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日子周而復始,總是同樣的工作內容,反反覆覆。她表面上很忙碌,時間也彷彿永遠不夠用似地;然而,她的心,卻是空乏得厲害,無邊的空虛和沮喪催逼得她經常在夜裡失眠。
周捷適時地掌握住了這個時機,處處用心,時時留意她的冷暖、她的喜怒哀樂、她的負荷與壓力。起初,她總是刻意排拒他,將他的心意置之不理。日子久了,心軟了,又加上日漸漸熟稔,終於開始嘗試著受他。
嚴格說來,周捷的背景並不佔有優勢,卻能在眾多競爭者中雀屏中選,無非是靠他的耐力,和近水樓台。
她試著去接納他,刻意去淡化她心中存在的影像,爭戰得極為辛苦。那個影子,縱是她最不願意麵對的心結,畢竟藏在心底,不去撩這傷口的話,倒也不自覺地過下去;周捷,卻是時刻活躍在眼前,具體且容易掌握多了。
加上公司里同事又敲邊鼓又煽火的,這個人—句話,那個人一個手勢,老總嘛又來個順水推舟的,就把他們兩人劃為一對,名分既定,再難理迭。
事實上,他們始終在摸索階段,並沒有進入所謂情深繾綣,朝思暮想的境界。周捷倒是自個兒隱溺不可自拔——但是李姮從來沒有。
她很理性地談這感情,仲縮拿捏憑的都是她的理性。似乎應該這麼做,似乎也該回饋他一點什麼,或許更不應太傷他的心……這樣,端著耗著,把日子蹉跎前進。轉眼之間,一年過去了。
「嘖嘖,『旭揚』的野心愈來愈大了,褚世宏這老狐狸,炒完了地皮和股票,這下子也想嘗嘗權力的滋味了。」同事老吳搖著筆桿興嘆:「把老大褚威給拱出來了,想參選市議員。」
周捷走過,拍他一記,訕訕地說:「老兄,這有什麼希罕?
有了錢,自然就想要權。有什麼管道比搞政治更便捷。美其名是為民服務,乾的都是貪贓枉法的勾當,與民爭利啊!」
「不過也有個方便的方法,可以立刻有錢又有權?」老吳窺視著周捷:「你老兄倒很適合!過去是釣金龜婿,已經落伍啦,今天流行的是娶個好太太,比如王永慶的女兒啦或是蔡家的女兒,那麼你就可以少掉三十年的奮鬥了。」
「算啦!」文華插嘴進來:「人家自有顏如玉,誰人希罕富家女呢?」
不忘睞睞正埋頭寫稿的李姮。
周捷不表反對地笑著,頗為洋洋自得。
「嘿,周捷,什麼時候請喝喜酒啊?!」老吳問他。
周捷無奈地望望李姮,她猶低頭振筆疾書。
「小李啊,人家問你呢,什麼時候?」老吳轉而問李姮。
「還早呢!」李姮突然之間以為是問稿子,怎料此語一出,一片嘩然。周捷自是尷尬萬分,老吳、文華等人勉強忍住笑,等待下文。
「你們幹嘛那麼奇怪地看我?我說錯了什女嗎?這篇稿子難寫得很,要完成還早得很呀!」
「我是問,你和周捷什麼時候請喝喜酒,不是稿子。」
李姮臉一紅,不予回答,藉故喝水,溜了。
「老弟,加油啊!」老吳拍拍周捷的肩。
李姮回座,並不在意,繼續和她的稿子奮戰。這次她的主題是從政商關係看台灣政壇的嬗變。牽涉的人物比較敏感,故在下筆之時,頗覺棘手。何況,又牽涉到近年在股市及房地產上呼風喚雨的褚世宏及他的二兒子褚煜。整個事情其實就是肇始於傳聞最近在商場上嶄露頭角的褚煜,在協助其父拓展房地產事業之餘,積極鼓勵褚世宏插手政壇,取得權力。方法是,投入地方民意代表的選舉。
政商勾結!李姮冷笑一聲,還不是便於政商勾結,宰制人民?
據說,褚煜拱出了他的長兄褚威出來。李姮想,奇怪,他怎不自己出來,不是更方便嗎?
「還好嗎」周捷的聲音突然插進她的思緒里,她仰頭,笑笑說:「快了。」
他給她一瓶飲料,「休息一下吧,別太累。看你每次都像拚命三郎!」他瞥見她在稿子上凌亂地寫了好幾個褚字,問:「關於褚世宏的消息嗎?這種人啊真該好好修理一番,整個企業都是搞些買空賣空的投機生意,炒得台灣物價飛漲。」
「怎麼修理啊,憑我們?」李姮搖搖頭,冷笑著說:「稍微露骨點,人家就來關切了。這年頭,金錢和實力比什麼都管用。真是神通廣大,竟比新聞檢查制度還厲害。」她搖搖頭,又低頭快速書寫,把周捷遺忘在一旁了。
等她交稿,已是深夜了。周捷等她,陪她回家。
走在冷清又帶點寒氣的街道上,周捷下意識地伸了手,住了李姮。她沒避開,由他握著,在白天的一番徵逐之後,這樣的關懷與支持,她怎能拒絕?
「李姮,」周捷先開口:「老吳他們今天說的事,你應該記得吧?你覺得如何?」
她不答,繼續沉默地往前走,撇開他的手。良久,她終於開口:「周捷,太快了。我想,還不到時候吧?」
她簡簡單單一句話說完了,也不再多言。周捷意會了,沉默地送她回到家,也沒再多說什麼,道了再見,然後轉身大步離去。
李姮心裡梗塞著某種難以名之的感覺,很不好受,卻無法排遣。她悶悶地踅回房裡,燈暗了,文郁早已上床,她依然覺得孤獨,那個空隙,周捷填不滿。
翌日,褚煜看著李垣這篇報導,心情錯綜複雜。李姬這篇評論像藏在海綿底下的針,看來絲毫無傷,唯有當事人才會感覺到它的刺人。
「政治原來就是一種妥協的藝術——做官的向自己人妥協,向利害關係者妥協來換取自身的利益。受害的永遠是在其宰制之下美其名為主人的人民。褚家原就善於在商場略施小惠呼風喚雨,此番冀圖涉入政治,其實是水到渠成之舉,並不出人意料。這麼一來,吾等升斗小民又得等著看股市狂飆,土地大漲了。屆時,什麼股票最可靠?自是『華隆』、『旭揚』等股票了,這是政治的明牌……」
「總經理!」助理宋立民有點詫異,口氣隱含不屑:「這種報紙!!
這種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你別在意。」
宋立民又說了:「中時和關合都得向董事長先找打招呼,這家小報不過想出奇制勝,多賣幾份。真是的,也不打聽打聽,若不是嫌他們不成氣候不理他們,他們還有機會大放厥詞嗎?」
「小宋!」褚煜皺起眉頭,斥他。
「你怎麼滿腦子威權思想,動不動就要拿帽子來壓別人?
他們愛寫就讓他們寫去,犯不著和他們鬥氣。再說,董事長也不曾干涉過人家的報導,你不要胡說。」
「是,是。」宋立民立刻唯唯諾諾稱是。恭謹帶上門出去。
褚煜動手剪下李姬的評論,放進剪貼簿中,陷入沉思。半晌,他按按桌上的對講機:「劉秘書,麻煩你幫我接一下自由論壇報的李姮小姐。」
李姮接到邀約后,考慮了很久才答應。
踏進餐廳的大門,她立刻看到他站起身,迎向她。
「謝謝你沒有拒絕。」他替她拉開了椅子,問:「吃些什麼?」
李姬拿過菜單,點了一客牛排,然後抬起頭,挑釁地問:「是不是我今天的評論又冒犯了你?我剛才還在考慮,今天是不是要點飲料?!」
他笑著搖頭,說:「你挺會記仇的。我已經道過歉了。」
「問題是,我不接受。」李姬冷冷地回答。
侍者端來了湯和沙拉,有點好奇地看著她的劍拔弩張。
「那麼,到底我要怎麼道歉,你才肯接受?李姮,」他很認真地問,又強調:「其實,說起來.我們的關係匪淺,而且還有個算是愉快回憶,實在不該這麼敵對。」
「對不起,請你更正,我和閣下一點關係都沒有。」她不為然。
「要不是你寫了那篇該死的東西,或者說是被挂名寫那篇東西,我們就不會有誤會。沒有誤會,或許,現在我們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言之下意,頗多嘆息。
「你別牽扯那麼多,說吧,今天約我來到底為了什麼目的,該不會是警告我,叫我少說話,省得捲鋪蓋走路吧?」李姬盯著他,絲毫不友善。
褚煜真的被激怒了,反諷她,「你那些東西起得了什麼作用?何必這麼麻煩?」
她站起來,拿起皮包,「那麼,閣下也未免太無聊了。」說完,她便要走。
「李姮。」他喊住她。
「難道,我們不能坐下來好好說話嗎?一定要這樣針鋒相對嗎?我冒犯過你,已經道過歉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挽回我們的友誼?」
她沒有回頭,有點兒怔住了,半晌,她才說:「褚煜,難道你不認為,在你我之間,要談友誼,是一件很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嗎?」
沒有怒氣了,只是一種無可奈何。
望著她遠去的背影,褚煜想起他們之間的一團紛亂的糾結,的確很使他沮喪,頹然跌坐椅子上,愁煩不已。
李垣回報社后,周捷追著她問,顯然既羨慕又嫉妒。
「他為什麼找你?褚家的二少東啊。你們都談些什麼?李姮,他是不是——」
「周捷,拜託你不要煩我好不好?」她下了最後通牒,瞪他一眼,逕自離開報社,「替我告訴老總,我去採訪『聯成』。」
周捷自討沒趣,聳聳肩,一股氣往裡咽。
翌日,李姮的桌上擺著一束鮮花,還附上了卡片。
李姬:
雖然我道過歉了,仍不算正式。現在我以這束花以及非常誠懇的心,向你致歉。
雖然我們之間的確有很多複雜的糾紛。不過,那是他們的事,與我們何干?給予友誼應該不會那麼難吧?
褚煜
李姮看完,若有所思。
周捷冷笑,說:「昨天才吃了飯,今天就是鮮花,那明天會是什麼呢?」
「不是你想的那一回事。」李姬把卡片隨手一丟,也把鮮花胡亂放置一旁,接著說:「周捷,你不要無理取鬧。人家是什麼身份,我哪裡高攀得上?」她半是開玩笑,半是真的感慨,「走吧,開會去。
這種事也值得你胡亂髮脾氣?」
周捷狐疑地望著她,不再說話,一起走向會議室。
次日,仍是送來一束鮮花。
李姮一看,心裡頭惘惘然的,望著花兒發愣。
看樣子,他倒是認真的。不過,她前話說得太絕了,縱使心軟,—時也沒台階下。
剛好,有個採訪涉及褚家經營的事業,她想了半天,撥了電話找他。沒想到,他一口就答應了,俐落又爽快。
一見到她,笑容滿面。
「我們開始吧!」李姮的台階不想下得太明顯,劈頭就說。
他愣了愣,旋即狡黠地順著她:「好吧,我們先採訪,后敘舊。」也不忘調侃她一下。
採訪完畢,他說:「請你筆下留情,好不好?多說一點旭揚的好話。」
她揚了揚眉毛,說:「我實話實說,閣下若不滿意,我也沒法子。叫我拍馬屁?你們還不嫌多啊?」
他在心裡叫苦連天,真是遇到了剋星,嘴上也不忘還以顏色,「我們平常是不接受像貴報社這種小報採訪的。」
「言下之意是說,像我這種無名小卒能夠採訪到旭揚的總經理,得感激涕零嘍?」她的口氣滿諷刺。
「感激涕零是不用,不過,總該表示一點友善啊!」
那麼,我當真是無名小卒嘍?李姮有點不悅,勉強說:「我來採訪你,就已經夠友善了。」
「那可不可以稍微再友善一點,賞個光吃飯?」他閃著狡猾的微笑。
她想起他們曾一起在碧玉家用過餐,隨口說:「我可領教過閣下的食量了。」
「我不一定每次都有好胃口的。」他率直地說。
李姬有點臉紅,故意岔開話題:「下次吧,我得回去整理稿子。」
一句話回絕了他。她想,她的台階實在不能下得太快。
翌日,他又送花來。又次日,更多的鮮花送到。
這下子,李姮真的有些軟化了——不,已經完全不計前嫌。
且把周捷的嘮叨拋在一邊,先給他電話。
「褚先生,別再送花來了,我擔當不起。而且,你把我們這兒搞得像花店了。」
他在電話中笑得挺開心的。
「怎樣?你打不打算原諒我?」
「……」她思考著怎麼對招。
「李姮,接受一個朋友,不會這麼難吧?!」他又逼著問。
她終於忍不住了,笑說:「你倒說說看,我要怎樣做才算接受你的友誼……」
周捷倚著門,望著她笑語嫣然談笑風生,滿腔的怒氣堆在臉上,直直看著她。
「怎麼了?」李姮掛上電話后,問他,「怎麼一副怪樣子?」
「我看你已經等不及要投懷送抱了。這有什麼嘛,人家可是鼎鼎大名的褚旭揚呵。」忽然,他把臉一沉,指著她罵:「滿口仁義道德,什麼口誅筆伐?什麼正義公理?一旦看到了世家公子,沾到了名利邊,還不是迷了心竅?」
「周捷!你憑什麼胡說八道?」她氣得臉發青了。「你憑什麼這樣含血噴人?我幾時迷了心竅?沾到名利?你倒說說看。」
「李姮,別問我,問你自己。」他冷冷地說。
「我什麼時候看過你這麼眉開眼笑,含羞帶怯過?」撂下話之後,他快步離去。
她被他詰問得無法反駁。不是為了和名利沾上了邊或者什麼迷了心竅那刺人的話,而是他一針見血的詰問——是的,你幾時這麼眉開眼笑,真心歡喜過?」
所以,當她赴褚煜的約時變得不那麼快樂,畢竟,周捷對她用了長久的心,她不想這樣傷害他,他誤會了嗎?她也一樣迷惘。
雖然她笑了,也不再氣勢凌人。可是眼前的愁煩,褚煜還是看出來了,他說:「你有心事,不要騙我說沒有,我觀察人的功夫是第一流的。」
她嘆了一口氣:「我說過,我們之間的友誼很麻煩的。」
「又怎麼了?」他問,非常好奇。
她望著他,坦白地說了:「我的朋友對你很不以為然,他認為你對我別有居心,也認為我立場不明。」
他點了煙,笑道:「男朋友?」頓了半晌,「是不是因為你常修理『旭揚』,如今卻又和旭揚的少東主打交道,所以。」
她不置可否,聳聳肩。
「那你決定還是放棄了?遵循男友的意見?向愛情屈服嗎?
保住男朋友?」
「你不用激我!」她打斷的他話,盯著他看。
「我不是那麼容易上當的人,既然摒除成見交你這個朋友,就不會改變心意。只不過,你也別以為我會就此手下留情,遇到該說的,我還是會說,恐怕到時候受不了的人是你。」
「放心吧。」他滿口承諾。
「那我們來打個賭,看誰先受不了壓力撤退,誰就輸了,輸了的人,必須任由對方處置,你覺得如何?」
「好啊。誰怕誰?」
「怎麼?有沒有信心挽回男朋友的心?」他問。
「你以為呢?」她笑了,很有自信的模樣。
「你呢?」她反問,有點狡黠。
「什麼張大牌啊李家大小姐的,到底哪一個才是你的心上人?」
她問著,其實心裡有點不是滋味。
「你們新聞記者不是最厲害嗎?我還是秘密可言嗎?」他無奈一笑,撇開話題,「算了吧,別提這些,談談你母親,我一直很好奇,她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這個真厲害,簡簡單單來四兩撥千斤,一舉就把問題給撇開了,一句話反而問住了她。
「我媽嘛,很倔強的個性,所以自己苦。」說到母親,她沉默多了。
從碧玉那裡,他了解了不少事情,很為她所經歷過的生活嘆息。
「你哥呢?」他問。
「欣穎呢?」她下意識反問。
「她很好,心情調適得很快,目前有個不錯的男友,就快結婚了。你哥呢?」他再問。
「他的信很少,並不多提。他比較辛苦,個性像我媽,表面上委曲求全,骨子裡不能拋掉那些包袱。」對李廷,她漸漸了解了,愈發覺得他像文郁。
「那件事情發生后,我父母的情況……一直不好,也許是冰凍三尺吧!這一年來,我媽的身體大壞,常常住院。沒想到他們老人家為感情的事彆扭起來也是這麼累人。」
她苦笑著反問:「人嘛,到老也還是人,豈能超脫愛恨?」
他送她回去時,問她:「我想.我們也別約來約去了。每個星期日晚上,除非例外,我們見個面吧!」
這樣的要求,對朋友而言,似乎合情合理,李姮沒細想就答應了,竟沒有一點猶豫。
至於周捷,既然和褚煜是朋友,她實在無法因為一個朋友而傷了一個對她意義特殊的朋友,所以,她非常委曲求全地向周捷說:「褚煜和我只是朋友,信不信由你,我也管不著。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做好了。」
周捷豈真能和她倔強下去?對她的感情他一直處於下風,根本沒有掣肘的能力,鬧過了,吵過了,也只有妥協。
「李姮,不是我不相信你。因為你根本沒有給任何承諾,我怎能安心?」
她一怔,不想回答,又避開了。
「周捷,快點準備吧,待會兒不是要採訪院長吧?」
他望著她,真是無可奈何。
其實,褚煜和李姮之間的「友誼」並沒有他們像中的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