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南宮朗聞言,想起當年她困在玉春樓的心情,美目剎那迷濛,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輕啞道:
「是啊!這些你都能瞧見了,你都能瞧見了。」
春花心中一軟,柔聲道:
「所以哥哥可別擔心受伯了。這短時間裡你不信美夢成真,那五年後、十年後,哥哥總會信的。哥哥別太折磨自己,別到老了才信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啊!」她笑著,反手拉住他,就往樓下走去。
她才走了兩階,就見歸無道往上走來。歸無道訝了一聲,笑道:
「果然在這!」
「無道,你找哥哥嗎?」也對,大佛寺里,八風該要到齊的。
「不,是找你……五哥一塊來吧!」歸無道笑呵呵的。可以說是,自春花歸陽后,他一天到晚心情好到滿面笑容,有人懷疑他連睡著時也是笑眯了眼。
春花被他拖下樓,她連忙一手拉著南宮朗。「要上哪?」
「都晌午了,當然是去找好吃的。大佛寺那種齋飯,就賴給二哥他們了。哈哈,反正他行,都交給他了。」
「……」春花一陣沉默。
「春花,我總有個願望,就是有一天,當你能出八風園時,咱們一塊去找好吃的,挖遍大街小巷。」歸無道笑道。
「……嗯。」她微笑道。
「五哥一塊來吧。」歸無道向來粗魯,硬是拖著她走。他一下樓,果然有路人注意到他們。
春花人小頭也小,很順利地躲入歸無道的背後。
歸無道眼裡抹過驚慌,直到確認她是躲在背後而不是不見,他才又笑,指著不遠處的小攤,道:
「瞧,大佛寺前這攤臭豆腐味道極好,是這兩年開的!每當我想起你時,就非來吃一盤不可。」
「……我……很臭嗎?」
歸無道哈哈大笑道:「不不,你一點也不臭。是有好吃好玩的,總會想到你。我還曾故意拿著名產到玉春樓面前,瞧你是不是能復生呢……現在很好,真的很好了。」
「……」春花說不出話來了。
她既是感動又……想踹這個粗魯娃娃臉一腳。什麼好東西都想到她,她感動得要命,但,這賣臭豆腐的小攤子就在大佛寺正門口,擺明就是要她被欣賞。
她一開始只想,悄悄地偷看一下八風在外的光采,好好的走一趟迷周城,在不受任何人的打擾下。
好了,現在她又要當朵不出色的小春花了。兩個皇朝美麗的大男人,准把她擠到小邊邊去……被擠就被擠吧,她就是心甘情願。
她復生那天,無道毫不保留他的不安,明明她累極睡著了,他還每隔一更就猛力破門而入,確定躺在床上的是活人,而非只留一魄的身軀。她簡直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絕不能跟他說,她鼻酸到說不出話來。
她下意識地摸上臉。她是活著,可是現在氣色還不算好……不知為何,她自清醒后,本是活蹦亂跳,最近卻變得有些虛……
她回頭看一眼哥哥。他目光片刻不離她,她朝他一笑,難怪哥哥要盯著她、守著她。她心想,應是她跟皇朝天魂還不太能融合,過一陣子就會好些了吧?
她拉著哥哥,讓無道在前頭衝鋒陷陣。臭豆腐?以前在玉春樓時只吃過一回,那臭豆腐送回府里時已經冷了,還真是有夠臭,那天晚上哥哥吻她竟然面不改色,她著實服了他。
不知這家臭豆腐的功力又是如何?她想著,抬頭看向陽光罩滿她全身的皇朝天空。
最近,好像要到鬼月了……一個模糊的意念自春花心底掠過。
「轉生這東西呢,其實我不信,但既然春花能還陽,我不信都不行。」藍藍脫下外衣,沒回頭道:「如果真有來世,我還是我嗎?」
「藍藍自然還是藍藍的。」
「那你呢?你還會出現么?」
「哎,這都是很久以後的事呢!」春花跟著脫外衣,捲起袖子看看自己細瘦的手臂,真的很瘦啊!白天鶯兒說她看來只像十七、八歲的姑娘,真的要養肥點。
她沒等到藍藍說話,回頭一看,卻見藍藍還維持原動作,不回首,她暗嘆一聲,道:
「我跟哥哥說好,不管將來你們多久后再現皇朝,我都在地府等著,等咱們再見的一天。」
藍藍聞言,終於回頭,嘴角揚起令春花看呆的笑容。
「那,到那時你是男還是女?」
「咦?」
「春花,你就沒想過,你這身殼會老去,若是咱們幾千年後再見,你也下可能活那麼久啊!你是要轉世投胎的,那到那時咱們怎麼認你呢?」
「……」這個問題太深奧,她可不可以選擇不作答。怎麼藍藍想得比她還仔細?
「投胎成男的吧!」
「……」這樣她會對不起哥哥的。
「反正你也成不了現在這模樣,五哥八成就喜歡你這種瘦弱樣。將來你轉世,必是皇朝女子的美貌,五哥是看不入眼的……你發傻啦,笑成那樣!」藍藍惱著,偏又對她發作不得。這春花,總是讓她又喜又惱。
「我要有一天能沾上藍藍美貌的一點邊,我也高興啊!但這種事,是很久以後……」她的話被殘忍的打斷了——
「記得,可別再變成崔憐君那淫樣了!」
「……那是皇朝最基本的清秀,藍藍,我體內的天魂就是這模樣。」她哪淫了?是藍藍眼睛有問題吧!
藍藍瞪她一眼。「總之,就給我變男的!好看也好,丑也罷!要讓我再看見崔憐君那樣,我就一刀砍了你,讓你再回頭重生去!」
「……」春花保持沉默,以免被母老虎痛毆一頓。
藍藍滿意地笑了,幫忙鋪著床。
「女人心真複雜……我覺得,楚思權也不錯啊!」春花努力鼓吹著。今晚可能哥哥嫌她嘴太臭了,讓她跟藍藍睡一塊……她哪不知哥哥心思呢?他老認為他留不住她,要合眾人之力才能留住她,真是。
她再看看自己的細手臂。真正原因是哥哥還不想碰她這條幹扁的小魚吧!
藍藍冷哼一聲:「他也不過是看上八風的名聲罷了!」
「我倒覺得他很欣賞你呢。」
「但我看他就生厭。」
「藍藍一點也不覺得他很淫?」
「淫的是崔憐君!姓楚的,可比崔憐君好上太多呢!」
春花暗暗扮個鬼臉。楚思權雖年少,但老成持重,明知八風園裡南宮朗之妻在那一夜還陽了,他也不以此討任何人情,更讓自家人封口不提,以免造成皇朝混亂。
雖然皇朝人們與惡意凝生的七焚很容易彼此看不順眼,她卻覺得,楚思權是個能把欣賞凌駕在喜不喜歡上的男子。
七焚除了哥哥與求春哥哥,其餘根本沒有姻緣線,但她想,連她的姻緣都能違背天意改變了,為什麼七焚一定要孤獨終生呢?
敲門聲響起。「小姐。」
「鶯兒來了。」春花笑著去開門。
黃鶯恭敬地福身。「小姐,我在窗口繫上兩串玉珠子了。」
春花眼兒一亮,道:「鶯兒待我真好!」她連忙爬上床,把窗子打開。
夜風一入,那玉珠子叮叮咚咚輕響,猶如天籟。
「一更了……小姐還不睡嗎?」黃鶯試探地問。
「一更了嗎?今兒個我出門太興奮了,一點倦意也沒有呢,那快睡吧。」鶯兒冬暖夏涼,這三個月來都是哥哥陪她,倒忘了鶯兒陪睡的滋味呢。
春花瞧藍藍這張床極大,足夠容納三人,笑道:
「兩位姑娘,一左一右,請快上床入睡吧。」她拍拍左,拍拍右,這叫什麼?左擁右抱,左右逢源,左右都有香氣……
藍藍一怔。
黃鶯也是一呆,隨即低聲說:「鶯兒打地鋪就好了。」
藍藍皺眉。「你明明是春花模樣,怎麼口氣這麼像崔憐君?」
春花眨眨眼。「我就是崔憐君,崔憐君就是春花啊!哎,說困還真有點困意呢。」她自動躺下,笑嘻嘻地等著兩位美人兒上床。
藍藍沒細想,只覺得本來是個可愛的春花,卻被地府的那些小鬼害,才變成崔憐君那淫樣。她回頭對黃鶯道:
「最近天氣變熱了,你主子正要你涼快她呢,還不上床?」
黃鶯遲疑一下,勉強脫下外衣,爬上床睡在春花左側。
藍藍這才熄了燭火,睡在最外側。她聽見春花已睡熟的呼吸聲,不由得笑道:「還真是一更就睡了。」
黃鶯沒說話,指腹輕采春花的人中。還有呼吸……也是一更就睡,驀地,她眼裡起了霧氣,默不作聲替小姐蓋上晚了三年多的薄被。
她總怕,來了個崔憐君的鬼魂住在小姐體內,根本不是小姐。可是,此時她又覺得是小姐回來了。
藍藍輕聲道:「倘若春花沒有困在玉春樓里,她只是個普通的皇朝人,也許,個性一開始就是那個活潑的崔憐君吧。」當然,如果春花一開始就是那淫樣,她可能先一刀砍了她。
是這樣嗎?黃鶯總是怕主子們在自己欺騙自己。
「過了子時就是七月初一了,鶯兒,春花伯熱,你可得好好照顧你家小姐。記得,今晚她只能躺在這床上,不能讓她下床。」
「是。」
藍藍與黃鶯同時看了春花一眼,然後一一淺眠去。
窗外天邊,厚雲一朵朵在黑茫茫的夜裡飄動。八風園的夜,靜悄悄地,幾乎沒有人聲。
不知過了多久,春花只覺得渾身疲累,卻又有身若浮雲之感。
她直覺摸著身邊的鶯兒,摸了半天摸不著,這床就這麼大,哪有道理她手都伸直了,還沒摸到鶯兒。
她心裡疑惑,張開眼左右張望,空無一人。「咦?」翻身一看,正是春花睡在床上。
她大駭,以為自己一命歸西了,整個魂魄落到床上,穿透春花的身軀。她嚇得滾下地,這種自己碰自己的經驗還是不要再來的好。
藍藍忽地張眼。
「藍藍!」
藍藍坐起,似是沒有看見她,直覺探向春花鼻息,隨即鬆了口氣。
「藍小姐。」黃鶯也被驚動了。
「沒事,」藍藍輕聲道:「只是作了惡夢,快睡吧。」又倒回床上繼續睡去。
黃鶯又替春花蓋好被,才跟著入睡。
春花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的書生衫袍好眼熟……眼熟到,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又成了崔憐君。
誰在整她?
是誰又勾出她的魂魄,不讓她好過?這樣一來,她如何對得起哥哥他們?她心一急,想要開門出去,但撲了個空,整個人穿門而出。
夜裡冷風迎來,明明吹下動她,她卻不由自主眯起眼,舉袖掩住那強風。
頓時,她下沉。
「咦!咦!等等,哥哥,救命——」
整個人直直下沉,無止盡的下沉,直達生死門。
第三章
生死門,生者由此回,死者由此入。
憐君狼狽地摔到地上,一張眼,就知道自己來到生死門。
這生死門她守過的呢,怎會不熟呢?前頭就是鬼門關,她怎樣也不要過去!她死守陣地,只盼回魂白光一現,她可以偷渡上去。
「憐君!」
她眼兒一亮,大喊:「判官舅舅,救命!」她眼睛瞪得大大,仔細往鬼門方向看,看了老半天,終於看見紅色的袍衣隱約掠至她面前,她習慣性要打亮五股鬼火,卻聽得判官舅舅道:
「不必開,我不想見你。」
她聞言,本是坐在地上,連忙改成跪姿。「憐君還沒謝過舅舅,舅舅為憐君親上陽間,為了我打破誓言……」
「這事不必再提。」
憐君何時聽過這個判官舅舅對她出現懊惱語氣?她不由得內疚道:「等春花壽終,再任憑判官舅舅懲治就是。」
「憐君,春花雖已成皇朝中人,但並無皇朝壽命,等七焚一一死去后,本官再在生死簿上終結春花的壽命。」
憐君大喜作揖:「多謝判官舅舅,憐君知道判官舅舅最是疼我。」
「你馬屁也不必多拍。你身里有一部分天魂,尚未徹底融合,春花如今能在大興皇朝不必依附他人獨立生活,全仗天魂之力。每當鬼月初一,春花身殼無法負荷,你的魂魄自是自動彈出,至自第一聲雞啼,你便能回去。」
憐君大鬆口氣。「還好還好……」差點以為她又玩完了。
「但,這情況須連續半個月,直到七月十六起皇朝陰氣轉弱;方能停止。這十五個夜裡你不會好過。」
憐君心漏跳一拍。「判官舅舅,別罰我了。刀山油鍋……我不敢……」十五個夜,皇朝是整她么?
「你有上刀山下油鍋的罪嗎?」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你身為我的甥兒,自當為地府效勞,本以為你遲早習慣地府,哪知你舍不下陽間人事,憐君,你這是自討苦吃。」
「這是憐君心甘情願。」她低聲道。
「既然心甘情願,那就得付出代價。無論你在陽間待多久,終究走要回地府的,本官也不想管你回地府時,要上哪兒等他們再現身。但現在,你得先償還將來白白留宿地府的住宿費。」
住宿費……只怕她是第一個要付地府住宿費的人吧!憐君不敢吭聲,只得領命。
「每年鬼月初一,你就回來當臨時工吧!天亮返回,直到十五吧。」
「……是。」還是臨時工,算了。她怕是一生都是個不起眼的人兒了。她俐落地補上馬屁一句:「這正好,舅舅,我真想你,本來我還怕得等個五、六十年後,才能見到你呢!」
「你這嘴皮子功夫真不知是從哪兒學來的。以後,你莫進鬼門關,就在生死門等黑白無常來找你,懂么?」
「是。」
崔判官交代她幾件跑路工作后,交給她領牌,要送她上去,他忽道:
「憐君,值得嗎?你天性無所求,竟將你自己浪費在這種皇朝里。」
憐君笑得開懷,她點頭。「自是值得。」
「你真認為,皇朝人間終會無惡意?」
「實話實說,憐君不知。」一頓,憐君又笑道:「可是,我很高興,七焚願意改變現況。縱然有一天,世間沒有惡意,七焚將永遠消失在世問,那時,憐君也會陪著他們。」語畢,笑著閉上眼,靜待判官舅舅送她上陽間。
其實判官舅舅是面噁心善,明知她這個性很容易被人欺負,在十五個夜裡離魂,只怕有野鬼、惡鬼欺負,才將她引回地府,發給她工作令。
現身令、避惡鬼令,連招大霧令都賜給她,果然是好舅舅!憐君來回跑了幾趟送文書的工作,才過二更天她就樂得在陽間閑逛。
雖然皇朝里真心信鬼神的人還不多,但鬼月第一天,人間夜裡幾乎沒有什麼百姓,偶有百姓這頭忙著趕路回家,那頭有小鬼引死魂入地府,兩方錯身而過……嗯!憐君渾身發毛,躲在屋側等著小鬼離去。幸虧她還陽后,已無陰陽眼,不然天天見這種生人、死人交錯,她可能受不住。
小鬼飄到街頭,匆地停頓,一轉,又回頭改走這條街。憐君暗訝一聲,不知街頭有什麼,居然能讓小鬼改道。
當小鬼路經她面前時,往她這裡看來,連帶那弔死鬼也往這頭望來,她腿一軟,很沒志氣地跪在地上.
那小鬼見她身上有令牌,知是臨時工,很滿意她尊重前輩的跪禮舉動,跟她渾渾手,先行走了。
這模樣要是讓哥哥看見,她的面子都要丟光了。憐君東張西望,確定沒有其他小鬼偷看她丟臉的舉動,這才趕緊爬起,好奇地往街頭那走去。
她記得,街頭拐個彎,就是求春哥哥義建的第一個學堂。三年多前建的,是露天搭棚。
有些皇朝百姓不那麼相信曾經血腥過的七焚會好心義建,甚至當時從鄉間進城的老百姓,以為七焚將建的學堂,是要騙孩子入屋再進行殘殺。因此,求春哥哥著實費了一番功夫::求春哥哥?憐君足下一頓。
簡求春正坐在露天學堂的椅上飲酒。三更半夜……怎麼來這呢?她記得,自大佛寺回來后已是傍晚,眾人一塊在園裡吃過晚飯後,各自散去。當時她偷瞄見楚秋晨與求春哥哥一塊離去,包打聽鶯兒說,楚秋晨是回簡宅拿本書,順路而行而已。
憐君看看夜色,再看看簡求春。她遲疑一下,離天白還早,如果她在此待下卻不現形,無疑是不尊重求春哥哥。
這是借酒澆愁還是單獨飲酒,也或者,是開心喝酒,她不清楚,但無論哪一項,她呢,跟求春哥哥都有同個字,不一塊陪一陪,實在枉費他疼她。
她拿出現形令,默念咒語,現形令即刻消失在她手裡。
「哎呀,求春哥哥,今晚烏雲遮月,沒法對影成三人,那就讓春花來陪陪吧。」她負手爽朗笑著,滿足她扮書生的慾望。
簡求春一聽她聲音,立即轉向她這方向,漂亮的眼瞳流露震驚與惱怒。
他動作疾快,奔前要攥住她。
這回,輪到憐君呆住,接著她恍然大悟,她心裡又起酸澀,柔聲道:
「天亮之後,我就能回去,求春哥哥不用擔心。」
簡求春俊眼微眯,看著她半天,才緩緩比道:
「我碰不到你。」
憐君笑咪咪:「因為我離魂嘛。」
「我以為……魂魄該跟身殼形貌相仿。」
她搔搔發,道:「我也以為如此,但顯然,離魂之後皇朝天魂比較威,所以,我還是崔憐君這模樣,所幸,天一亮就能還魂。」她看看露天學堂,好奇道:「明明白天看起來熱鬧得很,怎麼半夜鬼氣森森?」
簡求春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思索著,等她回頭時,他才比道:
「這裡在十幾年前無故枉死多人,不管作什麼生意最終都失敗,我便低價購入這塊地,改建學堂。這裡很陰森么?」
憐君一聽無故枉死,先是嚇一跳,細細看著四周,確定不會有什麼鬼忽然冒出,才暗鬆口氣。
「你這離魂,總是不妥。難道沒有辦法一勞永逸解決它?」
憐君搖搖頭。「判官舅舅說,每年七月一日起十五天內都會夜裡離魂。」
「十五天!」簡求春抿起嘴。
憐君笑道:「求春哥哥別驚慌,這是小事一樁,他日我與天魂真正融合了,就再也不會有這種情況發生了。求春哥哥真的不必擔心,判官舅舅會罩著我,沒問題!」她學男子拍拍胸脯。
簡求春又尋思片刻,看她信誓旦旦,又見她並沒有任何痛苦,暫時將此事擱置一旁。
他看看天色,離天亮尚早,怎能讓她一人離開?於是他微微一笑,又比:
「我還有半壺酒沒喝呢,不如你陪著我喝完它吧。」
「好啊!」她笑彎眼。
簡求春挑了張椅子坐下,又飲了口酒,看向她。
「你舅舅在地府過得可好?」
「很好,非常好。」
「他曾是七焚之首,人是不錯,可惜寡言叢,哪想到他竟會是你另一世間的舅舅……」另一世間啊,這種鬼怪故事,他竟也信了,簡求春思及此,又喝了一口。
憐君看他似乎有心事,遂也坐下,笑咪咪地陪著他。
「我記得,他死前念念不忘一本書的續集,今年是出到第幾了呢?隨華年年燒給他呢!」
「哎,舅舅到底讀的是哪本書?」憐君十分之好奇。
簡求春朝她一笑。「明兒個等你睡足了,我拿給你看。」
憐君心喜點頭,求春哥哥書房是寶庫,她還等著挖呢。
「春……」他停頓一會兒,問她:「我不叫你春花,叫你憐君好嗎?」
「好啊。」
簡求春綻出溫柔的笑,他比著:
「憐君這名字真好,春花是朗弟跟七焚的,是不?」
她一愣。
「憐君,你道,到底是先喜歡一個人才有姻緣線呢,還是有了姻緣線再談喜歡呢?」
她聞言,想起他白天聽到她與余桐生的談話。
「我……」這要怎麼說呢?「我……對不起求春哥哥。若不是我出現在皇朝里,也許,求春哥哥的姻緣線能繫上心裡真正喜歡的人。」
簡求春揚眉,朝她比道:
「若不走你出現在皇朝里,七焚哪個會有姻緣線?你怎麼不問,我對楚姑娘觀感如何?」
憐君憋了憋,終是忍不住,移坐在他身邊,問道:
「求春哥哥對楚姑娘觀感如何?」
他比道:
「面感有惡意,尚可忍受。」
「咦,就這樣嗎?」她以為、她以為……
「……眼睛有點像你,但,有輕微惡感,就跟我看見皇朝孩子一般。我自幼生長在皇朝,所見到的皆足如此,早已習慣,哪能忍受不了?既然七焚是惡意凝世,說不得久了她也受不住,這姻緣線自當無用。憐君,我初遇余桐生時,他曾告訴我,我出生即被毒啞,本該沒有姻緣,但這一世我意外有了一語姻緣,只要我喊出哪家姑娘的名字,便有同生共死的命運。我從不信,我只當它是笑話。直到那夜,我心想,我若喊了春花,也許你就能活過來,我寧願要你跟我這殺人無數的惡人同命,也不要你雙十而逝。你說,我現下沒了一語姻緣,楚秋晨的姻緣線真的還能算數嗎?」
「……算。」她輕聲道:「我親眼看見姻緣簿上楚姑娘是與求春哥哥寫在一塊的。求春哥哥沒了一語姻緣,只能以姻緣簿為準了……」
簡求春看見她內疚的神情,想摸摸她的頭,但手舉到半空,才想起自己沒法摸到她,於是笑著比著:
「我沒怪你,憐君。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極具好感。你面無惡意,又無殺戮之氣,即使是已遁入空門的無我,當年我見到她,也一眼看穿她與其他皇朝人沒有什麼不同。後來我救你回簡宅,發現你這小姑娘斯文有禮叉車純,與其說你天生單純,不如說你從不記仇,更別談什麼委屈怨恨,我……很喜歡這樣的個性,那時,我已知你來歷不明,也已猜到你這樣的性子將被七焚注意到,果然,同樣惡意出身的七焚,都喜歡你。而你,也真心喜歡咱們。」
憐君靜靜望著他的眼睛,柔聲道:
「求春哥哥,這世上,總有人喜歡七焚的。」
他微微一笑,並不答話。以往所迷惑的一切都在春花復生後有了解答。
七焚是惡意凝聚而生,已經註定他們在這世間無法與人們產生良好的印象,那種皇朝各式感情對他們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就這樣一世一世下去,每一世不得脫逃出惡意的命運,每一世每見著一個人就會產生殺戮的衝動,直到人間無惡意,他們也徹底消失在世上為止。
這樣的命運,事先預知並沒有什麼好處,可是,有時又會想,若無這樣的命運,皇朝天魂哪會引來外來者,引來一朵小春花?
他一口飲盡最後一滴酒,朝她意味深長的微笑。
「憐君,你這貪戀美色的缺點,下輩子可要改掉才好。」
她一愣,直覺道:「我要是比皇朝的人美,我就不貪了。」
她答非所問他也不更正,他比道:
「姻緣線之事,不要外傳。」
「這是當然。」她欲言又止,最後低聲:「我只是覺得對不起楚姑娘。」
「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呢?既然你都能因喜歡上朗弟而令姻緣線改變,那,若哪日楚姑娘遇見真心喜歡的人自然會轉向。這姻緣線也不必當真。」
不,不是這樣……她覺得楚秋晨是真心喜歡求春哥哥的。她不以為姻緣線會將每個毫無情意的人相系在一塊。楚秋晨必是打破皇朝固有的規則,對求春哥哥有了幾分好感!她是如此信的。
簡求春只是一笑,不答話。他看看天色,遠方已是微白,他又比道:
「知己難求,憐君,將來要夜聊的機會可難了。」
她鼓鼓臉。「求春哥哥要半夜找我夜聊也可以,哥哥不會說話的,了不起就讓他在旁插入話題吧。」
簡求春發出無聲的大笑。爽快又文質彬彬,一直是她對求春哥哥的觀感。是她自私吧,她還是希望七焚好,不管如何,只要七焚喜歡,她就支持。
她不知道楚秋晨與求春哥哥是否有好結局,但她想,即使對不起楚秋晨,也要求春哥哥快樂過日。
「下輩子啊……憐君,就輪到你來找咱們了。」
今兒個不知為何,大夥都談到下輩子,真是,想得太快了點吧。但憐君還是很諂媚的拍胸脯保證。「以前都是求春哥哥找著我,以後,輪到我找到大家。」這就是她的報應……不,報答。
筒求春愉悅地笑著。
「你跟朗弟,何時出發?」
「鬼月過完,新涼時節吧。」八風產業很多,哥哥收了劍,不再替余桐生殺人。他將帶著她走遍皇朝土地,替八風視察產業:最重要的,是慢慢在各地推動二哥的計劃。
她必須承認,二哥對皇朝改變有著極大的興趣。
簡求春在她眼前搖搖手,笑著對上她的眼。
她細細看著他的漂亮眼瞳,愣了下,理所當然道:
「過年我一定回來的……咦,求春哥哥也要離開……學書生游天下那本書嗎?」她眼睛閃閃發光。多想跟求春哥哥一塊走啊……
「我本就有此意,可惜一直放不下你。這三年多來我回八風園的原因,就是為玉春樓的你。如今你已還陽,我自然不會再擔心……」
「這可不行!求春哥哥,無論如何,八風園是你的家,沒道理不回的,書生游盡天下也是要回家休息的。至少,每年年底一塊吃團圓飯!」
他想了想,笑著點頭,那雙漂亮的眼睛閃著奇異的光芒,好像在說,就等她這句話。
遠方,晨雞初叫。
「哎,要回去了。」
「憐君!這世間有你,真好,是不?」
「有七焚,才是真正的好!」憐君肺腑之言。
「只怕天下問,生生世世,也只有你,才會如此真心認定。」
憐君只來得及看見他的眼睛,只見那眼神似乎在說——
「皇朝有個南宮春花,我於願已足,所以,你別再走了……」
憐君的身形眨眼間消失在他面前。
簡求春孤伶伶地站在原地。良久,天色大亮,他才回過神,拎起全空的酒壺。他看見自己的小指,想起小指系著姻緣紅線,眉頭短暫一皺,便將此事忘掉。
接著,他徐步踱回自家小宅,不再回顧露天學堂。
猛地回神,春花瞪著床頂。
回來了回來了。有誰像她一樣,睡個覺卻跑去做了一夜白工?
她眼珠骨碌碌東轉西轉,兩位香人兒還睡得很熟。也對,天才剛亮呢,她的身子扭了扭,悄悄往下滑,從被子尾端鑽出,她看見黃鶯那頭被子沒蓋好,笑著替她蓋上。
跟著,她悄悄下了床,正穿鞋,回頭一看,正好對上黃鶯窺視的眼兒。
黃鶯面露狼狽,張口欲言。
春花食指觸唇,要她別驚動藍藍,再跟她眨眨眼,比手畫腳一番后,安安靜靜出門去。
藍藍張開美目,看著那掩好的小門半天,才翻身下床。她低聲道:「哪有人一晚上睡著,連身子動也不動,其中必有問題。」
「七小姐……剛才回來的好像是小姐。她……以前要是比我早起,會替我蓋上暖被的。」黃鶯哽咽道。三個月來懸在空中的石頭終於稍稍落了地。
「她本來就是春花,皇朝里哪來的人像她性子那麼軟。你看不出來,我是看得出來的。」春花是軟,崔憐君是淫,她絕對看得出來。
藍藍決定去跟南宮朗打小報告.她才穿上鞋,就聽見床上悶悶的哭聲,她回頭,淡聲道:
「你這哭聲晚了三個多月。別哭了,要哭也在春花面前哭,要她割捨不下你,將來才不會沒心沒肺又走了。」
黃鶯抹著流不止的眼淚,一直點著頭。「我會的。」
春花哪知屋裡人的想法,她步進玉簾長廊,輕輕搖晃那層層玉珠,叮叮咚咚,明明是有熱度的七月,她卻因此涼爽起來。
她準備去坦白招供鬼月崔憐君十五夜出遊記,以免將來被抓包,那她在哥哥眼裡大概就真的成為沒有心肝的說謊大王了。
她快到厲風樓時,競見哥哥抱著碎屍劍在亭里閉目養神。她記得八風園風水很好,就是這涼亭不太好。但,正因不大好,反對有殺掠之氣的七焚極好。
當初,她在八風園裡還能走動時,這涼亭很少有人來,哥哥也不大讓她接近,怎麼……
她又想起,昨夜晚飯散會後,哥哥就送她到藍藍房裡聊天,她本以為哥哥想清靜一晚,避免小魚乾的誘惑,如今想來,其他七焚夜裡好像都出了園……
求春哥哥在陰氣重的學堂待了一晚,哥哥在這裡待到天亮,只怕其他七焚也在城裡各地陰處無眠一晚吧!是啊,四哥通鬼神之術,雖不及判官舅舅,但他大概也能推敲出天魂與外來者很有可能出現難融狀態。
難怪選在鬼門大開的前一天上大佛寺,接受菩薩恩澤的香火罩身,入夜七焚鎮守鬼處,以免惡鬼來抓人。
那個……四哥雖懂鬼神之術,但,要跟真正的鬼拚還得再努力點。她嘴角揚起,輕輕走入涼亭。
用不著這麼辛苦,她不會再走了,這一次,她的承諾一定做得到,所以,請相信她吧。也許她不是很喜歡這個皇朝的制度,可是,她心裡只有七焚、只有哥哥,她已經無情無義過一次了,再來一次,她想,她就真的不是人了——這些,等哥哥張開眼后,她會一次又一次說到他相信為止。
他不信,那她就說到老。到老了還不信,那她……她就繼續說,總要說到哥哥相信為止。
她看著哥哥美麗的容顏很久,實在掩不住心裡的抱怨。以往總是哥哥主動親熱,是一個很喜歡在床上裝溫柔的男人,現在可好,他是不是覺得小魚乾太乾巴巴不夠刺激,就索性不吃了?
如此良機……
她吞了吞口水,微地傾前,吻上哥哥鮮潤多汁的嘴唇。
南宮朗任她瘋狂吻著,她愈吻愈饑渴,那簡直跟迷藥沒兩樣。南宮朗嘴角微勾,任她吻個過癮后,才柔聲道:
「你……睡得好嗎?沒事吧?」
「好,我很好。」在她眼裡看來,哥哥是尾又肥又好吃的大魚,跟小魚乾完全不能比。「哥哥要不要回厲風樓?」她猛眨眼。
「……」他又彈著她的鼻子。
又彈?算了,哥哥愛守身,那就讓他守個過癮算了。
「等你再胖一點。」他沙啞道。
春花愣了一下,低頭看看自己的細手臂。要胖啊……那哥哥要禁慾很久,別怨她啊……小魚乾離小肥魚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啊!
她環住南宮朗的腰,輕聲道:
「哥哥,我很高興能來到皇朝,跟你還有其他的人相識。」
他撫上她的長發。「這是自然。」
「咳……所以……那個……」
南宮朗皺眉。「你想說什麼?」
她硬著頭皮,抱著打碎眾人信心、預估四哥會回去日夜重練的心理,小心翼翼地說道:
「其實……你們白做活一晚上……崔憐君下過地府了……」
七焚故事,一直持續著——
一身青藍長衫身有潔癖的男人,負手步上階梯。濃濃奴人味自樓口飄進。
二樓是奴人池改建的學堂,師傅是他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窮夫子,這些窮夫子本不願與小奴人共處一室,但皇朝重武不重文,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要討口飯吃,就得委屈自己。
墨隨華對改變這些奴人的未來非常有興趣,時常過來探望,甚至,有點以此為樂了——這點,他對春花是毫不掩飾。
來到樓口,他調整呼吸,剋制自身潔癖,然後,一腳跨入學堂。改變、改變,他真想看看,他到離世之前,到底能改變這個皇朝多少?
「藍姑娘,明年七月平陽城有鬥犬盛會,請藍姑娘務必一游。」楚思權上馬之前邀道。
送行的藍衣美人兒一怔。
楚君自馬車裡探出頭,笑道:
「藍藍一定要答應,平陽城可不輸迷周城,你一定會喜歡鬥犬的。順道也可以說服表姨娘,八風跟楚家莊維持友好關係,並沒利用咱們,是嗎?」
藍藍表面微笑。這不就是表面討人情,實則替楚思權拉紅線嗎?藍藍暗罵春花、暗罵崔憐君,反正什麼錯都歸到春花頭上就沒錯。
「這……不就是小事嗎……」藍藍爽朗笑道:「那就,明年七月見了!」
歸無道正在客棧二樓吃著飯。外頭一陣叫鬧,他自窗口望去,快馬失控自街頭奔來,撞爛攤子,踢倒路人。
歸無道瞧見對街二樓有幾名貴公子探出頭,下注馬兒到底會踩死多少人。
以前啊,他也很喜歡的,那令他有種痛快感……他繼續吃著飯。
忽地,他聽見那些貴公子喊著要撞死了,他又下意識看向大街。
馬兒前蹄要起,一名小女娃兒避之不及,眼見就要血濺當場了。歸無道看著看著,一咬牙,暗咒一聲,攥住他多年殺人長戟,一踩窗檻,舉戟躍起飛向街上,精準地刺入馬身,強勁的力道將馬兒定在當場。
眾人傻住,沒人動彈,小女娃也被他兇殘的舉動嚇到忘了尖叫。
歸無道等馬兒倒地后,取出長戟,鮮血噴了他一身,他也不理,回頭步回客棧,上樓繼續吃飯。
「國師,皇上召見呢。」
「好,我馬上過去。」男人放下手裡的信件,轉身跟著太監上御書房。
那些信件都被鎮石壓著,窗口微風,輕掀信件。信件里再也沒有一個叫蓮花的小姑娘跟這男人報平安了。
「簡三爺?」
牽著馬走在市集的簡求春心不在焉,聽得有人叫喚他,回身看去。
「果然是三爺!」楚秋晨迎了上來。「我遠遠看就知是你,三爺,你特地來平陽城嗎?」她語氣雖是溫和,卻難掩眼底驚喜。
平陽城?他環顧四周。他不喜近人,喜歡在皇朝土地上遊歷,卻從不太在意到底身在何處,如果不是當年春花在迷周城,他不會在迷周城裡一待就是待到春花離世。
皇朝大城絕不止迷周城與平陽城,他卻來到有著與他一線姻緣對象的平陽城裡。他低目望著自己的小指,皇朝姻緣線就是這樣么?無論身在何處,遲早會相遇?
他眼眸瞬間血色流轉,剎那又恢復原樣。他心中不以為然,皇朝姻緣自以為能左右他的歸處,那也得看,他的心意能不能被左右?
「三爺,你這摺扇是新的?」
他看著手裡摺扇,眼底抹過暖意,當他抬起頭時微微一笑,客氣說著:
「既然來到平陽城,那就請楚姑娘代為安排,讓簡某一享平陽之美了。」
某城——
「你幹嘛,渾身奴人味,怎敢進入八風玉鋪?反了,哪來的主子違背皇朝律法,竟疼奴人到讓你穿上好衣料,真是無法無天了!你主子給的令牌呢?要沒有,我拿掃帚攆你出去!」
春花鼓鼓臉,又提起精神笑容可掬,她道:
「老闆,八風玉鋪哪會拒絕奴人啊?這兒的玉佩真美,讓我看看又何妨,是不?」
「誰說不會,髒東西簡直污了鋪里的玉!我是老闆,我說了算……」老闆瞠目結舌,傻傻望著剛走進店裡的傾城男人。
那一身月色長衫的絕色男人,身上有著極淡的奴味,冷冷看了老闆一眼,道:
「她是我妻子,有問題么?」
《大興皇朝》尾聲
一直很多年很多年以後……
至少也有八百年以後了吧,大興皇朝百姓跟八百年前沒什麼兩樣,只是奴人少了大半,義學時而聞之。
「咦,又有奴人要出來賣身了嗎?」店鋪老闆看見經過的牛車裡坐著奴人孩子。「不是窮到沒飯吃,是不會轉奴人的,這些孩子以後辛苦嘍。」
現在一個城裡奴人名額有限,皇朝的奴人池如今只剩最後一個,有人傳言池水再過幾十年就不再冒出來,到那時,不知那些牙人又會想什麼法子在奴人身上留奴人氣味?
隔壁鋪的讀書人也探頭出來看,嘆道:
「不知道何時才會完全止了奴人規炬。」
「王夫子是好心人,奴人跟畜生一樣,這也算是他們的命吧!所幸,現在奴人不多了。」
「是啊!也多虧以前定下的規炬。」王夫子搖搖頭,又縮回鋪里,翻開書籍打發無聊的下午。他自言自語道:「八百年前八風商人到底是懷著怎樣的理想,推行廢止奴人制的計劃呢?」
他完全無法想像,只知那時的大興皇朝奴人充斥、尊卑分明,甚至,人命如螻蟻,學堂極少,如果不是貴族富戶,幾乎念不了幾本書。
他視書為命,要是活在幾百年前他可能受不了。如今的皇朝,仍是尊卑明顯,但他想,人命應該稍稍被看重了些。他曾翻到一本野史,八百年前的奴人一死,隨便一丟充當肥料,甚至,整死奴人不必負起罪罰的可能都有。
前幾天附近有個奴人逃出,不知被誰好心藏住,王今沒有被發現,他想這就是跟八百年前最大的區別吧!
可惜……他不由自主望向風雨欲來的皇朝天空。
「這幾年,戰爭零星四起,真不知何時才能平靜下來。」
「咦,那是什麼?」先前那鋪子老闆大叫。
王夫子走出去一看,面色大駭。那幾天前逃出的奴人竟被主子找到,如今變成死屍被拖出來遊街。
他嚇得連忙關上鋪子的門,不敢再看。當屍體滑動的聲音經過鋪前,他更是冷汗直流。
沒有變!沒有變!只要有人的地方,這種殘忍的事就不會斷絕,這跟幾百年前的世界沒有什麼不同,八風商人失敗了!
只要有人心的地方,永遠都有惡意。
地府里有個人被驚動了,剛醒時,她意識還迷糊,用力伸個懶腰,亂抓長發發著呆。
她看似年輕男子的外形,麵皮有些稚氣,有著皇朝最基本的清秀,一頭長發整個散落垂地。
本來她還張不開眼,想再睡個回籠覺,但忽然間——
她的眼眸猛然一張,眼珠轉了一圈,確定自己是在不見五指的地府里。啪的一聲,她開了鬼火。
背後五股青色鬼火飄蕩,她連忙下地,撩過書生袍擺,赤腳奔出小房。
天邊無盡的黑,暗黑的火把在天之處,薄弱的橘光,照亮天上奈河橋的倒影,無數的嗚咽,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凄涼歌聲令人毛骨悚然……
是地府!是地府!
而她醒來了!
「憐君,你睡了八百年。」
她立即轉身,崔判官迎面而來。
「判官舅舅!」她面有喜色,上前一步,想起她一醒來即代表著!她愣愣抬眼看向天空,輕喃:「八百年了……他們都回來了嗎?好快又好慢啊!」
人間惡意聚集得好快,再見又是如此久遠。
隱在暗處的崔判官嘆息:
「這幾個魔王,當真要鬧得皇朝永遠不寧么?」
憐君沒答話。因為,她心頭複雜,不願答它。
「憐君可要上陰陽石一看?」
「要!我想要看!」憐君連聲道。站在陰陽石上,可以看到陽世一切,哪怕是千里遠外的陌生人也能看個透徹。
她想看哪。想看哥哥、求春哥哥、二哥、無道、藍藍……
崔判官轉身走去。「隨我來吧。」
憐君趕忙尾隨而去。先拍個馬屁最重要,她道:
「舅舅,我也想你呢。」
「想我?睡了八百年的覺,你哪來的夢、哪來的想?你正因心中無雜念,才能與天魂共融,才能不被驚動的睡了八百年啊!憐君,惡意來了,你說你該怎麼做?」
惡意來了,天下亂了,但,她最親愛的人都回來了。
憐君神色有些哀傷,嘴角卻是甜蜜。她是自私人,就算七焚回來代表著世間惡意不絕、亂世下滅,她心裡總是高興著七焚的歸來。
「憐君,你打算怎麼做呢?」崔判官完全置身事外。
「我……以前我欠他們太多,他們為我做得太多。他們這一世,就當我回報他們,我一個個去找,不讓他們塗炭生靈,不讓他們互相殺害。」她柔聲說道。
崔判官停住,指著前頭。「過了小橋,就是陰陽石。憐君,你踩上陰陽石后,見到的七焚頭一人,他也有能力在剎那看見你、碰到你,若是他當場砍向你,你的魂魄也是會受傷的,懂嗎?」
憐君應了一聲,滿懷期待過小橋,她第一個最想見的是哥哥。七焚……怕是完全不認得她了,但,沒關係,她信心滿滿,當初說好了她會一一尋找他們,這輩子她辛苦點無所謂,她甘之如飴。
當她踩上陰陽石前,地府黑暗被皇朝陽光一點一滴照亮,四方立時成為皇朝陽間。
好久不見的流動美景啊……她幾乎貪戀起皇朝美景了。
忽地,她目光對上一個人。
她呆住。
頓時——風起,雲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