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冬臘月,冬雪飄零,陣陣寒風刺骨,街上的行人,不是裹著厚襖暖裘快步疾走,就是躲在家裡喝熱粥驅寒,一向交易熱絡的市井大街,竟也清冷起來。
靠近東城門的十字路盡頭,有一院落,屋檐下掛著「解心居」的木製匾額,主院後頭有以枯竹園成的籬笆園,植了一棵梅樹。
這棵梅樹是當地這戶人家種植的,十多年來未曾開過花,竟然在今年入冬后,綻出第一朵花。
「開花了!娘,梅樹開花了。」
一名穿著粗布衣裙,年約十了二歲的小姑娘,指著樹梢上粉白相間的花苞,高興吶喊。
「死丫頭!你喳呼個什麼勁,吵了小姐,小心我賞你一頓排頭吃。」一名矮胖的中年婦女,一手拿著鍋鏟,一手抓著青蔥從灶房裡沖了出來。
「娘!梅樹開花了,你瞧瞧,盼了十多年,它真的開花了。」紅棗高興的手舞足蹈。
「噓!你小聲點,小姐累了一天,正要歇歇,別大聲嚷嚷,快,跟我回廚房熬粥,等會兒給小姐送去。」
「好啦!娘,是你年年期盼梅樹開花的,這下真開花了,你瞧都不瞧一眼。」
「臭丫頭,你在那嘟嘟嚷嚷說些什麼,還不給我死進來。」單大娘雙手叉腰大聲吆喝。
「來了啦!」紅棗嘟著嘴,一臉委屈的模樣。「娘,你別老是臭丫頭、死丫頭這樣叫,人家叫紅棗,這是小姐取的吉祥名字,你老是忘記……」
「還念,好啊,你這死丫頭,老娘念你一句,你就回個十來句,翅膀長硬了是嗎?」
「我哪有……」
灶房裡,爐火正熾,熱氣蒸騰。
單大娘賣力揮動鍋鏟,紅棗則是幫忙添柴火,母女倆分工合作,極有默契。
紅棗抹抹臉,沾了一臉煤灰,抬起頭來望著揮汗如雨的娘親,還是忍不住開口詢問。「娘,梅樹開花了,你真不開心嗎?那梅樹是爹親手種的,你不是說只要它開花了,就表示爹回來看我們了……」
「有什麼好開心的,你想想你都這麼大了,你那死鬼爹,拋下我們母女倆十多年了,這幾年要不是有京姑娘幫我們,我們早就餓死了。」
「是呀,娘,今天剛好是四年前京姐姐,來我們家的時候,梅樹也在今天開花,真的好巧唷,京姐姐一定是我們家的福神,從她來了之後,日子好過多了。」
「丫頭,別亂喊,要喊小姐,別忘了,四年前是她救我們的,只要她在這裡的一天,就是我們的主子,知道嗎?」
「明白了。」紅棗用力點點頭。
「嗯,味道差不多了,丫頭,我盛一碗熱粥,你送去給小姐,記得盯著她吃下去,別讓她空腹搞壞了身子。」
「娘,你多想了啦,小姐是神醫吶,哪會搞壞自己的身子。」
叩叩——
門外陡地傳來敲門聲。「叨擾了,請問京大夫在嗎?」
「拜託,都亥時了,還吵什麼,怎麼,大夫不能休息啊!」單大娘氣呼呼扔下鍋鏟,捲起袖子,就要往外頭衝去。
紅棗急忙攔住她。「娘,等會兒,別衝動,聽聽,外頭的人喊些什麼。」
「請問京大夫在嗎?相府有事相求。」門外的人加大了音量,再喊了一次。
「娘,是相府的,咱們可得罪不起,你別急,我出去看看,娘去問問小姐的意思。」
「就這麼辦。」
單大娘將鍋蓋蓋上,油膩膩的雙手抹了抹胸前的圍裙,趕緊奔進內院,紅棗則是拍拍身上的塵灰,吸一口氣往門邊走去。
這種深夜登門求醫的事,對解心居來說,早已見怪不怪。尤其當這城裡惟一的女大夫,簡單用了幾味葯,治癒了柴相母親纏身多年的宿疾后,女神醫京夢然的稱號便傳遍了大街小巷,轉眼間成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風雲人物。
四年前,這解心居原本是單家宅院,單老突然離家不知去向後,留下孤女寡母,無半點積蓄的她們無以度日,一場大風雪后,單大娘病重,就在快要病死之際,遇上了前來投宿的京夢然。
她輕易治好了她的疾病,惟一要求是租下她們單家一間房,作為營生的地方,單家母女知悉她是為了開鋪治病,二話不說讓出整間宅子,稍事修茸改為今日的解心居,而她們則是自願擔負起,照顧京夢然日常起居的生活。
經過四年的朝夕相處,單大娘早在無形中,將她視為己出般照顧,夢然也替她的女兒起了個名字,以姐妹相待,當然在單家母女眼中,她們仍是將她視為小姐主子般尊敬,畢竟當年若沒有她,她們也沒命活到今天。
紅棗拉拉發皺的裙角,推開木門,望著門外華麗的車馬與僕役,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們是相府的家僕,請問京大夫在嗎?相爺有急事相求。」外面明明是大風雪,來人卻頻頻抹汗,顯然頗為著急。
「京大夫已經休息了,恐怕不方便,能不能明日——」
僕役急忙打斷紅棗。「不成,姑娘,行行好,幫我傳個話,相府里有人得了急症,那病可不是一般……」
「你說的那人是誰?」
無預警,紅棗身後傳來輕柔的嗓音。
「小姐?」紅棗轉過頭去,發現來人是京夢然,嚇了一跳。
「京大夫,那人是我們相爺的謀土龐公子,求你了,他的狀況真的很糟,我們相爺很擔心他,趕緊派遣小的前來叨擾京大夫。」
「小姐!小姐!這麼晚了,別去了,不差那樁生意,你的身子要緊啊。」單大娘也追了上來。
「車馬備好了嗎?」京夢然問道。
「備、備好了,京大大你真答應了?」僕役沒意料到她會這麼快答應,有些反應不過來。
「小姐!紅棗陪你去。」紅棗不安地望著京夢然。
在她的印象中,京夢然鮮少夜裡出診,就算對方捧著大筆銀子來,她未必肯看上一眼,今兒個卻主動答應前往,根本不尋常。
「不用了,你在家陪大娘,我去去就回來。」京夢然看似漠然的表情,難得露出一抹笑。
「小姐,能不能別去了?今晚下大風雪,出門危險啊。」
「大娘,你放心好了,沒事的。」
「如果還是得去的話,小姐,穿上這暖裘吧,可以保暖一點。」
「嗯,我去去就回,你們別等門,早點休息。」京夢然吩咐妥當,轉頭對著僕役道:「可以出發了。」
「京大夫,請。」
「嗯。」京夢然朝單家母女點頭示意,旋即登上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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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相府的豪奢,對京夢然來說,跟糞土沒兩樣。
一到相府,柴仲侖親身恭迎,早已等候多時。
「京大夫,總算把你盼來了,老夫都快急死了,請。」
「柴宰相,勿急躁,能否將病人的情況約略說明,我好先斟酌。」
「當然、當然。」
「京大夫,今夜老夫設宴款待幾名朝廷命宮,也不知怎麼回事,上了一道芙蓉蟹黃后,老夫隨侍身旁的謀士龐澈,忽然臉色發青,唇帶紫斑,雙眼翻白,渾身抽搐,那景況說有多嚇人就有多嚇人,偏偏大伙兒也都吃了,就他一人出了事兒,把大夥都嚇壞了。」
柴仲侖急忙將前因後果說的仔細。
「既然大家都吃了,怎麼可能就他一個人出事?」
「是呀!老夫也覺得很奇怪,原以為不過是吃壞了肚子,沒想到情況愈來愈嚴重,龐澈捧著肚子,痛得滿地打滾,老夫瞧他的樣子,怕是熬不過今晚,只好這麼晚還叨擾京大夫,望大夫海涵。」
柴仲侖一邊解釋情況,一邊焦急的抹汗,顯然這一突發事件,讓他慌了手腳。
「原來如此,看來這龐公子,在柴相眼底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才能讓柴相如此掛懷。」
柴仲侖愣了半晌,才意會她話中的輕諷。「呃,哈哈,好說、好說,老夫也不是薄涼寡恩之人,況且龐澈確實是老夫的得力助手,今日有了危難,老夫自然得出面。」
這些年來,對柴仲侖而言,龐澈就像他的另一道影子,他清楚他的脾性,也總能將他交代的事辦得完美妥當,除了他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外,他也是他惟一有把握完全掌控的人,如此聽話、能力強的奴才,說什麼也不能讓他隨便死去,他將來還得仰賴他辦事。
「柴相莫怪,夢然無此意。」
三言兩語,京夢然又將話推回給柴仲侖,順便損了他一記。
「甚是,老夫多慮了,呵呵。」
無話可回,又怕得罪人,柴仲侖只好咬牙吞下。
兩人一路穿過重重院落、一條曲折小徑,最後停在一間獨棟的院落前,屋裡傳來陣陣令人心驚的哀號聲。
「哎呀!疼死我了!快來人啊!疼死我了。」
「這是?」
「唉,還不就是龐澈,他已經痛一晚了。」柴仲侖重重嘆了一口氣。「老夫也特別商請御醫走一趟,沒人有辦法,只好深夜登門拜託京大夫,大家都說京大夫是慈心菩薩、妙手如來,你一定有辦法的。」
「柴相,謬讚了!」京夢然垂眸輕笑,眸中掠過幾抹輕鄙。
「開門!」柴仲侖對一旁的下人喝令道。
只見房內,燭光閃動,一人倒卧在地上。
「柴相,我希望我診斷病情的時候,不要有人開口打擾。」
「這個自然。」
京夢然湊近龐澈身邊,急症似乎將他折磨的不成人形,四肢不停發顫,雙眼翻白,口中念念有詞,樣子頗為嚇人。
「救我……救我……我快疼死了。」
龐澈蜷縮著身軀,因痛苦而扭曲的五官,早已不復見過去的從容自信。
「龐公子,莫急。」京夢然握住他的手腕把脈,捻眉細思。
沉吟了半晌,她開口道。「這……毒不尋常。」
「毒?京大夫,你是說龐澈中了毒?!」柴仲侖大感意外。
「是的,若這毒不解,龐公子鐵定活不過三日。」
「這怎麼可能?他究竟是何時中毒的?難道有刺客潛入?」
聞言,貪生怕死的柴仲侖掩嘴驚呼,不敢置信。
整個相府他已經派人防守的滴水不漏,怎麼還有讓鼠輩潛入的機會。
「就算真有刺客,怎麼說也該沖著老夫來,怎會……怎麼會對龐澈下手?況且他毒發的時候,正是眾人用膳的時候,刺客究竟是怎麼進來的?」
柴仲侖臉一沉,對著外頭,負責相府安危的護院統領喝令道:「王寓,快帶人將相府內外搜個仔細,這段時間沒有老夫的命令,不準任何人進出。」
「是!屬下馬上去辦。」
交代完這事兒,柴仲侖轉過身,憂慮地望著京夢然。「京大夫,龐澈這毒能解嗎?」
「能,不過得花一點功夫,若未能及時解毒,一旦毒入脈兩日以上,龐公子恐怕將承受難以忍受之苦痛。」
「老天啊,京大夫,這次無論如何都請你幫幫忙,龐澈是老夫最信任的心腹,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有事,只要京大夫開口,不管需要什麼,老夫自當儘力配合。」
「呵,救人乃醫者天職,這點請柴相不用多慮,我自當竭盡全力,只是有幾點請託,希望柴相幫忙。」
「京大夫,甭客氣,請說。」
「依據我對這毒的了解,明日過後,中毒者全身會散發難聞惡臭,若身上有傷口,則會潰爛紅腫,加上不時發作的抽搐顫抖,若非有人隨侍在旁照顧,萬一有什麼狀況,恐怕難以掌握,因此我希望,能讓龐公子暫且到解心居小住,由我親手照料。」
頭一次聽到這麼可怕的病症,柴仲侖嚇了一大跳,大氣喘都不敢喘,聽聞她願意接手,這才鬆了一口氣。
「那真的是太好了,如果京大夫有什麼需求,或者是需要什麼藥材,只要相府有,老夫自當全力支援,至於事成之後,老夫——」
「呵,柴相,那是后話,不妨等龐公子痊癒后,再來談如何?現在說這些都太早了。」
「一切就按照京大夫的意思辦。」
「如果柴相不介意的話,能否讓我和龐公子獨處一會兒,我想確實檢查他的情況。」
「這個自然,那老夫就不打擾京大夫,京大夫有什麼需要,儘管差遣相府下人無妨,那老夫就先告辭了。」
「嗯。」
京夢然點頭微笑,送走了柴仲侖,轉頭注視著橫躺在地上,意識模糊不清的龐撤。
她神情冷然,眯起細眸,蹲下身子,嘴角隱約揚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竊笑。
即使他的表情痛苦,依然可以發現他的五官猶如刀削斧鑿般的深刻,緊抿的薄唇有型誘人,然而真正令人忍不住多看幾眼的,則是他那兩道全白的眉毛,宛如白眉仙人才有的眉毛嵌在一張年輕的臉龐上,讓人不由得想發笑,霎時,她還真想問問,他這可笑的特徵,是不是遭受報應所致?
但,她現在可沒心思想這些無聊事,夢然湊近他的耳邊,輕喃道:「龐公子,這毒可讓你吃盡了苦頭?」
只見龐澈驚駭地張大了雙眸,緩緩轉動僵硬的頸部,瞪視著距離他的口鼻不到一個手掌寬的人兒。
「你……」話哽在喉間,竟說不出口。
她有一雙狹長美眸,眸里清冷寒寂,凝著濃烈殺氣,柳眉淡掃,肌膚如瓷般白督細緻,紅潤有型的唇瓣抿著清淺笑痕,似在挑釁。
「怎麼?還有力氣說話?」
「你究竟是……」
京夢然抿唇冷笑。「你太多話了,我一向受不了長舌的男人。」
來不及消化她話語中的暗示,龐澈眼前出現漫天黑幕,立即掩去他所有的意識,他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