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寬敞的住宅一旦陷入寂靜的深夜,獨自待著便覺得異常寂寞。一個人吃完晚飯,一個人洗好澡,一個人待在房間內等待睡眠之神的降臨。迷迷糊糊地想著明天要去醫院看埃爾的事,不知不覺她就睡著了。
很大的響雷,閃電掠過窗外的瞬間,躺在床上的露克瑞希醒了。隱約聽到馬匹的嘶鳴聲和大力的敲門聲,應該不是錯覺,窗戶外的雷雨世界中傭人房的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聽到樓下大廳的門被打開的聲音,同樣聽到急促的繁雜腳步聲,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女主人披了件外罩睡袍便打開卧室的房門。
「出什麼事了?」
「啊,夫人,您醒了嗎?琉西斐親王殿下突然來了,就在樓下,說要見您。」氣喘吁吁跑上樓的侍女慌張道.
「琉西斐殿下?在這種時候?」不解地皺起眉,她煩躁地嘆口氣,「既然來都來了,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先換衣服,請他等一下。」
「不用那麼麻煩,就我一個人過來的。外面的雨很大,想不到你已經睡了.」琉西斐用手撥開額前的濕發,昏暗的燭火映不出他此時的表情。
詫異地望著眼前渾身濕透的男子,她注意到樓梯地毯上一行腳印的濕漬。
「您沒有坐馬車來嗎?」朝侍女使個眼色,她走上前行個屈膝禮,「請馬上將濕衣服換下,我讓侍女烘乾,另外您需要洗個熱水澡嗎?」
「啊,從宴會中途溜了出來,突然想過來看看。能洗個熱水澡最好,衣服明天早上準備妥當就行,今晚我住在這兒。對了,如果我沒記錯,閣樓上應該有我的一些衣物,暫時拿出來將就一下。」
「是的。」機靈的侍女急匆匆地跑下樓,站在樓梯上的兩人頓時只能看著彼此語窮。
「謝謝……」根本不擅長與琉西斐打交道,有過很親密的接觸,可心裡的抗拒使得她無法適應兩人間的相處.
「謝什麼?」他接過她遞出的大毛巾擦著滴水的頭髮。
「下午裁縫和珠寶商都來過。」干站在一邊,她望著被陰影籠罩的人。
擦拭的動作停滯了數秒,隨後傳出諷刺性的笑聲。
「裁縫和珠寶商並不是我請來的,如果沒猜錯的話應該是雅科波為你請的,還真是屬於他特有的體貼。」
怔怔地說不出話來,露克瑞希緊抿著唇。
「不過這也提醒了我,還真該謝謝他,身為殿下的我竟然讓別的人為我的情人添置衣物和珠寶,實在可笑。」把半濕的浴巾扔在地上,他銳利的視線盯住她倦然的臉龐,「這次就算了,決不允許有下次。明天我會派人送錢過來,以後若有其他需要可以在任何時候告訴我。」
她側過臉,什麼感謝的活語都說不出口,緊抓著披肩的手指不停地輕顫。
「殿下,熱水已經準備好了。」
「嗯。」冷漠地瞥了一眼一旁的女子,他頭也不回地走下樓,「我希望洗好澡后能喝一杯熱茶。」
輕咬著唇,她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窗外的電閃雷鳴。
閃電掠過玻璃窗,一瞬間映出她憔悴的模樣,只有眼睛尚存一絲倔強的光芒。
「傻瓜。」呢蝻一句,她無所謂地扯出一抹苦澀的微笑。
雅科波究竟是以什麼樣的眼光看待她呢?琉西斐也是。長得相像就能替代?或者這些貴族都希望在酷似露西亞的她身上找到安慰?真是可笑,死了的人就是死了,沒有哪張紙在燃盡成灰后還能寫字,這種粗淺的道理連三歲的孩童也明白。
再見琉西斐的時候,他穿著所謂的舊衣服。金絲蕾邊的寬袖大翻領黑襯衫,黑水晶的扣子在燈光下閃爍著奢華的光彩,紮成束的披肩發垂落下來半遮著端正的臉龐,與黑水晶相媲美的瞳眸射出冷冷的目光。
舉止優雅地拿起茶杯,他先聞了聞茶香后才喝了第一口。並不是露克瑞希的錯覺,對方冷硬的臉部線條有了明顯的緩和,而且似乎是很滿足地輕嘆一聲。
「真是不錯的茶啊,應該說你泡茶泡得很好,謝謝。」
「您喜歡就好。」即使被稱讚她也感受不到絲毫的喜悅,僅僅是淡淡地回應。泡茶的方法是埃爾以前教她的,沒想到竟然有一天可以用來取悅他們最討厭的貴族。
「你已經睡著了嗎?真是睡得早啊,皇宮的宴會才剛開始。」可能是出於無聊,琉西斐隨意地說些毫無意義的話。
「是的,因為晚上沒有別的事可做。」她站在他面前,全身僵硬得不敢有任何違反禮儀的舉動。
「坐下來和我談話。」他放下茶杯,示意對方坐在自己對面的位置上。仆佣們在聽完琉西斐的吩咐后就回到後面的住處,於是客廳內只剩下他們兩人。
「雨下得比我想象的大,好久沒見過這麼大的暴雨了。像這樣靜靜地坐在屋裡看著外面的狂風大雨,感覺真是奇妙。」
頗有同感地點了下頭,但老實說僅僅這麼坐著不能有所動作的她感覺有些難受。她的想法沒能逃過另一人銳利的視線,琉西斐笑了。他不知從何處取出一個雕花銀質煙盒,輕按一下機關打開后遞到陪同的女子面前。
「抽一根嗎?因為有煙盒的關係,應該沒淋濕。」
「謝謝。」她按順序取出最前面的一支,放在唇間。
打火機發出輕脆的一聲響,非常及時地送到香煙前。湊近時她微一抬眼,從垂落的髮絲縫隙間看到的是他全然令人無從猜測想法的俊臉。
接觸到另一人窺探似的視線,琉西斐微微一笑,很自然地收起煙盒。
「一個人很無聊吧?住在這裡,這才是第一天,以後會覺得更寂寞。」他輕聲道,語調是一種能盅惑人的柔和,「我也覺得無聊哪,每天都是同樣的宴會,每天都是那幾張美麗卻又膚淺的笑臉。」
不知如何介面,她吸口煙,試圖做一個安靜的聽眾。
「是什麼讓你改變了呢?露克瑞希。記得前夜你還反抗過我,不是嗎?怎麼一下子變得戰戰兢兢了?」喜歡用木棍撩撥那即將熄滅的篝火,如此惡劣的個性。
緩緩吐出一口煙,散開的煙圈或多或少模糊了他們的視線,她冷笑著道:「不好嗎?您畢竟是我的恩主,我需要您,不能得罪您。」
「既然如此……」他的手指有規律地輕敲兩下桌面,「……就當是我的命令,從現在開始把你最真實的一面展現在我面前,虛偽的那一套我的情人最好不要有。」
「肯定會惹您不高興。」她微蹙起眉。
「沒關係,已經有太多的事和太多的人令我覺得不高興。」
「是嗎?還有什麼會令您不高興?萬人之上的權力和富貴,能夠隨意地給予他人所需,也能夠任意地奪取別人的珍貴。」忍不住,她便開始諷刺。
「呵呵呵……」非常愉悅的笑聲,「……不錯,但是我覺得厭倦。不斷地流血、不斷地戰爭、不斷地掠奪、不斷地哭泣……所有藏在權力背後的腐爛屍體只會令人嘔吐不止。」
「可惜身為貧民的我只見過餓死和被貴族逼死的屍體。」她捻熄煙蒂冷笑著道。
「原來如此。」
「所以請您收起您的那些無病呻吟,富裕的生活對大多數人而言已經是奢望了。」
笑而不語,他凝視她,啐口香茶。為他帶有深意的笑容略覺不安,她困惑地皺皺眉。
「我說錯了什麼嗎?」
「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想法,等時機成熟陪我去看廣場的行刑吧。要處決兩個人,一個是大貴族,還有一個是革命分子。」琉西斐站起身,踱步到窗邊,「好大的雨啊,明天天氣應該不錯,如果是晴天的話絕對是行刑的好日子。」
讓人不由得全身發冷的話語,露克瑞希看向站在窗戶旁的挺直身姿。在她眼前的也許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但握在男人手裡的卻是無數人的生命、鮮血和眼淚。可能僅僅在他一個側首回眸間,數以萬計人的命運皆都改變。操控著伊斯特家族這條毒蛇的人是琉西斐,不到三十歲就將波吉亞帝國所有貴族貧民玩弄於股掌間的可怕人物。
「覺得可怕嗎?看著許多人一個一個在你面前死去。」他回首,笑容冰冷甚至可以說是猙獰,「還不夠,還會有更多的人死去,這就是代價。」
「什麼意思?」屏住呼吸,她緊張地問。
「什麼意思也沒有,只是單單陳述一項事實。」他走向她,俯視著向她伸出手,表情高深莫測,「來吧,我們回卧室做些什麼,好過討論死人。」
仰首,她對上他在暗色中依舊熠熠生輝的雙目。
「就算我和露西亞殿下長得一模一樣,但請您還是分清楚的好。」
「啊,當然。」他殘酷地笑著,握緊她的手,「我從來不會要露西亞陪我上床。」
她也笑了,自嘲的苦澀的微笑。又自取其辱了呢,自己在這個男人面前真的只是一個獨自跳舞以取悅於他的小丑。可平靜的心湖卻又泛起一圈圈漣漪,這個男人並未把她看成某人的替代品。
☆☆☆
是只為貴族和富人提供最好醫療設施的皇都醫院,完全不比任何一位大貴族莊園及皇家行宮遜色的大型建築群。被綠蔭群山環繞,和對普通民眾開放的公立醫院完全不同,根本令人感覺不到生死戰鬥的緊張氣息。貌美溫柔的護士、悠然喝著茶的醫生、散步的貴婦以及對僕人們吆喝的貴族老爺們……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護士、最好的設備,全部都浪費在了掌權者和富人們因貪慾過度喪失正常機能的累贅身體上。
雅科波對此並不陌生,以前跟著具有殿下身份的宅人們曾不止一次到此探望過各式名門要人。要說那些貴族所患的重大疾病也只是縱慾之後的富貴病,飲食過度而造成的各種與油脂過剩相關的疾病,好色過度而被感染不名譽的傳染病,嗜酒過度則造成內髒的負擔……其實那些積勞成疾或者遇到意外事故的民眾更渴望能得到有效的治療從而改善貧困的家境,諷刺的是卻又因為高昂的醫療費用和住院費用只能眼睜睜地等待死亡。
「要進來這裡真不容易,門口的守衛每次看到我的寒酸樣都會皺眉,大概他把我想成是哪個貴族家中的女傭吧。」捧著在山間路邊摘下的野花,露克瑞希快步走向住院部,「要不是被人花錢買下送給琉西斐作禮物,我只能看著那個人痛苦地死去。」
跟在後面的男人剋制不住內心的掙扎開口問道:「是您的親人嗎?」
她輕聲地笑了,滿是悲傷的憂鬱,「你會看到他的,是非常美麗的人,像天使一樣。」
吃驚地張著嘴,發誓要對對方忠誠的青年困惑地看著眼前的女子。
「很吃驚嗎?希望你真的忠誠於我,因為我雖然貧窮得要出賣身體和靈魂,但是只有他我是絕對不能失去的。」低頭聞著懷裡的鮮花,隨著離某間病房越來越近,她僵硬的臉部線條就越來越柔和,先前沉重的步伐也變得輕盈。
雅科波默默地跟在後面,將對方的變化清楚地看在眼裡。每個人都有對自己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人或者東西,這一點他非常明白。
在二樓第一間朝南的病房前他們停下了腳步,病房內傳出悠揚的口琴聲,除了他們還有幾名護士陶醉地躲在一旁。非常溫馨的琴音,令人聯想到山間盛放的花朵和大片的綠草,就連窗外的天空也因此變得更藍更高。
「真是的,明明答應我要好好休息的。」嘴裡雖抱怨,然握著門把的手遲遲沒有轉動,直到一曲結束,露克瑞希才打開門。原本有些漠離頹喪的模樣在開門的一剎那竟變得無限明麗精神,全然換了一個人。
「我進來嘍,聽到你在吹口琴,看來你今天的狀態也不錯。」
「露克瑞希,對不起,一個人躺著實在太寂寞。」
病床上躺著的人露出抱歉的微笑,向來人伸出手,「好漂亮的花,就和你一樣。」
「想用好話討好我嗎?算了,誰讓我對你的笑容沒有抵抗能力。」握住對方比女子更為纖細美麗的手指,露克瑞希投入病者單薄的懷抱,「很想你啊,埃爾,快點兒好起來回到我身邊吧。」
「嗯,會很快的,畢竟這裡有最好的醫生和最有效的藥物。你看,自從上星期我住進來后,比起以前顯然好多了。」手指輕柔地撫著懷中人的絲髮,埃爾朝站在門口處於震驚狀態中的跟從者笑了。
「您好,是露克瑞希的朋友嗎?」
「呃,不……」雅科波幾乎因對方過於澄凈的笑容迷失心神.
「是我的夥伴,也就是我們的夥伴,雅科波會在我們身邊保護我們。」搶著回答,露克瑞希掙扎出溫柔的懷抱,轉向目瞪口呆的另一人。
「他是我的弟弟,怎麼樣?沒說錯吧?是非常美麗的人。」
「啊……」好不容易回過神的青年愣愣地應了一句,隨後走上前條件反射地鞠一躬,「……您好,我是雅科波·瓦洛利。」
「露克瑞希很任性,一定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吧?不過能交上您這樣的朋友,我也就放心了。」色素較淡的瞳眸似乎被陽光染成了七彩的魔魅,瓷娃娃一般的凝白膚色雖因病魔而失去昔日的光澤,然而所呈現的蒼白卻帶著令人無法移開目光的病態之美。臉孔的每一部分都是被精心雕琢出來似的毫無缺陷,太過完美的容貌最終讓每個見者都產生不祥的預感。只是那注視他人的眼瞳中流泄而出的目光太過柔和純粹,那笑容也太過潔凈溫柔,立刻衝散了不詳帶來令人平心靜氣的安詳。在進入這個房間之前,雅科波二十六年生命中只遇到過一個人的容貌能和眼前的男子相媲美。
「啊,真是的,我才不任性呢。」把摘來的花插進花瓶,露克瑞希故作介意地道,「你才是任性的人,只要我去拜訪一下你的主治醫生就能證明這一點,也不知道今天你有沒有乖乖接受治療。」
「昨天您的痛罵非常有效哦,這位任性的病人今天沒有再拒絕服用他覺得太過昂貴的藥物。」白大褂的年老醫生走進來,身後跟著的是推車的護士。
「路醫生……」不好意思紅了臉的樣子可愛得讓護士發出短促的驚叫,「……您也知道我和露克瑞希都不是有錢人。」
「啊,所以你才要更珍惜這樣的治療機會,不要浪費你姐姐的心意。」白髮蒼蒼的名醫苦心勸導,當他看見第一次走進病房的青年時竟突然彎下老邁的身體。
「真是失禮,原來您在這兒。」
「沒關係,只是來看朋友的。」雅科波匆忙解釋道。
注意到這一細節,今天初次和青年有所接觸的兩人懷疑地對望一眼。發現他們的不解,青年以認真嚴肅的口氣說道:「對不起,一直忘了自我介紹,我的職務是皇家侍衛隊隊長,但因為受皇太后陛下指示護衛琉西斐殿下的安全,所以現在空有頭街。」
渾蛋!那個琉西斐·馮·伊斯特究竟在想什麼啊?怎麼會把這麼高身份的男人派到她身邊保護她?而這個地位明顯勝過一般貴族的青年竟在得知她的真實身份后還宣誓效忠於她!這些個大貴族想幹什麼?露克瑞希慌張地看向病床上的戀人,另一者在瞬間失去了一開始的和善笑容,無措地看向她。
「露克瑞希……」
「對不起……」埃爾討厭貴族,可她卻犯了這麼嚴重的錯誤。「是嗎?」埃爾微微側轉首,僅僅輕道一句,「差不多要接受治療了,請你們離開。」
「那麼恕我打擾諸位的交談,接下來埃爾得交給我,請明天再來探訪。」病房裡最有權威的主治醫生無疑在下逐客令。
「麻煩您了。」明白不能再留在這裡,露克瑞希一邊向醫生致謝一邊擔憂地觀察戀人的舉動,「埃爾,我明天再來看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沒有什麼想要的」。病床上的美少年並沒有像以往一樣凝視她離開,而是垂著頭,聲音還有些哽咽。
「埃爾……」無法做進一步的解釋,她知道他現在一定在流淚,而她只能選擇逃避似的離開。即使他們清楚彼此無法割斷的牽絆,可心裡的悲傷仍舊不願被另一人看到,有時視而不見也不失為一種體貼。
「好好休息吧,別想太多,記得我只有你一個人。」
「請保重。」隨露克瑞希走出房間,雅科波道別後關上門。
走出醫院前兩人誰都沒有說話,猜測著露克瑞希的內心想法,皇家侍衛隊年輕的隊長回想著病房中那名美少年和其言談舉止間的一些細微末節。
「琉西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啊?」走在前頭的女子回過頭,臉上全不見走出病房時的傷悲,「竟然把身為皇家侍衛隊隊長的你派到我身邊。他打的是什麼主意?你又是怎麼想的?身為堂堂的大貴族,可以和任何一位大臣平起平坐,現在卻要跟在我後頭宣誓對我效忠,我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你。」
「殿下的想法我不可能知道,但是您完全可以信賴我,因為我今天是以我愛人的名義向您起誓,與我的身份地位背景全然無關,僅僅是男人對於女人的。」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僅僅是男人對於女人的嗎?還真是貴族特有的浪漫思想。」她淡淡地譏嘲一句,接著以冷冽的目光盯著雅科波。
「我之所以帶你來這裡讓你看到埃爾,是因為有件事要拜託你。我想你應該明白,一旦像我這種身份的人接近伊斯特家必定有危險伴隨而來。我怎麼樣都無所謂,只是埃爾一定要得到幸福,所以將來我萬一出了什麼事,埃爾就拜託你了。起先只是想著你看上去不壞,應該可以相托,但完全沒料到的是你竟然是一個出乎意料的大人物。」
沒有猶豫或任何不滿,雅科波一絲不苛的神情透著肅穆。
「請放心,我絕對是個遵守誓約的男人。」
埃爾應該無法諒解她竟然和大貴族站在了一起吧?露克瑞希力圖平靜地坐進馬車。
雅科波更是不知說什麼,只在命令車夫起程時無心地看了看二樓的病房窗口。站在打開的窗口前的是穿著白色病服的美少年,低垂的眼瞼並未能將眼裡的悲傷遮住,一副蒼白惹人憐愛的憔悴樣。接觸到馬車上科波吃驚的眼光,他便驚慌地迅速躲在窗帘后,隱去了身影。可是即便看不見少年,但另一人仍覺得對方一定偷偷看著他們離去直至沒有蹤影。
「看到埃爾了嗎?」見同乘的人收回視線,露克瑞希冷靜地問,「看上去還好嗎?」
「您知道他站在窗邊?」雅科波更為驚訝,濃眉打成結,困惑地看著裝作若無其事的人。
「啊,應該吧。我們一起相處了十多年,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彼此。」馬車飛奔時的馬蹄聲和車輪滾動的聲音遮蓋了細微的雨聲,從帘子的縫隙間透進的微亮光線使得露克瑞希看似更為面無表情。
「埃爾不喜歡貴族,我也是。今天你當著他的面說出你的真正身份,對我們著實是個打擊。」
「有太多的貧民不喜歡貴族。」並不介懷,雅科波實話實說,「貧民痛恨貴族。」
「啊,因為貴族掠奪走了我們最重要的東西。糧食、土地、房屋、親人、戀人、生命、快樂……」麻木地說著,她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情感,「不過,如果我是貴族,早晚我也會因為我的慾望做下不可饒恕的罪孽,世事就是這樣。」
靜靜地聽著,身為貴族的青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對座的女子,不善於流露情感的臉龐顯得有些不近人情。「明天請讓我單獨見埃爾。」她掀開馬車的窗帘,看到開滿山坡的各色野花,但已經記不起自己曾經和埃爾在山坡上快樂玩耍的情景。
「是,如果您允許的話我明天想進宮見皇太后陛下。」眼皮迅速合攏張開,雅科波回答。
「連皇太后都會以禮相待的你,為什麼要效忠於我呢?雅科波,雖然感覺你是個值得信任的人,然而你在我身邊總會令我非常不安。你明白嗎?我們的身份使得彼此之間的相處非常尷尬。」她回過頭,與他吃驚的視線相撞。
先驚慌移開目光的是青年,他不由得垂下頭,聲音有些軟弱又有些悲傷。
「對不起。」
「不,沒必要道歉。」她突然握住他放在膝蓋上交相摩挲的雙手,「終究是我對自己的身份地位感到自卑造成的疑惑。所以,雖然說這話有些卑鄙無聊,但請暫時不要讓我看見你,可以嗎?」
吃驚地抬起頭看向露克瑞希,她在笑,可他只覺街是非常殘酷冷漠且極為牽強的微笑。不一樣的,就算是長相再像,她們完全是兩個不一樣的人。出生的背景。
長大后的遭遇,必定註定成為兩個性格迥然毫不相干的人。只是他實在忘不了啊……這麼多年來,胸口難受的痛。
「對不起……」他又再次道歉,隨後站起身,也不向馬車夫喊停就愣愣地打開馬車門從飛奔的馬車上跳下去。
「等等……雅科波……」目睹這一切變化的人來不及叫,就看到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打開車門外。立刻衝到車門邊探身向後張望,看到的卻是他安然無恙站在山坡上以悲傷的眼神目送她行遠的模樣。
被嚇出一身冷汗,關上車門后坐回原先的座位,露克瑞希雙手捂著臉。該怎麼辦啊?若是埃爾不原諒她,她這麼辛苦又是為了什麼呢?為什麼自己會陷入此種進退不得的窘困之境?從指縫間看到車壁上伊斯特家的徽章——雙眼射出冷酷視線的金蛇,她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現在為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擔憂還太早,她不能忘記她和埃爾的未來尚掌握在某個人的命運之中……琉西斐,她希望見到他、接近他,最後則出賣他。就是這樣,不是因為恨或者其他任何情感,僅僅是希望有大量的錢足夠讓她和埃爾繼續生存。能夠做到嗎?夜夜同床共枕的男人,嘲弄她,卻無時不關心她的男人,惟一不把她看成替代品的貴族。她不明白,自己想到琉西斐時,何以胸口瀰漫開一股難受的苦酸味。
☆☆☆
回到綠翡翠莊園時,天空已經漆黑一片。莊園內的燈火通明並沒有使得回歸者感到絲毫溫馨的暖意,相反,在她眼中的一切都顯得漠離與不可思議。露克瑞希知道,因為這個世界並不屬於她。屋門前停著伊斯家族的馬車,不用猜也知道是琉西斐來了。迎接的侍女告訴剛踏進門的女主人,伊斯特家的親王正在起居室等她。忍不住詫異起來,因為她剛才在屋外並沒有看到起居室點燈,更別提裡面有人。來不及換下外出的衣裝,她放輕腳步聲打開起居室的門。房間內的確沒有點燈,模糊地看見長沙發上躺著一個黑影。
「誰?」黑影動了動,似乎在確認門口女子的身份,「原來是你啊,終於回來了。」
「是的,我不知道您會來。」她回答,「侍女們為什麼不為您點燈,我去叫她們來。」
她不吭聲,關上門,緩緩走到他身旁。可能是錯覺,她覺得黑暗中他的瞳眸清澈明亮得令人讚歎,仰首望著她的眼神透出濃烈的悲傷和無奈。「去了什麼地方?」
「醫院,我去探望我弟弟,他是這世上我惟一的親人。」
「親人……親人……親人……」他反覆念叨,隨後發出嗤鼻的輕笑聲,站起身,「你的父母呢?」
「都死了。」
「和我的父母一樣。」他攤開手掌,是一條漂亮的珍珠項鏈,「這條項鏈是露西亞出生時,他們送給她的禮物,我無意中在柜子底下撿到。不能不說是巧合,今天是他們的祭日。」
「您想必很傷心吧?可惜我沒法安慰您,因為我憎恨我父母,他們給了我們生命卻從來沒有愛過我們。」
她平靜地道。「我還以為你會安慰我。」他笑了。
「為什麼?就因為我是您的情人嗎?以您的身份,到哪裡都能得到安慰。」
「的確。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和你一樣,我也憎恨我的父母。」他伸手撫摸她涼涼的臉頰,「而我恨他們的原因,只有一個——他們拋下我,逼我獨自承擔某種既可笑又可悲的貴族命運。」
「露克瑞希,我知道你並非心甘情願留在我身邊,所以,我突然感到迷惑……如果我愛上你,結果會怎麼樣?」
還嫌不夠?他誘惑她陷入他冰冷的情感世界。她算什麼?一個利用品,一個替代品,只有他將她看成一個獨立的人。只是,她不想被誘惑,害怕那個自己想都不願想的結局。
「您在說笑話,我想不會有那麼一天。我不指望您會愛上我,同樣我也要求自己不犯這個錯。」她躲避他的手指,如同躲避心裡的某個想法。
他的眼眸綻出灼人的光芒,俯首半強迫地吻住那個自稱愛上他是犯錯的女人。無力地承受他的吻,舌頭柔軟溫濕的觸感遠沒有第一次那般噁心。露克瑞希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逐漸開始被他的吻所麻痹。
忽然有水滴落在她的臉頰上,她驚訝地睜開眼,不敢確定地伸手去觸碰琉西斐的臉,一片濕涼,他竟然在哭!
沒有揮掉她的手,他放開她,側過頭。不明亮的月光幽幽地透進窗戶,他的側影晦暗孤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出乎她想象的情景,她獃獃地凝視著他。
「感覺很好吧?我們接吻的時候,還有在床上的時候,好到令我感動得落淚。」他自嘲地道。
「您究竟怎麼了?」和平日強勢的琉西斐·馮·伊斯特不一樣,她柔聲地問。
他不回答,不想告訴她實話。吻她的時候,想到她說他們彼此不會相愛,就覺得無限悲哀和孤獨。既然他們相愛是個錯誤,那麼他們為什麼要接吻?為什麼要做愛?如果只是因為享受,那麼她又和他以前的情人們有何區別?他想要愛一個人,真正地愛上一個女人,真正地感受從不曾有過的溫馨和柔情。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是別人送他的禮物,即使別有目的待在他身旁,可仍舊屬於他。和別的情人們不一樣,她們還屬於其他各式各樣的男人,而她至今為止只屬於他。
親人?他不相信血緣,貴族間爭權奪利的血親之戰令他疲倦。他選擇異性柔軟溫暖的身體,他相信水乳交融的歡愉更勝過不可信任的血緣。
明白他再也不願在她面前流露內心的軟弱,她不再追問,走上前,她很主動地吻他,帶著某種鮮明的誘惑。
她是在同情他嗎?以這種方式。手中的項鏈掉落,他摟住她的腰,冷靜地思考著。這種方式……恰恰觸動了他心底最秘密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