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死去的挽兒回來了?
如此荒唐的事情居然會發生在他裴劍晨的身上?
當他聽到念挽跑回來告訴他這一件事情時,以為是念挽的惡作劇,正想嚴聲斥責時,那張過去令他心心念念的身影真的出現在他的面前,讓他頓時傻了眼。
闊別了四年,挽兒依舊沒變,一襲飄逸粉色衣著裹住她裊裊娜娜的身形,唇畔帶著盈盈淺笑,眼波含情,讓他登時只覺恍如隔世。
他必須將來龍去脈搞懂,因此他帶挽兒回到自己的書房,想好好問個明白。
但在臨走之前,裴劍晨看見了陸凝香眼底閃過一抹深刻的傷痕,含著絲絲的怨懟,似乎是責怪他的欺騙。
因此,陸凝香沒有跟來,他看著一群好事之徒中沒有她的身影,不免有幾分失望惆悵。他望了望身邊的挽兒,內心浮起濃濃的愧疚之意。
聽聞裴夫人回裴庄來,自然讓久居裴庄的幾個人感到好奇極了。他們在此居住這麼久了,一直以為裴劍晨的夫人早已是香消玉殞,怎知今日卻又突然現身,真是令人費解。加上大伙兒十分看好陸凝香與裴劍晨的好事,如此一來,恐怕兩個人是風波重重了。
"挽劍,怎麼見了娘還不開心呀?來娘這兒。"挽兒見念挽的模樣,對著他露出一抹極慈愛的微笑,眼睛泛著和藹地望著孩子。
"我不叫挽劍了,爹幫我改名叫做念挽了。"雖然眼前的人兒是很慈祥沒錯,但念挽仍沒有向前,他瑟縮在裴劍晨身邊。
聽了孩子的回答,挽兒笑著低低沉吟。
"念挽啊……"她抬起頭深情款款地望向裴劍晨,輕柔地問:"孩子的名兒是你改的?是我所想的含意嗎?"
她的氣息如昔,她的慧黠如昔,她的容顏如昔……每一樣都是他曾經刻骨的思念。裴劍晨看著她清麗的臉龐,點點頭。
"是的。念挽念挽,正是思念挽兒之意。"但如今,他的腦海卻被另一雙翦水雙瞳給取代,想到那雙眼睛內閃過的失落,他就莫名地心疼。
挽兒的神情有著濃濃的感動,她眼中含淚地笑著。
"感受到你的思念,所以,我回來了。"她的舉止仍一如從前,淡雅自然,悠遊自得。
所有人的疑惑更趨濃厚,她究竟是怎麼"回來"的?
"可是娘不是已經死了?爹爹說人死不能復生,為什麼娘可以回來呢?"眼前的娘親與記憶中的娘似乎相差不遠,原本就不怕生的小念挽從爹身後探出頭,一雙好奇的眼睛骨碌碌地轉著。
挽兒又是一笑。"挽劍真的長大了,不僅個兒拉高了,連說話也進步多了。"
小娃兒總喜歡人家贊他長大,因此這下小念挽小臉可得意了。
"是啊!念兒可是很乖、很聽話的呢!一點兒都不用爹爹操心。"
"這些年有你照顧你爹,娘可真是放心了。"挽兒憐愛的眼神望著孩子,許久又轉頭向沒開口的裴劍晨,輕輕地問:"這些年來,你過得好嗎?"
他看著挽兒,不知該作何回答。說好,那些蝕骨錐心的痛苦思念該置於何處?說不好,卻又讓他想到另一名絕美面容,早已充斥著他的心魂,滿滿地。
挽兒淡然地聳聳肩膀,她一向不喜歡勉強他人。她在書房內以目光瀏覽了下,說道:"書房裡面似乎都沒什麼改變,一如往常,彷彿回到過去一樣。"
她的話令裴劍晨心底深深地刺了一下。"彷彿"二字代表著彷彿罷了,他自己心知肚明,心境如何再回到過去只有挽兒一人呢?
裴劍晨清清喉嚨,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呢?挽兒。"他盯著她半晌,恍惚間竟覺得挽兒雖然熟悉卻又有幾分陌生,他搖搖頭,不解。
挽兒抿了下嘴,是一貫的習慣動作。
"其實我沒有死,那只是龜息大法,是以前身子不好時劍允所教予的。所以你們葬了我之後不知多久,我突然醒了過來,當時腦子是一片空白,似乎將從前往事都忘得一乾二淨的。後來我被一個寡婦給收留了,她看我孤苦無依,便同意我給她看孩子,這麼一過就過了好些個年頭。"她停住敘述,充滿歉意地看著念挽與裴劍晨。"讓你們父子這些年來受苦了。"
挽兒先是一句歉意,才又繼續娓娓道來:
"之前我是一直無法想起在裴庄的一切,直到前些日子,那名寡婦帶著孩子準備到其它城鎮投靠她的弟兄,我們中途路過此地,熟悉的一切喚回了我的記憶,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離開這麼久了。所以,我回來了。"
聽完她的陳述,裴劍晨心中翻湧著極其複雜的心緒。
他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若是陸凝香尚未出現之前,天知道他有多麼渴望著挽兒可以死而復生,可以再與他一同夫唱婦隨,過著神仙眷侶般的日子,甚至就算是挽兒的鬼魂要帶領他至陰曹地府,自己也是無怨無悔。
但偏偏在他已經說服自己的同時,已經接受了過去已矣的同時,已經準備開始另一段生活的同時,他竟然實現了自己以往無法實現的希望。
是該高興的,但是心中卻有幾分的苦澀。
"那你還會再走嗎?"小念挽對於挽兒的解釋似懂非懂,只關心眼前的娘是不是會再一次離開他。
挽兒凝望著孩子天真的面容。"娘以後不會走了,留下來陪著你好不好呢?"
"好哇!那爹就不會總是在湖邊吹簫想著娘了。"小念挽先是高興地跳了跳,但是馬上又沉下了臉,口中念念有詞起來。"可是,那香姨該怎麼辦?"
他的問題正是一干閑雜人等的問題。所有人不禁面面相覷起來,大家都想到了陸凝香靜謐無爭的臉龐,紛紛為她輕輕地嘆息著。
小念挽的話語傳到了裴劍晨的耳朵中,令他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陸凝香與挽兒。
兩個纖細婉約的身影都是他裴劍晨想要緊緊守護的對象,是他願意失去生命呵護的人兒呀!
裴劍晨徹底地陷入了兩難。
***
又是一個月夜。
陸凝香只是靜靜地看著夜空中的星點,和那一輪缺口的新月。湖畔依舊有著寧靜的美,構成自然界中最美麗的一種圖騰。但在潛意識中,她總覺得湖畔似乎少了些什麼。
簫聲。缺少的就是簫聲。
自從挽兒回來之後,她再也沒聽到那凄凄楚楚的簫聲揚起,想必是他再也無須借著簫聲來傳達他的思念了吧。
嘆息溢出,陸凝香見到湖面掀起波波的漣漪,像自己心湖也被吹皺了。
陸凝香輕輕蹙起柳眉,強壓下心底不停浮起的委屈與難受。她是沒有資格好難過的,挽兒可是他的妻子呢。而她,只是一個沒有根的女子,與裴劍晨之間更無什麼轟轟烈烈的感受發生,或許他的憐惜,可能只是對挽兒思念的一種投射,也可能只是為了年幼的孩子找個照顧他的娘親罷。
所以是沒什麼好奢望的。
姜大娘曾經問她打算怎麼辦,她也只能以笑帶過,怎知自己該怎麼辦?
人,本就該認命呀!
就是因為她之前有了對他的希望,有了對未來的期盼,所以在知道期待落空之後,心中的失落與苦澀也相對地提高。她該知道自己的命無法改善、無法變更,就乖乖認了命吧!無欲無求地終老不是挺好?
但為何她的心裡卻微微地刺疼,一想到他與挽兒雙宿雙棲的快樂模樣,總覺得一股好苦好酸的情緒梗在喉嚨當中,教人難受極了。
"入秋了,怎麼沒披件衣服?小心著涼。"一件披風自她的背上輕輕柔柔地披了下來,聲音自身後響起,溫溫柔柔。
躲了他幾日,此刻竟然對於他的聲音如此想念,讓她心底苦楚又增添幾分。
陸凝香沒回頭,只是拉緊披在背上的披風,感覺著那一分他所帶來的溫暖。
裴劍晨倚著她身邊坐了下來,厚實的手掌握著她窄窄瘦小的肩膀。幾日的避不見面,他對她真是銘心的思念,看著她消瘦的容顏,他只覺得心痛如絞,多希望可以立即撫平她盾心淡淡的輕鎖。
"晚了,怎麼還不睡?"他問,手心加重了力道。
裴劍晨的體溫,裴劍晨的氣息,強烈地刺激著她。她嗅著、感受著,想著這些都是屬於他的妻子,有些鼻酸。
"晚了,怎麼還不睡?"她反問。更想問他的是,既然他的妻子已歸,為何還來撥動她的心絲,何不就讓她平靜地過下去呢?何必再讓她對他有著更深一層的眷戀呢?
望著陸凝香容顏的蒼白和刻意壓抑的平靜,裴劍晨心底微微抽疼。
本也想借著她的意思將自己對她的情絲了結,就這麼與挽兒好好地過下去。但是她這幾日的避不相見,卻引發他愈是強烈的想念,他好想她,好想見她,縱然只是一面也罷。
所以他來了,但是一見面以後才發現自己並不只是想見她一面而已。
"看你沒有睡,所以我也無法入睡,想出來與你聊聊。"
陸凝香譏諷地笑了。
"聊?何必呢?有個妻子在床畔軟語呢噥,還不夠嗎?"話出口,她有些驚愕,怎會帶著如此濃烈的醋意呢?她不是已然心如止水了嗎?
被她的話一頂,裴劍晨眼中略顯無奈,他充滿歉意地看她。
"原諒我,我真的完全沒有料到挽兒居然會回來,如果我知道的話,我是怎麼也不會招惹你的。"
"已經招惹了,又該如何是好呢?"她幽幽地出口輕道,像是自言自語。
她有些惱,惱自己不聽控制的心緒,惱裴劍晨,更惱老天爺莫名的安排。
眼中蒙上一層濃濃的水霧,令陸凝香不悅起來。
裴劍晨眼見她眼底浮現的水氣,心疼得無以復加。
他不忍地將她小小的身子擁入懷中,輕言安慰著。
"你也招惹了我,我又該如何是好呢?"說完,他低低地嘆息著。
星子閃閃爍爍,月光皎潔動人,萬物沉寂無聲,沒有聲音告訴他們究竟該如何是好。
他低低的聲音輕述著。
"我該怎麼辦呢?你與挽兒都是我心中重視的人兒,我不忍傷害你們呀!香兒,你說我該怎麼辦才是?"裴劍晨雙手捧著她細緻的臉蛋,說著。"挽兒已經離開四年了,當我好不容易可以面對我另一個開始時,可以好好與我所愛的人過度未來的日子時,原來心中所愛的人兒竟然回來,你能夠想象我心底當時的震撼嗎?"
"不能。"她老實地說了。沒有人可以感受他人的心中感覺,所以相同的,她知道他亦無法知道她心底的真正感受。
一個受盡人間冷暖,看破了人間希望的破碎心靈,在重新感受到了溫暖存在之後,又硬生生地敲醒她的夢,如何有人能夠感受?
"我當時好怕,怕你從此就再也不理我了,怕我們再也沒有將來可言。我也怕我們的事情會傷害到挽兒,東怕西怕的,真的是矛盾極了。"
自己能與在他心中存活四年的女子相提並論,是該覺得夠了。
壓下難過的酸意,她淡淡地說:
"或許是天意如此,既然你的妻子已經回來,這是上天註定你們團圓的。"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他灼灼目光凝視著她,想知道她話中真實性多少。
受到他眼神的逼視,陸凝香有些心虛地別開眼,但她眼中的不舍意念卻躲不過他,她的淚凝結愈多,就愈是證明她自己話中的虛假。
裴劍晨低頭吻住她甜美的唇形,他深深地汲取她特有的甘甜滋味,深深地嗅聞著她發間的獨特幽香。他以唇舌撬開她的貝齒,與她相互交纏著,像是不舍放開的手相互地緊握。
一陣深吻之後,陸凝香微微地喘息著,她的臉蛋靠在他的胸膛,發現自己也強烈地渴望著他厚實的懷抱。但是一想到如此溫暖寬闊的胸膛是挽兒的所有,是挽兒的依歸,就覺得心中極為絞痛不堪。
或許今日是她與他唯一最後的放縱吧!
為了他四年的苦苦相思,為了念挽有娘親待在身邊,他是該選擇挽兒的。
而她陸凝香呢,早就註定一生的不堪了。
在裴劍晨戀戀不捨地離開了她的唇之後,對她的眷戀也愈積愈深。
他緊緊地摟著她的嬌軀。
"我去告訴挽兒吧!告訴她屬於我們的一切,挽兒是個明理的人,她會了解的。"
陸凝香聞言,抬起一雙靈晃晃的大眼望著他。"縱使你背叛了自己的承諾?"
"嗯!縱使我背叛自己的承諾!"他斬釘截鐵地說。
她臉上浮現一抹笑容,輕輕道:"有這句話就夠了,我也不再奢求。"
"不再奢求?"她的低吟讓裴劍晨不解地鎖起眉頭。她的神情是那樣恬靜,像是第一眼所見,充滿著無謂與冷然。
"想一想你背叛承諾的後果吧!身為你妻子的挽兒該如何自處?我又該如何自處呢?"她刻意地裝出冷寞表情,卻仍不由自主地嘆息著。"一切都是天意,就認命了吧!"
"你怎麼……"
裴劍晨正欲加以反駁,一聲輕盈的叫喚打斷兩人的談話。
"劍晨,你在哪裡呢?"挽兒柔柔的聲音揚起,愈來愈近。
陸凝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雙眸中所透露的情緒十分複雜,令他的心絲狠狠地被扣動著。
她淡淡地丟下了句話:
"好好珍惜你所擁有的一切吧!這是我一輩子都不敢奢望的。"說完,她閃過前來的挽兒,在樹林的另一頭隱沒了身影。
挽兒娉婷倩影翩然來到,原本冷靜的臉龐上有一絲淺淺的驚嚇痕迹,她一見到裴劍晨的身影,馬上投入他的懷中。
"原來你在這兒,我終於找到你了。"
知道陸凝香才剛剛離去,可能還在樹林當中,令他有幾分不自在,他不著痕迹地將挽兒的身子微微推離,關心地詢問:"怎麼了?瞧你驚慌失措的。"
挽兒重新將腦袋埋進了他的胸口,柔柔的聲音中有著些許的驚悚。
"我剛剛作夢,夢到你離開了我,醒來後到你房裡又找不著你,讓我真是緊張極了。"
裴劍晨低頭,看著挽兒頭頂上的分線,有些恍然,彷彿那是陸凝香。
驚覺自己的想法,他趕緊一甩頭,擰緊了眉頭。
"你怎麼啦?這麼晚了還不睡呢?"她抬起腦袋,凝望著他輕輕地問道。
他失笑,不知該如何回答。是該告訴她自己因為想念另一名女子,故而出來尋她嗎?明明內心已不受控制了,明明感情已經偏離了,身為一名堂堂男子漢,他是該將自己對陸凝香的情感老老實實地對挽兒吐露才對。
一下定了決心,他緩緩地開了口。
"挽兒,或許我應該告訴你一件事。"他低低的聲音像是沉沉的水聲,重重地流過。
"我……"裴劍晨方才開口,樹林里傳來一陣樹枝斷裂聲,回蕩在沉寂的夜裡,啪喳一聲極為響亮。
兩個人同時回頭,他知道陸凝香沒有離開,她是想借著樹枝的聲音提醒他。
彷彿陸凝香的圓潤嗓音又在他耳畔輕輕響起--想一想你背叛承諾的後果吧!身為你妻子的挽兒該如何自處?我又該如何自處?
她的話像是一種魔咒,竟讓他怯步了。
如果他說了,他該置挽兒於何地?想當初挽兒是那樣拋棄一切地跟了他呀!而今若他告訴挽兒說自己已然變心,她該如何面對與承受呢?
他怔住了,無法多言。
挽兒挽著他的手臂,頭顱靠了上去,依偎著自己的丈夫。
"瞧你的臉色不怎麼好,應該是要好好休息的。明兒我煮些補身子的東西給你調養調養吧!"
相依相偎的情景映入樹林中一雙燈凈剔透的大眼中,陸凝香望著,只覺心底酸澀的感覺愈來愈深,酸得令她整顆心都擰了起來,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這不就是她自己所說的天意嗎?這不就是她順著老天爺安排的結果嗎?
陸凝香感覺眼前的一切朦朦朧朧了起來,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一層白紗似的霧氣,在她眼底凝聚。
初嘗情愛,竟是這般苦澀無比。早知如此,就應該將自己的心口好好地守住,死死地封住才是。
如今,整顆心已交付於他,再想收回又談何容易?在他面前說得那樣瀟洒,為何見了他們的鴛鴦情深,卻仍是擺脫不了嫉與妒的侵襲,像是一隻只蟲子,一點一點地啃嚙著她。
或許此地已非久留之地,與其看著他們的鶼鰈情深,不如就帶著對他的思念遠走,以免自己與他終將愈陷愈深,無可自拔。
想到此,陸凝香只覺眼中的水氣充斥著,衝破了眼,一滴一滴地垂下。
再好好地看他一眼吧!將他的身影、他的嗓音、他的目光……都一併存放在腦海里,狠狠地烙印下來吧!
這一次,垂淚的感覺竟比上回更是椎心!
陸凝香唇一抿,眼一眨,立刻旋身,娉婷修長的影子逐漸隱沒在樹林中。
***
陸凝香走了。
在書房陪著小念挽練寫字的裴劍晨乍聽此消息,整個人像是發了瘋一樣,他的眼睜得像是銅鈴一般大,激動地搖晃著前來報訊的姜大娘。
"什麼叫做走了?走了是什麼意思?"
從未見過斯文的裴劍晨有這麼大的反應,令姜大娘有些瑟縮,她囁囁嚅嚅地開口。
"今兒我去叫喚香兒出來用早膳,叫了半天沒半點回應,便不打算吵她。誰知正午了,我去叫她仍無迴音,只好逕自開門進去,誰知道香兒的床空空如也,只看到桌上的這張紙條。"說完,她抬起手,搖晃著她拿來的字條。
裴劍晨立刻放開姜大娘圓滾滾的身子,一把抓住字條閱讀。
紙面上只有寥寥幾個娟秀小巧的字:
打擾多時,在此別過各位。
拿著字條的手指有些發顫,他迅速又仔細地將字二讀過,憤然地一拍桌面,硯台被一震,掉落在地上裂開。
其他人慢了姜大娘一步也趕來他的書房門口,一群人看著他失常的模樣,全都噤聲不語。
只有小念挽不明所以地輕輕問著一旁的姜大娘。
"香姨走了?為什麼呢?"
他的聲音令裴劍晨心頭一震。為什麼呢?陸凝香為什麼要走呢?
"姜大娘也不知道為什麼呀?"姜大娘無奈地聳聳肩。
而門口的一干人一接觸到小念挽疑惑的眼神,也紛紛搖頭。
裴劍晨壓抑著心中即將爆發的情緒,用力地拋下手中被他握皺的字條,直直地往門口沖了出去。書房門外一行人有默契地讓出一條路,但他仍在出門時被一雙手溫柔地攔住。
"劍晨,怎麼回事?"挽兒疑惑的雙眼出現在他面前,他的心底浮起濃濃的愧疚和歉意。
他刻意別開挽兒的注視,只匆匆地丟下一句話:"我先去找人,回來再向你解釋。"說完,他拋下了一行人,迅速地奔開。
裴劍晨此刻的腦海里只有陸凝香昨日那雙帶著淚光的眼眸。原來她早已是抱定如此的想法,所以才一直阻止他向挽兒告知他們之間的情愫。原來她想要離開裴庄,離開他的身邊。
她怎麼可以就這麼擅自離去?就這麼視他的感情於無形?就這麼遠離他的生命?他一定要找到她,然後不顧一切地拉著她向挽兒說個明白清楚。
就是因為顧慮太多,才會讓他如此疏忽,才會讓他如此後悔。
裴劍晨首先跑到湖畔,那是他與陸凝香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湖邊依舊美麗動人,山青水綠,波光鄰鄰,但卻沒有她的身影。
這個曾經是他思念挽兒的地方,如今卻是他尋找陸凝香的第一念頭。
放棄了湖畔,裴劍晨往裴庄后的柴房方向跑去,滿腦子想到了她的誘人風姿,想到他的情不自禁。
柴房內仍舊空無一人,連凈身的木桶都已經搬移了,怎會有陸凝香?
他又奔去另一邊樹林內的河畔,那是小念挽最愛央著她帶去玩的地方,也是他對她吐露衷情的所在。在那裡,是他首次敞開自己的胸懷,勇敢面對自己感情的場所,那也是他第一次健康地面對挽兒已死的事實。
河邊流水潺潺,沖拍到石子,輕濺起白浪浪的水花,襯著陽光灑下。
但,仍沒有她。
他咬咬牙,繼續找著其它尚未尋過的地方,每一處都仔仔細細地,希望可以找到他的依戀--陸凝香。
最後,他知道她已然離開了裴庄。
附近山路險惡,常有山賊出沒,一想到陸凝香一名纖弱女子如今正在這荒蕪的自然里,裴劍晨心底就湧起無限擔憂。奔出了裴庄,憤怒、擔心、著急、思念……種種複雜的心緒混合在一起,使他忍不住狂聲大喊。
"陸凝香,你在哪裡?回來!給我回來!"
聲音在山麓之間回蕩,迴音未停,他又再一次地嘶吼著,直到將他全身的力量釋放出來。
裴劍晨漫無目的、毫無方向地賓士著,一心一意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找到她,找到陸凝香。每當樹林一有動靜,一有聲響,總是令他的心一凜,以為就是她。然而一次次的期盼,換來一次次的失望。直到日光已然西下,從白日到黃昏又到了夜晚,仍是只有他一人,他仍在尋尋覓巨著。
香兒,回來……香兒,回來……
裴劍晨只是一直走著,心頭執著地想著,多希望下一刻就可以聽到陸凝香婉約繚繞的歌聲,看到她清目澄凈的瞳眸。
一直到了姜老爹尋到了他,告訴他念挽在家裡頭傷心地哭泣,吵著要爹爹和香姨,他只有折向來時路,返回裴庄,但腦海里卻是一心一意地想著那個令他心痛的絕色女子。
然後一連幾日,只要裴劍晨一睜開眼,就恍若無頭蒼蠅一般的衝出裴庄,希冀可以有找到陸凝香的線索,直到夜半三更才疲然返回。
他的痛楚,比起挽兒死去時有過之而無不及。
死別,是天意;生離,卻是人為。
若是有心避開他,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那名充滿著冷然氣息的女子。想到此,裴劍晨更是不甘。
月明星稀,他拖著疲累的步伐回到裴庄,走進了自己的書房內。鳥啼的聲音凄凄涼涼的,襯得他的心境酸酸楚楚的。
裴劍晨看著角落的桌子擺著兩把琴,一把放在桌面,上頭有一塊布蓋著,另一把尚未開封,立在桌畔。
恍惚間,他看到了陸凝香,看到她翦然的雙瞳迅速地凝聚淚光,幻化成一連串的珍珠悄悄落下,耳畔是她飄忽幽然的琴聲,正訴說衷情。他的手輕輕地撫上了琴弦……
"怎麼還沒睡呢?"
悠悠的嗓音響起,令他一震。
他迅速回頭,期待的心情大幅落空,眼前人兒並不是陸凝香,而是挽兒。
"我還睡不著,你怎麼不去休息呢?"難掩眼中強烈的失望,他只有擠出一抹苦笑加以掩飾。
挽兒幽然地揚起嘴角。
"何必強顏歡笑呢?我們都心知肚明的,不是嗎?"
聞言,他淡淡地一撇嘴,微微地聳了聳肩。
"慧黠如你,一語道破心事。"
挽兒蓮步輕移至琴旁邊,纖弱無骨的柔莢撫摸著琴弦,輕輕地喟著。
"琴弦已斷,是否代表著另一含意呢?"她低嘆,抬頭。"你很愛她嗎?"
"愛?"裴劍晨的眼浮現著歉然,考慮著是否對挽兒說明,不知是否對她造成傷害。
有些事情縱然是人盡皆知,但仍是渴望由當事人確實說出才能證實。他深深地看了挽兒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或許該是到面對的時候了。
"是的,我愛陸凝香,自從你離開了我們父子倆之後,她是第一個敲動我的心的女子。我確實是愛上她了,無可救藥,徹徹底底。"他別開挽兒的眼,愧疚地說:"我違背了諾言,你可以責怪我,但請不要怪香兒。我知道她是為了不讓我為難才走的,我知道我該就此遺忘了她,但是挽兒,我真的是做不到呀!"
"很好,你挺誠實的。"挽兒帶著一抹苦澀的微笑。"多情總被無情傷。可憐天下有情人。"她的目光飄向了遠方,焦距逐漸模糊。"見你如斯,我已不忍如此了。"
她嘆了口氣息,伸手從清麗面容緩緩撕下一層薄膜。
裴劍晨的眼倏地睜大,直到另一張女子的容顏呈現在他面前,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