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如果能如詩中所言,已算萬幸,可惜此處白雲深深,連個能夠指路的童子都沒有。行至一斷崖邊,疑似絕路。

「王爺,這圖繪得不明白……」侍衛長看看手中地圖又四處張望了一下,仍然一臉迷惑,「該往哪兒走呀?會不會是南閣王在跟咱們開玩笑?」

「不會的。」未流雲深信,明若溪雖然為人玩世不恭,但若事關重大他絕對認真以對。

「可南閣王他是皇上的心腹,這次這樣幫忙總讓人覺得有點奇怪。」誰都知道未流雲與當今煜皇有嫌隙,翻臉只在一瞬之間,或許他們不該僅僅只憑一張地圖,就如此大費周章親自來到這陰森的白鶴山。防人之心不可無,四周可能早已布滿埋伏。

「先歇一歇吧。」未流雲倒不急,示意手下席地而坐,升起篝火、暖了泉水就乾糧充饑。他的目光,則悄悄的在火映不到的暗處,投向那抹纖細的紅——

已經兩天了,她始終沒有同他說一句話。走走停停間,寧可跟侍衛們談笑也不願理他。

凝著的眉、失了生氣的微笑、沉思中幽幽的眼神和那偶爾與他目光相會時匆匆掉頭的一剎那,都令他心痛不已,讓他心中滿是她的影,甚至忘了現在可能身處的險境。

他倆還能恢復從前的融洽嗎?她還會朝他仰頭嘻笑,講述一個個絢麗的故事嗎?

一切歡樂如同過眼雲煙,他,不敢再奢望。

「桃姑娘,喝一口水吧。」其中一名侍衛發現櫻桃落單地靠在岩石邊,熱情地揮起手喚她過來。

「我不渴。」心不在焉地搖搖頭,眼睛仍盯著那山壁上的藤蔓,神情恍惚。

「桃兒,你怎麼了?」未流雲輕聲問道。

總覺得越往山上行,她的樣子就越發奇怪,像是有某種困惑,如同濃霧般包裹糾纏著她讓她無法呼吸;而他的擔憂,也隨著她的神情越演越烈。此刻,終於忍不住關心的話語脫口而出,儘管之前的一瞬,他完全沒料到自己真會說出口。

「我……」櫻桃抬起頭,發現那聲音是屬於他的時候,詫異萬分。

曾經以為,他們倆會永遠這樣僵持下去,想不到還是說話了,而且竟是他主動說的。

「我只是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怪……」半晌,她回答。

「怪?哪裡怪?」侍衛們吃飽喝足,有了興緻,紛紛上前湊熱鬧。

好不容易搭上話的兩個人,又被這一陣聒噪衝散了。

「我覺得這個地方……好熟悉。」櫻桃終於道出心中疑惑。

「這種山壁到處都是,當然熟悉啦!」粗枝大葉的伴侍衛不解其義,打著哈哈。

「不,我記得這種藤蔓,我師父曾說它相當堅韌,是世間極少有的。」指了指山壁之上。

「桃姑娘,」侍衛長比較聰明,不再打趣,「你直說吧,這個地方到底像哪兒?」

「像我家。」

啊?眾人被她這三個字驚得面面相覷。

「桃姑娘,你家住哪兒呀?」

「我不知道那個地方的名字,我只管它叫『家』……」她不好意思地咬著指頭。

「哈哈哈!」眾人爆笑,連一旁的未流雲也忍俊不住。

「桃姑娘,說不定這兒就是你的家,那個什麼白鶴居士就是你的師父!」有人打趣道。

「我師父早就死了。」櫻桃神色倏地黯然。

「那他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管他叫『師父』……」

此語一出,眾人皆感到要笑斷氣。好不容易有人鎮靜下來,提議道——

「桃姑娘,如果這兒真的像你的家,可以告訴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走嗎?路在哪呢?」

櫻桃滿臉嚴肅,撫著壁上的藤蔓,忽然,往空中吹了一聲口哨。

「如果這兒真是我的家,等一會,會有一隻白猿垂下一個半人高的竹籃,我們坐在籃子里,就能升到山壁上去。上面是另一方天地,火紅的楓樹下有一間小屋,從前我和師父就住在那兒。」

眾人聽了這話,剛繼續笑得前俯後仰,但不一會後卻彷彿被點了穴般,他們的身形全定住了——真的有一隻白猿在山壁上歡跳著,發出刺耳的嘶鳴,垂下一個竹籃。

最最震驚的,要數櫻桃。她眼裡霎時噙滿了淚水,「雪猿伯伯,你還在……」話未竟,就被噎住。

熟悉的藤蔓,熟悉的竹籃,熟悉的白猿,還有那山壁上廣闊的天地,楓葉旋舞間的寂寞小屋——這兒分毫不差,的確是她的家。

她覺得心跳要停了,渾身的血彷彿正倒流著,她看到了另一樁不可思議的事。

幽幽的月光下,一襲青袍飄揚,吹著嗚咽的蕭,正望著他們方向的,是誰?

他的輪廓如此熟悉,他手中的紫蕭仍跟記憶中一般閃閃發亮。

「師父——」櫻桃呆立片刻,飛快地撲進那人懷中。

腳下一軟,她感到眼前一陣眩暈,但溫暖如昔的臂擁著她,絲毫沒有改變的容顏正對著她微笑。

「師父,你不是說自己死了嗎?你怎麼可以騙我!」

她清晰地記得,那一年的某日,師父把家裡所有的銀子都交到她手裡,並說他病了,日子不多了,要她買一副棺材,再用剩下的銀子到中原見見世面。

第二天,師父的呼吸就沒了,她摸過,十分確定。她也同樣確定,那副棺材裝著屍身,被埋進了最深的土裡。

為什麼多年後的今天,死去的人忽然站在她面前,活生生的軀體、鮮活的微笑,比她這個活人更像活人?

師父怎麼可以騙她,讓她傷心了這麼多年!

「哇!」她大哭起來,震驚、傷心以及這些日子所受的委屈,統統傾瀉而出,她捶著師父的胸膛大大撒嬌——撒嬌,本應是女孩子的特權,但為奴為婢的這些年卻不曾享有。「你騙人、你騙人!師父是壞人,騙櫻桃!」

青袍男子溫和一笑,輕輕拍著她的背。「師父確實騙了你,但不這樣做咱們的小桃兒又怎麼捨得下山見世面?現在多好,長大了有出息了,咱們師徒又見著面了,不是比從前好得多?」

「我才不要下山哩!」她繼續哭,「山底下都是些壞人,盡欺負我!」

她知道,自己的眼淚有一半是為師父流的,還有另一半是為那個人流的。自從在藍紫的花瀑下他拒絕了她之後,她就一直強忍著,驕傲的自尊讓她告訴自己不能流露過多的傷心。但此刻有了明正言順的理由,她可以徹底地哭出聲了……

山下都是壞人?未流雲聽到了這句話,不由得苦笑。

他明白,那些壞人中他算是罪大惡極的一個。

那把故作無情的劍,其實是雙刃的,在刺傷她的同時也把他自己的心,刺得鮮血淋淋。

原以為這義無反顧的舉動,做了就不會後悔,但未流雲發現他錯得離譜。此刻,看到她投入另一個男子的懷抱,即使那人是她的師父,他心中也泛起一股酸濃的醋味。

更何況,她還對著那個男人撒嬌,甚至把多日以來承受委屈的淚水抹在那人的衣襟上。

這一幕刺傷了他的眼睛,把頭轉過去的時候,他感到自己幾乎也要像她那樣落淚了;但現在,必須強顏歡笑的人換成了他。因為,那個青袍男子正朝他走過來。

「王爺這些年來可好?」男子俊顏飛揚,「好久不見了。」

「池先生,又見面了。」未流雲還以莞爾。

白鶴居士池中碧,仍像十六年前那樣年輕;他是術士,有長生不老的神功。他,就是櫻桃的師父。

***

池中碧的小屋裡從未像現在這樣熱鬧過,一幫侍衛擠在桌子邊,吆吆喝喝,他們之中則坐著櫻桃。

「桃姑娘,你也幫我算算吧!」誠懇的請求聲不絕於耳。

櫻桃不知從哪裡找出一副希奇古怪的占卜牌,據說可測人的前世與來世。侍衛們閑得無聊,見此娛樂心花怒放,於是,熱熱鬧鬧的遊戲開始了。

等待是一種折磨,大家為了逃避這種折磨所以四處尋找娛樂——今兒,是池中碧替未流雲醫治的日子。

準備了數日,驗傷、採藥、請神、掐算時辰……萬事俱備,能不能成功只看今朝。所有的人都提著一顆焦急的心,可垂著帘子的內室仍舊毫無動靜,所以坐在外邊的人只好自娛自樂,想藉此驅散心中焦慮。

「你前世是廢柴,來世是白鷺。」櫻桃翻開兩塊牌,笑著說。

她的心在顫抖,表情卻依然保持鎮定。

嗯……手腕又開始疼了,但翻牌的動作還算穩妥。

「那我今生是什麼?」那侍衛不知足,追問。

「只能算前世與來世,今生是天機,不可泄漏,」她神秘地搖頭。

「為什麼?」顯然失望,「我還想知道能不能當上將軍呢!」

「要是什麼都知道了,這輩子活著也就沒意思了。」櫻桃流利地洗牌,「下一個!」

這個遊戲是很小的時候師父教她的,當時她也問,這輩子她能當上什麼?

然而得到的答案,卻是腦門被敲了一記。

「這輩子你就是可愛的小櫻桃呀!」池中碧那時說。

師父是術士,卻不肯告訴她這輩子的未來,讓她懵懵懂懂地活著做了很多傻事,但不可否認的是,也在做傻事的時候得到了很多快樂。

比如,她把自己給了那個人,傷了心傷了身,但也知道了愛的滋味。

也許真如師父所說,人要是什麼都明白了也就沒有趣味了。

「桃姑娘,你替自己算過嗎?你前世是什麼?來世又是什麼?」有人問。

「小時候算過,」櫻桃輕笑,「我很可憐,三輩子都是女人!」

「什麼樣的女人呢?」大伙兒齊鬧。

「前世貴妃,後世俠女。」指了指自己,「今生奴婢——這個,不用算都知道。」

「也許桃姑娘今生還能當王妃!」

不知誰起的頭,聞言,大家也跟著起鬨——

「對呀、對呀,等王爺的傷治好了,桃姑娘自然就是王妃了!」

櫻桃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見狀,所有侍衛的臉色也跟著沉下,因為短短一句話,讓大家都想到了正在內室醫治的未流雲。好不容易營造出的輕鬆氣氛再次煙消雲散。

王爺他……能治好嗎?

師父曾告訴她,這次的治療不用醫術而是用法術,那張燒壞的臉,那身炭黑的皮,世間再高明的醫術也於事無補,只有藉助神力,才能奪取一線生機。

她從不知道師父是一個術士,直到師父承認自己就是池中碧的時候,她才恍恍惚惚認清事實。可……師父會醫人嗎?何況是用法術來醫!地從未聽過師父有這本事,當然也從未見過。

管他!只要師父能醫好他,她就不管什麼醫術法術。所以,那天她才會心甘情願地提起刀子,讓鮮紅的血肉,點點滴滴墜入葯碗之中。

山風也來湊熱鬧,像吊人胃口似的掀起內室帘子的一角,晃晃蕩盪——但很快的風又溜走了,帘子平復,裡邊的進展仍是個謎。

***

「池先生,我終於找到她了。當時你替我占卜過,說是只要有恆心,十六年後我會再遇見她的,記得嗎?」

內室,未流雲平緩地道。

「王爺這會兒不顧著自己的臉,卻還記掛著她。此等情義真讓池中碧無話可說。」嘴角揚起一絲難以捉摸的笑容,雙手輕散,將藥材撒向一隻大盆。

內室中央。生著火,火邊有冒著騰騰熱氣的大盆,藥材混在水裡,飄出一股奇異的淡香。

半晌,池中碧又道:「如今見著了她,王爺有何感想?」

「她跟當年不一樣了,」未流雲語氣幽然,「也許是隔了一世的緣故,也許是我這張臉嚇著了她,有時候想一想,真不敢相信她就是跟我海誓山盟的人。」

「王爺是怎麼找著她的呢?」

「她的臉一點也沒有變,而且也猜出了那道謎題,應該是她,沒錯的。只是……感覺上卻完完全全是兩個人。」

「人總會變的,何況是隔了一世。」池中碧笑容依舊神秘,「不過,可能有另一個原因。」

「什麼?」

「天機不可泄漏,我還是那句老活.人要是什麼都明白,活著也就沒趣味了,」頓了一頓,像是提醒,「王爺或許可以重新開始,考慮考慮身邊其他的人。」

「先生說的話,未流雲不明白,」避開灼目的笑眼。

「王爺心裡應該比誰都明白!」池中碧呵呵笑起來,「我這個當師父的也不怕別人笑話,直說了吧,櫻桃那丫頭很傾慕王爺你呢。」

「我現在這副模樣……怕耽誤了地。」

「王爺這是託辭吧?或者是對在下的法術沒有信心?僅憑一張臉,算不得什麼阻礙,我看王爺你拋不開昔日的那段情才是真。」

是這樣嗎?他自以為尋著了一個偉大的理由將她從身邊無情地推開。真是為了她想嗎?或許那不過是一個借口,信守著前世的誓言只是為了維繫自己完美的人格,讓自己的靈魂沒有愧疚。

池中碧的話,像一枚細小的銀針,直而準的插入他看不見的死穴。

「王爺,信守諾言固然是難能可貴的美德,但夫妻之間若想長相廝守。不能單靠諾言呀!還是找到兩情相悅之人比較好。」

「但我欠蘭蘭的,我……忘不了。」閉上眼,酸楚的淚呼之欲出。

「王爺又何嘗不是欠著櫻桃呢?」池中碧指著盆中的藥水道:「若沒有藥引,單這些藥材根本醫不好你;而藥引,是桃兒腕上的血。」

「什麼?」電光閃過他的眸,猛然抬起頭。

「那丫頭很傻氣,當我告訴她你的葯還差一味關鍵也就是女子的血肉時,她毫不猶豫就主動割開了自己的手腕。我說,桃兒,你要想清楚,如果王爺恢復了俊顏,你可能就不能待在他身邊了,因為那時就會有很多女人搶著圍在他身邊。

「她笑了一下回答,師父,我現在也不能待在他身邊呀,他老是趕我走,我和他都不開心。與其如此不如讓他恢復容貌,到時候羅蘭小姐會回來,到時候……至少他能夠快樂。」

池中碧看著一臉木然的未流雲,最後一把藥材撒入騰騰的白霧中。

「王爺,決定了嗎?治,還是不治?如果你浸到這藥水里,就註定了今生又要欠一份情.或許將來,這份情債和你十六年前欠的那份會抵觸,你要自個兒考慮清楚,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他沒有答話,白袍一解身子侵入水中。乾脆、俐落,沒有一點兒猶豫。

「王爺你……」如此迅速的動作反讓池中碧吃了一驚。

「池先生,開始吧。」他坦然揭開臉上遮羞的白巾,毀損的臉看不出表情,卻有一股濃濃的異樣神色縈繞不去——是感動,或者其他?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剛才的一席話像一陣風,把他所有的堅持捲走了。

原以為他會死守著對羅蘭的執著,死守那份前世的誓言,但此刻他發現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只有那顆艷紅的櫻桃才是他心尖上的珍寶。

理智有些崩潰,恍惚的心像著了魔似的,一股強烈的衝動牽引著他,彷彿情竇初開的少年一般無所顧忌。他要收下櫻桃的情,立刻!

許久以後,他才想起這種感覺叫作「情不自禁」,如同多年前的那個雷雨之夜,明知後果不堪設想仍然選擇飛蛾撲火。

據說,這種感覺就是代表男人愛上一個女子。

「王爺,還有一件事我得先跟你說一聲,」池中碧把三灶香觸到火苗邊,最後提醒,「做藥引的血肉必須出自愛你的女子之身,如果她並非真心,這法術會適得其反。」

「這還用懷疑嗎?」未流雲輕笑出聲,「櫻桃的心誰都能看明白,這樣的懷疑簡直是對她的侮辱。」

「呵,原來王爺你都知道。」池中碧似舒出一大口氣,安了心似的,手指掐算著喃喃的咒語緩緩念出……

內室的一切進展得無聲無息,外頭的人們玩光了所有娛樂,開始迫不及待。

「怎麼這樣久呀!會不會有什麼事?」

「王爺的臉真能治好嗎?會不會……越治越糟?」

「那術士保證過的,他敢食言,我就放火燒了這房子!」

最最心急如焚的,要數櫻桃。

一邊是她的師父,一邊是她的心愛之人,這場法術只許成功,別無退路。

她怕,師父萬一失手會遭到這幫忠心死士的傷害。

她更怕,未流雲的臉若在這樣的機遇下都不能復原,那麼他這輩子的信心恐怕再也無從建立。

腕上的一點疼痛。一點割下的血肉,不算什麼。如果一切平安,她甚至情願自己被五馬分屍、粉身碎骨。

吵鬧之聲不絕於耳,忽然,一切靜止了。

因為,人們看見簾被掀開,一雙靴踏了出來——那是未流雲的靴,她認得。

為什麼大家都不說話?成功該歡呼,失敗該憤怒,為什麼如此安靜,彷彿全都化為了石像?

櫻桃心驚地微喘著,一點又一點,困難地抬起頭。

她終於知道答案了。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能說得出話,那才叫不可思議。

如同初次見面的那一刻,俊美明亮的面孔讓世間所有的少女窒息。未流雲,舒展著泉水般的微笑,寒星似的眸子正望著她。

「小桃兒,手腕還疼嗎?」他溫和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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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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