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她沒事吧?」向四方見雲悠悠躺在床上,蒼白著臉,始終沒醒過來,急得連連搓手,唉聲嘆氣。
「色狼!少在那裡裝好人。」溫柔柔坐在雲悠悠床頭,冷冰冰地說。
「我、我、我不是……」
「還敢狡辯?」溫柔柔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說。「要不是我到得早,雲姐姐已經被你欺負了。哼!不要臉!」
向四方看了床上的雲悠悠一眼,欲言又止,最後嘆了口氣,轉身離開房間。
小天則是一臉愧疚,低著頭,默不作聲地縮在房間角落裡。
「我、我沒有……」
「男子漢大丈夫,敢作不敢當,可恥!」
小天頭垂得更低了。「我、我本來只是想開個小玩笑,整整師父;誰知道這個獃子這麼沒用,一看到男生赤身露體,居然、居然會暈了過去
「還敢說?」溫柔柔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要不是我幫你遮掩,你肯定會被師父打死……」
「不會的,館主不會這麼做的。」雲悠悠緩緩睜開眼睛,做了個鬼臉。
「咦?雲姐姐你醒過來啦?」溫柔柔冷漠的臉上掠過一絲喜色。
「我早就醒了。」雲悠悠伸伸懶腰,坐了起來。
溫柔柔回頭看著小天,冷冷地說:「還不過來?」
小天慢吞吞地走到床邊,低聲說:「呆、獃子,對、對不起……」
「還叫我獃子?」雲悠悠敲了他一下腦袋,搖頭晃腦,一本正經地說。「你應該說『雲姐姐,對不起,小天以後不敢了。』來,跟著說一遍。」
小天被她逗得笑了,果然跟著說了一遍。
溫柔柔嘆了口氣。「雲姐姐,你脾氣真好,小天這樣整你,你都不生氣。」
「這又有什麼了不起的?」雲悠悠笑嘻嘻地說。「我小時候比這小鬼更皮,害我老媽常常得帶著我四處跟鄰居道歉,她那時候也沒怎麼生氣啊!頂多敲敲我腦袋而已。」
溫柔柔也笑了起來。「姐姐既然早就醒過來了,怎麼還裝昏?害師父急得直掉眼淚。」
雲悠悠臉一紅,結結巴巴地說:「他、他站在這裡,我、我怎麼好意思醒過來?」
「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小天這可不懂了。
「笨蛋!虧你還是個鬼靈精。」溫柔柔扁了扁嘴,不屑地說。「人家雲姐姐好好的一個黃花大閨女,被你害得和師父袒裎相對,怎麼還好意思見到師父?」
雲悠悠臉紅得更厲害了。
「雲、雲姐姐,我可不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小天忽然開口。
「雲姐姐真聰明,我還沒說,你就知道了。」小天大拍馬屁,眨著無辜的大眼睛說。「師父喜歡你,他要是知道這一切都是我搞的鬼,非把我打個半死不可!」
雲悠悠臉一紅,白了他一眼。「胡說八道什麼!我和館主認識還沒幾天,他、他怎麼會喜歡我?」
「一見鍾情啊!我也不知道師父怎麼會喜歡你這獃子。」小天搔了搔頭,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
「是啊!剛才師父見你一直沒醒,那副著急惶恐的模樣,我從來都沒見過呢!」溫柔柔點了點頭,附和小天的說法。
雲悠悠愣住了,心中甜甜澀澀的,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喂!你究竟答不答應啦?」小天急了,小天使又變成小鬼頭。
雲悠悠一反常態,幽幽地嘆了口氣,淡淡地說:「我不說,你以為他就不知道嗎?」
「難、難不成師父已經知道了?」小天嚇得臉色發青。
「他要是不知道,剛才離開時,又怎麼會看了你一眼。」
小天說不出話來,渾身嚇得「皮皮抖」。
「其實館主人很好啊!我看都是你們欺負他,他可從來沒罵過你們。」雲悠悠摸了摸他的頭,若有所思,緩緩地說。「我想他剛才已經知道我醒了,怕我知道都是你搞的鬼,會罵你,才一言不發地走開。他這麼疼你,你還怕什麼?」
小天默然,良久,才突然開口。「你沒見過師父生氣,才會這麼說。」
「喔?」
「我、我也只看過一次,只有一次,我就一輩子都忘不了。」小天眼中忽然露出恐懼之色,喃喃地說:「那種神情,彷彿要殺了這世上所有的人,那種手段、那種手段……」
令令令
明月當空,雲悠悠看著天上月亮,忽然嘆了口氣。
牆角樹后,此應彼和,也傳來一陣嘆息聲。
雲悠悠嚇了一跳,回頭一瞧,只見向四方別過頭,慌慌張張就要轉身離去。
「館主!」雲悠悠叫住了他。
向四方身子一僵,勉強轉過頭,強笑道:「你、你在啊!」
雲悠悠和他正面相對,不知怎地,臉也紅了起來。
相對無語,兩人皆覺尷尬,最後還是向四方僵笑著打破沉默。「今天月亮真圓……」
「今天是十五,月亮當然圓嘍!」雲悠悠忍不住插嘴。
「賞、賞月啊?」向四方沒話找活。
「不是,在發獃。」雲悠悠見他這麼緊張,不禁笑了起來。
「發獃?」向四方見她笑了,心魂一定,也輕鬆起來。
「因為我想不明白一件事。」雲悠悠看著他,忽然收起笑容,板著臉說。「你塊頭這麼大,看起來也不笨,怎麼會被小鬼頭給耍得團團轉?」
「你知道了?」向四方鬆了口氣。
「你真以為我是獃子?」雲悠悠瞪了他一眼,又作了個鬼臉。
向四方一愣,兩人相視大笑。
「他們看起來,真不像一對戀人。」小天躲在牆角,露出半顆頭,自言自語。
「他們是戀人嗎?」溫柔柔所問,也跟著露出半個頭。
「依你說,怎樣才算戀人?」杜學勛也插上一腳,探頭探腦。
溫柔柔回答不出,良久,才紅著臉,囁嚅道:「起碼要牽牽小手、親親小嘴,說上一句:『你是我的唯一……』」
「獃子!」小天扁了扁嘴,不屑地說。「我看你一定是文藝小說看太多了,滿腦子不切實際……」
「死小天!你怎麼知道我有文藝小說?」溫柔柔瞪大了眼睛,氣急敗壞地說。「你是不是偷翻我的東西?」
「我、我翻你的東西做什麼?」小天發現說溜了嘴,腳步一輕,就想開溜。
」唉喲!哪一個渾球捉我?」小天身子還沒動,人已經被提起來了。
「小鬼!鬼鬼祟祟地躲在這裡做什麼?」向四方捉著他的衣領,板起臉來。
小天聞言抬頭,發現是師父,表情登時垮了下來。
雲悠悠蹲下身子,從下往上看,盯著小天的臉,笑嘻嘻地說:「大師兄,你怎麼突然長高了?」
小天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們『賞月』賞完了?」
「小鬼,愈來愈沒大沒小了!」向四方見雲悠悠被羞得滿臉通紅,心中一急,教訓起這個「劣徒」來。
「她也叫我大師兄,徒弟可沒有沒大沒小。」小天畢恭畢敬的回答,腦中忽然轉了個念頭,強忍住笑,一本正經地說:「除非她不是我師妹而是我師娘,那就另當別論了。」
「下午的事還沒跟你算帳,還敢胡說八道?」這下不只雲悠悠臉紅,連向四方也是滿臉尷尬。「不教訓教訓你,『師道』可真要蕩然無存了……」
「你們師徒倆躲起來說悄悄話,才不像話呢!」溫柔柔冷冰冰地開口。
「我、我們哪有躲起來……」
「雲姐姐當然沒有。可是你剛才幹嘛躲在樹後頭,偷看雲姐姐?」
向四方大窘,啞口無言,偷眼向雲悠悠看去;剛巧雲悠悠也向他看來,目光一交,兩人都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你們慢慢『大眼瞪小眼』吧!」溫柔柔臉上似笑非笑,悠悠地說。「杜爺爺,小天,咱們到院子里賞月去。」
「是啊!良辰美景、你依我依,咱們壞人好事,可是會下十八層地獄的。」杜學勛哈哈大笑,跟著溫柔柔往院子走去。
「師父,可以把我放下來了吧?」小天眨著大眼睛,畢恭畢敬地說。
「滾吧,你!」向四方氣得說不出話來,長臂一振,小天已輕飄飄地落在三丈外。
「師父,你別發火。你和雲姐姐慢慢談情說愛,我保證不會再偷看了。」小天得意洋洋地大叫,見師父變了臉色,忙一溜煙跑得老遠。
「我……」兩人同時開口。
「你先說吧!」雲悠悠勉強一笑。
向四方抓了抓頭,神色尷尬地說:「教不嚴,師之惰。那兩個小鬼無法無天、信口開河,你、你不要介意。」
雲悠悠看著他,良久,才低聲說:「小孩子說的,通常都是老實話,倒是大人,反而不那麼誠實了。」
「我、我……」
「奇怪!我怎麼多愁善感起來了?」雲悠悠搖了搖頭,做了鬼臉,笑嘻嘻地說:「對了,館主什麼時候收我做徒弟啊?」
「收、收徒?」向四方愣了一會兒,終於回過神來。「我、我收徒弟,向來沒什麼顧忌避諱;你要是不嫌趕,就明天吧!」
「好啊!」雲悠悠點了點頭,忽然冒出一句。「看來我還是比較適合做小天的小師妹吧!」
向四方一愣,剛要說話,雲悠悠已經去得遠了。
風立中宵,斯人憔悴,向四方看著雲悠悠消失處,竟像是痴了。
令今令
至尊武館的道場上,雲悠悠、小天、溫柔柔跪在下首,向四方坐在主位,神情嚴肅,朗聲道:「本門武藝,融和各門各派之長,別出機杼,自成一家;第一代館主楚行空為河南嵩山人士……」
「就是我曾祖父啦!」小天附在雲悠悠耳邊,得意洋洋地說。「他在民國三十八年隨國軍播遷來台,四十五年的時候成立了這家武館,是當時北台灣武林中的領袖人物耶!」
向四方瞪了他一眼,咳了一聲,繼續說:「第二代館主楚飛煙……」
「就是我爺爺啦!」小天聲音壓得更低,卻還是忍不住開口。「人家都說我爺爺青出於藍更勝於藍,一身內外功夫出神入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
「小天!究竟你是師父,還是我是師父?」向四方再也按捺不住,提高了聲調。
「當然你是師父嘍!」小天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
「被罵了吧?誰教你這麼長舌。」雲悠悠「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身子不安分地動來動去。
向四方瞥了她一眼,沉著臉說:「拜師就要有拜師的規矩,屁股動來動去的,長蟲啊?」
雲悠悠臉一紅,忙正襟危「跪」,一動也不敢動。
向四方哼了一聲,面容肅穆,緩緩地說:「楚飛煙館主也是我的恩師,沒有他,師父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裡……」
向四方說到傷心處,語帶哽咽,雲悠悠卻是跪得兩腳發麻,眼睛死盯著他身後牆上的大洞,胡思亂想——原來浴室隔壁就是這間道巧啊!沒事弄個大洞幹嘛?貪涼快啊!
雲大姑娘想著想著,又想到了和向四方赤裸相對的情景:心愈想臉愈燒,簡直快冒出煙來……
「雲姐姐!師父在叫你啦!」溫柔柔輕輕推了她一把。
雲悠悠回過神來,嚇了一大跳,慌慌張張地大喊一聲:「有!」
小天見狀忍不住哈哈大笑,溫柔柔冷漠的臉上也不禁露出笑意。
「有什麼有!」向四方臉全黑了,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你倒給我說說,現任館主又是誰?」
「當然、當然是師父你了……」雲悠悠戰戰兢兢、結結巴巴地說。
「獃子!師父只是代理館主啦!真正的館主另有其人。」
雲悠悠見師父的臉色更難看了,忙低下頭,推了推小天,小小聲地說:「那你就快說啊!想害死我不成……」
向四方一怒起身,拂袖而去。
「就是我啦!大笨蛋。」小天鬆了口氣,兩腳一伸,坐在地上忍不住抱怨道:「平常也沒見師父這麼多話,今天是怎麼了?收個徒弟、啰哩叭嗦的,差點沒把我兩條腿跪斷!」
「你、你這小鬼就是現任館主?」雲悠悠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對啦、對啦!等我武藝大成之後,師父就要把武館交給我親自主持了。」小天滿面春風、一臉得色。
雲悠悠也坐倒在地板上,一臉不可思議。
溫柔柔卻是緩緩站起,走到向四方的椅子前,大剌剌坐下;只見她板起臉,學著向四方的浯氣,裝模作樣地說:「師門不幸,收了你這個頑劣徒弟;居然我在講話的時候,給我發起呆來?」
雲悠悠被她逗得笑了,笑嘻嘻地說:「真像、真像!剛才師父就是這種德行。」
「很像對吧?」溫柔柔瞥了她一眼,臉上似笑非笑。「那我再多學一點,你可不要生氣……」
「我沒事生什麼氣?」雲悠悠大喜,興奮地說。「快點快點!否則待會兒師父出來,可就學不成了。」
溫柔柔點了點頭,馬上換過表情,沉著臉,大聲說:「剛才在發什麼呆?為什麼臉紅得像個大蘋果?快給我從實招來!」
雲悠悠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紅著臉不知怎麼回答;剛巧門鈴響起,她馬上跳起來、沖了出去。「有人來了,我去開門。」
一陣銀鈴般的聲音在雲悠悠身後響起。「你老實說,師父不會怪你,你是不是想到了師父啊……」
雲悠悠跑得更快了。
令令令
「哇哇哇!今天是什麼好日子,怎麼這麼多人寄東西來?」雲悠悠手上大包小包,一臉興奮地走進來。
「有幾件?」小天似是見怪不怪,懶洋洋地問。
「嗯,有、有十三件耶!」雲悠悠算了算。「不過上頭都沒有寄件人的姓名住址,就連收件人,也只寫上『至尊武館』四字……不對不對,這裡有一封是給小師姐的……」
「給我!」溫柔柔身形如風捲雲動,一晃眼間,已拿走雲悠悠手上的信。
雲悠悠微微一驚,盯著溫柔柔,遲疑地問:「誰、誰的信啊?從沒見你急成這樣。」
「秘密。」溫柔柔將信貼在胸口,臉上的神情溫柔到了極點。
「裝什麼神秘?還不是那個叫『陰七絕』的小子寄來的……」
「死小天!你、你果然偷翻我的東西!」溫柔柔又氣又羞,雙手一翻,數十道寒芒從指間激射而出,直襲小天門面。
小天駭呆了,雙腳根本動不了;雲悠悠見狀,來不及細想,直接撲到小天身上。
但暗器卻沒有射到雲悠悠身上!
「說!誰准你練這麼歹毒的暗器?」向四方如鬼魅般出現,面如寒霜,直視溫柔柔;雙手一張,更有數十枚銀釘從掌中落下。
溫柔柔面無表情,冷冷地說:「師父不肯教徒弟,我自己偷偷練,又哪裡礙著你了?」
向四方大怒,手掌高高舉起,就要落下。
「要打就打,休想我會認錯!」溫柔柔昂起頭,一臉倔強。
「你、你一心想著報仇,我又怎麼能讓你習武?」向四方手掌緩緩放下,頹然坐倒。
「原來你已經知道?」溫柔柔眼中不再冷靜,似是有火焰燃燒,口氣卻是冷到了極點。「沒錯!『漸』之『千面』殺了我爺爺,警察既然沒本事抓到他,我就自己報仇!」
「你、你什麼都不知道……」
「是!我是什麼都不明白,我只知道有仇報仇、血債血償!」溫柔柔昂著頭,大步走了出去。
雲悠悠看了向四方一眼,但是心裡又擔心溫柔柔,於是也跟著追了出去。
小天驚魂甫定,見師父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勉強笑著說:「師父,你別生氣啦!柔柔姐是跟我鬧著玩的啦!她不會真的傷了我……」
「不會?真的不會嗎?」向四方愀然色變,喃喃低語。「復仇的火焰一旦點燃,就像野火燎原、無窮無盡;我、我究竟該不該說出真相?」
「師父……」
向四方忽然仰天狂笑,語帶悲聲。「我又有什麼資格教訓柔柔?生死恩仇,又豈是能輕易拿得起、放得下?」
「師父,你別這樣,我、我好怕。」
向四方聞言,猛地一驚,止住了狂笑。「對不起,嚇著你了。」
「我才沒嚇著呢!」小天見師父恢復正常,又耍起寶來。「師父你看!又有好多人送東西來了。」
「還是沒寫名字?」向四方嘆了口氣。
「大概這些人都知道師父脾氣,知道要是寫上姓名地址,你肯定又會退了回去。」小天邊拆信件邊說,忽然叫了起來。「哇!一百萬的支票,好大的手筆!」
向四方神色不變,連眉毛也不動一下。「照往例一樣,全捐出去。」
「前前後後,已經捐了上百次了耶!」小天實在捨不得,忍不住抱怨起來。「師父幫忙別人,哪次不是出生入死賣命?偶爾收點報酬又會怎樣!死腦筋一個……」
「李白在他的俠客行中曾寫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師父讓旁人有恩可報,已經落了下乘了,又怎能再貪圖錢財?」向四方曼聲長吟,怡然自得。
「氣死我了!十足十的獃子。」小天扁了扁嘴,沒好氣地說。「還好有些人是送臘肉香腸、點心餅乾來,否則又不知得挨幾天的肚子、凈吃鹹魚和蘿蔔乾下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