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疆——
犴風捲起遍地黃沙,瀰漫了大半個天空。
兩軍對峙,戰鼓聲隆隆作響,領軍主帥高舉起手中的佩劍,頓時間廝殺之聲蓋過了鼓聲,混著狂舞的風沙,揭開驚心動魄的戰役。
龍虎兩陣一左一右地在空曠的地面上展開,衝破了敵方層層重疊的固守,接著在對方尚未來得及重列陣勢前,龍虎二翼各分出三小隊的人馬,在兩陣中央擺出長蛇之陣。
像是吐信猙獰的巨蛇,迅速地對準敵方陣仗的咽喉竄射而去,蜿蜒在後的士兵,猶如護身的蛇尾,來回掃蕩阻礙攻勢的敵軍。
幾番猛烈的攻擊下,敵方軍心潰散,慌亂地撤回後方的城內。
*****
軍帳外,夜幕低垂,料峭的寒意隨風襲來。
四周靜默,透著詭譎的氣息,他靜靜地駐足環臂擱在胸前,身為一軍之統帥,燕珩知道此刻的自己,需要的正是這種冷冽,來壓抑血液中正沸騰的亢奮。
身為武將,在戰場上被挑起的激昂與熱血,是領兵之人所需;但身系大軍成敗,且擔負所有士兵的性命乃至於全國千萬人民安危的將軍,他更需要的是極度的冷靜。
比方說……像現在這樣的局面!
他奉命討伐唆使各西疆友邦叛變動亂的八王爺,想那八王爺是當今皇上的叔父,也是當朝功績赫赫的元老大臣,許多的建樹與典章制度,不敢說全部出自其手,但也多由王爺提拔的人所創,因而若將此番功業歸諸於八王爺,想必也無人反駁,可惜……
權力果真會腐化人心,誰能料到昔日朝廷元老,竟成了今日的叛國賊。
燕珩深吸了一口氣,只感覺胸腔盈滿寒冷的空氣,眺望著遠處的城牆,是勝是敗,就在此一役。
先前派出的使者,對外散布消息,想必對敵方是否要繼續對戰的決心,會有一定程度的動搖。而他現在該做的,就是一個字——等。
而這樣的等待在第三日天將破曉之際,敵方行一隊人赤足裸胸徒步前來。
*****
軍帳里,八王爺威儀地站在當中,即使被繩索捆綁也不減其王者氣魄。
「王爺,您可知罪?」
「罪?哈哈哈哈……」八王爺仰頭狂笑。「本王何罪之有?」
燕珩語氣平淡地道:「逆謀犯上、唆使邦國叛變造反、弄得我朝西疆民心惶惶不安,您怎能無罪?」
王爺冷哼。「那皇位本是我的,何來逆謀叛變之說?只因為是庶出,便要屈居晚輩之下,這種不甘和難堪的痛苦,你又怎知?」
忽然間,八王爺雙臂一振,掙斷了麻繩,動作敏捷地欺向燕珩,一翻掌便扼住他的咽喉。
帳內的幾名士兵完全沒料到看似養尊處優的王爺,竟是身懷武功且內力不俗的高手,見統帥被挾持,所有人才驚覺地紛紛拔出佩劍,以免叛賊趁隙脫逃。
八王爺原有意拿燕珩為人質,卻見他不但毫無懼色,甚至命令士兵拋下佩劍,自己也大感疑惑。
「你要放我走?」
「燕珩不才,卻也不敢違逆皇令,理當捉拿王爺回京。」
「你以為……攔得住我?」
「王爺武功不凡,甚至與當今武林盟主齊名,在下絕非您的對手。」
「那這是何意?」這下子,他被眼前這被挾持,卻仍氣定神閑的人給困惑。
「王爺文治武功皆屬上乘,又有江湖之人的俠義之氣,雖說挑起兩方戰爭依律理當處逆謀之罪,但您絕非苟且小人。況且燕珩早已有令,只要我有萬一,大軍上下便由軍師號令,王爺即使挾持在下,也是無益!」
「哈哈哈……好個燕珩,不愧為當朝名將。」
放開箝制燕珩咽喉的手掌,王爺難掩失落地苦笑。「你若早生數十年,本王得你這知己,勝過汲營虛幻名利;得你一忠言,好過今日淪為階下之囚。」
語畢,八王爺衣袖晃動,讓身旁士兵以為另有變數,莫不警戒地打算徒手力搏,唯有燕珩依舊面不改色。
只見那袖間滑落一枚藥丸,八王爺大手一揮,將藥丸拋入口中吞咽下腹,如釋重負般地交代。「請將軍轉告陛下,老大死前得一知己死而無憾……咳咳……願來世不再生於皇家,無名無利……平淡度日……就好……」
最終他身子一厥,倒卧在地,原是不可一世的八王爺頭角崢嶸,最後也瀟洒地了結他不凡的一生。
而燕珩只是默默看著那逐漸冰冷的軀體,卻出乎眾人意料地笑得十分暢快、開懷……
*****
大軍捷報,班師回朝,各地官民夾道慶賀大軍勝利歸來,而燕珩方一入皇城,便被使者領入朝堂。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立於兩側,匆匆趕來的燕珩趨前跪拜,九龍台階上的帝王焦急地詢問戰事的結果。
「王爺服毒身亡,微臣已私自將其安葬在邊關了。」
「無論如何,他畢竟是朕的皇叔,燕珩你快說八王究竟葬於何處,好讓朕派人將他遷葬皇家陵墓。」聞言,皇帝不禁有著些許不悅。
「啟稟陛下,當日微臣隨意擇地安葬王爺,並不記得究竟葬於何處,況且這黃土一掩,加上幾陣狂風,根本無法辨識安葬之地,還請陛下恕臣鹵莽不敬之罪。」
「陛下……」一人步出,正是當朝宰相驚澐,那俊俏的容顏漾起一抹微笑。
「愛卿請講。」
「八王爺叛亂犯上,理當處以極刑,將屍首遊街示眾,以鎮叛上之心……」
不畏皇帝已有怒意,驚澐不怕死地繼續說著:「但是王爺有功於朝廷也是眾所皆知的事,百姓也無不感激其所薦舉的德政,因而懇請陛下召告天下,王爺雖唆使邦國叛亂,但看在其過往有功的份上,辜念其一時為小人所蒙蔽,既已自行服毒身亡,便不再予以追究。至於跟隨王爺的舊部屬,也請陛下擇才重用,不僅可收攏其心,同時讓天下百姓明白陛下乃不計前過的明君!」
「就照驚卿你說的做吧!退朝!」皇帝嘆了口氣下令。
百官跪送聖上離開大殿後,也各自離去。
驚澐與燕珩並肩而行,隨口又問著八王爺的安葬之地。
「王爺為國立功無數,怎能讓他死後還要受到侮辱?別說我不願意告訴陛下或是你,只是當時匆匆下葬,也沒多想,我是真的不知確切位置。」
聞言,驚澐淺笑。「王爺一生雖是皇家之人,卻有江湖中人的俠義之氣,王爺都洒脫赴死,驚某若計較世俗繁禮,豈不是污衊了王爺?我的意思是……將軍若回到西疆,可否帶我到王爺生前鍾愛之地祭上三杯水酒,才是驚某對王爺的一番敬意啊!」
「若有機會……當然!」
不遠處跑來一位小太監,對燕珩拱手。「燕將軍,陛下召您去上林苑伴駕。」
「我這就去,勞煩公公帶路!」
一旁的驚澐拍拍他的肩膀,擠眉弄眼地提醒。「那兩位閑人不知又要玩啥花招了,你自己小心吧!」
*****
上林苑——
穿過幾處殿閣、迴廊,燕珩來到皇宮內的上林苑,苑中植了一排松樹,偃仰俯視神態各異,只覺古樸可愛。但更令人驚奇的是,高人的松樹任其向上延伸,最後用人力將各株樹木的頂端紮成一片頂蓋,形成天然的障蔽,恰好阻去了日晒的炎熱。
燕珩記得先前來時並非如此樣貌,就不知這般巧思是出自何位巧匠之手……
「這園子建得可好?」
一道略沉的聲音自後方傳來,燕珩匆匆回身跪拜。「燕珩拜見殿……娘娘!」
皇后盈盈一笑。「還不習慣嗎?」
「微臣知錯,請主子責罰!」
「起來吧!下回注意就好。」
「謝娘娘……」
「明明我是皇帝,為啥燕珩對你還是比較尊重?還有!再這麼叫錯難保別人不起疑心?」
皇后寵溺地看著兀自不滿的天子陛下。「阿珩跟隨我十多年,會不習慣也是自然,況且……月夜你自己不也常叫錯?」
皇帝冷哼不理那話,自顧自的拉著皇後來到樹亭下方的藤椅,招來宮女送上茶水點心,見燕珩習慣地站在皇後身側,不悅地擺擺手,撤退所有伺候的宮人。
隨即問起八王爺臨死前經過,聽聞之後兩人沉吟不語。
「自求死,勿怨人。」皇后感慨苦。
燕珩默默地站有一旁,知曉這權掌天下的兩人,此刻心底必是萬般情緒。
天下人皆羨皇家之人有權有勢,怎明白光鮮亮麗的外衣下,有著怎樣地一場生存惡鬥?
強者莫不以爭奪九龍寶座為畢生宏志,鎮日汲汲營營只求剷除所有礙事之人;弱者韜光養晦、諸般隱忍,只盼強者互爭,相削其勢后,坐收漁翁之利……最終登上皇位!如此用盡心機,必要時雙手還需沾上敵人的鮮血,而這每一滴鮮血追本溯源,都來自同一個先祖。
那種手刃至親的悲悔與罪惡,豈是平日教誨兄友弟恭、家和事興的尋常百姓人家所能想象?
過了會兒,皇后凝重地嘆了口氣,斟了涼茶分送各人前方,待燕珩惶恐地接下茶杯,突然語氣一轉,彷彿先前的沉重從不存在似的。「老夫人的宅子荒廢已久,本宮派人去看了看,打算讓老宅子重建,阿珩你覺得如何?」
「燕珩謝過娘娘厚愛。」
「那好,你明日再來一趟,哀家介紹那位翻修宮院的巧匠與你認識。」
*****
燕珩跨上坐騎飄影行至城郊南方,周遭人聲漸由鼎沸轉為靜謐,拍拍胯下坐騎,馬兒抖擻精神地放開蹄子,順著道路急奔而去。
沒多久他便來到一處荒廢的老宅前,狐疑地瞧著眼前熟悉又帶著些許陌生的宅子,訝然地止住前行的步伐。
燕珩忍不住苦笑翻身下馬,難怪娘娘會想派人重建這宅院,就連自己初見時也訝異萬分,才不過幾年……這裡竟荒廢至這種地步?
推開破爛腐朽的大門,乍見齊腰的雜草叢生,撥草前行,一間間空蕩的房間盡入眼底。
宅院已不復見過往的精緻典雅,就連門板窗欞這等對象亦被拆除毀壞,想來是附近人家見其尚能使用,便拆去當柴火燒了。
燕珩思緒幾番紊亂,不自覺地來到昔日娘親起居之地,想起年幼喪父后,娘親一手撐起家計,在這裡,曾有被訓斥、被挨打、被罰跪……但更多的是被疼愛的記憶。
就連家道中落,娘親依舊守著偌大的宅院不肯搬離,每回他問起,娘親總是笑說這間宅子有太多她與爹的回憶。縱然爹親已不在人世,但這宅子里的一梁一柱,一草一木,都可以讓她回想起那曾有的美好時光。
*****
倏地,屋外等待的飄影一陣嘶鳴,征戰多年的經驗讓燕珩信任飄影那遠勝人類的知覺,警覺地迅速轉身,只見一道白影自眼前閃過,那速度之快加上屋內晦暗的光線,令人倍感詭異。
燕珩自忖輕功不弱,至今閱歷江湖人士無數,從未遇過有人的功夫能達到如此詭譎的速度。
據說人往生后,會有一魂在生前最鍾愛之地流連,難道是……
「娘,是您嗎?我是珩兒啊!您出來見見孩兒吧,娘……」
細微的衣料摩擦聲自身後空中落下,激動的情緒讓燕珩不敢回身確認。
「不好意思喔!我不是你娘,就算現在開始生,也生不出像你這麼大歲數的兒子。」
驀然回首,只見一名白衣男子不悅地雙手環胸,相較於高大的自己,那人只及自己的肩膀,堪稱嬌小瘦弱,那張清秀的小臉蛋,恐怕還沒有自個兒手掌大。
白衣人大剌剌地甩甩手,作勢趕人。「你要沒別的事,就別在這裡妨礙我,小爺我正忙著呢!」
「妨礙?你這個小乞丐私闖他人所有之地,還不速速離去,莫等我動手趕人!」聞言,燕珩不禁怒道。
「小……小乞丐?你說我是小乞丐?」白衣男子氣憤地怒吼。
不容外人褻瀆這片回憶之地的燕珩,仗著身高的優勢大步一跨,便提起那人衣領來到屋外,掌中勁力微使,以不傷害那人的力道將其拋出宅子外后,便轉身回到屋內,隱約間還能聽到那小乞丐在門外破口大罵的聲音。
*****
翌日——
依命來到上林苑,昨日匆匆一瞥便已令人驚嘆不已的布置,今日一見,又是另一番風味。
燕珩只希望皇后推薦的巧匠,願意大施巧手,重現那老宅往日的景緻。
「喂!兒子!」似曾相識的嗓音傳來,昨日偶遇的白衣男子正伴隨著皇後走進上林苑,滿臉不悅地譏諷道。
他的出現讓燕珩有些錯愕。
一旁的皇后也疑惑地問:「閎兒方才叫燕珩為何?」
「兒子啊!」白衣男子不屑似的回答。
「何時生的,本宮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昨天不知不覺就給生出來了,我也沒辦法。」
「昨天?那長得還挺快的嘛!才這麼一夜的工夫就長這麼大了。」
白衣男子煞有其事地道:「這沒什麼,豬仔通常都長得比較快。」
「大膽!居然對娘娘加此無禮?」燕珩斥喝著。
怎知男子卻更大聲地回吼:「我無禮?昨天是誰把人當垃圾般扔出門的?居然敢跟老子我論起禮來?」
燕珩一聽,險些沒失足摔倒。
不提姣好容貌與極差口德……這語氣令人好熟悉,好象他印象中的某個人……
「閣下跟宰相大人可有關係?」
「宰相?是誰啊?」白衣男子半眯著眼,冷睨著他。
「驚澐……」
話還來不及說完,只見白衣男子氣黑了臉,袖中滑落一物,足尖一挑騰空躍起,當頭便向燕珩猛劈而來。
燕珩反應極快,迅速退了幾步,趁隙箝制住男子手腕,見他手中所持之物居然是一把鐵尺。
「阿珩,住手!」
聽皇後下令,燕珩連忙放開手腕,方才事出突然,他不禁用力過猛,一抓住他的手后才發現男子功力平平,心中很是歉疚。
「對不起,若傷了閣下,還請原諒。」
白衣男子吃驚地瞅著率直道歉的燕珩,心中芥蒂早已消失無蹤,但嘴上仍不饒人。「誰教你說了不順耳的話,以後別在老子面前提那個姓驚的,否則照打。」
「哀家吩咐的事情辦得如何?」皇后微笑著。
白灰男子大剌剌地拿起桌上茶水一飲而盡。「差不多了,只剩主屋那裡還得再去一回,要不是昨天給頭蠢豬的蹄子拐了一下,早完事了。」
「那好!燕珩,哀家給你介紹一下,他就是那位巧匠——軒轅閎!」
燕珩當場呆楞得說不出話來。
皇后卻像是覺得還不夠熱鬧地續道:「燕珩就住閎兒家吧!」
「為什麼?我才不要!」軒轅閎連聲抗議。
「阿珩目前尚無落腳之地,反正你那邊多個人也無妨,況且……明了僱主的喜好,才能造出符合理想的建築,不是嗎?」
軒轅閎沉吟片刻,揚起小臉,鬥志高昂地道:「娘娘說你這人挑剔得很,不是最精緻的東西就無法入你的眼,老子就不信造不出讓你滿意的宅子。哼!要住我那裡就給你住,老子還怕不成?」
燕珩看到自家主子戲弄的神情,暗自嘆了口氣。
唉!千軍萬馬還不敵眼前這位皇後娘娘來得恐怖啊!
堂堂一國將軍,出要能行軍打仗,入要能權充主子閑暇無聊時的戲弄對象。唉!驚澐啊!驚大宰相,真不知該佩服你的神准,還是該詛咒你的烏鴉嘴!
慘了!看來這回輪到自個兒倒霉,燕珩不禁為自己遠去的平淡生活哀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