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安雅這廂梳洗罷,拉起窗帘,把自己埋在黑暗中。想合上眼睛睡一會兒,卻了無睡意:為什麼李伯伯會和鍾臨軒再度聯絡?她記得姑媽說過李麟唾棄了鍾家,切斷了所有關係。而今見這般情況,似乎兩家還很親近。李伯伯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呀?可她又想回來,如今這種情勢對她算是有利,他們似乎不清楚她了解的程度。若果佯裝不清楚一切,是否較有利呢?她翻來覆去想著,終因疲倦過頭而沉沉入睡。
醒來時已過午時。房子一片寂靜,想必皮蛋也出了門。她覺得有些餓,走到廚房,赫然發現中恆正好整以暇地在用餐,見她進來,立時騰出了位置:
「來,坐下吧,我想妳大概也餓了。」
這大概是從外頭買回來的便當,裡頭是一些家常菜。安雅因為餓了,倒覺得非常可口。
「口味可以嗎?」中恆一邊看報紙,一邊吃飯。
「很好啊!」安雅問他:「你看什麼?分類廣告!找工作啊?」安雅十分有興趣。
「嗯,我剛退伍而已。工作真難找!」
「你念什麼?」
「化學!」他無奈聳聳肩:「可是我媽不要我從事化學的工作,她根深柢固地認為那些化學毒氣會毒死人。」
「也有一些道理啊!」安雅順道提起了發生在美國一起化學毒氣外溢毒死人的訴訟。
「這樣說了,我四年大學不是白念了嗎?」中恆有些頹喪。
「不見得。有些基礎性的東西在從事任何一行時都是必要的。如果你現在發現了某種有興趣的科目,不妨自修一段期間,或者再去修碩士,我相信都不會太晚的。」
中恆訝異地瞪著她,心疑她的中文表達能力如此之好,忍不住問她:「難不成妳念中文系?」
安雅笑著搖頭:
「我的中文都是自修得來的,不過我的運氣很好,在紐約認識了一位從中國大陸出來的老學者,他教了我不少東西。我主修企管,同時也選修了一些語文哲學的課程。」
「妳的中文程度實在太好了。」中恆忍不住讚歎。
「是嗎?」安雅反問:「我相信你們比我好多了。」她想起了什麼,忽然問他:「怎麼皮蛋叫你大禹嶺?我聽不懂。」
「虧她想得出來呢!台灣中部不是有條公路叫中橫嗎?大禹嶺就在中橫的最高點上,因為我個兒高,她就這麼給我取了這個渾號。」
「還不錯嘛!」安雅偏著頭想:「既是山嶺,想必高峻雄偉,這算對你的恭維呢!」
「哈!」中恆擊掌嘆道:「妳比皮蛋更天才,竟然聯想得起來。」
「談談鍾家吧,」安雅突然間,聲音盡量放得稀鬆平常:「你們似乎和鍾家很熟。」
「都是老朋友吧?」中恆有點提防:「李薇在鍾氏工作,就這麼聯絡起來。以前我們也不大和他們來往的。」
「為什麼?」安雅盡量顯得很不解:「以前,你們你和鍾威不是玩伴嗎?」
為什麼?難道妳不知道?或者忘記了?中恆機警地轉變口吻:
「我們搬了家,很多朋友也就失去聯絡。像妳,也失去了聯絡呀!」
安雅故意噢了一聲,不再問下去,半晌,她問起鍾威的婚事:
「聽你口吻,這個聯姻場面很大啰?!」
「鍾家本來就有很好的底子,這幾年鍾威又投入了信息市場,一手搞起鍾揚計算機,發展得有聲有色;林本山的政經基礎雄厚,假以時日,如果鍾威有意於政壇,林家是個最佳根底。這種婚姻妳說盛不盛大?」
「鍾威是個什麼樣的人?」安雅帶著幾分好奇。照她推算,鍾威應該不出三十歲的。
「這要問李薇了。可憐的李薇對鍾威一向痴情,如今只撈了個婚禮的招待。」中恆調侃得有些無奈,因他清楚他這個老姊的個性潑辣性急,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如今受此重創,又得陪笑臉,肯定不是滋味。
「不過,我也和他打過幾次招呼,粗略印象是那傢伙老成穩重、深藏不露,戴個鈦絲框眼鏡,風度翩翩;今天之前在台北社交圈是赫赫有名的鐘大少。聽人說,他出手大方,結交過許多漂亮的女孩子,最後娶了林若蘭,不過是兩家利益結合,沒有人看好這樁婚姻。許多名女人更是不當它一回事,對鍾威仍是深情一往。」
「林若蘭當真這麼不可取?」安雅有點困惑,心想:鍾威豈真的如此甘心?
「非也。」中恆篤定地說:「縱使林若蘭不是秀外慧中,也絕非泛泛之輩。能夠從台大畢業的,應該不差吧?不過,誰知道她是不是這樁利益婚姻的犧牲品?」他的聲音略微感傷,瞬時浮現鍾憶的影子,他摔了一下臉,「他們豪門巨富的事不是我們管得起的。」
「何必說得這麼酸?世事輪流轉,誰是永遠的豪門巨賈?就說美國的肯尼迪家族吧,就這半世紀,歷經了多少巨變?料想百年之後,應只是一個歷史名辭而已。」
「縱是歷史名辭,畢竟也曾風光過。是不是?人的一生求的是什麼呢?不就一朝功成名就,坐擁無盡財富嗎?管他百年以後如何,今朝有酒今朝醉。」
安雅沒有忽略了中恆話語中的弦外之音,只是她一時也摸不著頭緒。突然,電話聲漫天響起,中恆跑過去接,忽然皺著眉頭,向安雅求饒:
「滿口ABC,肯定是找妳的。」
安雅心想:是誰呢?琳達的聲音便如連珠炮般爆破:
「妳這傢伙,要走也不通知一聲。我今天從西岸回來,火速找妳,哪知妳早去另一個世界了。」
「我有事呀!誰知道妳哪一天回紐約?有本事跟著飛過來吧!」
「我才不回去那個鬼地方!妳回去幹嘛?發神經是不是?那麼恐怖的地方妳也敢回去。」琳達素有噴火女郎之稱,外表開放,其實骨子裡保守得很,不過,她說話經常口不遮攔,沒個章法。
「別說我。妳的神父怎麼樣了?」
「噢,我提醒妳,不是神父,是神學院預科生。」她抗議。
「有什麼兩樣?」
「當然不一樣!如果是神父,我就完蛋了,至少目前他還是准神父而已,我還有一點生機。」
「可憐的麥姬!」安雅以《刺鳥》里的麥姬譬喻她。
琳達嚷了起來:「少來這一套。我才不像麥姬那麼蠢!再說,他也不像洛夫那麼狡猾與自大」
「好啦,琳達,這是國際長途電話吔,縱使妳老爹很有錢,妳也該替他節省一點。我們信里再聊吧!拜拜!」也不等琳達抗議,安雅徑自掛上了電話。
中恆在一旁瞧得發楞,說道:
「妳說英語的感覺和說國語完全不一樣,究竟怎麼一回事?」他覺得方才的安雅自然率性,散發另一種韻味。
「對象不同啊!」安雅言簡意駭:
「琳達是個急性子,脾氣烈如火,跟她說話哪有可能慢條斯理?」
中恆「唔」了一聲,兀自翻開報紙。安雅則進房裡梳洗更衣。
不知為什麼,她居然安心打扮自己,預備讓自己在鍾威的婚宴上搶盡光彩。為什麼?難道是中恆的一番話,激起了自己的挑戰心?還是姑媽說的?「不擇任何手段,一定要達到目的。」她不及去分析自己的情緒,只覺得血脈憤張,為著今夜和鍾臨軒父子的會面而震顫不已。
她打開行李,挑了一件象牙白的洋裝。單純細緻大方的剪裁恰好襯托出她高雅出眾的氣質。她很仔細地化了淡妝,配紅的雙頰已因激動而顯得分外動人,當她再刷上唇膏,鏡里儼然就出現了一位絕色佳人。正好皮蛋跑進來,一下子呆住了,嘴巴張著,楞在半空中,她幾乎叫了出來,驚訝得喘不過氣來:
「妳……妳不怕把他們都嚇壞了?」
「有這麼難看嗎?」安雅嫣然一笑。
「難看?」皮蛋一臉驚詫:「我想今晚大部分的人都會誤以為妳是新娘?」
「那,」安雅一時有些失措:「那我還是換下來。」
她連忙在皮箱中翻來覆去尋找適當的衣服,試了這件,又換那件,每一次都讓皮蛋倒吸了好幾口氣,她喘著氣說:
「妳別試。穿那一件都一樣。除非妳今晚穿T恤和牛仔褲,否則這種誤會是免不了了。那是從妳身上散發出的神采,怎麼也甩不掉的。」
於是安雅還是穿上原來象牙色的洋裝。
當皮蛋鄭重地拉著她走出房門時,中恆吃驚得掉了手中的報紙,不敢置信地瞪著安雅,說不出話來。
「我好像花童呢!」皮蛋打趣著說。
這種吃驚的表情同樣出現在甫進屋的李麟夫婦臉上。他們同時交換了不安的眼神,為了掩飾這種不安,李麟吆喝著皮蛋幫忙倒開水、準備出門。
安雅內心隱隱有絲不安,是否自己太囂張了?這樣貿然出現在鍾家婚宴上,究竟妥不妥當呢?
中恆附在君如耳邊說了句:
「她根本不清楚鍾余兩家的恩怨。」
君如聞言,如釋重負,她想:如此一來,倒要考驗一下鍾臨軒的定力了。她竟然有種等著看好戲的興奮感。李麟很詫異妻子的輕鬆,等曉得了原因,雖然放了心,卻不免有點懷疑:那女孩,他想,絕不可能完全不知。
***
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來來飯店,賀客已盈門。中恆說是席開百桌,顯然有些誇張;不過,整個宴客大廳坐得滿滿的,倒是不假。安雅一出現,立即引來無數詫異的眼光和讚歎,有很多人在竊竊私語:那女孩是誰?也有天真的小孩子大喊:新娘子吔!惹來了一場騷動。
在場齊聚了台北的名流政要,連總統府資政也來了,並且擔任證婚人,其它如立法委員,國大代表‥‥不勝枚舉。
安雅從容地簽過了名,尾隨李麟夫婦向主婚人恭賀;鍾臨軒蓄著兩撇鬍子,風度依然折人,他握著李麟的手說道:
「你們能來,其好。」言下之意,不勝感嘆。他循著李麟目光望去,霎時不能自己地震顫了一下--江玉涵?!不,不是玉涵。那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依稀有玉涵當年的模樣,但其氣質更為出眾,也更為明艷。
「鍾先生,恭喜你!」安雅伸出纖細的長手,大方地輕握住鍾臨軒的手,強抑心中的厭惡,臉上仍是一臉燦爛的笑:「或許我該稱呼一聲鍾伯伯?」
「妳是?」臨軒額上沁出汗珠。
「余安雅。余振豪和江玉涵的女兒。」
鍾臨軒畢竟身經百戰,他在轉瞬之間旋即恢復了平靜,呵呵笑道:
「想不到余家的女兒竟已長得如此亭亭玉立了。可惜我鍾臨軒再沒有第二個兒子了。」
他轉頭向李麟說道:
「不知道將來那家的兒子有此福氣?中恆,加油吧!」臨軒說罷,轉而向其它的賓客表達歡迎之意。
安雅也隨著李麟夫婦、和皮蛋、中恆一塊兒入座。
約莫過了半盞茶工夫,司儀喊著:
「新郎新娘就座!」
頓時全場起了騷動,大伙兒紛紛起立,爭睹新郎新娘風采,安雅雖有好奇心,卻不願伸著脖子彷如呆瓜一般鵠立,於是優閑地坐著,啃著瓜子。此時,她發現有對眼睛一直盯著她,主人是一個身著黑色西裝的男士,咧著嘴朝她一笑,眼底一片笑意。安雅不理他,徑自啜飲自己的飲料,但她估計那人大概會找機會過來。
當新郎新娘走過她這一桌旁邊時,她也被擋住了,根本無緣一見。爾後,他們就座完畢,宴席開始,安雅遠遠地看了新郎一眼,只覺得甚為平常,不若中恆說得那麼驚心。不過,她也只是偶一掠眼,印象並不真切。
席間,臨軒不時注視著安雅。他的眼光幾乎離不開她,心頭兜著千種回憶,一下子纏在一起,紊亂不已。
安雅的美席捲了全場,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充滿了眩惑力。大概只有兩個人例外--一是中恆,他整個人心思都給鍾憶佔住了;另一個則是鍾威,他壓根兒沒看到余安雅,除了偶爾看看低眉淺笑的林若蘭外,其餘時間大多給朋友佔去了,忙著敬酒。
一直等到新郎新娘和主婚人一一酬謝賓客時,他們才來到李麟這一桌,安雅不禁抬眼舉杯望向鍾威。瞬間,她掉入了一個不能自己的境況中;鍾威原本木然的眼神輕輕晃漾了一下,在那一瞬間,他們共走了一趟回憶之路:一九八七年冬天,一日黃昏,紐約下著雪。安雅記得很清楚,她開著車子,在風雪之中,沿著大街困難地前進,忽然道旁有兩人向她招手,似乎很急切。於是她把車子開過去,忘了一些安全警語,冒險地打開窗子。其中一人用著極不流利的英語拜託她載他們一程,趕往飛機場。安雅見他們模樣,又見停在路旁的車子,心想:是日本人吧。畢竟都在異國,於是慷慨允諾送他們一程。
另外那人戴著一副眼鏡,裹著大衣,一直默默不語。他坐在前座,緊張地盯著安雅握著方向盤的雙手,深怕她出任何狀況。安雅察覺了,用日語告訴他:
「我的駕駛技術還可以,放心吧!」
沒想到他用英語回答:
「我不是日本人,是中國人。」
「真的?」安雅自然地溜口而出一句中文,掩不住他鄉遇國人的喜悅:「怎不早說?」
「我也沒說是日本人。」他的語氣淡淡的。
「這個地區以日本人居多,所以我才誤會了。」安雅覺得這人態度有點傲慢,明明欠了人情還擺出這副樣子。一念及此,心裡有些不快,油門也踩快了些,以致險象屢生。
那人彷佛知道她生氣了,低低地說了句抱歉。安雅裝作沒聽見,一路無話地把他們送到機場。
「到了,恕我不奉陪了。」
她的口氣淡淡的,仍有些慍怒,注視著眼前這個倔傲的男人,發現他居然露著歉意的笑容,說道:
「謝謝妳,假如有冒犯的地方,請妳原諒。小姐,可否留下妳的芳名住址,來日定當答謝。」
安雅看看他,笑著搖搖頭:
「一樣都是中國人,客氣什麼?祝你們一路順風!」她看看外頭:「希望飛機準時起飛!」她忽然被他眼鏡後面的亮光輕輕地撥動了一下心弦,幾乎有些遲疑。然而,倔強的個性使她故作瀟洒地說了聲再見,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然,那人就是鍾威。他曾再次造訪紐約市,在芸芸眾人中搜尋著她的倩影,結果當然是失望而返;安雅也曾經一度後悔沒留下地址,後來日子一久也就淡了。
而今,兩人雙眸再次相遇,在安雅心中卻已摻雜太多複雜的情緒了,鍾威不僅是雪地的陌生人,亦是鍾臨軒的兒於,也是今晚的新郎。安雅恢復了自然,一抹笑意浮在臉頰,顯得無限動人。
「祝二位白頭偕老。」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鍾威深深看她一眼,一抹捉摸不定的神情在眼中一閃而逝,旋即離去,只是從那一刻起,他不時回頭注視安雅,甚至幾次和她的眼光不期而遇。安雅最後只好倉皇走避,躲到化妝室調整心情。她未曾料到自己竟會落入這種局面,不管鍾威是否就是那個雪地懈逅的陌生人,她都不應該如此怯場啊!
當她撫平心緒,重新補好妝,終於穩定地跨出化妝室門。孰料眼前站立的即是穿黑色西裝的男人,正以一副十分興味的眼神逼視她:
「不曉得我有沒有榮幸結識小姐?我相信妳已經知道我已注意妳整個晚上了。」他主動遞上名片:「這是在下的名片,希望能夠知道小姐的芳名。」
對於他的油腔滑調,安雅實在沒有耐性,接過了名片,匆匆看一眼:「趙斌揚」,旋即拋下:
「余安雅。」三個字,便昂首闊步走了。
驕傲的小孔雀!趙斌揚在心裡暗暗驚嘆,想要一親芳澤的慾望早已佔滿了心頭。
臨別時,鍾威與林若蘭雙雙站在門口送客,眾人都說了一句吉祥話,順便討了一顆喜糖吃。安雅夾在眾人之中躲了過去,只聽見皮蛋大聲說道:
「鍾大哥,鍾大嫂,早生貴子。」
突然夾入了另個高亢的女聲:
「皮蛋,少蠢了,這年頭誰希罕早生孩於。」顯然是李薇,「鍾大哥,鍾嫂子,永浴愛河。」
皮蛋低低地反駁了一句:
「愛河那麼臭,永遠泡在裡頭不難過死才怪!」
安雅差點沒笑出聲來。鍾威突然側過頭,朝她一望,她怔住了,一時張皇,慌忙舉步,到了嘴邊的應酬話也忘了說,甩下皮蛋,她疾步走在前頭,皮蛋跟著大喊:
「安雅,妳怎麼不吃喜糖?也不說說吉祥話呢?妳的中文好極了呀!」
在車上,李薇初次和安雅照面,很禮貌地打了聲招呼,雖為安雅的美麗所懾,一點也不動聲色。一方面她是不輕易示弱,另一方面她的心思早被鍾威夫婦佔據了。
翌日,所有的人上班去,只有皮蛋、中恆、和安雅待在家裡。經過了一天,皮蛋和安雅熟稔了不少,一大早纏著安雅給她化妝,結果安雅給她化了一個十分俏麗的妝,連皮蛋自個兒都不敢面對鏡子。中恆見了,不免大驚小怪:
「哪裡來的妖怪,待我收拾來著。」
「可惡!竟罵人家妖怪,看我饒不饒你。」
兩兄妹於是鬧成一團。安雅在一旁不吭聲,由他們鬧去。她比較喜歡中恆和皮蛋,對於李薇,反而有些距離,或許因為兩個人都有著足以自傲的外表與才華吧?!安雅並不很在意,心裡打定主意儘快找到房子搬出去。
當天,中恆和皮蛋陪她去了故宮和中影文化城。本來預備多逛些地方,怎知安雅流連忘返,根木不肯走開,就在故宮耗去了大半天,直到四點才出來,路過中影文化城,進去繞了一下子,便回家了。安雅深深沈迷在故宮裡頭那些雋永的書作之中而無法自己:那些玉器溫潤婉約,訴說著歷史雲夢;那些珍玩、多寶格、陶器瓷器與種種文物,訴說著一代一代的人事滄桑,安雅不曾有過那麼貼近中國的感情。在唐宋文人的花鳥畫前,她迷失了,彷佛走入了歷史,在瞬間進入了他們的生命,分享了他們生命的喜樂與榮枯。
中恆雖然沒有十分的感動,畢竟還可能耐心陪著;皮蛋可就不行了,沿途不是喊口渴就是腳酸,最後她獨自一人跑到咖啡室去喝咖啡,吃點心,一直等到最後才和安雅他們會合。
那晚回家,李薇赫然已先回到家了,說是鍾威度蜜月去了,沒有什麼特別事便提早下班。
安雅推說累了,溜回房間,心情悶悶的。
隔天,她束裝南下去看外公外婆。江老先生夫婦曾在幾年前赴美探視過安雅,不過此番乍見,仍是掩不住激動而老淚縱橫。
安雅在台南停留了兩周,陪二老度過了一段寧靜祥和的日子,終因懸念著心中未成之事,再度返回台北。
中恆似乎還沒找到理想的工作,猶賦閑在家;皮蛋上課去了還兼差打工,忙得不亦樂乎,一有空仍纏著安雅說說美國的風情,似乎不勝嚮往;李薇因為主子回來了而再度投入工作,她煥發的精神使安雅欽佩不已,於是惴惴然地想起自己此趟返台的目的。恰好又接獲姑媽來信詢問,她想她該下決定好好地做些正事了。
事出湊巧,有一晚鐘臨軒意外地造訪了李家,同行竟還有鍾威。
中恆帶著安雅去逛華西街,兩人瘋到近十點才返家。
一進門看到鍾家父子,安雅大大一震,手上抱著一大堆雜物零落地掉下一地。中恆忙著替她撿起,催她去洗把臉……
「安雅,鍾伯伯專程來看妳的。」李麟夾在中間,不知作何表示,.只能硬著頭皮說。
安雅直視鍾臨軒的眼睛,竟是一片溫柔。竟敢!她在心裡暗罵,臉上一點也不動聲色。然後端坐在椅予上,從容地撥飲一杯果汁,靜待鍾臨軒發言;偶然掃視鍾威,他閑適地坐著,不知和皮蛋說些什麼來著,臉上掛著笑。
「回來還習慣嗎?打算停留多久?」臨軒問道,儼然長輩的關懷,聲音十分慈祥和藹。
「我覺得滿習慣的。至於停留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學的是企管,哪裡都可以待,台灣滿不錯的,也許就留下來了。」
鍾威聞言,頗富深意地看她一眼,仍是不發一言;她也安心不想理他,徑和鍾臨軒說話,一派自然大方,很得鍾臨軒賞識。
約莫十一點了,鍾氏父子起身告辭,安雅起身送他們到門口,鍾威好不容易開口跟她說了聲再見,她笑著點頭,也沒回答。見他們車子揚長而去,猛回頭,李薇以著頗富敵意的眼光望著她,跳動著挑釁的火焰。
***
安雅兩個月後在東區找到了一間小套房,收拾了行李就搬了過去,還是中恆幫她的忙。
一切就緒后,他們就近在附近的咖啡廳休息。安雅瞪了他半天,衝口而出:
「你有心事。別騙我說是工作,從實招來吧。」
「鍾威有個妹妹,妳知道嗎?」他問。
「嗯!」安雅似乎聽皮蛋提過。
「她叫鍾憶。我對她一直念念不忘,可是從來提不起勇氣約她。」
安雅佯裝暈頭狀:
「我的大禹嶺啊,連這種小事你都害怕?來來,告訴我她現在在不在家,我陪你打電話去。」
「不行的,她是在家--可是,我怎麼說?」中恆搔搔頭,十分苦惱狀。
「敢情你是沒追過女孩子吧?我教你,你就這麼說吧!今天天氣很好,是個郊遊的好天氣,妳有空嗎?要不這麼說吧--我今天買了兩張電影票,恰好同事爽約了,不曉得是否有此榮幸邀妳一起觀賞?哎哎,不行,都太文謅謅了,不合乎你的個性。乾脆這麼說吧,鍾憶,我喜歡妳,妳出來吧!」
中恆翻了翻白眼,一股氣梗在喉間,就愁沒處發泄,竟有些生氣了,不發一言。
「好嘛,我不開玩笑。走,打電話去,說你有個朋友余安雅想認識她,和她聊聊天,不就成了?」
於是中恆終於鼓足了勇氣去打電話,安雅在一旁扮鬼臉糗他。事情似乎很順利,中恆笑逐顏開,打了個「OK」手勢。掛上電話,欣喜地跑過來:「她竟說好!」
「就是嘛,人家不知等了多久了,就有你這種笨蛋。」
「說真的,」中恆突然正經八百地問她:「妳有沒有男朋友?不要騙我,妳不可能沒有的!」
「誰說沒有?排隊等著呢!一天一個,一個月才輪一吹,你說有幾個?」
「又在胡謅了。」中恆心花朵朵開,說起話來也蹦蹦跳跳的:「趙斌揚那傢伙送了幾打花了?妳怎麼理也不理人家?」
「管他哩,那種人。心裡想什麼我哪會不知道?讓他繼續送好了,那麼皮蛋可以每天換鮮花。啊,來了。是不是她?」安雅突然瞧見一個清秀小佳人從一部賓士車上鑽出來,四下張望。中恆一個箭步衝過去,把她迎了過來。
「她就是鍾憶。這是余安雅!」中恆介紹了她們彼此。
「啊,我記起來了,我哥結婚那晚妳也來了,是不是?」
鍾憶說話聲音很溫柔動聽,安雅對她不禁產生了好感,熱情地招呼她坐下:
「我就想啊,中恆心裡系之掛之的人究竟是誰呢?原來竟是這麼可人的小姑娘。」
鍾憶紅了臉,心「砰砰」跳著,中恆也漲紅了臉,不知該作何表示。安雅一時驚覺自己失言了,畢竟這是台灣,不是美國哪,忙著打圓場:「來,鍾憶,這邊坐著。你們待會兒隨便聊,我還有事得先走。」
安雅問了一些尋常話:家裡成員啦、父母親啦……等等,約莫十幾分鐘,她連忙起身,說:
「我有一點兒事必須去處理,你們聊。」語畢,便走了。
中恆望著鍾憶好一會兒,才驚覺失態,連忙替她叫了杯飲料,無端地胡思亂想起來。
「皮蛋好嗎?」鍾憶努力找話題:「上回她說喜歡我家黑皮,結果也沒見她來玩。」
「她一下子喜歡這個,一下子喜歡那個,料不準的。妳別替她費心。」中恆問她:「妳寒假都做些什麼?」
「唉!」她嘆一口氣:「我哪裡也不能去。上課之外,只有在家裡彈彈琴啦,畫畫圖,無聊得很。今天你打電話來,剛好我媽睡午覺,否則她一定不讓我隻身外出。」
「那麼,算我走運啰?」
她眼底掩不住喜悅地點點頭。中恆簡直樂壞了,直和她扯東扯西,直到天色暗下來,才招了部計程車送她回去。就這樣,中恆初次打進了鍾憶的世界。
***
別了中恆他們。安雅獨自在東區閑逛起來。她覺得很煩,回來快兩個月了,一事無成,這一向不知為何早把姑媽交代的事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對鍾臨軒的反感並未消逝,當年他出賣父親,致使她家破人亡,這個怨恨豈是容易消除的?但是,又該如何做呢?鍾家目前的財力雄厚,營運正常,而且有愈來愈龐大之勢,憑我一個余安雅能動得了它嗎?
可能嗎?--可能的,可能的,她的心裡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聲音,而隨著那聲音,她的腦里浮現了鍾威的影子。她狠命地咬一下自己的嘴唇,怨恨像小蟲一樣爬滿了她整個心,她想著鍾臨軒今天所有的一切無非是踩著父親與母親的屍骨而來;也想起姑媽說的不擇手段的話語,暗暗在心裡立定了方向。彷如一隻燈蛾般,她預備向燈火撲去。
***
憑著優異的背景,安雅很快地在一家頗有名氣的貿易公司找到了總經理助理的工作;這期間,除了疲於應付趙斌揚的纏功;另一方面子襄不斷來信詢問歸期,擾得她煩了,便不回他的信;而中恆與鍾憶的戀情進步神速,兩人儼然已是生死相許之狀。安雅借著鍾憶,幾次拜訪了鍾家,不僅見到鍾臨軒的太太魏秋華,也和林若蘭打過幾吹照面。甚至和鍾臨軒也碰到了面,他似乎有些許訝異安雅和鍾憶的交往,當然也由此,他知道了中恆和鍾憶的事,心中也萌生阻止的念頭。
安雅獨獨不曾在鍾家見到鍾威;淡淡地問起他,鍾憶雙眉聚攏,微露不解:
「他很少在家。聽說是工作忙,不過,我總覺得不是這麼簡單,他和大嫂幾乎很少說話。」
「所以妳大嫂悶悶不樂?」安雅忍不住介面。
「她一向都這樣,我也不知道她快不快樂。有時候她躲在房裡一整天;有時候不說一句話就回娘家去。我媽也不高興。可是沒法子啊,兩個女人天天在家面對面乾瞪眼,妳想有什麼意思呢?」
安雅知道了鍾家的一些不愉快后,照例說應該覺得幸災樂禍,然而她竟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明意識里,她處心積慮地安排見鍾威;潛意識裡卻想避開他。愈是不想,反而愈牽挂,直到有一天她發現鍾威這兩個字已嚴重地擾亂了她的生活時,安雅悚然而驚;究竟我有沒有能力走這步棋?然而,不管她心中如何想,似乎她已被推上了這一盤棋,無所回頭之路了。
一天,她和鍾憶約好了到鍾家練琴。鍾憶領她進了琴房之後,徑自忙她的事去。安雅翻開琴蓋,盡情地把滿腔的不快與鬱悶宣洩於指間,貝多芬的交響曲變了調;莫扎特也紊亂起來了;連肖邦的浪漫也消失了。連奏數曲之後,安雅淌著淚,疲乏地趴在琴鍵上,渾然不覺有人走近及嘆息的聲音。
「我還以為是哪一個憤世嫉俗的人,沒想到竟是妳!」鍾威臉上也沒有什麼驚異的表情,淡淡地說。
安雅霍然回頭,猛地一震,竟忘了回話。
驟然見她臉上的淚痕,他的心狠狠抽搐了一下,不明所以的慌張起來,失卻了慣有的冷靜自持。
「對不起,打擾了妳。我以為大夥全出去了。鍾憶呢?」
這是繼他們在紐約之後第一回對話,感覺上卻彷佛認識很久了,安雅面對他總有慌亂的感覺。
「妳怎麼會回來?」鍾威早已了解了安雅的一切,甚至包括臨軒與余振豪之間的恩怨也有耳聞:「這是個妳完全陌生的國度!」
「也許,命運在召喚吧!」安雅輕巧地將手指一滑,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乍然響起。
「妳應該還記得我吧?」待琴聲初歇,鍾威問她。
「記得。」安雅乾脆直說:「婚禮上看到你我就想起來了。只是沒想到這麼湊巧,竟然是你。聽說我們小時候還一起玩耍呢。」她起身,微微一欠身,把座位讓來。
鍾威坐了下來,迅速地在琴鍵上彈動。他輕巧的手指修長而靈活,彷佛與生俱來就具備了活躍在琴鍵上的活力。安雅看得痴了,竟生駭怕之意,不禁悄然舉步,往後退。那琴聲排山倒海而來,似是夢裡曾經聆聽過。她發現到鍾威的世界不是她可以輕易涉險的,浩浩蕩蕩之勢不斷向她掩來,她一直後退,直到門口,再也無法後退了她只能奪門而出;鍾威霎時止住了雙手,「砰」地一聲,合上琴蓋,將頭深埋在雙手中,一任她的腳步踢踏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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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空飄著雨。安雅買了兩束鮮花,叫了部計程車,直上慈恩寺,也就是余振豪夫婦骨灰安厝之處。
這是她第二回來,距離上一回已經二十年了。慈恩寺已擴建了不只兩倍,安雅並沒有多少印象,沿著石頭砌成的階道拾級而上,她覺得生命是那麼苦楚。
一切有形質之物在她而言,並沒有多少意義,余振豪夫婦留在她心中的愛具體而敏銳,反而在面對父母的靈位與骨灰罐時,她覺得陌生遙遠了。她不太能接受她的父母竟已化為兩罐灰暗而陳舊的灰燼生命是這樣的嗎?充滿了虛妄與不真實,面對著父母的靈位,她嚶嚶而泣,天地之蒼茫不可捉摸,生命之曲折與難測漫天而來……
「余小姐,請到那邊休息會兒,」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師父在身後對她說話:「順便喝一點水,我看妳大概累了。」
安雅拭凈了淚,隨她進入另一間禪房。房間窗明几淨,不染塵埃。
「妳第一次來?」師父遞給她一杯水。
「第二次。不過,上一次年紀很小,已經沒有多少印象。」
「鍾先生常來妳父母靈前上香,每回總是逗留許久才走,盛情可感。」
「鍾先生?」安雅很吃驚。
「鍾臨軒先生,他說是妳父母的朋友。大約一年來一次,我們這裡還留有他捐獻的紀錄。此番寺院擴建,鍾先生出力不少。」
安雅沉默地聽完,不作任何錶示。稍後,她起身告辭,留下了一小筆錢。
「請師父偶爾替我上炷香,準備一些鮮花素果。」她的語氣中有著央求之意。
「妳放心,每個月我們都有供修會,定會上香獻花的。妳請收回吧!再說,鍾先生對敝寺的貢獻甚多,我們絕不敢怠忽的。」
安雅最終還是把錢捐了,算是盡一點微薄的心意。對於鍾臨軒的行為,她並不特別感動,只是有些意外--沒想到他的良心並未眠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