見狐狸躍向右都御史,拉開右都御吏注意的同時,二樓的階梯出現雷大人的身影。
他大喜過望,雷大人是身經百戰的武人,身手自然遠遠超過那混蛋。殷戒立刻拋下弓箭,才走一步,就看見右部御史接了雷大人一掌,用手肘擊向半月,她撞到廊欄,卻沒有自二樓墜下,他鬆口氣,又眼睜睜看見她的手鏈滑出手腕……不對,他親眼看見那條鏈子大小適中地卡在她的腕間,怎會滑落?
「等等,不要,半月!」他喊道。
目睹她直覺探出欄外去撈,而後她的圓臉露出迷惑又吃驚的表情,隨即聽見她脫口喊道:
「不要……我不要回家了……」
整個身子翻出欄外,直墜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