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天後,湛儇邃與香殘一起回到了霧月鎮。他們初識的地方,離霧月堡只有一天來回的車程。
「很冷嗎?」湛儇邃問一進客棧后就不斷搓手呵氣的人,顯然霧月堡—帶的天氣對一般人而言太過於陰寒。
「有一點。」香殘邊呵氣邊回答,注意力全在自己快凍僵的手上。風雪裡騎了一天的馬,既冷又累,神情也泛出疲倦。
另一人無聲地用自己大掌包住她凍得青紫的冰手,並且幫她輕輕地搓著。他的手由於內力雄厚向來都是暖的。
「這裡已經是霧月客棧,再累也不過明日一天:回到堡中我們就成親。」
成親?她猛地抬頭,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他要娶她?名震天下的的霧月堡堡主會不計背景,無視她醜陋的容貌要娶她?
「怎麼?不願意?」他事先稍柔和的臉部線條立刻繃緊,急催地追問。
她卻笑了,會心地一笑。
「不,我只是不敢相信有一天能做霧月堡的堡主夫人。」
唇線牽動了臉上疤痕,她的笑容只能以猙獰形容,卻能令愛她的人心動。
湛儇邃也難得地露齒一笑,一掃平時陰霾。他緊緊地擁住她,感激著天從人願。
天真的會從人願嗎?似乎從古到今,老天爺最喜歡拿人類開玩笑。
香殘雖掛著幸福的微笑,但心裡是揮不去的疑惑,出生至今陪伴她的除了苦難、屈辱、悲傷、絕望之外就不再有其他的了,在她身上真會有幸運的存在嗎?
事實證明天不從人願,因為它是天,天若有情天亦老,天不老。
湛儇邃突然抱起懷中人一個縱躍跳離原先的桌椅,背靠厚牆,這樣才能避免腹背受敵,照應不周。若換成以前,他不用這麼做,但香殘在他身邊,他要帶她回堡。
「篤、篤、篤……」偷襲的暗器全都落空,不是釘在牆上就是打進了木桌,在油燈下閃著奇異的色彩,支支有毒。
拔兵器的金屬聲也此起彼伏,油燈照不到的暗處竟現出十數名手持利刃,滿身殺氣的江湖人士,逐漸向他們圍住。
「湛儇邃,看在祁家堡當年與你還有些交情的份上放了我妹妹。」為首的中年男子要挾道。他是祁家堡堡宅的三兒子,也是嫁給湛儇邃且背叛丈夫的祁澄心的三哥。
「辦不到。」他才不怕祁家堡,十個祁家堡他都能掃乎。
「既然你不領情,我們也不客氣,一齊上。」祁凈心一揮手,十幾把刀劍罩頭落下。
「站在一旁別動。」他在香殘耳旁輕道,隨後一把將她推至角落,保證她遠離打鬥的中心,而他自己卻一抖腰間的飲血魔劍,挽個劍花與敵人廝殺起來……
「湛儇邃,你一生血腥,殺人無數,背負萬千怨恨,即使有萬人之上的寶貴,怕也是一朝煙雲,孤獨終老一生……」枯木老人的話不知為何跳進打鬥者的腦海,他朝角落望去,望到的是香殘,緩緩倒下的香殘。
她的肩頭中了支毒箭,但她沒有叫出聲,只是咬住自己的唇,一股血腥味刺激著她開始麻木的神經。她不能出聲,她不要陷在閑斗中的人因她分散注意力。
眼皮越來越沉重,但還很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離死亡已越來越近了,她感到湛儇邃抱住了自己僵硬的身體,她好想跟他說些什麼,可是一個字也說不出。
她好不甘心,她還不想死,她想留在他懷裡,她還掙扎著……可是眼睛是怎麼也睜不開了,她的命運便是與幸福無緣的。母親的早逝,父親的冷血,妓院的人情冷暖……果然,她沒有好結局,妓院里的姑娘們都是這樣在背地裡咒她的吧:
她想自嘲地笑笑,但全身已沒有一處能動的,思緒也渙散開來,也聽不到湛儇邃的叫喚聲……什麼都聽不到了,眼皮終於放棄無謂的抵抗,勉強地合上。
湛儇邃二話不說,拔出那支毒箭,用嘴去吸香殘肩頭那已然污黑的鮮血,感覺不到腥臭味,他只管拚命地吸與吐,他只想挽留住這天地間惟一打動他心的女子,惟一能牽絆住他一顰一笑的女子。
他一口接一口地吸毒血,一個勁地吸,忘了仇家的刀劍,只在片刻間他就被砍傷十多處。但身體上的痛楚他來不及在乎,最重要的是挽留住香殘。
不,他不能讓她死,他說過要她活下去的,也說過他們要成親的。
「啊……」他大吼,眥裂的雙眼罪惡而腥紅,感應到主人的心情,那把傳說的嗜血魔劍如地獄惡鬼,見血封喉,殺個痛快。只有殺掉這些個敵人,他才能有機會救香殘,離霧月堡近了,白堂堂主何琪是使毒與解毒的高手,他不會讓香殘死的,一定不會。
如果可以,他願用全天下人的血染紅香殘蒼白的臉頰……
北風不休止地狂嘯,它已變得瘋狂,因為無人能解他的孤獨與憤怒,湛儇邃抱著不省人事的香殘發了瘋似地在雪野上呼嘯而過,他似乎也不要跨下良駒的命了,一鞭狠似一鞭狠命抽打著。天色已近夜了,馬兒同人一樣無退路可行,只有一鼓作氣奔向最後的目的地,霧月堡。
「趙堂主,那是什麼?」守堡的侍衛指著夜色中急馳而至堡門口的影子問巡邏到此地的玄堂堂主。
「好像是什麼人,那匹馬似乎是……快開門!快,是堡主回來了!」趙熙德三步並兩步衝下城樓,還沒到大門口就已聽到氣勢驚人的喚門聲。
「開門!快開門。」
守門者驚慌地才打開一條縫,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震彈到城牆上,重重落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湛儇邃抱著香殘自馬背上高高躍起,等不及城門大開,就運足功力,一腳先踢了出去。
「何琪!何琪在哪兒?把他給我叫來!」他怒吼,已經忘了什麼是冷靜,他冷靜不了。
「堡主,究竟出了什麼事?」趙熙德驚訝地問,他還沒見過如此狼狽的主子,滿身是傷,渾身是血,還抱著個昏迷不醒的女子。
「去叫何琪!何琪!」他沖另一人嘶啞地喊叫,燦爛的燈火中映出的是張沾著血污如黑夜魍魎的臉,急人心骨的神情決計能讓每個膽怯者嚇暈。
「是……何琪……何琪……」趙熙德腳下踉蹌地轉身便跑,並大聲嘶喊著,彷彿也傳染了主子的瘋狂,堡里立刻混亂成一團。一旦—堡之主亂了分寸,霧月堡等於是座不設防的空堡。
「究竟出了什麼事?那個中毒的女子又是何人?我還沒見堡主這樣方寸大亂過。」徐靖深感莫名其妙地問同在湛儇邃房外等候差遣的另兩位堂主。
趙熙德同樣不解地搖搖頭。
「那女子好像是上次柳院押送十名妓女時來過堡內……」嚴淳憶起那張臉上的疤痕,「而且堡主似乎在那以前就同她認識了,給了她霧月令。」
霧月令?另兩人驚退數步。
「難道堡主這此遠行去柳院就是為她?」徐靖咋舌,「她與堡主有何關係?」
「不管有何關係,從這情形來看,要是何琪救不了她,恐怕沒人能活下去。」趙熙德的臉色慘白,近十年的屬下不是白當的。
「最起碼祁家堡從此會消失於江湖上。」嚴淳接上—句。他們派出去的探子在湛儇邃回堡后也送回了消息,關於聖城的,霧月鎮的……沒有一樣他們不知道,可是這些消息都無法讓他們理解香殘對湛儇邃的意義。
「希望她活著,只要她活著,能活下去的人一定能更多些。」不知是誰在輕聲說話,二人皆陷入焦躁的沉默中。
北風繼續狂嘯著,氣溫隨夜色的加深越降越低。悲哀的是人們的感覺在剎那間都已麻木了,感覺不到冷,只能在廊下痴痴地等待著從那封閉的房間內傳出的消息。
風繼續吹……
何琪洗乾淨手,甩掉手上的水珠;接過丫環遞過的干毛巾擦拭。結束后他立在原地,等湛儇邃問話,他不敢說,即使那名女子能在一盞茶后蘇醒,但他還是不敢主動說出事實。
湛儇邃一邊讓丫環為自己的十多處傷口敷藥,一邊盯著何琪所做的每——個動作,明知他的救治已完畢,但他卻不問,不敢問,他也有膽怯的時候。
房間內靜默得町怕,丫環們做完手中的事屏住呼吸,匆匆逃出瀰漫著不祥之氣的地方。
「回堡主……幸有您及時封了她的穴道……所以毒素還未攻心,過會兒她就會醒來……」先屈服在湛儇邃逼視下的白堂堂主費力地遣詞造句,考慮如何能讓主子接受最糟的情況。
「還活著……還活著……」湛儇邃繃緊如弓弦的身子終於鬆懈,靠著椅背他腦中一片喜悅的空白,嘴中翻來複去的只有「還活著」三個字,而眼中則有些濕。
「只是這毒……無人能解……」何琪溫吞吞地說出最關鍵的話。
才安下心來的人如脊椎骨被仇家狠狠捅了一刀,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揪住對方的衣襟,猶如青面獠牙的白面鬼,恨不得將另—人一口吞下。
「什麼意思?」
「屬下無能,解不了這毒,世間七種至陰至陽毒物混雜而成的毒藥就連神仙也救不了……若不是堡主您百毒不侵,怕也早就死在霧月客棧,這毒一沾就死。」
「可你說她會醒來的……」
「是,屑下只能讓她維持一個月的性命,一個月後毒素攻心便……」他的話不完整,可意思再清楚不過。
「嘶!」
何琪的衣襟斷裂成布條,飄落在青石地板上,比以生命更輕的重量。
一個月!一個月!他說過會救她的,不論在何時,只要她是香殘,但如今她只有一個月的性命了。湛儇邃,這次他的敵人是死亡,一個比他更令世人惶恐的敵人。
「屬下無能。」白堂堂主跪拜在地:,
承受巨大打擊的人失魂落魄地走到床沿,坐下,凝視昏迷中掙扎著欲脫離死亡陰影的愛人,
妓院里贖身的那天,她對他說:「我跟你走。」
但是她再也無法跟他走了,她食言了。
他也在當時警告她:「別背叛我。」
可事到如今,她不再跟他走了,這算不算是背叛?死亡的背叛!
不,香殘不會背叛他的,就像她不會死!湛儇邃不願承認已成定局的事實。
「何琪……」他的聲音與床上的人一樣不具生氣,淡然得令人驚悚。
「……」被喚者哆嗦個不停,他覺得喚其名字的不是他效忠的主子,而是熟悉的死神。
「傳我的令……一個月後……我同香殘成親……」
「堡主?」
「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要不然你就盡忠到底.當堡主夫人的陪葬。」
」謝堡主不殺之恩,屬下定當……定當以死相報。」被判緩刑的人咬咬牙退出房門,他的死期已定,
「怎麼樣?」門外三位堂主團團圍住活著出來的生死之交。
「準備辦一樁喜事,兩樁喪事吧。」
「一樁喜事,兩樁喪事?」
「堡主要娶香殘,就在一個月後。可是香殘最多只能活一個月,一個月內我若制不出解藥,只有當陪葬。」
「真的沒救了嗎?或許祁家堡有解藥呢?」嚴淳為老友抱一絲希望。
「這毒藥是他們專門為置堡主於死地而配的,何需制什麼解藥?何況如此劇毒根本就無解藥。」預見自己死期的人悲慘地笑笑。以死相報,他就以死相報湛儇邃這幾年來給他的恩惠。男子漢大丈夫,死就死吧。
「不如我們貼告示,遍尋四國名醫,或許有能人可以解毒。」徐靖不放棄地提議。
「暫且也只有這個辦法了,就這麼辦吧。至於堡主的婚事怕的就是到時來討喜酒喝的人全成新娘子的陪葬品。」趙熙德不無擔憂道。
「那就不要請什麼賓客,多留些活門,反正堡主也不要求辦得如何盛大。」
「對,何兄你就別管堡內的任何事,專心製藥,一切交由我們三人辦。」嚴淳附和徐靖的意見。
「也只能如此了。」嘆口氣,何琪無奈地離開,其餘三人便也散去,雖是去辦喜事,但卻是辦喪事的心情。
香殘醒來看到的就是湛儇邃那布滿紅絲的雙跟,曾經她總因它們過分的深邃與冷冽而讀不出其主人的心緒,但此時她看到了他的哀傷與對她的愛憐。
「湛儇邃……」她第一次喚他的名字,雖輕不可聞卻以心念之,她費力伸出的手輕輕貼在他疲累無血色的臉頰上。她笑了,眼睛完全被淚水浸濕,為還能看見這個似狂嘯北風般不定的男人。
她的笑容就似千萬根針扎在他的心房上。
痛……不光是那些傷口,不光是心……甚至滲進了他的四肢百骸,融入了他全身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
「知道我倒下時想什麼嗎?」經歷過那樣一次突然的死亡,她才知道他對她而言是何其重要。
「想什麼?」他的話語嘶啞不成聲,他握住她無力垂下的手,放在唇上吻了又吻。
「不甘心,不甘心什麼都沒同你說就死了。」她的微笑多了羞澀的美麗,「我想告訴你……我想同你在一起,直到很久很久……以後……」
湛儇邃的心化了,化成悲傷卻幸福的淚水,鹹的、甜的、酸的……五味雜陳,惟有他知道箇中滋味,他抬首,倔強地不讓淚滑下,他抱緊香殘,用幾乎將懷中人揉碎的力量,至少他們現在還能感覺到彼此的心跳。
「我們還會成親嗎?」感到他與平日里的不同。香殘問。
「會,一個月後我們就成親。」他堅定的語氣騙了香殘,也騙了自己。
香殘真的可以活一個月這麼久嗎?
得到許諾的人安心地閉上眼,依偎在他懷裡,微笑人夢。
夢中她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還是稚兒的她趴在母親隆起的肚子上聽腹中胎兒的動靜……
湛儇邃的臂膀令她一夜好夢,夢裡夢外都是幸福的印證。
他一直摟著她,哪怕是合上雙眼沉睡時,如果一定要死,他寧可是此時,此時最幸福最悲傷的瞬間,但這瞬間卻化為永恆的絕望。
四年以來,霧月堡第二次張燈結綵,一向靜默陰森的城堡變得喧鬧,可是籠罩著全堡上下的只有緊繃的悲傷氣氛。每個人都噤若寒蟬地閉緊自己的嘴,深怕一失言招來殺身之禍。有不少來歷不明的人高興地走進堡內,——出堡門便慘叫著消失於人世。下人們私底下偷偷傳言,霧月堡上空終年陰沉是因為無數冤魂將太陽遮住了。
「為什麼還要吃藥?不是說毒已解了嗎?」香殘疑惑地問,她醒來三四天,每天總有四五個名醫來為她就診,一開始她以為是調養身體,但漸漸觀察敏銳的她覺得不對勁了。
「毒是解了,但還未去盡,還需用各類藥物把殘毒化解,沒什麼大不了的。」他要她心無芥蒂地同他成親,不管能活多久,他不要再看到她的悲傷與無助。
因為是他說的香殘便不懷疑,端起碗喝葯,才送至嘴邊卻輕笑出聲。
「笑什麼?」湛儇邃的視線一刻也不放鬆。
「想起有個人很怕喝葯,因為他聽別人說葯是苦的。」
聽出是取笑他,另一人挑高了眉似乎是因為掛不住面子而發怒,但眼神是令人心碎的溫柔。
「噢?那麼你這個不怕喝葯的人就多喝些。」他故意道,為了掩飾自己的絕望。
香殘又笑了,看來他真是缺乏幽默感的人,同她一樣。
「都喝了這麼多天。自是不怕葯苦的,」她眉頭也不皺—下,平靜地喝光葯汁。她不怕葯苦,再苦也沒有她的—生苦。
她才喝完,一塊甜得發膩的玫瑰酥便塞進她嘴裡。
「好甜。」不喜甜食的她對湛儇邃皺眉。
「原來你怕甜。」這回該他笑了,可他僅是扯了扯唇角,他要如何才能笑?
「你並不快樂,為什麼?」香殘的手指沿著他不知何時打成結的眉輕柔劃過,想讓它們舒展開來。
「誰說的?我很高興。我們就要成親了,我怎會不高興?」他猛地抱緊她,這樣她就看不到他的痛苦。好難呵……要欺騙她好難,可是他要天天看到如今日的香殘,有些俏皮卻是不再憤恨的香殘。
他在騙她!她拽著他衣角的手有青筋突現。
為什麼他要騙她?她不解,又不相信,他的一舉一動都在說他要她,可是為什麼他對成親這件事並不感到高興呢?
「堡主,派去祁家堡的探子回來了。」趙熙德低垂頭,漠視擁抱著的兩人。
「帶他去書房。」湛儇邃讓香殘離開他,恢復一貫陰冷不帶感情的自己。
「我回房去。」另一人識趣地先走…步,她不會假腥腥地要湛儇邃放祁家堡一條生路,她不要有第二次,第二次與他的生離死別。
「我陪你先回房。」他體貼地跟上。
「不用了,說不定我還想隨處走走。」她因他的欺騙而回絕他的真心,冷淡而孤獨地獨自沒人花園深處。
「堡主,什麼時候血洗祁家堡?』』玄堂堂主問神思隨愛人沒人花園的主子,企圖喚回一個他熟悉而又害怕的湛儇邃。
「一個月後,成完親。」他回過神,滿身的血腥殺氣,而鞘中的劍竟也感應似地發也一聲龍吟。它嗜血,溫熱的鮮血……
香殘倚著山洞的石壁休息,是大病初癒的關係嗎?才走一段路就已全身疲累。
「喂,你剛才一路偷笑些什麼啊?」山洞另一邊的石壁傳來年輕女子的淡話聲,多半是堡內的丫環。
「告訴你,你也不信。」
「什麼信不信的,你得說出來我才能信呀。」
「我剛才看見堡主同新夫人在宴廳,新夫人取笑堡主,原來堡主怕喝葯,你說這要是傳出去不叫江湖上的人笑掉大牙才叫怪事呢。」
「說出去也沒人信,誰敢取笑堡主?再說堡主被砍十幾刀都不吭一聲,怎麼還會怕喝葯?」
「你看,我說過說了你也不信。」
「我信,我只是說別人不會相信的……不過話說回來,堡主對新夫人真的是體貼入微了,新夫人說東他決不說西,真奇怪。新夫人長得像鬼似的,那個還關在監牢里的祁大小姐以前可是武林第一美女,他連看一眼也不肯,哪有這樣只喜歡丑的,不喜歡美的男人?稀罕。」
「有什麼稀罕的?堡主還不是也跟鬼似的?像祁大小姐這樣的美人哪敢跟他過一輩子?丑的就不用擔心她會偷漢子了。」.「缺德,說這種話。照我看堡主真是很喜歡新夫人的,要不也不會要何堂主陪葬了。想想何堂主也倒霉,新夫人中的毒本就是無葯可解的,要不是何堂主她連最後一個月都別想活,更別提成親了。一個月哪製得成解藥呢?何堂主要怨就怨自己跟了個這樣不近情義的主子。」
「倒霉的不止何堂主一個,那些大老遠眼巴巴趕來的庸醫才叫冤呢,還以為能到霧月堡賺個千兩黃金,誰知解不了新夫人體內的毒,都成堡外雪野上怪叫的冤鬼了。」
「快別說了,鬼呀鬼的,晚上都不敢睡了……走,把這些藥材給何堂主送去,說不定這解藥能製成。」
「走……」
腳步聲逐漸遠去,香殘捂著嘴的手捂住了眼睛,沒有陽光,沒有色彩,周圍皆是望不到的黑暗。
她是該笑還是該哭?為湛儇邃對她的欺騙,為她自己已定了局的命運。
應該是這樣的結局才對,只有這樣才合理,她那麼醜陋,那麼惡毒,毀了那麼多姑娘的清白,一報還一報,所有的沮咒都應驗了,註定……註定她一生悲苦……這樣才是對,不是嗎?
她平靜地想著走著,不知不覺競也走到了藥房,裡面一個躬著背的身影忙碌著。
「夫人?」看到站在門口不言不語如木偶的來人,何琪訝異地喚了聲。雖然香殘與湛儇邃還未成親,但全堡上下都以夫人尊稱她。
「不用再找解藥了,你逃吧,能逃多遠就多遠。」
「夫人?」他動容了,她是怎麼知道的?湛儇邃不是下了禁令嗎?誰說出真相就要誰的命:
「他瞞我一定瞞得很苦,何必為了我做那麼多,不值啊……讓你為我死也是不值的。」她走進房內。緩緩坐下。
「……」另一人無話可說,只是大膽地盯著這名讓主子在乎到用得力手下陪葬的女子,想知道究竟有何不問之處,
香殘則望向窗外的晴空,陽光燦爛,是邊疆少有的好天氣。
「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不招人疼,那時我就在想若真有老天,那麼我一定就是最不得老滅疼愛的人……現在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我不想埋怨們么,我只覺得我欠湛儇邃的太多了,我想還他這份情,用最後的時間還他這份情,讓他高興。」
何琪睜大了眼睛,他終於懂了。
為什麼湛儇會為香殘瘋狂?
因為只有香殘會關心湛儇邃是否高興,清楚湛儇邃也不過是個人,有感情、有血肉的人。十幾年來,大部分的人因為懼怕湛儇邃而忘已了這—點,他們都當湛儇邃是魔,可事實上他是人。
「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既可以幫我又可以幫你自己的忙?』』她是香殘,柳院的香殘,憤恨也無情的怪物,不被祝福的香殘。
「怎麼幫?」他不信天底下有如此好事。
「說你已製成解藥,說我還能活很久很久……找想用最後的日子讓他高興,還他一生的情。你也可以逃,逃到一個他找不到的地方.平平安安地過定下半輩子。」
他不懂她的悲傷與絕望何以平靜得不起一點漣漪,無聲的悲哀更勝過悲天呼地的哭喊。沉吟半響后,他一口答應下來。終是一死,能幫則幫吧,他說過他會以死相報湛儇邃的。
「這個忙我幫,但我不會逃,哪怕能讓你多活一日也是好的。多一日就是多一份活的希望。」
望著這個與自己有生死聯繫的陌生男子,香殘的喉嚨中似哽著些什麼東西。
「我會活到成親那日,為了湛儇邃,為了自己,也為了……你。」
「是,屬下願為堡主與夫人肝腦塗地。」他會用行動實踐這句話的。
「唉……」香殘頭—次看到像他這樣愚忠的手下,「你若不是太害怕他,他也不會孤獨這麼久……」
這話又令何琪一震。是的,他忠心湛儇邃忠到為他死都不眨下眼皮,可是他從見到效忠的主子第一面時就一直害怕。為什麼呢?既然連死都不怕,他為什麼還怕湛儇邃?
如夢初醒,原來他的害怕是那樣毫無道理。
「多好的天氣,雪后初晴,沒有理由傷悲的,生死闊別……沒有理由的……」她不再逗留.走出藥房。
生是沒有理由的,死也是沒有理山的;情是沒有理由的,愛也是沒有理由的……天地間一切都沒有理由,所以香殘可以憤,可以恨,卻不能怨;所以湛儇邃可以殺千千萬萬的人當香殘的陪葬。卻不可以得到一個她一定要死的答案。
沒有理由的,沒有理由的……沒有理由相愛的人非得有個圓滿的結局,沒有理由苦盡后就是甘……
「香殘……香殘……」湛儇邃回房后找不到要見的人急著四下里尋找。他怕,怕冉見到香殘時她是躺在冰冷的某個角落,不呼吸、不笑、不哭、不言、不動的一具空殼。
香殘躲在牆壁后並不回應,雙眼迷朦地望著為自己團團轉的高大背景。
「香殘,你在哪兒……香殘……」整座霧月堡里回蕩著心急如火的呼喊聲,一聲急過—一聲。一聲高過一聲。
她還是緊咬著唇,她要看,看看這樣為了她顧不得—切的湛儇邃。最後一次了,讓他為她著急,憤怒。其實還有一次的,可是那真正的最後一次她決不可能會看到的。
「堡主,都找遍了,不見夫人。」傳來徐靖同樣急躁的聲音。
「都是笨蛋,堡內找不著不會去堡外找嗎?」又傳來清脆的巴掌聲,想是徐靖挨打了。
「不用找了,我就在這兒。」她從牆後走出,究竟以哪一種表情,夜色中看不真切。
「香殘,你去哪兒了?我一直都在找你,怕你……」意識到差點說漏嘴的人回過身驚喜道,「沒事……沒事就好。」
「我只是在花園裡睡著了,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她投進他的懷裡,靠著他的胸膛她聽到他的心正訴說著的悲傷與憤恨。
「香殘?」他抱緊她,不明白她少有的主動。
「很長很長的夢……那個夢裡沒有你……只有我一個人……只有黑夜沒有白晝的夢,可怕的夢……」
「做惡夢?」他暗松—口氣,並未細想話中的真意,「只是個夢罷了,不代表什麼。」
「是的,只是個夢。」她附合,抬頭與他黑暗中仍閃亮的瞳眸對視,「回房好嗎?外面很冷。」
「好。」他將她摟得更緊些,一齊投入黑暗,沒有光明的黑暗,死亡的黑暗。
註定,她的一生悲苦,註定,和他相連的只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