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自從林嬌兒遇見了南京城的才子,便茶飯不思,就算朱大祥跟她干那檔子事時,她心頭也只想著那要命的情人。這日朱大祥再度來到林嬌兒這兒求歡不果,一時起了口角,林嬌兒大罵:你這個天殺的淫賊,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不會如你的願當乞丐!我一定自立自強,做一番天大的事業給你瞧瞧——」
「那絕對是不可能的事。」俊美過頭的男子停筆,很冷靜地說道。
在矮桌前走來走去,口述不斷的魚半月呆了呆,問道:
「哪裡不對?」她覺得很好啊。
很俊美到沒有天理的男子慢慢抬起臉,擱下筆,徐緩說道:
「一,沒有—個女人會叫自己丈夫淫賊的。」
「朱大祥共娶三妻,家有美妓跟丫鬟,也稱得上是淫賊了。」她低聲說道。
他面不改色,道:
「二,也沒有一個女人會自立自強,做一番天久的事業。即使有這個心,也不會發生在這個故事裡,完全於理不合。」
「我覺得很合理啊,難道要她跟才子私奔,順道一路闖事業?」好辦法。
殷戒的臉皮抽動一下,再道:
「最不合理的是,朱大祥是名書肆老闆。」
赤腳走到矮桌前,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直到她披著外衣的身子坐在自己的對面,他才收回視線,移向她有點圓的臉。
「殷戒。」她半眯著眼。「其實你覺得我故事很差吧?」
「……尋手稿的是柳苠,我只是書肆老闆,算門外漢,看不出好壞。」他頗為含蓄道,不想明說他完全可以體會柳苠拒絕她手稿的原因。
「是嗎……你覺得我床戲很火辣嗎?」
美眸微眯。「你打哪來知道這些事?」她念他寫,才寫一半,就行好幾場纏綿,個個露骨放浪不說,十場里就有九場全部是男人強迫、女人無奈。無奈也就算,在交歡的當口還想著要自立自強……是不是有點前後不通?
「唔……我有許多書可以參考。」A片多方便啊,虧她記憶好。垂下眼,看見他工整漂亮的字體,嘆息:「你的書法寫得真好。原來我被封沄書肆退手稿,是因為我的字丑啊。」
「……」一開始確實以為她的字丑,所以才建議她口述、他幫寫,現在則完全覺得柳苠不予出版,是有原因的。
「殷戒,你過來點,過來點……」當著他錯愕的俊臉,吻上他優美的唇辦。
她的吻有點笨拙,要跟他比,是小巫見大巫,連挑情都不會。他心弦一動,正要微張嘴任她恣吻,她卻靦腆退後。
「殷戒,你的睫毛真長啊……在你面前,我就像是醜小鴨一樣。」她嘆息。
「醜小鴨?」聲音略嫌沙啞,心裡有股奇異的感覺。明明她根本勾不起他的慾念,為什麼喉口有點啞?
「嗯……以後再告訴你故事好了。我可是滿腦子故事的人哦。」見他眸內透著異采,她連忙揮手:「你不要亂來,我沒要跟你上床!」
他眯眼。「不上床為何吻我?」
「因為想吻就吻吧。」才不像他,以為她想要,他才動手。「殷戒,讓我想想,這裡上床叫周公之禮、魚水之歡、圓房、男女交合……可是,在我家鄉,我習慣叫『做愛』。」
「做愛?」
「是啊,以前我覺得這種用詞真是簡單又粗俗,不過現在覺得比起周公之禮什麼的,要美麗夢幻許多。我不要因為我想要,你就來滿足我,或者你誘惑我讓我順從,如果有一天,我們之間真的水到渠成了,那一定是我愛你或你愛我已經必須藉由這樣的纏綿來讓對方感受到了。」她扮個鬼臉。「所以,停止你那個可怕的眼神,我不想洗冷水澡,我已經夠冷了。」
他皺眉,指腹不合情慾地摸著她的臉頰。確實有點涼……
「你有沒有覺得我變胖了?」
「胖?」有嗎?
「唔……我必須告訴你,你有兩張臉,其實我也有。」
「你也有?」
「在南京城我瘦骨如柴,在我家鄉,我是被養得肥肥胖胖的,完全不一樣,可以說是整型——不,是易容前易容後。」
他微微一笑:「那也不錯。養胖點,總比身子不好好。」見她老盯著自己,心裡有點古怪,側開臉,她仍是目不轉睛。
早知如此,就堅持不要卸下易容。這樣子的他,看了不舒服是奇迹,她久看是終於察覺他的臉很令人作惡吧?
「仔細看,我覺得你真的很……」她正要說話,外頭就有人敲門。
「殷爺,葯煎好了。」
殷戒有點惱,但仍是平靜地說:
「進來吧。」
門一開,林懷安看見殷爺背對著她,她放下藥碗,順道拿出帖子。「爺,南亞齋的主子送來一封信。」
「信?」魚半月好奇地接過,極為文言文的文體讓她頭暈,連忙遞給殷戒。
他連頭也沒抬地,看了信後,道:「上回南亞齋的老闆成親,我只送禮去,這一次定每年一度的圍文會,由封沄書肆舉辦,南亞齋的主子是問我今年要有事纏身,他們可以主辦。」聽起來是好心,但只是想搶風頭而已。
「圍文會?」
「多半是有錢老爺們吟詩作對的聚會,商場上多的是這種打通人脈、哄有錢人開心的無聊聚會。」
「都是有錢老爺們的眾會?」
他應了一聲。
那就表示有許多舊書了?老闆的本能再現,她趕緊道:「我去!我也去!」
他古怪地看她一眼。「你要去?」
「殷戒,你怕我搶你書肆的生意嗎?」她笑。
「你要搶,也不見得搶得走。」他微笑,將葯碗推到她面前,果不其然見她苦著瞼。
「你要是嫌苦,讓懷安拿點糖霜過來。」
「不不不,我不吃糖,來這裡之後我絕不吃糖。」她已經很辛苦在這個時代保有她潔白完整的牙齒,她絕不想出現一口爛牙。
殷戒看著她。「葯是一定要喝的。懷安,你先出去吧。」
等懷安恭敬地出去後,魚半月赤腳移到他的身邊,專註地看著他的側面,即使只是側面,依舊美艷細緻,眉似劍眉,睫毛卻又濃又長,簡直是讓人妒羨得要命。
「殷戒,如果在我家鄉,你一定是明星。」她脫口。
「明星?」終於正面對她,看見她眸里的痴迷,他微愣一下。他看錯了嗎?
「唔,就是天上最明亮那顆星,你這顆明星一出,誰與爭鋒?旁邊的星星完全根本無法搶色了。」
他凝視她半晌,輕聲問:
「你很想念你家鄉嗎?」
「想,好想,非常想!一開始我想家鄉想到半夜都會哭醒,可是現在我想哭也哭不了的。」
「為什麼?」
她扮個鬼臉。「每天一定要在你懷裡醒來,在你面前再哭就太丟臉了。」
他皺眉。「這有什麼好丟臉的?你要想家鄉,它日我們……成親後,陪你回去一趟就是。」
他說得有點理所當然,她卻聽出其中的遲疑,這個男人啊……糟了,她真的真的好心軟了。
成親啊……
這男人將自身的情慾藏得太深太深了,他對她的身子一點感覺也沒有,卻試著想以這種手段得到她,她拒絕,便拐了個彎想成親。
成了親,一樣是他的人了。
真不敢想像那三年他到底經歷了什麼?
在他的注視下,她慢慢喝了一口藥水,隨即皺起瞼。
「殷戒?」
「嗯?」
「我來疼你。」
他怔了一下。
「所以,陪我喝葯好不好?」猛眨回眼淚,慢慢摟上他的脖子。他連動也沒有動。
她有點貪婪地吻上他的嘴,雖然很笨拙,但總算把一口藥水灌進他嘴裡了。以前看別人這麼做時,真是百分之百的噁心,現在卻別有情趣,至少,有人能共苦,真是感動得要命。
他不動聲色,扶著她的腰,慢慢往後仰倒,任她躺在他身上喂葯。苦澀的葯汁滑下唇畔的同時,十指也滑上她的腰。
她的腰有點肉了,略白臉頰也不像以往曬得極黑。指頭慢慢地摸上去,摸到礙事的肚兜。
她似乎對肚兜很沒轍,全是懷安幫她的。指尖輕輕挑鬆了肚兜,嘴裡一直被灌藥,他不在意,突然之間,她趴在他身上專心地看著他。
「朱大祥,你有沒有聽過速食愛情?」
他眯眼瞪她。他像朱大祥?他像嗎?
她笑:
「所謂的速食愛情,就是兩個人在一眨眼共同吃完一碗面,連味道都還沒享用到,就付帳拍拍屁股走人。」
「這也是你家鄉的話?」
她不答反笑問:
「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重?」
「不會,」
「葯有沒有點苦?」
「還好。」
笑著放下空碗,然後捧住他俊美的臉龐輕輕再吻著他的嘴、他的眼、他的鼻,他像一時不能反應過來,只能任她為所欲為。
她的吻是蜻蜓點水式的,幾乎沒有含任何慾念,小心地吻著他的臉龐,她笑著低啞問:
「殷戒,你覺得我的吻技如何?」
「……你只被我吻過,自然像我。」只是實在無法挑逗他……不能怪她,沒有刻意培養,他本就不易動欲、而且,她的吻根本不實在,倒行點像小狗舔他,讓他心頭又有那熟悉的疼痛。
她扁了扁嘴,哼聲:「說得多有獨佔欲。我有過暗戀,單戀,只是沒過身體接觸而已。」他算是第一個人。
他惱了。「暗戀?單戀?」
「唔,我喜歡的型呢,是有點孔武有力、有六塊肌,擁有頂天立地的氣勢。這樣想來,殷大哥,你好像是例外。」
「……」
長發如酒色瀑布,搔動他的耳輪,心裡微微發癢,他注視她圓圓的臉蛋。
每當她笑起來時,眼眸半眯,異樣的風情便露了出來,有點像平常鎖起的盒子,一打開才發現全是寶物。
「殷戒,我想跟你慢慢吃那碗面,慢慢嘗著那味道,我想疼你、想憐惜你。」
疼他?憐惜他?用這種方式?比他還笨拙的方式?妖媚的眸片刻不離她。
「我們相遇到底是誰搞的鬼呢?」她嘆息,輕輕吻苦他的下顎。「我的人生好像亂掉了,我卻開始不在乎……」
涼涼的嘴落在他的唇間,讓他那種異樣的感受再起。
「殷戒,我疼你、憐惜你……」舌尖微微畫過他的唇瓣,小心翼翼地親著,像把他這個人男人當珍寶一樣。
珍寶嗎……殷戒微微垂眸,任她這個笨拙無比的生手盡情地親吻他向來覺得作惡的臉。
馬車用很慢的速度在街上駛著。
「過了這條街,在下個路口停車,接了施夫人再上恭園。魚姑娘,我開窗子好嗎?」柳苠問道。殷戒跟施老爺在書肆討論版型印刷,隨後才來,他這個大男人負責女眷,真有點尷尬。
「當然好。」就算不喜走後門,也要拍拍馬屁。偷瞄柳苠手冊上的名單,據說全是年底要出版的書目,何時,她才是上頭的一名呢?
「小姐,我一直在聶府里做事,沒有見過書肆老闆們共同聚辦的圍文會,我記得去年殷爺回府報告圍文會時,府里主子都很滿意呢。」林懷安回憶著說。她們這群丫鬟只能幻想,卻從來沒有親眼目睹過。
「這是當然,這兩年都是封沄書肆主辦,自然是要做到賓主盡歡。唉,說穿了,這種聚會也不過是讓一些有錢的老爺們過過文人雅士的癮兒。到了到了,我先下去接施夫人。」下車之前,回頭看了眼魚半月,遲疑問:「魚老闆,你是不是……胖了點?」
「柳公子,我變胖很佔位子嗎?」她本來就是易胖體質啊!她也不過是稍微豪華地過了幾天、多睡了幾天、補藥吃了幾天而已啊。
「不不,我只是覺得你臉有點圓,眼一眯,看起來很像是——」
「氣球?」太傷人了。
「啊?」是很像最近傳聞中的狐狸臉吧。正要這麼老實的回答,看見施府門前已有人等著,他立刻下車接人。
「說是施夫人,其實是施府家妓。」林懷安低聲道,偷偷掀了魚半月的裙擺,看見她在瞪,連忙道:「小姐,你不愛穿鞋,可出門得顧殷爺的名聲啊。」
「這麼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倒是委屈小姐跟施府家妓共乘一車。施老爺一共有一妻三妾,跟沒名份的家妓。元總管告訴我,施老爺去年帶的是三姨太,要我別弄錯……小姐,你對圍文會真的一點也不懂是不?」
不就是有錢老爺大眾會?她還特地帶了不少名片——不,是箋紙呢。
林懷安神秘兮兮地說:
「我聽元總管說,本來一開始是不準那些老爺們帶青樓名妓去,怕放浪形骸過了頭,後來有人帶妻妾家妓去,大夥就有樣學樣了。」
「喔……」大房、二房、三房,外加猶如情婦般的家妓。這個時代真是讓男人很享樂啊。
未久,柳苠掀了車簾,讓一名嬌小美麗的夫人跟丫鬟上車。
那夫人先在懷安明艷照人的俏臉繞了一圈,才落在眼前這個有點圓瞼、秋衫很仆素,也沒戴什麼髮飾的女子身上。
她原要拉開視線,後來及時發現這穿著秋杉女子的長發及腰、發尾淡紅,她脫口:
「是半月書鋪的魚老闆?」
「正是正是。」她名氣何時這麼大了?連忙掏出箋紙遞到施夫人面前。「半月書鋪,東定巷裡,夫人要是有書要賣,請盡量差人通知我。」
柳苠見狀,咳了一聲。馬車是封沄書肆的,今年的圍文會也是封沄書肆辦的,半月書鋪只是搭個便車,在他面前推銷書鋪是不是不太好?
施夫人十分有禮,收起箋紙,眼眸又盯著她的發尾好一陣,才問:
「魚老闆可帶著自個兒的手稿?」
她聞言,微訝,轉頭看向柳苠,後者道:
「殷兄沒告訴你嗎?參加圍文會的老爺們,都喜好寫故事,每年都在聚會上交換手稿,最後由主辦的書肆收起限量印刷,本數不多,大部份都是送給親朋好友的。」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拿我的稿本來了。」好扼腕。可惡!殷戒是覺得她的手稿不入流是不是?連提醒她一下也不肯。
「呃……」
「魚老闆,你……寫的是狐仙的故事?」施夫人美麗的臉龐略帶好奇的。
「我寫的是這個時代正常人會發生的故事!」頓了下,沮喪地說:「可是我一寫到書肆老闆強上民女,我就痛苦得要命。」
「書肆老闆?」
一談到寫作,她就陷入懊惱的地步。將髮絲撩列耳後,有點抱怨地說:
「書肆老闆家裡已經有一個老婆、一個美艷丫鬟暖床,結果在外頭還風流快活,棒打鴛鴦,強上民女,買通官府,敗壞祖產,最後覬覦姊夫一家子的家業,還勾結盜匪……」
「呃,部份設定聽起來很耳熟……」他從不知殷戒覬覦聶府家產很久了,在殷戒未來南京之前,他算是聶封沄一手提拔的,他是不是該通風報信一下?
「真的耳熟嗎?」她笑眯眯的:「我可是看了許多書,讀了很多頭痛的文言文哦。」總算跟這個時代的閑情小說搭上橋樑了。
「何必用讀的?」施夫人掩嘴笑道:「待會兒請柳先生隨便介紹個老爺給你認識,你就可以挖掘到一模一樣的故事。」
言下之意是人人都是如此嘍。「哼,寫到最後我已經為他設計死亡陷阱。先讓他家道中落,美艷丫鬢拿一把菜刀,將書肆老闆去勢——」
柳苠聞言吞了吞口水,低聲說:
「沒這麼嚴重吧?」偷瞄了一下林懷安。他記得這丫鬟今年也有二十多了,至今沒有婚配,這一次聶府特地安派她去殷戒那裡做事……他是不是該暗示殷戒,說他喜歡林懷安的事被魚半月發現了?
「我只是說說,又不會真的寫。」真要這樣寫了,在這個以男子為天的時代里,連出版的機會都沒有吧。「唉,我寫得鬱悶透了,所以又另外寫了一個故事,才開始而已。」
「魚老闆,女人寫手稿是件稀奇古怪的事,你可不是要憑滿腦子的故事去認識老爺吧?」施夫人別有用意地問。事實上,幾乎可以預期她受歡迎的程度,因為她的紅髮。
「施夫人,我對凡是擁有一個女人以上的老爺們沒有興趣,管他是不是皇帝老子,我的男人要敢在三更半夜給我爬上另一張床,一是一拍兩散;二是給我當太監去了,所以施夫人大可放心。」她笑逐顏開道。
林懷安接收到柳苠綠臉下的眼神,連忙問:
「小姐,你不是說你在寫另一個故事嗎?告訴我內容好嗎?」
「好啊,這本手稿我是寫來自娛的,要我再寫強上民女,我怕我會寫成民女奮鬥記。我要說嘍,這是關於一個書肆老闆的真愛與勇氣……」
「還是書肆老闆啊?」
「這就叫一種設定,可以變出各種花招來。話說這個老闆叫李大祥……」
柳苠默默地撇過頭,隔著小小的車窗,猶如坐在牢籠里看著窗外萬里無雲的天空。
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見。他當尋稿人這麼多年,從來沒有看過可以半個月蹦出一本書的作者,人人都是三年五載出一部曠世巨作,哪裡像他背後那個……他也從來沒有發現,寫故事的人竟然會把身邊的人給弄進去!
他到底該不該跟殷戒通風報信?
他好掙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