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褚群毅——
他,不敢回家。
不能面對滿室的黑暗與凄冷。
沒有清脆笑語和令人食指大動的飯菜。
也無濃濃的咖啡香和淡淡的茉莉花芬芳。
轟隆隆的吹風機不再作響,甚至連空氣都拒絕流動,只余無止盡的沉寂,壓得人喘不過氣……
楊秋苓——
她,獨自在家。
等候電話鈴響,渴望那聽筒中渾厚的嗓音。
期盼門鈴聲響,希冀那大門外俊俏的身影。
然而,什麼也沒有。
她的心飛了,魂散了。
成天只有茫然地收拾屋子、洗熨衣服;恍惚地聽音樂、觀看電視。
反反覆覆,斷斷續續,就這樣日復一日……
正午的陽光為寒冷的冬天帶來一絲暖意,辦公大樓下也熱鬧非凡。趕著吃中飯的上班族來來往往,各式的小吃攤也傳出此起彼落的叫喊聲,空氣中瀰漫著笑語、香氣,交織成一幅歡騰輕鬆的畫面。
但是這樣的喧鬧卻化不開楊秋苓心中盤桓的惆悵,她漫步在金色的陽光下,失笑地想著筱筱的話。
「楊姊,你一定要去喝一杯。那味道光是用聞的就讓人先醉三分,入口之後,哇!已簡直就是——」她偏頭想了好久,仍是一臉苦悶。「哎呀!人家找不到字眼來形容啦!總之你去喝一杯就知道了,你這麼愛喝咖啡的人,怎麼可以不去喝呢?」
就這樣,她被推出了辦公室。
當她置身於點綴著各式電影海報、照片,和音樂的咖啡館,點了杯名喚「迷迭香」的咖啡之後,她知道,筱筱沒有騙她——它的確醉人,的確令人一飲難忘。
「歡迎光臨。」
服務生愉悅的聲音,讓她將目光轉向大門。
她倒抽一口氣,門口站立的人竟是群毅。
像是心有靈犀一般,他的目光一轉,不偏不倚直落在她身上。他驚訝的程度不亞於她,然而就在瞬間,他已展著笑臉,邁著堅定的步子朝她筆直而來。
「好久不見。」他在坐定后,淡淡說道。
「好久不見。」她的神情也頗為靦腆。
她瘦了,怎麼會瘦這麼多?忙嗎?還是——
他瘦了,怎麼會瘦這麼多?忙嗎?還是——
「你——」
「你——」
兩人在歷經一番沉默后,不約而同地開了口。
他揚起嘴角微微一笑。「你先說吧!」
她抿抿嘴,淡淡地道出疑問:「你瘦多了,工作很忙嗎?」語氣中滿是關心。
「你呢?有沒有正常吃三餐?我看你快瘦得不成人形了。」他炯炯的目光,直直地盯住她的。
她笑了笑,他還是老樣子,總是愛叮嚀她吃飯。低頭啜飲一口咖啡,她逕自轉移話題:「一直說要請你吃飯,謝謝你的幫忙,卻因為忙著『花與布』參賽的事情而耽擱了,真是對不起。」她歉然地對他微笑。
他卻突然握住她的手。「我們之間需要這麼客套嗎?」
她愣住了。他眼中的傷痛和語中的無奈撕扯著她。不發一言地,秋苓低垂雙眸,望著自己相互交纏的手。
須臾、他放開了她。而她抬起頭,兩人四目相對,就這樣不言不語。終於——
「我先走了。」她拿起帳單。
「不用,我來就好。」他望著前方空空的椅子,伸手攔住已走至他身側的她。
她沒有爭辯,輕輕放回了帳單,而後默然離去。
群毅失神地望著桌上的咖啡杯,不禁又問起已在心中自問了個把月的問題:
為什麼不去找她?
為什麼不像前陣子一般,日日夜夜纏著她?
或者……為什麼不能恢復往昔兩人相處的方式?
為什麼不能忘記「假結婚」?忘記曾經「同居」的甜蜜生活?
其實答案,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若他放任自己再去找她,兩人的關係頂多只會回到原點、恢復十年來的相處模式,然而這不是他所願意的,也不是他所能夠辦得到的。
他再也不能日日纏著她,卻夜夜守著孤寂獨眠了。因為,他想要得到更多。
他想和她朝夕相處;他想和她廝守終老。
他想和她同享喜樂;他想和她分擔憂愁。
日月星辰共賞;青山綠水同游——|
所以,他只有等待。
等待,直到她——
理清自己的心,認清愛情的面貌。
等待,直到她——
正視這段感情,明白他的愛。
縱使這樣的等待令他身心枯槁,但他仍願意如此相守,只求有朝一日能得到她全心全意的回應……
她步出咖啡館后,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躑躅。
為什麼他不來找她?
又為什麼他眼中的傷痛那麼深重?
為什麼她那麼期盼他的出現?
又為什麼她只能被動地等待?
她望著玻璃窗上的身影,忽而福至心靈地想通了:「他不來找我,我可以去找他啊!」
她隨即撥電話向筱筱交代一聲之後匆忙地回到了家。找出群毅在拍結婚照那天為她挑的襯衫、牛仔褲換上,然後堅定有力地告訴自己:「走吧,別害怕!我要為他準備一桌豐盛的菜肴,讓我們兩個人都能好好地享受一下!」
走出家門,她急忙朝超級市場狂奔而去,臉上的笑顏,一如陰霾多日後乍現的太陽,燦爛如花。
她完全漠視發自心底的另一個聲音:
為什麼你要去找他?
為什麼你那麼期盼他的出現?
為什麼你要為他作飯?
為什麼?
為什麼?
她在超級市場拉拉雜雜地買了許多時鮮,包括雞鴨魚肉及各式蔬菜水果。尤其是柳橙,她買了整整一大袋,準備做一大壺他最愛的冰涼柳橙汁。
興高采烈地拎著大大小小的袋子,她開車直奔他家。一路上,癱瘓的交通雖阻礙她的去路,卻擋不住她飛揚的心情。車中瀰漫著她最愛的歌——陳淑樺「愛的進行式」:
AllTh。seL。nelyNights
L。nelyNights,L。nelyNight
多麼難捱,愛過的人都明白
那種孤單的感覺,到今天還在
。h!L。nelyNight,L。nelyNight
心情多壞,愛過的人才明白
揮不去也甩不開,是傷悲的情懷——
她隨著歌聲低吟,不知不覺已來到褚群毅的公寓門前,她把車停妥,吃力地拿出放在後座的大小袋子,搖晃著身子走進公寓大門。
「別哭,會沒事的,別哭。」
褚群毅摟著淚流滿面的江宜從房中走出。
「真的嗎?真的嗎?」她扯著他,哽咽地頻頻詢問。
他關上鐵門,為她拭去眼角不斷涌淌的淚珠。
電梯里,楊秋苓的眼眸隨著數字的上升而晶亮——一、二、三、四、五、六。電梯頓了一下,門便往兩邊打開,她一抬眼——
褚群毅正擁江宜入懷。「真的,相信我。真的。」他的語氣充滿憐愛和疼惜。
江宜則將他緊緊摟住,一邊仍不停地低聲飲位。
「砰、砰、砰……」
一陣重物落地的巨響令他抬頭,一望——與他相對的是一雙驚愕、不願置信的眼睛。
秋苓慌張地轉身,舉手按鈕。
群毅奔至電梯前急喊了聲「秋苓!」但,來不及了,電梯門已毫不留戀地冷酷掩上。
她落荒而逃。不理會散置在梯中的物品,踉踉蹌蹌往車子疾步奔去。上車后,她踩足油門,車子飛也似地在街頭鑽動。淚,隨著速度飄飛,一滴滴跌在肩上、襟上,同時,也若在心版上。
江宜走向站在梯前的褚群毅,淚猶未乾。
「她好像誤會了,你和她有約嗎?」
他重重地搖了搖頭。「走吧!我們快去醫院。」他拉著她的手,按了電梯鈕。
「那她那麼辦?」
「等我回來再說!」
電梯門一開,只見大大小小的提袋,和散置的鮮黃柳橙,一顆顆,在電梯中滾動……
屋裡,黑壓壓的一片,一如她的心情。
楊秋苓和衣躺在床上,娟秀的臉龐淚痕斑斑。
江宜為何在群毅懷裡哭得那麼傷心?
他們是一對戀人嗎?
「不——」她不禁狂叫出聲。
可是他們——
早在擔任模特兒時期,兩人就是傑出的完美搭檔。任何錶演只要有他出場,她也一定會參與演出,兩人一直是模特兒界的金童玉女。
他們密不可分的工作環境,以及酷似的俊美面孔,常讓圈中人視之為一體,並預期二人遲早會傳出喜訊,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卻依舊不見絲毫動靜。甚至在兩人離開模特兒界,合組經紀公司的多年後,他們依然各自保有單身的身分。為什麼?這是許多人想弄明白的問題。
然而面對大家的質疑,兩人總是微笑帶過。不過這般秘而不宣的態度,換來的只是更多的揣測——
兩人性喜不羈,不願受一紙婚約的束縛……
其實他們是同性戀,在一起只為避人耳目……
搞不好身懷隱疾,不願拖累健康之人……
真相到底是什麼?
她也曾好奇地問過他和江宜之間的關係。
「群毅,你為什麼不跟江宜結婚?」
「為什麼我要跟江宜結婚?」他反問。
「呃,因為大家都說你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偶。」
「哦?那麼你認為呢?」
「這個——呃……我不知道……」
就這樣,他規避了她的問題。
直到多年後的今天,她依然不知道答案。
江宜和群毅究竟為何沒有結婚?
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是事業夥伴?戀人?還是……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而她也不明了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在乎他們之間的關係,當然,她更不懂自己的心為什麼會碎得這麼細、痛得這麼烈……
三個無眠的夜,將她折磨得更形憔悴。她的淚早已流干,而她的希望在歷經七十二個小時的煎熬之後,也漸趨稀靡,終至消失。秋苓痛得只能呆坐,腦中一片空白,不能思考、不願思考,世間似乎再無任何事能引發她的生趣——
叮咚!叮咚!叮咚!
門鈴,一聲聲又急又切地回蕩在屋中。
她無動於衷,聽若無聞。
「秋苓!秋苓!開門哪」一個渾厚低啞的呼聲混雜在震耳欲聾的門鈴聲中。
她依然一尊雕像似的,動也不動。
大概過了有一世紀那麼久,好不容易,所有的聲音都沉靜下來。
隔著門,她彷彿可以聽見一聲發自靈魂深處的嘆息。
之後,他開口了——
「秋苓,我知道你在家,既然你不想見我,那麼我也只有站在門外跟你說話了
「有很多事,並不如表面上所見的那般,你不相信我,我也沒有辦法……」
「現在我只想請你別再折磨自己、糟蹋自己,我就要去南部出差了,希望回來的時候,你已能心平氣和地面對我……」
「千萬記得,一定要吃飯,好嗎……」
腳步聲,漸行漸遠。
而她的腦海中,依然回蕩著他那充滿柔情的聲音。
「千萬記得,一定要吃飯,好嗎……」
她終於出了家門——因為「花與布流行時裝大賞」的緣故,她得到公司聽取同仁的意見。
原本,她企圖以濃妝來遮掩蒼白凹陷的雙頰,但效果其差無比,她只得放棄任何「偽飾」的打算。
公司同仁雖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很明顯的,他們知道絕對和褚群毅脫不了關係。但身為部屬,又不便說些什麼,更何況男女之間的事,外人本來就很難插得上手,所以只好賣力工作,除了為她張羅吃食,其餘能做的,也只有祈禱上帝好好管教頑皮的的丘比特,叫它別再搗蛋了!
好不容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她終於回到家門口,然而孱弱的身軀讓她連開門這麼簡單的事都覺得力不從心。
「讓我來吧!」突然,身後冒出一個人影,拿走她手中的鑰匙立刻替她開了門。並且手臂一彎,將她一把抱起。
早已體力不支的她,當然沒有反抗的餘地,自是任憑擺布了,儘管驚訝不已。
褚群毅直接將她抱入卧室,讓她倚躺在床上。看著她纖弱的模樣,他不禁心疼地暗自嘆息:究竟這種無謂的折磨和痛苦還要燒灼多久呢?
床上的楊秋苓半聲不吭,只是別轉過臉,不看他。
「秋苓,我知道你很累了,不過,我一定得把事情的真相告訴你,否則,你鐵定會這樣難過下去的……」他頓了頓,繼續說道:「那天,江宜的媽媽心臟病突發。她在公司得知消息后,就馬上驚慌地跑來找我。多年來,她一直跟她母親相依為命,在擔心焦急、恐懼的情緒交錯下,她才會哭倒在我懷中。」
她沒有表情,但是,他知道他所說的每一個字,她都清清楚楚地聽進了耳里。
他又繼續說道:「我一定在想,為什麼江宜只找我不找別人?當然,你知道的,一來,我們是事業上的好夥伴;二來,我們是認識多年的好朋友;三來,也是最重要的——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楊秋苓的眼睛似在瞬間睜大了一倍。
褚群毅早就預料到她會大吃一驚,於是不動聲色地往下說:「我們倆都覺得這件事屬於個人隱私,沒有必要昭告世人,所以,在面對各方的質疑時,總是微笑帶過,從來不去爭辯……」
「好了,我都知道了……」她打斷了他的話,儘管氣若遊絲,但是語氣中之堅決卻不容忽視。直到這一刻,她才能確定一件事——她的確是在乎他的,不是嗎?
而這份「在乎」,是不是同時也意味著……「愛」?
哦,天哪!她想她是愛上他了,要不然,為什麼在看到他摟著別的女人時,她會有那麼激烈的反應和舉動?
而他呢?他對她的感覺究竟又是什麼?
十年來,他分享她所有的喜怒哀樂,無論她如何頑固刁鑽,他仍是溫柔以對;他的呵護、他的包容、他的關懷、他的叮嚀,無時不包圍在她左右;而如果這麼細膩綿密的情感不算是「愛」,那麼,又能算是什麼——畢竟,他們可是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啊……
然而,如果他也是……「愛」她的,那麼,又為什麼前陣子他不來找她了呢?
相識三千六百多個日子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對她不聞不問,毫無預警地走出了她的生活——難道……他不再「愛」她了嗎……
「秋苓,搬來跟我住吧!」突然,他伸手撫觸她凹陷的面頰,眼裡滿是心痛。
「你把自己弄成這樣,多教人難過你知不知道?」
她的眼眶倏地紅了,群毅還是關心她的,不是嗎?
沒有等她回答,褚群毅又繼續說道:「搬來跟我住,讓我像以前一樣好好地照顧你,別忘了,媽還在生病,我們絕不能先倒了,對不對?」」啊……」真該死,她竟然把媽生病的事給忘了,她這算是哪門子女兒嘛……
「好了,你不說話,就表示默認了。這樣吧,待會兒你就跟我一塊兒回去,這個禮拜六我再陪你一起回南部看媽,好不好?」他輕輕撫著她的發,語氣里滿是憐惜。
「嗯。」好不容易,她點了點頭;而在那瞬間,她彷彿看見他眼中閃過一絲混雜欣慰與喜悅的光芒。
好吧!她告訴自己,就再試一次吧!也許透過這樣特別的「試婚生活」,她可以重新檢視他們之間的一切……
風和日麗,藍天白雲。楊秋苓和褚群毅開著那輛白頂淺藍色的迷你奧斯汀車,已然回到了台南,兩人的心情一如今天的天氣!晴朗多雲。
還沒走近紅色大門,他們便聽見一陣喧吵。
「你別碰我的蘭花!」顯然,這個略帶嚴厲的制止聲是來自古慈雲。「上次我那盆白色蝴蝶蘭才讓你澆過一次水就嗚呼哀哉了,我拜託你,你就手下留情去喝你的茶,饒它們一命吧!」
「喂!別胡亂給我扣帽子行不行?」這個委屈蒙冤之聲,自然就是來自伍風了。「當初可是你拿著水要我幫你澆的。而且連水的多寡都是你事先斟酌好的,我只不過做了澆水的動作而已,瞧你說得好像是我把它害死一樣,有沒有搞錯啊?」
「嘿!你可說到重點了!為什麼我澆水,它們就長得這麼漂亮,而同樣的事換成你來做就完全不一樣了呢?」
「算了吧,我就算再糟糕,也總比有人明明身體硬朗如牛,卻還可憐兮兮地假裝得了胃癌……」
「大清早、光天化日之下就開著門打情罵俏,兩位未免也太不浪漫了吧?」褚群毅拉著楊秋苓推開虛掩的門,「適時」地對著園中一站一立的人大聲喊道。
古慈雲和伍風同時將目光轉向門口。
「群毅?秋苓?」一見來人,古慈雲立刻高興地丟下小鏟子,往門口迎去。
「媽,你和伍伯伯在吵什麼?大老遠就聽見你們的聲音了。」楊秋苓笑看著母親,心中還一邊不住地估量著:嗯,不錯,看起來氣色很好,動作敏捷,聲音也輕快,完全像個沒事人似的,「沒事人」?一思及此,她不禁把眼光投向一旁的伍風,只見他正笑呵呵地撿拾母親剛才丟下的鏟子。瞬時間,她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
古慈雲握住女兒的手,高興地回答:「哪有吵什麼?」繼而又轉頭看向「女婿」,並且伸手指了指他的額頭。「你啊,怎麼照顧老婆的?瞧她這副模樣!哦!——」她突然對著他眨眼睛。「是為了要讓我早抱到孫子對不對?」
褚群毅聞言只得傻笑,偷瞄一眼身旁人的反應,果然如他所料,她的臉紅了。
「媽,你就不能正經點嗎?」楊秋苓微慍的語氣里和著嬌怯。
「哎呀!害什麼臊嘛!我已經講得夠含蓄了……」她又轉頭看向褚群毅,企圖尋求支持。「你說是不是?」
而他,還是但笑不語。
就在這個尷尬時刻,伍風的話適時插了進來:「別站著,大家進屋裡聊嘛!」
於是,一行四人魚貫進入了屋中。楊秋苓跟著母親進到廚房張羅吃食,而伍風和褚群毅就在客廳下起棋來。
廚房裡,流水聲嘩啦嘩啦。
「媽,你最近的身體如何?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她邊洗櫻桃,邊看著準備沖熱可可的母親。
「我?」她轉開瓦斯爐的開關。「我上星期參加學校運動會,還拿到短跑一百公尺的冠軍呢!你說我的身體如何?」
第一名?對一個得了胃癌的人來說,這未免也太離譜了吧?她看著母親略顯得意的神情,心中的疑問愈來愈大。
「倒是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難道你照鏡子的時候不會被自己嚇到嗎?」她一邊說,一邊踮起腳拿櫥櫃里的可可粉。
「媽,我只是胃口不好而已。」楊秋苓則邊答邊蹲下尋找盛裝的器皿。
「胃口不好,就去找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來開胃啊!像我前兩天胃口不佳,你伍伯伯不但炒了一大盤筍絲讓我夾土司吃,還帶我去吃麻辣鍋呢,若不是擔心體重直線上升,我還真想每天吃……」古慈雲連珠炮似地說著,絲毫不覺自己已露出馬腳。
「伍伯伯讓你吃筍絲和麻辣鍋?」她驚訝地轉頭。
「有什麼不對?」
「沒有!」她趕忙轉回頭,起身將櫻桃全數放入玻璃大碗中。
患胃癌的人可以吃這麼高刺激性的東西嗎?這件事實在愈來愈詭異。媽不但看來健康,而且精神狀態好得沒話說;而伍伯伯臉上也未見絲毫憂容,這……這不是違反常理得離了譜?
楊秋苓決定把事情弄清楚。
晚餐過後,勞苦功高的「大廚」古慈雲先去洗澡了,客廳里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伍伯伯,前兩天你和媽去哪裡吃麻辣鍋啊?」楊秋苓故意漫不經心地問道。
「哦,就中正路那家啊,味道一極棒,真是辣得燒喉……」他回想起那滋味,不禁直咽口水。
「真的嗎?那我們明天也去吃吃看!」褚群毅興高采烈地接道,因為他也是麻辣鍋的愛好者。
「好啊,你媽一定會很高興。那天她可是吃得眉飛色舞,還直嚷著意猶未盡呢……」他想起她開心的模樣,忍不住微笑起來。
「伍伯伯,我媽根本沒得什麼胃癌,是不是?」楊秋苓突然冒出一句,然而語氣中絲毫不見情緒的反應。
只見兩個大男人在瞬間噤住了聲,半晌答不出話來。
「胃癌……這……秋苓……我……」好不容易,伍風開了口,但是被人捉住小辮子的滋味可真是難堪,儘管他極力想自圓其說,可是他的嘴巴卻不聽使喚,臉色也倏地刷白。
「伍伯伯,你還是告訴我實話吧!媽的胃癌究竟是怎麼回事?」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張口結舌、手足無措的模樣。
一旁的褚群毅見狀,知道自己不得不開口了。「讓我來告訴你吧!」他說。
然而此話一出,楊秋苓的錯愕表情讓他好生後悔,可是事到如今,他又能如何呢?於是,他趕忙自動解釋:「我也前不久才知道的。」接著,他和伍風便交替著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一一道出。
「實在太過分了!」驚愕不已的秋苓在知曉事實后,不免一陣發泄。「她怎麼這樣對我?拿自己的生命要脅我結婚,甚至生子!簡直把我的婚姻當兒戲!是誰口口聲聲說婚姻是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她竟然這樣草率決定我的終生幸福!太幼稚了,怎麼可以讓我擔心受怕,難道她不知道她是我最親愛的人?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原本氣得面紅耳赤,說得激昂憤慨的楊秋苓,到最後已然哽咽哭泣。
「乖,你別哭。至少知道媽是平安的,這不是很棒嗎?」褚群毅摟著她輕聲低哄。
「都是我不好,不該幫著她騙你。」伍風羞赧地低垂雙眸。
「你瞧你,讓伍伯伯也傷心了。聽話,別哭了。」褚群毅抬起手,為她輕拭淚痕。
她對他點點頭,轉頭對伍風說道:「伍伯伯,你別自責了,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這全是我媽的錯,我知道你一定很為難,我了解我媽,只要是她決定要做的事,她會用盡任何手段和方法,不達目的誓不終止,誰也無法攔阻的。我想你一定被她整得很慘吧?」
「秋苓,是我太縱容你媽,讓她為所欲為。」
「伍伯伯,你別這樣。你對媽這麼好,我感激都來不及了!」她急急握住伍風的手。
「秋苓,你不怪我就好。其實我知道你媽真的是為你好,只是用錯方法,別怪她了,體諒她的苦心吧!」他輕輕拍了下她的手。
「伍伯伯,我媽讓你陷入這麼尷尬的處境,你還替她說話。你——」她真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愛吧!聖經上說: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
「伍伯伯,你深愛著媽吧?」群毅問得懇切真誠。
秋苓看他一眼,心中滿是歡喜,兩人還真是心有靈犀。
伍風只是笑,含著幸福,還帶著無奈。
「伍伯伯,我可是想叫你一聲『爸爸』想很久了。如我們上次跟你提的,和媽結婚吧!除非你不愛她。」秋苓遲疑地望著伍風。
他微笑地搖搖頭。
「既然不是不愛,那你還猶豫什麼?」褚群毅趕忙接腔。
伍風看著眼前張著疑問雙眼的璧人。「形式有那麼重要嗎?我倒挺喜歡目前的生活方式,很滿足、很開心。」
秋苓訝異地看著他,這是他的想法嗎?這是他在母親離開台北之後,仍央求與她同住的原因嗎?
伍風跌入思潮中。
他不想嗎?不,他想。他想將她緊緊握住,不願再失去她。
「伍伯伯!」秋苓見伍風雙眉攏聚,不禁心痛地低呼:好一個為情所困的男子!這樣的神情令她動容,而且帶點熟稔。不經意,她的眼光一瞥,望見群毅的面容竟和伍風如出一轍——他也為情所困嗎?是誰困住他?會是我嗎?
沉默許久的伍風終於開口。「我也不瞞你們,我是擔心倘使貿然提出結婚後,發現她根本不願意嫁給我,這會破壞目前的和諧狀況的,我沒勇氣賭。你們就別再為我們擔心了。」
秋苓和群毅相互對望,眼中儘是無奈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