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叛謀
計中計局中局叛謀一念誓猶存言在耳真偽惟心
三日的晨光,說短不短說長卻也不長,略為休憩一晚后,隔天中午徐晨曦就跟著古天溟啟程赴約,先從洞庭湖溯江上行一段,近目的地時再上岸換馬兜了圈反向逆行。
比起前幾天沒日沒夜鞍不離臀的滋味,這一趟就算沒遊山玩水的舒心愜意也已稱得上從容寬裕,至少吃的好住的好,目的當然不外乎養精蓄銳好對應這場鴻門宴,再者套句古大門主說的──
萬一不小心真見了閻王,也不至於做個可憐兮兮的餓死鬼。
一路上,兩人都極有默契地閉口不談那莫名詭譎的一夜,一則「談心」本就是件叫人渾身不自在的彆扭事,另則沒有答案的東西說得再多也無意義,雖然古天溟留了未竟的話尾,徐晨曦卻不認為還會再有機會去煩惱這些個不明曖昧。
想從「她」手裡全身而退,不比緣木求魚的無望……怕也是蜀道登天難。
「……這叫請君入甕嗎?」低伏在陵丘上大片白茫蘆葦間,古天溟遙對著半裡外的畫舫苦笑不已,最後乾脆肚皮朝天一翻來個眼不見為凈,搖玩著蘆葦桿改看起落日餘暉下的霞雲朵朵。
離帖上具載的時間還有半個多時辰,之所以刻意早到就是想先踩踩盤觀察一下附近地形,免得情勢不妙閃人時錯了方位,數月前某人壯烈奔崖的精采畫面迄今還歷歷在目,他可不想重蹈覆轍也來上那麼一遍,拿自個兒的血肉證明他倆真是系出同源。(注)
然而主意雖好,到底人算還是不如天算,小心翼翼摸上地頭探著的就是眼前這叫人傻眼的畫面──
一艘不算小的華麗舟舫就這麼大剌剌地停在南水地界的邊上……
拿膝蓋想都知道等會兒的鴻門宴會在哪兒開席,到時候帆起繩放槳擺再一盪,悠悠水中央還真是叫天不應叫地難靈。
「……麻煩啊。」喃喃自語著,古天溟難得舉棋不定陷入了兩難。
雖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但若是虎嘴就大張著等在面前,腦袋還該伸進去比脖子硬還是牙齒利嗎?怎麼想都該打道回府另謀定策合理些。
問題是……連個影兒都沒瞧見能怎麼個定策法?紙上談兵也得有個行軍布局的方向哪,他是不是該想想辦法跟旁邊這隻蚌殼打商量。
眼微瞇,古天溟開始想著該找什麼樣的理由誆人開口。
雖然說過不勉強的,但如今天時地利沒一樣在手,事急從權,說不得也只好食言肥上這一回,就不知他所圖的傢伙接不接受這叫做能屈能伸,如果可以,他也同樣不想拿這個來證明自己是昂藏七尺的大丈夫,奈何種種不怎麼妙的徵象都不由得他再等閑視之。
從洞庭出發直到地頭,一路上明哮暗探回報的消息都靜無異常,這個神秘對手一點小動作也沒,叫他連跟監這檔事都不必花心思細索
再看看眼前,別說方圓幾里了,就是船邊三尺他都敢說沒個攜刀帶劍的,大方到他都快笑不出來。
因為這擺明說著一件事──
對方有所憑恃,自認吃定了他,更勝者,也許洞庭的那塊招牌在這群人眼裡根本不值一哂。
究竟會是誰呢?江湖上有這狂妄本錢的就只有遠在黃河北的泱泱大幫,但……
「不像啊,上回雖然都帶著面具,但言行間感覺磊落的很,再說偷偷摸摸玩這見不得人的把戲也未免有損瀧幫的名兒,弄個不好可是會被冠上邪魔之名討伐的。」刻意將腦海里的思緒化作言詞低喃,古天溟面上卻猶作自言自語的愁眉深鎖樣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他可沒硬把鉤子往人嘴上套,只不過掛了塊讓人很難忽略的香餌。
「不是瀧幫。」
一如所料,聽見他叨叨碎念后蚌殼馬上主動開口,不但開了口語氣還是令他頗為意外的堅定,甚至在四目相交時又再補了句擲地有聲的鏗然信語。
「不會是封擎雲。」
眉微挑,古天溟沒介面表示同意或反對,只是目含深意地瞅了眼趴俯在旁的身影,他本就覺得不是瀧幫所為,但顯然眼前人所持的理由比他所掌握的訊息更具說服力得多,否則那語聲不該如此肯定。
看來這人兒和北方那頭似乎關係匪淺,至少,要比自己這南邊土生土長的親近得多。
種種跡象早顯示這謎樣的男人遠比他還在意這場莫名邀約,占著這便宜他只需順水推舟偶爾再推波助瀾一下,餘下等待就好,想知道的遲早會送上門。
果然,不過片刻的靜默就又讓人沉不住氣地再度掀了唇。
「相信我……」話才出口,說話的人表情就似後悔得直想把舌頭咬掉,緊接著就是偏過臉轉身背人,欲蓋彌彰地像是想藏起不知是窘還是惱的神情。
然而實際掛在那張俊秀臉孔上的,卻是抹鄙意十足的諷笑。
呿,沒十分也有九成像吧,連他自己都要以為真是又羞又氣了……蔑惡的眼神一瞬即逝,徐晨曦身子一滾也肚腹朝天躺成了大字狀。
直視著天邊浮雲,倒映澄彩的墨瞳完全不去看身旁男人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他知道,唇邊微挑的嘲意在任何人眼裡都會解讀成失言的懊悔,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對自己作戲本領精湛的厭惡。
念頭,早在那場湖中議事時就隱隱生成,至此就再無一分動搖,危險當然難免,卻是一石二鳥的好計。
提著古天溟這份大禮上門,既能合情合理地重回「她」身邊螫伏,順帶也多了次機會,再一次一探那朱門裡頭究竟有沒有他容身的所在。
何況若不虛虛實實玩點窩裡反的把戲,光明正大地硬碰硬在她手裡頭可討不了便宜,而反反覆覆的背叛者角色,自己扮來駕輕就熟再適合不過,無論哪一邊,他都有絕對的自信不叫人起疑。
既已決定了替擎雲守護著那畢生渴求的「家」,他就絕對不會讓任何人破壞這圈整圓,哪怕對手是「她」也不讓。
最壞,不過是早些把這身骨血還給「她」罷了。
至於另層用心……說到底,他還是沒法瀟洒地說放手就放手,就此放下了那追乞了二十年的冀求,縱使心底早明白──
答案,不會是他所期待的那個。
只可惜徐晨曦偏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那時候逃避沒做的結束,這回就一次做個了結。
不論結果是否如他所願,都是最後。
就不曉得當古天溟發現被他「賣」了時,表情又會是哪一種?微彎的唇弧復又挑揚幾分,徐晨曦不由地興出躍躍欲試的戰意。
這位霸踞一方的大門主恐怕怎麼也沒想到江湖歷練十數載還會有天被人蒙著拐吧?其實稱不上大意或輕忽與否,而是對手既是自己,陰溝裡翻船就只是遲早的事。
他有點好奇,這總遊刃有餘的天之驕子是否也有氣急敗壞搥胸頓足的那面狼狽?
「要我相信你什麼?」等了大半晌始終未聞下文,古天溟只好主動拾起了話尾接續,語聲溫和依舊聽不出有什麼不對,彷佛「相信」這字眼在他們之間一點也不顯得滑稽。
身子猛然一顫,原本因為懊惱而緊抿的嘴唇霎時變成了不能置信地微張。
這就是現在的自己該有的表情吧,惶惶不安,既期待又怕希冀落空……不用銅鏡相照,徐晨曦也確定端與人看的毫無絲破綻再自然不過,一顰一行一語一言都早是深刻入體化為骨血般地熟稔。
只是若如姓古的所言每張臉孔都是自己……為什麼他總無法全然地融入?
感覺像是被分作了兩半如鏡對映,一個完美詮釋著久旱逢霖的愕喜彷徨,另個則冷眼旁觀這荒誕的虛情假戲。
「你,相信我嗎?」
語音輕吐,屏息做出無措又緊張的局促模樣,垂掩的睫羽間目光不安游移著,就連心音也入戲似地越跳越劇。
徐晨曦有些迷惑地眨了眨眼。
他是「真的」在期待嗎?期待什麼?邊構織著陷阱還邊期待著被算計的倒楣鬼盲目地信任自己?
睫微斂,掩飾著眼裡抑不住泛涌的諷意,片刻睫掩的暗瞳又再次浮起抹茫然惘色。
怎麼搞地今天這麼不對勁?唇微抿,徐晨曦不懂自己怎會突然如此地反常,盡想些有的沒有的,從前在幫里不也常這般因時應地扮戲騙著人嗎?怎麼就沒這些個亂七八糟的……
風雨欲來,所以心亂了嗎?
兀自沉思著原由,卻忽然眼前一暗,一抹偌大的陰影遮去了夕彩,徐晨曦嚇了跳地陡然睜大眼,這回可是來不及偽裝的真實反應,就見雙燦星般灼亮的黑瞳正一瞬不眨地緊盯在他臉上。
「為什麼不看著我問?不怕我信手捻個答案隨便搪塞你?」
「……」睜如圓杏的漆眸在一驚之後目光又開始漫無目的地遊走,卻怎麼都脫離不了那兩道熾灼縛鎖的範圍。
心跳得更急了,徐晨曦下意識屏住相纏的吸吐,在還沒想出怎麼脫離這迫人的情境前,他只能任由對方溫暖的氣息撲襲在臉上。
「唉,我有這麼恐怖嗎?小羿難道沒跟你說我笑的時候才比較可怕?」西子捧心地故作傷心狀,古天溟不覺莞爾地揚起了唇弧,他沒想過人也會有緊張如斯的時候,是因為那句問語后的答案,很在乎吧。
「說吧,想要我怎麼配合。」
側身讓出個不叫人感到壓迫的距離,古天溟撐肘支頰一旁斜睨著,只見那秀氣的容顏幾個呼吸間已漸漸退去潮紅恢復正常,只是在聽及自己的話語后睫羽半斂的明眸又倏然大睜。
「怎麼,主戲是你不對嗎?難道我猜錯了?」饒富興趣地一軒眉梢,古天溟笑瞅著面前的那雙眼又開始降下睫幕掩飾。
他早發現,每當這雙眼的主人情緒來不及藏匿時就會用這招來逃避,被看穿后反倒成了最明顯的提示。
然而古天溟卻忽略了,最明顯的往往也是最容易添料做文章的。
「……為什麼這麼猜?」
「嘿,如果鈍到被人拿來當餌還不自知,青浥門迄今還能屹立洞庭未免也太過僥倖。」
屈身坐起,望著那雙染著沉鬱的眼,古天溟突然有股衝動,想拿手上的蘆葦掃去這份不適合明媚春陽的陰晦。
「打開始你就沒掩藏對這事的知情,而在『水泱閣』你雖然分析的頭頭是道,改派他人赴會這點卻是提都不提,只是順著話力爭相隨,一個看事如此透徹的人怎麼可能忽略這一點,唯一解釋就是這場約你希望或是需要我參與,別人無法取代。」
「你真的……很聰明。」唇角微揚,徐晨曦笑得既是欽佩又有幾許複雜。
他還是太小覷這個男人了,這事上他不但不曾積極慫恿連搧風點火都沒有,赴約與否全是古天溟自己提出的意思,沒想到自己刻意忽略的矛盾根本完全被人看在眼裡。
真是個可怕的傢伙……倘若再多相處幾天,自己這點伎倆也許就什麼都藏不住了。
可惜這位大門主雖然摸索出了點概廓,卻料不到後者還有多深,若是知道自己打算吊他這塊餌在鬼門關前晃的話,大概就不會應允得這麼爽快了。
「無關聰明與否,等哪天你被拱上這位子上時就知道了,腦袋若不轉得比別人快點,很多人會跟著沒飯吃。」抿嘴微哂,古天溟把話說得甚是輕鬆,只有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多少辛酸苦勞盡藏其中。
「既然知道我在利用你,又何必這麼慷慨順著我鋪的路子走?膽子很大嘛,不怕我跟幕後黑手同一路,連聲通氣把你賣了?」側轉了半身向人,一絲邪魅的笑意緩緩染上徐晨曦的唇棱,明眸朱顏霎時倍增風采。
「怕,怎麼不怕?怕你賣不到個好價錢反而蝕了老本,小心別把自己也給賠進去了。」玩笑般的言語實則意有所指,古天溟睇凝著那雙寫滿諷誚的黑瞳,輕柔的語聲里有著不容錯認的關懷。
他感覺得到,從接帖的那刻起人就心事重重緊繃如弦,一如死囚被逼著面對刑台般,每近一步活氣就少一口,偏又是莫名執著地不肯停步,叫人看著不知該說佩服還是搖頭。
「……天快黑了。」胸口沒來由地一緊,徐晨曦驟然移開眼重新望向暮色沉濃的夜空,屈臂做枕讓自己躺的更舒服些。
旁人聽來也許沒什麼,聽在別有用心者好比自己的耳里,方才那幾句玩笑話無異是一語雙關,讓他心虛后是陣難以呼吸的窒悶。
若不是那雙子夜般的漆彩里真誠地毫無一絲雜色,他真要以為古天溟這話的意思是已經看穿了他的真意在嘲諷他的天真,然而正因為事非如此,所以那雙鏡澄的眼……他無法正視。
他沒想過,欺瞞這男人感覺竟是這般難以負荷的沉重。
「我沒失憶。」吁口氣舒緩著胸口的不適,權衡利弊后徐晨曦決定先吐露點實情,一來他沒把握將來還有機會解釋這一切,二來再不說些什麼「真話」,他就快叫心頭那沉重的莫名罪惡感給壓得透不過氣了。
「這點相信你早就知道了,想必你也察覺到了我很在意那張帖,在意到……失了常性,否則離開洞庭那晚你不會看到那樣的我,一個軟弱的連我自己都看不起的可憐傢伙。」
扯唇露出個意味難明的笑容,徐晨曦緩緩闔上了眼,輕喃的低語宛如煙杳。
「執意跟著你來,原因之一就是為了確定這個下帖的究竟是不是我以為的那一個,如果是……事情就會變得很精采,非常、精采。」
「精采?」眉微挑,古天溟迅速整理著腦中所得,若照眼前人此刻表露的神情其實不難推斷何謂「精采」,然而他卻是不怎麼確定自己推測出的答案,因為他實在想不出個讓人除之而後快的好理由。
「要我的命嗎?這麼大陣仗不嫌太麻煩了點?」
自己該沒那麼惹人厭吧?就算有,也該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地擺上這場鴻門盛宴,他又不是足不出戶的姑娘家,出門也沒有達官貴人前呼後擁的熱鬧排場,多的是他人單勢孤的時候可下手。
「呵呵……看來光拿聰明來形容實在太委屈大門主了,難怪十八幫同盟各玩各的到現在還沒散回原形。」忍不住咯咯低笑了幾聲,對於古天溟那神鬼般的腦袋徐晨曦這回是由衷地感到佩服,不愧是能夠與北水分庭抗禮的風雲人物,然而一接著想起另個大人物時,讚歎就立刻變成了嘟囔怨埋。
「真搞不懂,明明就同個老子,擎雲那小子怎麼就沒你的一半精?打不同娘胎出來嗎……可她也不笨啊,滿肚子壞水,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錯,害我整日為那笨小子提心弔膽的,離了十萬八千里也放不下……」
「什麼?」江岸強風獵獵直拂,古天溟是真沒聽明白後頭這段近乎呢喃的低語。
「沒什麼,只是感嘆自己不長眼,這些日子盡在你大門主面前班門弄斧耍花槍,難為你還悶不吭聲忍了這麼久。」挺腰起身,徐晨曦雙手向後一撐仰首眺望著靛藍夜幕漸降,夜星般璀璨的黑瞳流轉著夢般溢彩。
「你猜的沒錯,若是『那個人』,抓你威脅青浥的確還在其次,那女人是恨不得把你剝皮拆骨從頭到腳切作十、七八截啃。」
「女人?」眉梢子挑的更高,新添的線索不但沒讓古天溟多點眉目反是又遮上了一層重霧。
對於男女之事他向來謹慎,就算年少輕狂那段風流歲月也不曾過火惹下什麼情債,他實在不認為有女人對他這般恨之入骨。遑說是女人,以他處事之圓融他也想不出會有誰與他仇不共戴天。
但面前人言之鑿鑿卻又不由得他不信。
「嗯,女人,一個武功高強又手段毒辣的大美女,保證可以叫門主大開眼界。」唇棱斜挑,徐晨曦笑得幾分揶揄,眉飛色舞的飛揚神采一掃之前的陰鬱。
「大開眼界?照你剛才的形容,你確定到時我還有命張得開眼?」相較於面前人無謂的輕鬆,古天溟的笑容可就顯得無奈許多。
「老實說,除了馮倩外我真不知道還惹了哪個女人,可不可以好心點多提個醒?總不好萬一到了閻判面前還說不出誰送我來的吧。」
「放心。」兩扇如羽長睫輕眨了眨,黑瞳里微光一黯似覆了層霧般,望著綴點著天幕的蒙蒙星辰,「到那時候……我會替你說的。」
輕語隨風,卻是最重的生死誓諾。
「……」心跳霎時漏了拍,古天溟突然很想捏自己一把確定沒在作夢,否則要他怎麼解釋耳邊聽到的。
這實在不像那個彆扭傢伙清醒時會說的台詞,個把時辰前的那頓吃食里該沒摻酒吧?
「其實知道她是誰也沒用,徒增心頭負累罷了。」肩頭微聳,徐晨曦收回遠眺的視線轉對著人瞧,眼裡哪還有半分矇矓,清澈地彷佛片刻前的低語喃諾根本不曾說過。
「再說若讓她看出你已知她的底那可不妙,我可沒打算戲未開鑼就謝幕。你現在還來得及決定這瓮把子鑽是不鑽,這我勉強不了,誰叫我打不過你,綁也綁不上去。」
眼波流轉,顧盼之間徐晨曦不自覺地露出過往的靈動神韻,一如艷陽般炫目奪人,叫人打從心底深受吸引胸懷大敞。
若有所思地睇視著面前的動人笑顏,不一會兒古天溟也跟著笑開了臉:「好,反正打不過也該逃得了,大不了拉著你多喝幾口渾水,大爺吩咐吧,哪些才是我該知道該要做的。」
怔然一愣,這回換成徐晨曦覺得在作夢了,他沒想過古天溟真那麼聽話?就這樣不再過問細節地把命交到他手上?一時間心底的感受就彷如打翻了醬瓶醋罐五味雜陳,撼動之餘卻也不免氣惱。
這傢伙,究竟是以什麼為恃敢這般相信他?難道不怕他假戲真做?沒人規定釣魚的還得顧及餌食安全吧?再說他們非親非故的,就算真把人賣了也不算在情理之外。
搞了老半天,兄弟兩個原來全一個蠢樣,姓古的實在沒比姓封的笨小子好到哪兒去……
真要挑明比,姓古的不過是運氣好些,現在的自己已不如當年那般痴迷著那份冀索不到的親情,不再莽撞地不留一分退路,否則不必留到「她」動手,袖中的那把利匕早送人一程下去見閻王了。
當年對封擎雲下手時,他可一次也沒手軟。
若非時宜不合,徐晨曦是真的很想抱頭猛搖,然後再把人揍上個兩拳好解氣,怎麼他遇到的全是無藥可救的主兒?莫非他徐晨曦扮良裝善的嘴臉已經高明到幾可亂真不成。
「第一,那女人非常擅使毒,酒食杯箸什麼的最好都別碰,有些古怪玩意不是單靠內力深厚就能抵禦的了,別冒險,萬不得已,也得等我碰到吃過了你才能動。」
怨歸怨,該交代的還是不能馬虎,徐晨曦低聲吩囑著,雖然這些說到底也只是表面功夫純然做給古天溟看的,「她」的本事如果真只這麼點也不必他這般彈精竭慮算計了。
「你碰過吃過的我才動?防得這麼明顯戲還唱得下去?」
「啰唆,我自有辦法叫她不起疑。」氣猶未消,徐晨曦沒好氣地凶了聲,片刻后斯文臉容上卻是眼瞇唇揚地堆滿狡黠笑意:「別忘了我是個失憶的人,安什麼樣的身分都沒好奇怪的,我做戲子的功夫你該很有信心才是,只不過嘛……要委屈你大門主了。」
「敢問閣下,打算選哪個角兒扮?」眼也跟著微微瞇起,古天溟有種不怎麼好的預感,眼前人的笑法跟家裡小鬼頭算計自己時簡直同個模倒出來似的如出一轍,果然下一句答案馬上印證了這點。
「古大門主的──臠寵。」
「咳咳咳……」萬般慶幸現在嘴裡頭沒什麼能噴出去的,古天溟真不知該揀什麼詞來表達自己對這驚世駭俗主義的敬嘆。
敬的是敢對南水十八幫龍頭的他大剌剌說出這種話,嘆的則是居然還說得如此坦蕩地臉不紅氣也不喘。
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做人「臠寵」的意思?還是說相處不過數月,人也被家裡那幾個不良示範帶壞了,不計成本地想替他這張臉換換顏色?
頭搖了搖,古天溟開始合計著是不是該把人帶著遠離自家窩裡的那群匪類。
其實說來也不是不願意或是覺得有何不妥,在意的倒不是形象被詆毀,百思中古天溟依然沒忽略自己這點奇特的心思,被人安了個好男色的身分竟是不覺分毫難堪也無惱怒,就算是假的常人也會感到不自在吧。
因為扮戲的對象是那男人嗎?所以自己也能這般坦然?
「嗯,我在外頭的名聲好象沒這麼素行不良吧,你確定這主意好?
「騙別人也許很難,騙她卻一定可以,她的想法本就……與眾不同。」
極樂谷本就走淫邪一路,封若櫻當年更是武林群起誅之的淫邪魔女,自己的用詞可說是非常保留了,畢竟那些外人的形容他實難說得出口。
紅唇又是自嘲地一抿,仗著暮色深濃,徐晨曦不再掩飾眸底掠過的種種。
子不言母過嗎?也許,有些東西總難說斷就斷得乾淨。
「第二,事關我的問題全由你發揮,只要別離譜到讓我接不下去就好,至於她說我什麼……我的意見是:不管聽到什麼面上都別顯得太驚訝,畢竟按常理說,青浥之主不該輕易就受陌生人三言兩語影響,至於私底下信是不信……隨你。」
「隨我?」眉微挑,古天溟隨即苦笑地又想搖頭。
他這盟友還真是斤斤計較的很,半點口風都不肯多露,連身分來歷究竟為何都不先給個交代。
什麼都不說,就要他拿命陪著玩,這傢伙口裡所謂的「相信」還真徹底得可以。
「對,隨你怎麼想,就是別想從我嘴裡得到答案。」看著人滿臉無奈一副誤上賊船不勝唏噓感慨的模樣,徐晨曦唇邊的笑意就不由地真心燦爛了些。
吃定這種人中龍鳳的感覺還真是叫人痛快……然而一想到在戲鑼開響的那刻這張俊顏上或許會出現的怨忿鄙夷,璀璨的笑容又漸漸隱逝在暮色里。
即使不是真心把人賣了,甚至即使出發點是為了保全他保全青浥古家,但欺騙終歸是欺騙,事情沒個完美的段落前,姓古的要恨要怨,不會沒有理由。
甩甩頭,徐晨曦很快就把這一點惆悵甩到腦後遺忘重新打起精神,管人到時擺出什麼難看的臉色,忍忍幾句難聽的也就過了,就當是利用這傢伙為餌的一點代價,反正想再多他也無意改變決定,遑論事情又還沒發生,他何苦庸人自擾。
大家喜歡的都是那個屬於陽光的「徐晨曦」不是嗎?那麼還能呼吸的時候,就讓他盡情縱性地笑著吧。
「如果她想留我下來,別阻攔,記得我只是你一時興起的臠寵,別讓她以為可以拿我威脅你什麼。我不是自抬身價,只是怕你一個表錯情害我死的冤枉。」
突然肅整起臉孔,徐晨曦萬分認真交代著,這回可不是假意做做樣子,不先說清楚,就怕有個萬一時某人還死腦筋自以為仗義地非抓著他一塊逃不可,那可就白費他如此苦心算計了。
「聽起來你的危險不下於我,你確定有留下的必要?不必擔心會拖累我,我也不是自抬身價,只是怕你估不准我的身家底子白受委曲。」
打趣般的詞語卻是和著沁暖的關懷狠狠襲上心頭,完全不同於自己為了誘人入殼的偽假,徐晨曦再次心虛地別開眼。
他真的不懂,虛言假笑在他而言早如家常便飯般,為什麼這次,卻是這樣的難……
「呵,估不準就不敢找你來了,我留下是另有目的你別礙事,我啊,留在她那兒比留在你身邊……更有用。」輕笑了聲,尾音漸緩漸低,翻騰的心緒暖暖感動依舊,只是另股悵痛更濃更深。
棋子,本就該放在最有力的位置。
「什麼?」再一次,輕語隨風逝散,古天溟有些懊惱地想著是不是該挪個位子到下風處才接得到這順即杳然無蹤的話語。
「古天溟……你可曾想過自己也許還有個兄弟?」驟然轉了話題,徐晨曦字字斟酌試探著。
如果答案為否,他會想法子圓過去,沒必要在這時擾人心亂,但如果答案為然,他打算留條線索當是替這對緣淺的兄弟盡分力。
以這男人的胸襟,應該會欣然接受擎雲那樣出色的弟弟,而擎雲……也該會高興有古天溟這般的兄長,就這些日子的觀察,他不認為青浥門裡沒有擎雲的容身之地。
所謂的古家不要他,應該只是誤會吧,因為那女人的恨意刻意織構的虛偽假象。
他相信能教養出古天溟如此氣度的父母,必不會是心狹眼窄的庸碌之輩。
「……」目光在那張八風不動的臉盤上轉了又轉,半晌后古天溟終於投降地嘆了口大氣:「我還以為這是什麼了不得的秘密,沒想到連你都知道。怎麼,這回的事與他也有關係?」
「有關,也可以說無關。」
心,終於不再高懸緩緩放下,卻又摻了點悲傷和一點寂寞,徐晨曦淡淡笑著,連他也厘不清自己此刻激蕩的心緒是戲還是真。
「事情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而就算能夠……我想,也不該由我這個外人來說。」
一家團圓,他該要替擎雲高興的不是嗎?片刻前他不也由衷這麼期待著,卻為何當願望成真時胸口又像是壓了塊重石?
就好象他仍在嫉妒著,怨懟著那完整襯托出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的缺憾。
「等等,你剛說的女人……該不會指的就是我那兄弟的親娘?」
「……呵,你這傢伙還真是精得出油。」眼底掠過抹讚佩,徐晨曦知道自己是白替人擔心了,照這份聰穎,根本無須他提示也總有天能弄清楚所有的來龍去脈。
這男人知道的其實並不比他少,只是欠缺些順序還沒法一一串整起來罷了。
「難怪她會知道管道遞那張帖,可是誰呢?如果如你所言這麼厲害,江湖上不會默默無名,二十多年前的人物……」知道無法從夥伴口中得到答案,古天溟只有自己推敲著,只是聲音清晰地一點也不像自言自語。
「別再費力拐我的話了,有機會問你爹吧,雖然時隔已久,但我想那女人的特別他該忘不了才對。」再次仰首眺望星空,徐晨曦微挑的唇角有幾分幸災樂禍。
難得這精明似鬼的傢伙也有用錯方法的時候,如果他裝作已知內情順口掰上兩句,自己說不定真會被套出點端倪來。
「問我爹?天知道除了這一個外我還有沒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話說的俏皮,古天溟心裡則不斷默禱著──
老爹呀,別怪兒子我懷疑您的清白,借當幌子用一下。
「哈哈~」被逗得忍不住噗哧笑出聲,徐晨曦顯然沒料到人這般求知若渴,竟連自家長輩的聲譽都不惜砸下手當本。
「……你這傢伙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笑到雙肩連聳,嘴上卻偏是不讓自己好過地直指癥結:「扯了老半天,我好象沒說我這個『外人』的角色,你不問嗎?」
「你希望我問?」
似曾相識的話語讓嘻笑的人影不由地怔了怔,朦朧浮起心頭的又是那句──
『你想說的時候,我願意聽。』
閉上眼,靜聽著耳畔風語,徐晨曦細細品享著留經心底的暖意。
原來他要的,只是這樣而已,只是這樣就夠了,不必鏡花水月難求……
註:詳見亂石崩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