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春花,吃。」
她內心極端不情願,慢慢咀嚼著。
一股酸汁先是在她嘴裡氾濫,她眼眶快要含淚了,哪知下一口又是甜到起蜜的味道,彼此一交融……
好……好好吃,好好吃……好好吃……
她快要控制不住麵皮的抽動。天啊!她還要吃還想吃……崔憐君食無味,但現在春花味覺在,這京師蜜果果然名不虛傳。
難怪有人偷天換日把上好蜜果換成未熟的……因為太好吃了。偏偏……有兩雙眼睛正盯著她,她只能努力維持面色表情,不敢把垂涎的表情露出來。
如果現在她承認她回魂了,是不是可以從寬發落?
南宮朗見她吞下了,微微一笑,朝簡求春道:
「果然你送來的東西她一定吃。」
簡求春又瞄他一眼。
春花也很想偷瞄他一眼。太酸了……哥哥到底跟求春哥哥吃什麼醋啊?
「你跟春花最為投緣,你道,她見皇朝奴人地位如此低賤,甚至連個下人都瞧不起奴人,她是不是就不肯……」說到此處,南宮朗再也沒說下去。
「春花性子開朗,自然不會將那些小聲放在心上。」
南宮朗看著簡求春,後者仍是保持溫暖笑容。誰都知道奴人低賤這種事不算小事,但沒人戳破它。
春花只聽得南宮朗隨口輕喃:
「你真是了解春花啊!」
簡求春笑著,比道:
「我不多留了,天色快要暗了,你還是抱春花回房——」手勢突頓,本來掃過春花的目光又調了回來。
方才……他似乎與春花對目了?
春花無辜中,繼續無神中,持續發獃中。剛才她沒有跟誰對到目,絕對沒有……這樣子欺騙自己不知可不可以過關?
南宮朗抬眸。「怎麼了?」
簡求春沉吟著,那手勢極緩——
「這春花是不是……」
不要啊!她小臉唯一堪稱最漂亮的柳眉開始倒豎,成了哀怨八字型。千萬不要透露啊!
手勢停在半空中,簡求春已經夠假裝無事再掃春花一眼,但剎那的驚喜,南宮朗盡收其中。
他回頭打量著春花。
「……」八字眉早早恢復正常。她是不動明王,不動春花……
南宮朗凝視著春花良久。
簡求春掩嘴咳一聲,拍拍他的肩,等到南宮朗帶些冷意望向他時,他才迅速比個手勢:
「我先走了。」
有沒有人性啊?春花朝他用力眨了眨。救我救我……
簡求春當什麼也沒看見,溫和的眸子難得一見的舒心與喜悅,他又比著:
「朗弟多點耐心,憐君是個無心人,只要你多等些時候,她一定動容,會回應你的。」他笑著,愉快地退出涼亭,愉快地離開院子。甚至,他看見黃鶯迎面走來,他都比著手勢要黃鶯不準入亭。
南宮朗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如風輕盈的書生背影,而後慢吞吞地移回目光,落在春花的小臉上。
他的神色沒有任何不愉快,春花卻渾身發起毛。
毛到她好想招供,但,她想,她已經錯過最佳良機了!她好怕啊!
南宮朗嘴角輕揚,一時之間神采竟是春意漫漫無止盡。他柔聲道:
「春花,張嘴。」
還要張嘴?她有點委屈地張嘴。
他撿了一顆果子,笑道:
「小時候說你挑食嘛,倒也還好,那些賊奴人也不知偷天換日多久,讓你吃了幾天的酸果子。再吃一顆吧,你魂魄未全,可不能讓你的身子記住這果子難吃,是不?」
她有點期待,這果子極是好吃,好吃到她肚子都撐了還是可以再吃的。
蜜果才剛送進她嘴裡,她要一口咬住,哪知南宮朗臨時抽手,讓她撲了個空。
她差點瞪著他了。
這樣玩她,很好玩是不是?
南宮朗目光不離她,慢慢吃著果子。
「春花張嘴。」
她很想鼓起頰以示抗議,但她是木偶春花,只能任他命令而動。
其實,這幾個月哥哥常這樣玩她吧?
她悶著氣張開嘴。
他俯向前,吻住她的嘴。
她微地一愣,有些傻了。
溫熱的舌尖遞過果肉……她必須非常克制自己,不被老妖長舌給迷惑,將果肉吞下腹。
這種餵食,只在成婚前那一夜發生過。
她受了風寒,實在爬不起床來,也吞不下任何東西,是哥哥親自一口口嚼爛喂進她嘴裡,害得她那一夜臉紅也不知是因病重還是被這樣喂著……她屏息著,這男人竟然、竟然開始在深吻了……
她很想抗議,這是在餵食不是在親熱,但她是木偶春花、木偶春花……是那個最沒有辦法抗拒他吻的春花……
她的心神漸漸渙散。他是在試她嗎?還是天天都這樣吻著春花?如果這時候,她回吻,然後激動地大叫:哥哥,我被你的吻救回來了……
哥哥會被騙才怪!
現在坦白,會不會晚了點?讓她回吻吧!她好想回吻……待在人世間的樂趣之一,就是能吻著哥哥……
她極力壓抑微微急促的呼吸,南宮朗離開她發腫的唇瓣,又吻上她額上的奴印,道:
「快傍晚了,我帶你回房休息吧!」那聲音異樣沙啞,不知是剛吻著她的關係或者其他因素,沙啞中竟有幾許激動。
木偶春花只能哀嘆方才錯失的機會。
唇舌間還有被吻的滋味,她只能偷偷回味那不太過癮的吻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黑山老妖沒有就地撲倒她,不然木偶春花真的要用木偶的身體反擊了。
忽然間,南宮朗彎下身,脫著她的鞋。
「春花,」他頭也沒有抬,淡聲說道:「說起來,你跟求春的緣分真深,不管你是春花或者憐君,他總是第一眼就找著你。也許,我應該讓他日夜守著你,你就會回來。」
「……」
「也或者,你回魂時,他第一眼就能察覺到。」
「……」她死定了!這口吻豈止是酸果子可以取代的!
白皙光滑的小腳丫映入她的眼裡,她心跳加快,不知南宮朗想做什麼?
這時候,她抱著他的大腿,哭著求饒說,她才剛回來,用不著這樣整她,下場會不會好些?
南宮朗朝她溫暖一笑,輕輕撫摸著她一雙可愛的小腳丫,笑道:
「春花,起來。」
她不要起來可不可以?她快垂淚了。哥哥,放過她吧……如果這時她說:哥哥,我腳丫隨你凌辱,當我從沒離開過,行不行?絕對不行!她的下場可能是賠進腳丫的主人!
南宮朗圈住她的腰身,將她提了起來。這種抱法不是打橫抱起,也不是扛在肩上,而是提著她的腰,讓她雙足懸空。
「你二十歲之前,一直沒有機會走出玉春樓:但自四個月前,你自玉棺清醒后,竟能留在陽光下。就算你現在沒有意識,一定也想在陽光下走動,所以,每天一早我都抱你入亭……」南宮朗單手撫過她發熱的臉頰,輕輕笑著:「一到傍晚,我一定回來,親自抱你回房。今天,我陪你走回去。」
走?她的鞋子呢?
她被他抱下亭階,暈黃的金光頓時落在兩人身上。
她匆覺身子慢慢下沉,細白的小腳丫開始感覺到地面發出的熱氣.
雖然是近黃昏,但被曬了一天的地磚可是滾燙燙的,她嚇得連忙縮腳。
身子再沉,她再縮。
又沉,她開始掙扎地往上爬。
再沉,她索性把南宮朗當樹纏著。
藍藍一進院子,就獃獃地看著眼前一幕。
五哥一直在放低春花的腰身,要讓她踏到地面。
這是在幹什麼?五哥疼春花都來不及了,竟然要讓她燙上腳?
她又傻眼,看見那個平常連個反應都沒有的春花,竟拚命往五哥身上爬,最後一不作二不休,杏色衫裙里的雙腿死命地夾住五哥的腰身,拒絕去碰地。
這種高難度的動作哪是沒有反應的人能做的?分明……
藍藍眼一紅,驀地掩嘴。
春花緊緊摟住他的頸子,活像小熊在攀岩,絕不輕易鬆手腳,在南宮朗耳邊嚷叫:
「我認輸了我認輸了!哥哥,你別讓我落地!」
她賴以生存的大樹一顫,猿臂才慢騰騰環住她的小腰,穩住她的身子。
「原來……你早回魂了啊……」他輕聲說著,聽不出任何情緒,但如果此刻有人看見那雙黑亮的美眸,必是以為這人承受了一生中極大的歡喜。
「你可不能怪我!」她抱怨:「是求春哥哥自個兒看出來的,我可沒給暗示!」要怪就怪你眼大無神,但這話她可不敢說出口。
「是啊!」他也沒側臉瞧她,只淡淡說道:「求春總是能看穿你。」
她扁著臉,附在他耳邊清楚說道:
「哥哥,這話我可只說一次。以前你對憐君說,春花心中愛的不是你,你只是近水樓台先得到她,崔憐君聽了是一頭霧水,就算他走過奈河橋,失去感情了,但記憶里的春花,可是明明白白心中就只有一個南宮朗。現在我也告訴你,我愛的就是南宮朗,要不是這人,我樂得在地府繼續爭取我的職位呢!我會喜歡別人?哥哥就愛誣賴我!」
南宮朗聽到那句理直氣壯「我愛的就是南宮朗」時,渾身遽僵,終於對上她靈活的秀眸。
「現在你是春花,還是憐君?」他聲音粗啞無比,完全與那美得傾城的相貌不搭。
「哎,我既是南宮春花,也是崔憐君。」
「就留在陽間?」
她笑咪咪地,輕輕蹭著他的頰面,在他耳上輕聲道:
「這次,哥哥活多久我就留多久。現在我是貨真價實的大興皇朝百姓,你的姻緣線上牽的是我,你可不能耍賴了。」
「我自是不會要賴。你要再敢騙我一次……」
「不騙你,我絕不騙你。」她討好地,陪著笑:「所以,哥哥抱我回房,要不,讓我回亭里拿鞋吧?」
她任著南宮朗加重力道摟著。她明白他內心的激動,所以很有耐心地等著。她笑著以掌心掬著陽光,又滿足地撣著南宮朗在陽光下的髮絲。
等了又等,她的雙腿這樣纏著這棵大樹也很辛苦,遂道:
「哥哥,回亭里拿鞋?」
他沒有任何動作。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依舊沙啞:
「春花?」
「是。」
「你道,你該怎麼向我陪不是才好?」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明明自個兒看不出她回魂了,偏要把錯賴給她,反正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幸虧,她在判官舅舅手下做事三年,早不是省油的燈。她哀嘆道:
「想來哥哥是不在乎我千辛萬苦的回魂,只計較誰看穿我回魂?剛才我老對哥哥暗示的眨眼,是你自個兒看不出的,再怪我,我真冤了。」
南宮朗徐徐望著她,微微一笑:
「你這口吻倒是像崔憐君了。」
春花咳了聲,親匿地挨近他,笑道:「哥哥可不能嫌了,我都說,我是南宮春花也是崔憐君,你不能賴了這帳。」
秋風煦暖,橘光落在兩人交纏的身影上。一個還在努力往上攀爬,一個有意無意要放她落地,就是不肯放過她。
「哎,哥哥身上真好聞,可別老讓我蹭著,會沾上奴味的。」
南宮朗毫不介意道:
「我活著的一天,便會沾著你身上的奴味一天,也沒什麼好避開的。」
聽起來很令人感動,但她完全感動不了。這根本是在惡整她,她的雙腿都在發抖了,他卻還是不動如山,一點也不介意身上負了個幾十公斤的人……唯小人與惡夫難養,她沒錯也要認錯,她實在撐不了,面色終於一垮,委屈道:
「我隨便你罰就是。哥哥快放過我,給我鞋穿吧!」
卷四皇朝
第一章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迷周城裡,平常只有善男信女報到的大佛寺,一早人群聚集。
一輛小馬車悄悄停在大佛寺轉角的隱密處。小頭自車窗采出來,秀眸期待
又渴望地直盯著大佛寺的正門。
「小姐……小姐,別這樣探頭……」
「哎,鶯兒別擔心,我頭還不夠大,不會撞著車窗的。」頓了下,春花也知道她在擔心什麼,暗暗嘆口氣又縮了回來。她怎會不知鶯兒跟紅袖在害怕什麼呢?
她們認定,她可以穿梭陰陽兩界,那從車窗里咻的一聲飛出去,就此不見也不是不可能。有沒有太誇張呀,她現在是人,又不是鬼,更沒練過縮骨功,她這麼大個人要真能從車窗咻出去,別說哥哥會嚇死,她自己也會兩腿一伸,直接去見判官舅舅了。
想是這麼想,春花卻是鼓著腮,規矩坐在車裡面對兩尊門神。左邊是黃鶯門神,右邊是紅袖門神。
至於七焚?去招風引蝶了!
她多想適逢其會啊!她委屈地瞄瞄門神,一見到門神露出比她更委屈的表情,春花暗叫不妙,果然黃鶯低聲說道:
「小姐在地府里過得好嗎?」
好,很好,好到樂不思蜀,至今還有點想念呢!但這話她講出來還有命嗎?黃鶯根本是想清算舊帳吧?春花搖頭晃腦道:
「哎,地府哪好了,烏漆抹黑的,連看本書都下不方便,又沒鶯兒這朵解語花,我簡直悶到都快長香菇了。」她拉起鶯兒的手,笑說道:「鶯兒,這次還陽,我最高興的,就是以後有鶯兒相伴了。」
黃鶯遲疑一下,慢慢抽回手。懷疑的眼神始終徘徊不去,現在復生的小姐怎麼跟以前不大相同,反而跟那崔憐君說話有點像,有點輕浮,不,不只輕浮,如果要說淫也是可以……她真有種錯覺,回到小姐身殼的是一個叫憐君的小鬼書生,而非以往那個脾氣好又什麼都看得極淡的小姐。
外頭喧囂不斷,春花連忙又探出車窗,喜道:「求春哥哥他們要來了……喂,別擋住我啊!」她抗議。圍在大佛寺正門的百姓愈來愈多,讓她看不見將要抵達的八風馬車。
她哀怨地又坐好,瞟瞟兩尊不動門神,再回頭看一眼那快被人海淹沒的大佛寺。
「鶯兒,紅袖,你們喜歡七焚里的任何一個人嗎?」她匆問。
黃鶯跟紅袖同時怔住。
「哎,」春花笑道:「我是說,以往我不能出門,接觸的人太少,園裡奴人怕主子是理所當然,所以我也輕忽了。你們,喜歡哥哥他們嗎?」
黃鶯遲疑一下,出乎意外的,紅袖先答:「爺兒們若是喜歡小姐,那奴人自然喜歡各位主子。」
春花笑嘻嘻地:「看久了,生厭嗎?」
黃鶯與紅袖又是一呆,彼此暗看一眼。對方眼底都在訴說:這個小姐復生后,怎麼老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黃鶯低聲道:「怎……怎會生厭呢?主子們個個都是人中龍鳳,都是些讓人容易喜歡上的主兒,大家喜歡都來不及呢。瞧,楚家莊的少爺不就對七小姐有那麼點欣賞嗎?」
「是嗎?」春花含笑,看著車窗外的人潮。「欣賞也不見得是喜歡。如果人人都能長長久久喜歡他們那該多好?哎哎,馬車到了嗎?我也去看看再從後門進去吧!」
「等等,小姐!」哪有姑娘滑溜得像條蛇?黃鶯跟紅袖本要拉住她,但春花身體躺了三年多,還算虛弱瘦小,加上她袖子一揚,那藕臂上的傷疤完全不見,兩人頓時一停。
小姐回來了,七焚主子認定崔憐君就是小姐,可是手上沒有疤……而且,以往的小姐有這麼滑溜嗎?
春花笑著回頭,向她們招招手。「快點快點。」
黃鶯回神,連忙拉著紅袖追了下去。
「哇,有沒有搞錯,連樹上都有人爬,哥哥他們名聲也太好了點吧。」春花秀眸閃閃發亮,忙碌的東張西望。
美美美,大美了!
陽光下的大興皇朝哪是黑暗暗的地府比得上的?嘰嘰喳喳的人聲如天籟,閃動的生活美景令她眼花撩亂。
匆地,她看見某個角落攤子上的一把書生素扇。她眼兒發亮,上前想伸手去摸。
攤主立即壓住那把扇子,罵道:「這兒的東西不讓你這種奴人碰的。」
春花的手還停在半空中呢,聞言,只好摸摸鼻子縮回手。
跟上來的紅袖聞言,輕聲對春花道:
「小姐,這種小攤子的扇子不要也罷,改明兒個小姐請五爺專程訂一把,肯定比這裡的東西好上許多。」
春花又覷向那沒好臉色的攤主。早在她返陽時,就知道這種事將會層出不窮,但又何妨呢?她是不喜歡皇朝制度,可是,既然回來了,她就有決心面對這樣的事。
她笑容滿面地看著那一臉不屑的攤主,和氣道:
「老闆是小頭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