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薄霧抱林,月色朦朧,夜涼風靜,草叢問飛螢點點,如星子遺落人間。
夏桔梗一心三思想尋落腮鬍,即使林間偶爾有夜梟啼叫,狼豺遙吼,她都將它當作家當歌謠來聽。
皇天不負苦心人,沒多久,她見到不遠處有紅紅的火光在燒。她彎眸一笑,彷彿聽見柴堆燒得啪吱作響,趕緊調整包著酒的布包,加快腳步。
柴堆旁,原本低頭伸手烤火的男人遠遠就聽見了腳步聲,還有陶瓶互擊的聲音。來人越來越近,他垂眸,手覆於身旁的無悔刀上,掌心醞釀真氣。
火光映在暗藍色稠衫上,夏桔梗心中大叫找到了,小跑步變大跑步,嘴上嚷著:「落腮……」
突然,一束冷光飛來,飄散的青絲被削了幾縷,自她眼前飄下,亮爍爍的刀鋒剛好抵在她纖白的雪頸前一咪咪處。她不敢咽口水,怕一動,那刀就劃出血口子。
冷眸瞅著她發白的臉,濃眉輕蹙。又是她!?
夏桔梗往後退了一步,再退一步。往左邊移一步,刀鋒隨她往左移;往右移一步,刀鋒再往右移,她再往後跳個兩步,測量距離……嗯,安全了!
「落腮鬍,別來無恙,咱們白天才見過面,怎麼才一轉眼,你就用刀來打招呼?太刺激了!對你我心臟不好,收起來哏!」這個落腮鬍看起來,真是陰陽怪氣的!
刀鋒仍指著她,徐風吹動,落葉輕飛,落在鋒利的刀口上,一分為二。
「你跟著我做什麼?」
她露齒而笑,忽聞遠處狼號,笑容凝結,一陣顫慄。方才一心想尋他,不知道害怕,現在可不同了,她怕了。「有狼耶!」
他終於抬頭看她,見她抱著一包東西,眼色驚悸,他冷笑,收了刀。
她吁了口氣,殘酷的嗓音道:「你不知道有比狼更可怕的東西嗎?」
「在哪裡?」她驚惶四望,連忙往他對面坐下,擱下包袱,毫不客氣地烤火,笑道:「不怕,你是練家子,管他是狼是豹,你會俐落處理乾淨的!」
對住她笑彎的美眸,他突然冷笑,「我比狼更可怕,我殺過無數的人。」
「嗄?」殺過人?她眨了眨美眸,驀地爆出大笑。
「你笑什麼?」解索衡更不解地瞪住她。
「我懂我懂,哪個跟在將軍底下的人不殺人的?聽說戰場上肚破腸流是家常便飯,血流成河更是司空見慣,你是維護皇朝子民的大英雄,幹嘛拿自己跟狼呀豹呀比來比去?
黑線布滿額際,青筋凸起。誰拿自己與狼和豹那些畜生來比?
眸色轉深,眼前女子笑容依舊,輕風拂動她的發梢。她以為他是將軍底下的小卒子?他像嗎?
「奇怪!解索衡大將軍?」夏桔梗邊說,邊將白色布包打開,陶器發出厚實響聲。她以為在南雀街時,騎著駿馬領在前頭的解寶文才是大將軍。
解索衡睥睨著她取出陶器裝盛的酒,酒香不夠濃烈,他一聞就知道那是劣等品,嫌惡地撇嘴。
「大將軍不在啊?害我買了這麼多瓶……喂!你要全喝乾哦!」
她坐直身子,很熱絡地將一瓶酒擲給他,他未接,酒落,擊中地上的石頭,碎了,灑了一地濕。
她猛抽口氣,心揪在一起,瞪住他道:「落腮鬍,為什麼不接?這些酒是我用盡全部的銀子買來的,很珍貴耶!」心疼呀!她閉眼哀悼。
「我不喝來路不明的酒。」他瞪了她一眼。忍忍忍,對方不過是個嬌弱的女子。
「哦!我懂,你要我介紹自己嘛!」她清了清喉嚨,用甜美的聲音軟軟地說:「我叫夏桔梗,家就住在南雀街往北去第二條巷子進去再右轉再走過福隆街再左拐直直走最底那一家,我爹是仁心仁術的好郎中。但他死很久了,現在只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想起我爹。他說桔梗可入葯,又可當花供人欣賞,一舉兩得,希望我才貌雙全,但他早死,所以我沒錢念書,只有貌沒有才;而我娘……」
「夠了!」他怒吼,火在眼底狂噴。
「怎麼?我說得不夠詳細?」她無辜地問。
「滾!」沙塵似染上他的怒氣,震得飛揚起來。
「我帶了酒來耶!這些花盡我所有的錢,而且我還不能喝,全數要奉獻給你,我夠大方、夠誠意了,為什麼趕我走?」要是有人待她如此好,她老早痛哭流涕了。
不能喝酒?解索衡挑高一層,怒氣稍歇,他知道怎麼對付這名無知的姑娘了。
「我怎麼知道酒里有毒沒毒?要我喝,可,你先喝一口。」
夜蟲哪哪,他丟了幾根樹枝進火堆,然後往側一躺,姿態傭懶,唇邊泛著捉弄的笑,狹長的眸瞅著她苦惱的模樣。
「不可以,我不會喝,半滴都不行,否則……否則會很慘的。」
慘慘慘,她才不要讓人看笑話,記得那時不知道腌漬梅是以酒腌的,在大街上吃了一顆,結果……
「你看看我這副可愛的樣子,我哪會在你酒里下毒!你分明冤枉我。」
「是嗎?那我不喝,你也可以滾了。」目光瞬間一冷。
她覷了他一眼,他正閉目休息,心又咚咚震了幾下。他是嗎?是她的救命恩人嗎?
她拾了一瓶酒,驀然起身,一臉壯士斷腕的表情。
「好,我喝,喝完你可別後悔。還有,待會喝了我的酒,我要向你打聽一個人,你不準離開,一定要回答我。」
舉酒到眼前,她瞪得快鬥雞眼,豁出去了。
「死就死。」她仰頭,猛地灌下一大口,酒液熱如火地滾下咽喉,燒灼了胃。
他冷笑。用酒把她灌醉,她想要昏睡在哪裡他都不管,只要她閉嘴,別擾他清靜。
他側卧在地,有時撥弄烤火的樹枝,有時瞥向她去,只見她粉頰紅撲撲的,還打著酒嗝,但就是還站得住。
怎麼還不昏?他毫無興緻再與她胡搞,若酒趕不走她,那麼休怪他再踹她一腳,讓她飛得遠遠的。
「你還不滾!」
沒耐心了,坐起身,他欲拿刀趕人,卻聽見空靈而悅耳的曲子,似遠似近,乾乾淨淨的嗓音,把月夜下的蟲唧聲、夜梟嘀咕,以及蛙鳴聲全給比下去,偌大的草原,唯有那美妙得不似在人間的嗓音存在。
他迷惑地仰首,只見夏桔梗眼迷濛,笑得醉人,粉頰嫣紅,絳唇哼曲兒,身體隨曲兒輕輕搖擺。這就是她喝酒後的醉態?
他覆住刀的手緩緩收回,轉了向,取一壺酒,黑眸半信半疑地瞅著她,想看她要變出什麼花樣來。
「呸!這是什麼酒?」喝了一口酒液,解索衡大皺其眉。這酒實在難喝極了!淡而無味,失敗之作,竟還花掉她所有的積蓄,她是笨蛋嗎?
隨著曲兒的一波小高潮,她不再只是擺盪柳絮般的嬌軀,左手輕拾,似轉花般地揚起齊眉,右手如漩渦般轉著舉高,同時玉足脫去繡鞋,隨著曲兒輕盈地舞著。
解索衡差點把酒噴出來,怔仲了會兒,焦味飄散,因為她把一隻繡鞋不小心蹋進柴火堆里了。
「臭死了!」那隻繡鞋多久沒洗了?
夏桔梗繞著柴火堆繞呀跳呀,舞到了他身後,俯身,朝他明媚笑了。他的心驀然一緊,鼻端聞到她身上的香草味兒,淡,卻教他記住了。
她越跳越激烈,轉的範圍加大,手足粗魯。完全失去了跳舞的美感。有時跳到遠處,她總會再跳回來。他希望她就跳到她家去,別在這裡煩他,但一次次失望。
她究竟要跳到幾時?解索衡索性再躺下來,閉眸,仔細聆聽她口中的曲兒。若不看她的舞姿,這首曲兒倒是好聽,他的心臟感染了曲兒的神奇魔力,它跳動得沉穩有力,完全的放鬆,令人感到一份寧靜的安詳。
他覷了激烈舞動的人兒一眼。實在想不明白,如此溫婉而好聽的曲兒,怎麼會讓她跳得像土番?浪費這曲兒了!
閉眼,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一曲唱罷。他再度睜眸,猝然一驚,夏桔梗傻笑的臉放大在眼前!
「你幹什麼?」解索衡怒斥,迅速取刀橫於胸前,隔開她與他之間太暖昧的距離。
「要不要一起跳舞?咯!」她蹲在他旁邊,打了一個酒嗝,臭味醺天。
「走開!」他憎惡地推開她。
夏桔梗不死心,再度黏上來,對住他傻笑,甚至伸手拉他,「跳嘛!一個人跳好無聊,快快快……」
「你沒看見我的刀嗎!?」解索衡再也按捺不住火爆脾氣,耍狠抽刀。冷光一閃,月光失色。
「咦?」她迷濛的眼只見到刀芒,不知那是何物,只好湊近臉去瞧,恍然大悟嚷著:「哎呀!我家的菜刀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菜刀?」解索衡備受侮辱,驀地拔高聲調。
「給我、給我。」她不怕死地奪刀,蹲下,抓來一塊石頭,開始大砍。
「我殺雞給你吃,你走開一點,別噴到雞血了。」鏘鏘鏘!
解索衡鐵青著臉,不敢相信這個醉糊塗的女人拿他的無悔刀當菜刀,猛砍石頭,若不是不想傷害無辜,她早死八百遍了。
「把刀還我!」
「咦?你想幫忙殺雞?好吧!給你。」夏桔梗將刀與石頭一併交給他,笑著叮嚀:「殺完雞。記得把雞用熱水燙過,把毛拔乾淨。我想睡了,你忙吧!煮好了叫我吃,知道嗎?」
夏桔梗呵呵直笑,走到一旁,幸福叫道:「睡飽就有雞吃了,快睡。」
咚!呈大字型倒地,她沉沉昏睡。
解索衡右手拿刀,左手拿石頭,愣了好半晌。他究竟遇到什麼樣的女子了?
朝陽露臉,日光流麗,爬上呼呼大睡的人兒臉上,芙蓉臉輕皺,眼睫輕顫,她驀然坐起,抹去唇角唾沫,睡眼惺忪。
「爹、娘,早,桔梗來給你上香……咦?這是哪?」她睜眸,腦袋還迷糊著,伸伸懶腰,打個大哈欠。「我怎麼糊裡糊塗睡在……哎呀!落腮鬍!」
她大叫跳了起來,徹底清醒。「落腮鍋?」她環顧四周,空蕩蕩的,只余她一人的迴音。
柴火熄了,還冒著幾縷灰煙,她蹲下,探探炭材溫度,還溫的,那落腮鬍走沒多久嘍?咦?那黑黑長長的是什麼?管他的!
「沒信用!失約的騙子!大騙子……」她朝空中怒吼怒叫,「你喝光我的酒,竟把我丟在這裡!不是說好誰都不準離開,要告訴我說我的救命恩人在哪裡嗎?騙子騙子騙子!我破產了耶!我……」
鏘!
「什麼聲音?」她低頭一瞧,睜大美眸,看著汩汩流出的液體,染濕一地。「啊——」她對空長嘯,長音拉到破碎,拉到胸腔乾癟沒氣,才甘心收音。
他這個人太惡劣了!那是她花錢買來的酒耶!要離開,不但沒把酒喝完,還留下來,怎麼?明知道她不勝酒力,要留著給她種花嗎?大騙子!惡質落腮鬍!罵到這裡,咕嚕一聲傳來。她的乾癟肚子餓了啦!什麼仇什麼恨都在咕嚕聲中灰飛煙滅,她沮喪地垂下香肩,找到一隻繡鞋,坐下穿上,然後再尋另一隻……
突地,她柳眉一皺,頭猛然一扭,瞪向那堆柴火。剛才那黑黑長長的怪東西該不會是……七手八腳爬過去,小心撥開炭材,取出那怪東西,定睛一瞧,濕了眸。是她的鞋!
「老天爺,你這是要絕我夏桔梗之路嗎?我不只被騙得破產,還只留一隻鞋子,是要我用跳的嗎?」她癟嘴,可憐地說。
不管人家會怎麼瞧她,夏桔梗還是狼狽地回到家,一進門,巧鼻動了動,有粥的香氣。
她好奇地走到灶旁,見到熟悉的身影,笑咧了嘴。有救了!
「萬里哥!」她好大聲、好諂媚地叫,湊過來看,動了動巧鼻,灶上煮著粥,粥正滾著。「是什麼?」
「雞片鹹粥,你去準備碗筷,記得多準備……」
「你那一份,行了,我知道,你提供食材,我提供碗筷,公平嘛!」
她笑得好可愛,又蹦又跳地準備碗筷,坐到桌邊等著。
唐萬里端了熱騰騰的鹹粥上桌,氤氳的熱氣不斷上升,他細心地為她盛滿鹹粥,再盛自己的。
不管燙不燙嘴,夏桔梗餓扁了,忙吃一口,燙得紅唇香舌如火灼過,紅了腫了,但她餓極了,繼續奮鬥。
「你昨天上哪兒去了?」唐萬里口氣稀鬆平常,但一雙眸子直瞅著她瞧,眼裡閃過幾縷複雜情緒。為了她,他慢了一天啟程!
「昨天我去看熱鬧了。」昨天她尋人一整天,午餐晚餐皆未進食,餓死了啦!
唐萬里忽地放下湯匙,唇線下抿,胸口有火。
「你去了南雀街?」
「嗯嗯。」她點頭,埋頭苦幹,大腦罷工。
一把火更熾,唐萬里眼裡陰沉不解。「你去看昏君的大將?」
「大將大將。」她又點頭如搗蒜。嘴巴未停,吃得見底,將碗拿給唐萬里,大聲笑說:「萬里哥,再一碗,好好吃哦!」
「你……」唐萬里又氣又好笑,轉身為她再盛一碗,瞅著她努力不懈地吃著。目光柔了。「吃慢一點。」
「好。對了,給我娘留一碗,謝謝。」
他笑著摸她的頭,「好。」
她愛熱鬧的性子他了解,況且,她也不懂政治的險惡,昨天準是單純的去跟著湊熱鬧,他不該反應過頭。
「桔梗,我有事告訴你。」他眼底的不舍更多,像要溢出來了。
「什麼事?」她撥空瞄他一眼。
「我……暫時要離開一陣子。」
「哦,去旅行嗎?還是去找未來的萬里嫂?」她自以為聰明地咯咯笑。暖昧地望了他一眼。
唐萬里心中欷覷。都什麼時候了,她還不了解他的情意?
「記得我跟你提過虎洛寨嗎?我跟他們接觸了。」
夏桔梗一口氣把余粥吃到見底,舔了舔碗底才抬頭看他,「我知道,你說的是那個要把昏君踹下寶座,非常囂張、非常狂妄的山寨嘛!只是……你跟他們接觸是要……」
她望著他奇怪的眼色,揣測他的意圖,「是要與他們一塊去旅行?咦?你搖頭!那就不是啰?那是……跟他們學武健身。對對,學武健身,我也跟你學了幾招,挺好用……啊?不是,那到底是什麼?」她抓了抓不常在用的腦袋,不想猜了啦!
「我是去加入他們,一起推翻昏君,干一番大事業。」他的笑容中是一股堅毅不撓的野心,「我不想一輩子留在小村莊。擁有一身好功夫,何不幹一番有為大事業,名垂千古?我不要埋沒自己的才能,桔梗。你懂嗎?」
這種事對與世無爭、不懂政治和時勢的夏桔梗來說是太難懂了。什麼昏君啊、什麼山寨啊、什麼推翻一堆啰啰嗦嗦的,她不懂,也不需要懂。
她又搔搔頭,傻傻笑著說:「男兒志在四方,應該是好事吧!但山寨的人很鴨霸,你去了那裡,不會被欺負嗎?」
「放心。我的武功一流,沒人敢欺負我,所以……」他看著她美麗的臉龐,突然下了重大決定:「桔梗,你也一起來吧。」
「啥?」她嚇得跳了起來,嚷著:「不要啦!山寨裡頭部是男人耶!還有,你要干大事業還拖了我這個妹妹一塊去,很丟臉耶!我會成為你的包袱的。
妹妹?他苦笑,放棄說服她。想想,她真的不適合那種刀光劍影的生活,太委屈她了!
「那麼你留在這裡,等我回來。還有……」他轉向屋子角落.那是一台老舊的紡織機,四邊的角有高有低,不穩了。「四季月坊的人再來收貨時,記得跟他們漲價,其實你織的布疋是非常搶手的,你……」
「萬里哥,娘說過,生活自足即可,富足是在心靈。十幾年來布疋部那個價,生活是清苦些,但也夠了啦l還不會餓死。也許四季月坊賺的也是微薄收入,怎麼可以叫人家調漲薪餉嘛!」
四季月坊只賺微薄收入?笑話。它分佈在各地的商號,兩隻手的指頭加起來還算不齊呢!但桔梗就是太單純,不知商人狡詐
唐萬里自懷裡掏出一袋碎銀子,裡頭剩餘不多,他說:「該花的就花,別餓肚子,生活不下去就到四季月坊,他們絕對會預支給你。」
「絕對?」她懷疑。
「我走了,過陣子會回來看你。」
她只取了一隻碎銀,其餘的皆還給他,「萬里哥,謝謝你,我懷裡這隻碎銀,在你回來時一定還給你。」
「你……好,你一定要留著等我回來向你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