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下雪了。

今天的濕度比較低，落下的雪鬆鬆細細的，就像從天空中撒下白色的砂糖一樣。

「媽，下雪了。」唐靜摸了摸自己凍得紅通通的鼻子。

「是啊，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別久呢！」

「好冷喔……」唐靜挪了挪穿得像包子的身體，更往火爐旁靠近。「今年冬天怎麼這麼冷？」

唐媽媽臉上有些憂心。冬天冷是理所當然，可是遲遲不結束卻讓人不得不擔憂，尤其是牧草的存量已經快見底了-再這麼拖下去，牛群遲早要開始挨餓。

唐靜跟著母親回到北海道的農場，轉眼已經快過三年了。

快三年，不算短的時間，她已經不再那麼怨恨自己家的老頭子了。有時候想想，爸爸那樣做的確有他的理由，只是方法不對而已。

而對於齊軒誠，她既思念，又懷著一點點的感激。

思念曾和他共度的時光，感激他讓自己更正領悟到戀愛的甜蜜，還有人生的苦澀。

以前有些似懂非懂的事情，這些年來，她開始慢慢懂了。

「媽，為什麼你們都不怕冷啊？」她看著只穿著一件毛衣的母親。

「早就習慣了啊！想當年我嫁到台灣去的時候才真是不適應呢！天氣又熱，沒事又有颱風，嚇得我要死。」

「媽，原來你怕颱風啊？」看來她怕雷雨的天性果真遺傳自媽媽。

「當然怕。每次一到颱風夜我就怕得不敢睡覺，外頭又是風又是雨，吹得玻璃都像是要破了，要不是你爸爸--」她停了一下。

「爸爸怎麼了？」

「你爸爸啊，雖然嘴上不說，可是心裡知道我會怕，每次颱風夜的時候，他就會一個人坐在客廳里，光著上身，把客廳的落地窗打開，就那樣直坐到天亮，不管我怎麼叫他，他都不肯關上窗進房。」「爸爸發神經啊？還是這樣客廳會比較通風？他比較涼？」

「傻阿靜，當然不是。」唐媽媽笑了起來，眼眶卻有些紅。「他是覺得，他應該好好守住這個家。打開落地窗，是為了讓強風通過房子內部，減少傷害。」那些十幾年的往事，現在回憶起來，依舊讓她感動。「他說，他的爺爺、他的爸爸，每次在颱風夜的時候都會這麼做。他是個男人，他要保護這個家、保護我，還有保護你。」

母女間沉默了一會，只有火爐前的炭火發出細細的爆裂聲。

「媽，我想喝紅豆湯。」爸爸的故事是很感動沒錯，可是她實在冷得受不了了。

「你昨天把剩下的都喝完了，要喝自己去煮吧！」她抹抹眼睛，心裡嘆了一口氣。女兒畢竟沒經歷過，又怎會了解這種感動？

「那要不要放年糕？」

「你放你要吃的就好了。奶奶沒有牙齒咬不動年糕，別讓她噎到。」

「喔，知道了。」她勉強站起身，像顆圓滾滾的包子一樣，舉步為艱地走到廚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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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知道齊大哥現在在哪？在做些什麼呢？

一個人在廚房裡煮著紅豆湯，難免胡思亂想起來。

都已經快三年了……齊大哥會不會忘了她？會不會有一天回去找她，卻發現她已經不在了呢？想著想著出了神，紅豆湯不知不覺悄悄溢出了鍋子。

「呀！燙！」滾燙的紅豆湯滴到了她手上。「嗚……」含著自己被燙傷的可憐手指，她自怨自艾起來。

等了這麼久都沒有消息，再等下去豈不是成了嫁不出去的老處女嗎？她不會就這樣一輩子待在北海道的農場里，放牛種哈蜜瓜吧？都是老爸惹的禍啦!

多年來的習慣，讓她總是一有不如意，都先拿自家的老頭子出氣一番。

叩叩叩。窗戶外突然傳來敲擊的聲音。

她抬頭望去，沒見到什麼東西，只有細碎的白雪不斷飄下。

端起紅豆湯正想離開廚房，「叩叩叩」的聲音又輕輕響起。

轉過頭，這下可逮到是誰惡作劇了一隻知更鳥，張揚著火紅的胸膛，在積滿雪的窗戶外，用鳥嘴敲著玻璃。

「敲什麼？小傢伙，肚子餓了嗎？」她放下盤子，走到窗戶前，那知更鳥膽子也大，竟然沒有飛走，反而歪著頭和她大眼瞪小眼。

「想不想喝點熱牛奶？」她把窗戶打開，說也奇怪，外頭雖然下著雪，卻沒有想象中那麼冷。

她倒出一些牛奶加熱，放入一個小碟子后遞到窗戶前。

那知更鳥只是盯著她的動作，一點也不懼怕。

「你真是個奇怪的小傢伙。」唐靜呵呵笑了起來。

「知更鳥呢！」老奶奶走了進來，「啊，真好，真好！春天要到了，冬天要結束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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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真的很快就到了。

積雪開始融化，光溜溜的樹枝開始冒出綠色的嫩芽，青蔥的草地一點一點長起來，春天的氣息飄落在每一個角落。

「春天到了！春天真的到了！我總算可以把大雪衣收起來，不用再穿得像個包子了！」唐靜高興地在剛冒出嫩草的瓜田上叫著。

「阿靜，安靜點，快幫忙拔草啊，不然我們怎麼接著種瓜苗？」老奶奶蹲在她身後，搖頭看著興奮的孫女。

「櫻花什麼時候開？我已經等不及要吃櫻餅了！」

「貪吃鬼，櫻花五月才會開呢，還有一個多月呢，不過啊，倒是可以準備吃艾草餅了。靜子昨天才--」

「真的？媽媽準備了艾草餅？那我趕快回去！」

「傻丫頭，先把草除完吧，不然我要靜子不准你吃喔！」

興匆匆地拔完了草，老奶奶先去趕牛，唐靜便迫不及待地跑回農舍。

才要進門，便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在門口張望。

她愣住！那會不會是……

「齊大哥！」

那個人影轉過頭來，卻不是齊軒誠。

「爸爸。」原本興奮的臉色頓時黯然下來，不過見到爸爸她其實心裡還是很高興，只是一開始就認錯了人，有些尷尬。

「見到我就這麼不高興嗎!」唐老大沉著一張臉。

「不是，只是我以為……」

「你以為的那個人在你後面，幫我提行李呢。」

「啊？」唐靜一時沒會過意，明白爸爸的意思后隨即跳了起來，拉起裙子，轉身就往小路上跑去。「哼，有了男朋友，眼裡就沒了爸爸，連聲我好不好都沒問……」趁著四下無人叨念著，他又開始對著門口張望起來。

「阿龍，阿龍是你嗎？」老奶奶看見了他。「真的是你呢，你怎麼變得這麼老，頭髮都白了!這樣不行呢，你還有力氣幫我種哈蜜瓜嗎!」老奶奶認出是他，連接問個不停。「小羅呢？他沒跟你一起過來？我正缺人幫我趕牛呢!」

靜子早就在裡頭聽見他們倆的對話，只是遲遲沒有出來。

她倚在廚房的窗邊，看著老奶奶拉著唐龍的衣裳，東一句西一句地問個不停，臉上露出美麗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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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靜氣喘吁吁地跑著，一路上沒停下來過。

想見齊軒誠的心急得像是要燒了起來，烘得她全身都熱了，一顆心愈跳愈快。

好不容易，終於見到和羅叔兩人提著大包小包行李的齊軒誠，她再也顧不得什麼淑女形象，馬上沖了過去，硬是把齊軒誠連人帶行李給撞倒在地！

「齊大哥！齊大哥！你真的來了！我好想你好想你！真的好想你……」她緊緊攀在他身上，一面說個不停，一面眼淚就流了出來。「你真的來找我了……我等了你好久，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唐唐小傻瓜，我怎麼會捨得不要你？我還擔心你被別人追走了呢！」他高興地反抱住唐靜不放，一點都不介意泥土弄髒了自己的衣服。

「沒有沒有！你看，我還特地跑到山裡躲起來，這樣沒人見到我，就不會想追我了！」

這麼說，只要有更好的男人追她，她就會動搖嗎？

不過齊軒誠暫時還沒聽懂，羅叔也噤聲沒說話。

「唐唐，對不起，讓你等這麼久，我現在把債都還清了，家人也都回到台灣了，你嫁給我好不好？」

「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好，只要不要再說什麼奇怪的大道理，然後丟下我不管就好！」

「不會了，絕對不會了，唐唐，再也不會了。」他就那麼躺在地上，緊緊抱著唐靜，一點都不想起來。

羅叔看著散落滿地的行李……好吧，既然這兩人看樣子還要躺上好一陣子，他就乾脆好人做到底吧。他拾起原本齊軒誠提著的行李，慢慢往農場的方向走去。

「齊大哥，你真的不會走了？」

「不會，再也不會。」

「你真的要娶我回家？」

「是啊!你不願意嗎？」他露出擔心的神情看著唐靜。

「願意願意!當然願意……可是……」她回頭看了一眼農莊的方向。「爸爸願意嗎？」

「呵呵--」齊軒誠笑了起來，震動的胸膛把唐靜也震得一上一下。「就是他帶我來找你的，你想他願不願意呢？」

「真的？真的是爸爸帶你來的？」

「是啊！」

「他為什麼要帶你來？」是不是圖謀不軌？「他有沒有對你怎麼樣？」

「唐唐，其實你爸爸是個好人。」

「啊？」她露出疑惑的表情，長到這麼大，可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稱讚她家老頭子是個好人。

「兩年多前，我離開你后，是你爸爸幫了我一把。他讓控告我們家的投資人撤銷告訴，又說服地下錢莊不向我們家收利息，只收本金。」

「真的？」她有沒有聽錯？爸爸會有這麼好心？

「是啊！要不是你爸爸，我現在也不可能會在這裡了。」

「那你為什麼那時候不來找我？還要拖過兩年？」他不知道女孩子的青春是很寶貴的嗎？

「我找過了啊，可是你已經搬走了。我只知道那棟小公寓，也不知道還能去哪找你。剛好在那個時候，德國有家公司請我過去幫他們計劃一整套的資料庫管理系統，只要我願意，並且在德國工作滿兩年，他們就願意幫我償清家裡所有的債務。」

「哇！齊大哥！你好厲害！」她露出崇拜的眼神。

「沒有啦，只是運氣好而已。」不好意思地抓抓頭，好像第一次有女孩子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

「然後你就真的去了德國兩年!那裡好不好玩!漂不漂亮!甜點好不好吃!」

「我就知道你只想到吃的。」他愛憐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甜點哪有你做的好吃。那裡砂糖像是不要錢一樣，做甜點的時候拚命倒，吃得我差點都要腦中風了！害我好想念你以前做給我吃的炸地瓜丸子。」

「我等下就做給你吃！」

「唐唐，你……想不想我？」

「想啊!每天每天都想！都在想你在哪裡？你在做些什麼？你會不會想我？會不會來找我？」

「當然會啊！我在德國的工作完成就馬上回台灣了，後來一直找不到你，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你爸爸就突然出現了。」

「喔，爸爸一定老早就暗中監視你了。」

「應該吧，不知道是關心還是擔心？」他裝出一副認真思考的表情。「不過呢，反正你爸爸就是出現了，問我想不想見你？我當然一個勁兒地直點頭，他便帶我來這裡了。唐唐，原來這些年你都躲在這裡嗎!」

「什麼躲在這裡！我當時是氣不過爸爸又欺負你，才和媽媽一起回來的。」

「可是你爸爸沒有欺負我啊！說起來，他還是我們齊家的大恩人呢!」

「現在知道了嘛！」她那時候怎麼會知道呢。

「唐唐，做我們齊家人好不好？你看，你爸爸都默許了呢!」

唐靜思考了一下，突然面露認真的表情。

「好像有一件事不太妥當耶！」

「什麼事？」他總算從地上坐起身。

「如果我嫁給了你，那軒文不是要叫我大嫂？那不是很奇怪嗎？被自己以前的男朋友叫大嫂……」

「這個……」他竟也真的認真思考起來。

「嘻嘻，你這傻瓜！跟你說著玩的！叫我大嫂有什麼關係！我就是要看他不想叫又非得叫的模樣，呵呵……」

「唐唐變壞了，呵呵--」

「因為你讓我等太久了啊！」

「對不起，是我不好。等我們回到台灣以後，我工作賺錢，然後讓你開一家小小的甜品店好不好？」

唐靜先是驚訝，然後感動。沒想到齊軒誠一直記得她的小小心愿。

她又用力拖住他。「當然好，你說什麼都好……」聲音愈來愈小，還帶著一點點的哽咽：「只要你在我身邊，什麼都好……」

不要再離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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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靜牽著齊軒誠的手一路走回農舍，快樂過頭的他根本沒注意到怎麼自己的行李都不見了？

回到農舍，安安靜靜，只有廚房偶爾傳來笑語聲。

唐靜好奇，悄悄躲在廚房門后往裡探，瞧見爸爸媽媽的背影，正並肩站在一起，手裡不知在忙著什麼東西。

「真的……不做了？」唐媽媽拿起洗乾淨的艾草，細細切碎。

「嗯。」唐老大在一旁幫忙揉著紅豆沙。

「會不會覺得可惜？」

「還好。」他把紅豆沙揉成一個個的丸子。「其實早想不做了。」然後拿起硬米粉，熟練地放在大碗里慢慢加入熱水攪拌。

唐媽媽的臉上露出美麗的笑容。

「你還記得怎麼做？」

「當然。」他當年可是放下身段來學這些，還狠狠警告小羅干萬不能泄露出去。

「你的手勁很有力，我們做起來的餅都沒那麼有彈性呢！」

「是嗎？」他也笑了，然後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了。

唐老大把揉好的梗米團撕成一塊塊，放進蒸鍋里。大火十五分鐘蒸完，放入水中再撈出，然後一面不停用手搓揉，一面用磨杵敲打。

唐媽媽遞上一碗糖水。「別忘了這個，這樣麵糰才會有甜味和光澤。」

廚房裡的氣氛一片和諧，在門外偷看的兩個人一時看得呆了。

唐靜從沒有見過爸爸這麼「賢慧聽話」的一面，也從來不知道爸爸居然會做艾草餅。

齊軒誠則是很直接地想到：待會兒唐老大要是把剛做好的艾草餅端到他面前，他是吃，還是不吃？

他的冷汗開始涔涔流下。

又看了好一會，唐靜才回過神來，牽著齊軒誠的手離開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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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大哥，我們去找櫻花樹吧。」

「找櫻花樹做什麼？」他一臉疑惑。

「摘葉子來做櫻餅啊！」

「櫻花不是都還沒開嗎？」他看看四周才剛長出幾小片葉子的樹林。「而且連葉子都沒幾片吧？」「我不管，我要教你做櫻餅。」

「教我做？為什麼要教我做？」

「我就是要教你做，然後要你做給我吃。」

她也希望，將來有一天，她和齊大哥也會像爸爸媽媽一樣，一起在廚房做著點心。

不過她比較貪心一點點，她要齊軒誠做給她吃，她只要坐在他身後的椅子上等著就好了。

「櫻餅不是要用櫻花做材料嗎？」

「葉子也可以湊湊數嘛！」

「可是……」

「走了走了！」

「可是我不會做甜點啊！」還在企圖做最後的掙扎。

「那有什麼關係？你瞧，我爸爸都會做呢！」

「那、那不一樣吧……」

「有什麼不一樣？不管，我就是要你做給我吃！」

「你不怕食物中毒嗎？」

「不怕，那不然……」她歪著頭想了一會。「做好后你先吃，吃完了沒事我再吃。」

「唐唐……」這比他的博士論文口試還難的樣子。

「我只要你做給我吃，其他人的我都不要……」

兩個人的聲音，愈來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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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知更鳥飛過天際，停在剛冒出新芽的樹枝上。

「哎呀，春天真的到了呢！」老奶奶說。

在她身旁的羅叔沒說話，只是看著那隻知更鳥。

過了良久，才說：「是啊，春天真的是到了。」

「小羅，該去趕牛了。」

「是，老奶奶。」

羅叔呼喝了幾聲，兩人身後的一群牛便乖乖往草地的方向移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