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林明遠死心了,談不上絕望;他的生存經驗星,任何好處絕不會從天而降,有利益交換才是真。他被毫無利益關係的姬憐憐所救,已經夠出乎他意料。
他與韓冬,就是同一類人,他將自己賣給韓冬,而韓冬將女兒易給了他……只是,韓冬輸了尚有後路,而他輸了,只有死路。
說起來,自見面后,他還沒有正正經經與姬憐憐說過話,他心裡不由得有了幾分懊悔。能見她最後一面,其實他很……一轉頭看去,他怔住。
她將發上的木簪一把抽去,塞到他手裡,一頭長發披瀉而下;她又將一件件衣服脫下,脫到最後一件青袍吋,她轉向傻住的他,食指放在嘴中間。
緊跟著,她脫下裡衣。
細細的腰背,青白色的小肚兜,其餘的,林明遠在事後怎麼回憶也記不起來,他只記得模糊的背影,以及她沉靜的側面。
沉靜?姬憐憐連當眾念書都會緊張,他怎能讓她做出那種事呢?
怎麼能……讓別的男人看見她半寸肌膚呢?
難道她呆到不知道,如此讓一個男人看見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他伸出手,想要將她扯回。就算……就算他死了也無所謂……嗎?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沒有再前進。
一張普通的小臉,探出佛像之後,令得已經按在刀鞘上的趙舍一呆。
「……那個,趙師姐,你怎麼不替我解釋一下呢?很丟臉的,好不好。」姬憐憐委屈地說道。
「要我怎麼解釋?說下大雨,你衣服濕透了,見沒人就脫著烤,哪知有人來了,你衝進後頭躲起來?這多丟青門的顏面!」趙靈娃薄怒著,立即轉向趙舍,嚴厲道:「趙兄弟,請立刻轉頭。」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趙舍回過神,忙撇頭。
「我什麼都沒看見……真的……真的……」他嘴裡叨念著,由覺地退到廟門附近。
他真的什麼都看見了,什麼都看見了。
一張小臉、裸露的小手臂以及光滑雪白的肩頭……佛像后的小道姑確實是沒穿衣服的,但他完全沒有辦法生起旖旎念頭,反而覺得那張臉配上那骨頭似的肩手,實在有那麼點可憐兮兮的味道。
趙舍納悶,道姑就是道姑嗎?他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呢?
就在這時,青門弟子匆匆自地上拾起青袍,在趙舍若有似無的目光下,塞給佛像后的姬憐憐。
「活該,誰叫你亂來。」一青門道姑淡淡往姬憐憐身後的林明遠掃去一眼。
「陳師姐,我沒臉見人了……嗚嗚……」
趙舍都能想像那可憐的小臉埋在衣服堆里痛哭的樣子,他一對上趙靈娃的美目,也只能幹笑,甚至後悔自己幹嘛一定要躲在佛像後面的人出來呢?為什麼躲在後面的人,不是趙靈娃這種美麗的道姑?那才能一飽眼福,也許還能有艷遇呢。
姬憐憐退回來,仍是背著林明遠,迅速穿上青色衣袍。
接著,她轉過身與他面對面,這對發現林明遠一直在瞪著她。
她從他手裡抽回木簪,又將頭髮扎得妥妥噹噹,恢復成一本正經的小道姑模樣。
林明遠還在瞪著她,她得意揚揚,嘴巴做了一個口形:不要說出去不就沒人知道了嗎?
林明遠動了動嘴。
姬憐憐以為他要說話,臉色大驚,連忙捂住他的嘴巴。
他的嘴冰冰涼涼的……說不出半句話來。
不說出去就沒人知道,就會不存在嗎……但他知道,那個叫趙舍的狗奴才也知道,廟裡所有的道姑都知道,除非,這些人都死了,記憶入土,否則,她哪還有清白可言。清白,對女子來說不是很重要嗎?
姬憐憐,就是個傻瓜吧?
從她會救已經失去價值的他看來,她不是一個傻瓜又能怎麼解釋?
還是說,她對他……
滿山青草濕熱的味道,是他這幾天唯一聞到的強烈氣味;什麼少女天生的芳香根本沒有,全是彼此的汗臭。
「喂……傻蛋。」
回應他的,是細碎的呼吸以及微熱的體溫。
「喂……姬憐憐,」
「林明遠,做啥?」
「……你聾了么?叫你這麼多次!」
「你真當我傻了啊,回了你我不就真成傻蛋?」
「原來你還真不傻……你說說話吧,挺無聊的。」
「沒什麼好說的啊,你想聽什麼?」姬憐憐力氣消耗過頭,腦子早絞不出什麼水來了。
這幾日,林明遠還是讓她背著。他換上了青門的青袍,頭髮被挽成一個髻,一路上若遇上人,便把臉微微藏起,他人只當青門裡有道姑傷了腿,不會多想什麼。
林明遠只能安慰自己,青門的袍子男女皆宜,他穿上去也不過像個道人,不是女人。
這一支道姑隊自破廟出發,與趙舍所說的路線完全不同,專挑荒山野嶺走,他本以為她們是避開人多,以防有人認出他來,但他心情很微妙地察覺,或許她們選擇人少的地方走原因很單純,就如同姬憐憐這一路上死命背他,卻從來沒有打過雇牛車的心思,也如同餐餐都是咯牙的大餅……一樣單純的原因。
他的指腹下意識地摸到她頸下跳動點,隨口問道:「青門很窮?」
「管帳本的不是我,我哪清楚啊……」她喘吁吁的。
「你是笨蛋嗎?連這都摸不熟,以後怎麼當掌門?」
「我哪可能當掌門……」
「你姓姬,青門本就是姬家的,你沒有野心,就等著等死吧……」林明遠一頓,忽然說道:「我想出恭了。」他的手指,由她微溫的頸子鬆開。
姬憐憐嗯了一聲.又走了幾步,才在樹後放下他。
「我也要去脫褲子……」
林明遠皺起眉頭。
「去就去,這種事姑娘家私下去做就好,跟個男人說些什麼?文雅點。」
姬憐憐沒放在心上,只是隨便應上一聲,就往另一頭走去。
咚的一下,林明遠連忙回頭,看見她跌在草叢裡,他嘴巴對張開要說話,就見她爬了起來,消失在另一頭。
這已經是幾日來姬憐憐體力比較好的狀況了,剛開始真是三跪一叩,後來習慣他的重量了,才勉強不再拜天,這讓林明遠理解到青門的沒落已經是必然,女子先天上就不如男子,在以武為尊的世界里,青門註定被遠遠拋在後頭。
林明遠目光一掃,儘是青山綠水,白話點,就是荒山野嶺,半年前他還身處在繁華京師、瓊台玉閣間,轉眼落魄至此……說甘於此命,那是假的。但現在,他連一搏的能力都沒有。他垂目盯著自己的軟綿雙腿,用力一擊,隨即悶哼一聲。
他半垂著眼,陰狠地抓了一把雜草。
沒過一會兒,姬憐憐轉了回來,林明遠注意到她雙頰比上午更紅了些。他動了動嘴,最後還是選擇沉默。
她往他的前頭瞄上一眼,抽過他手裡的一根草,對著嘴吹出音來。
林明遠一臉莫名。
「姬憐憐,你在做什麼?」
「林明遠,你解不出來,我幫幫你啊。」
「......」
「到底有沒有感覺啊?咱們還要趕路呢。」
「……走了。」
姬憐憐也乾脆,丟了草,說道:「好吧,等有感覺了再叫我吧。我隨時助陣。你也真是的,做人婆婆媽媽的,連你的尿也婆婆媽媽的,看我多痛快……」
林明遠相信此刻自己印堂上定有著濃厚的黑氣,才會招來這婆娘,甚至,他有著片刻的異想一一斯文的韓冬都比她好太多了。他寧願面對千萬個韓冬,也不想看見這一個粗鄙的姬憐憐。
他聲音粗啞地說:「你再不走,天就要黑了。」好男不與女斗。無知女人,他不當回事的。
她表示同意。
「是啊!咱們趕點路,追上趙師姐,晩上也可以早點休息。」她拉他上背,這一次她略略往下撲去,林明遠以為兩人就要跌在地上了,她卻立刻挺起來。
「林明遠,你說的對,這路上實在太無聊,咱們來聊聊吧。」她振作著,邊邁步邊道:「就說說小時候吧,其實我對小時候有些記記不是那麼清楚……」
「可以想見。愈是聰明的人對幼年的記憶愈是清楚。」
姬憐憐當作不知道他言下譏諷。本來她就只是想分分神,但聽他一說,興緻來了。
「那我問你一事,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大家族時的所有人?」
「都記得。不記得的人是笨蛋吧。」
「裡頭有人說過江湖不習字,只要懂鬥毆就行,對吧?」
林明遠在他們共有的回憶里搜尋著。
「有這個人嗎?」
「肯定是有的,我記得這個人告訴我,江湖人是不需要學識的,不必讀書,只要拿刀砍來砍去就行了,所以我選擇江湖是最正確不過的了。我還記得……那個人有時會叫我小貓。」
「哦。」林明遠想了一下。
「你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來你小吋候,長老們都愛叫你小貓。」其實現在的姬憐憐不算非常矮,但可能是骨骼細緻,從小時就給人一種嬌小的身體、小巧的臉,連聲音也星細細小小的感覺,確實如小貓似地。
「林明遠,那時候你也不大吧。」
「都是少年了,跟當時的你比簡直算大人了,你找這個人做什麼?」
「他騙我,江湖不必學字,我這才入了江湖,這代價他總是要付一付的。」
雖然知道她看不見,林明遠還是盡責地點點頭。
「明白了。我當年對江湖沒興趣,也不知道是誰跟你說的,我盡量想想,想到了一定告訴你。」
「我也不急,反正只要這傢伙還活著,遲早我會翻出他來。」
林明遠聽她呼吸粗重,都能感覺到她膚下血流的顫動了。她很累了,他知道,可是他絕不會說出那種「你自己走吧」的話。讀書人多是自私輩,這話一點也不假,他雙腿已斷,坐騎不能倒下。
他尋思片刻,找了一個她比較容易專心、而他也稍稍有點興趣的話題,問著:「姬憐憐,說起來,我還沒有問過你,你是怎麼認出我的?」
「林明遠,你從小到大不都一個樣嗎?」
[一個樣?」
「人還滿好看的。」
「這還用說么!原來你小時候見我,心裡就想著:這人好看?」他有點吃驚,但絕不會蠢到自暴說「我小時第一次見你,只覺厭惡得很」這種傻話。
她想了一下。
「還有啊,我當時心裡想著:這人我喜歡的!」
「……是……嗎?」跟著,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
姬憐憐實在沒那個精力去問他又怎麼了,她雙腿發軟,汗如雨下,喉口鼓癢,體溫升高,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好好睡一覺,睡它個天昏地暗。
等她終於追上趙靈娃等人時,早已夜幕升起,今晚依舊在山野過夜。姬憐憐困到從包袱里拿出大餅塞到林明遠懷裡,接著就地卧下,轉眼就沉沉睡去。
其速度之快,著實令林明遠驚了一下。
「姬憐憐,喂!笨蛋……」
「哎啊,睡得太快了吧。」趙靈娃剛去溪邊冼臉,一回來準備就眠呢,哪知她這個師妹竟比她還快昏迷。她似笑非笑地說道:「當人表妹的,真是辛苦,也不能把人棄之不理,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