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鳳凜陽從師父寺空的住處回來。距離上次回家已過了半年。此刻的她歸心似箭,她的腳步不禁又加快了些。
這時候他們在做什麼呢?天色不早了,想必他們都在享用胡嬤嬤指揮烹調出來的晚餐。此時的鳳凜陽飢腸轆轆,加上半年吃全素,她真想念胡嬤嬤的廚藝,忍不住吞了口水。
拐一個彎,帶著涼意的秋風吹起了她暗紅色的披風。她撥了撥被風吹起的發,忽聽得一陣沸沸揚揚的吵鬧聲。她抬頭一瞧,只見紅紅的火舌放肆的佔據了大半天空,人們爭相走告。「失火啦失火啦,大家快來幫忙救火呀!」
瞧那方向竟是在自己家附近,她心裡一急,順手攔住了一個從火場方面過來的大叔。「對不起,我想請問一下,是哪失火了?」
那漢子以懷疑的眼神從頭到尾打量了男裝的鳳凜陽,最後判定她不是壞人才道:「火是由鳳家開始燒起的,眼下蔓延至隔鄰幾幢房子,燒得很旺!」
鳳家?她的腦袋裡轟地一聲無法運作,怔了怔后拔足狂奔,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顧不得會駭到這些樸實的人們,她施展輕功飛越幾個巷口,遠遠地就瞧見家門口已圍了一大堆人,雖有人不斷從巷尾提水搶救,可火勢這般實在是無能為力。她不自覺的停下腳步,耳邊聽到的儘是惋惜嘆息的聲音。「唉呀,怎麼無端會起這麼大的人,莫非是有人縱火?」
「是呀是呀!」另一人跟著附和。「聽說都沒有一個人逃出來,怕是全死了。」
「鳳家也算積德之家,怎麼會發生這事兒呢?」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加深了鳳凜陽的哀痛,她橫了心,深吸一口氣,便從牆上踏過,奔入熊熊火焰中。
驚呼聲此起彼落,鳳凜陽聽而不聞,在迷濛的灰暗裡呼喚著,腳下忽覺一滑,入鼻的儘是那刺窒的油臭味,街坊說的沒錯,確實有人故意縱火。
火勢由前廳一直蔓延至後院,沒被火舌侵害之處寥寥可數,燃燒的程度尤以大廳為最,她憑著自己的記憶在偌大的宅第里搜尋。爹娘呢?胡嬤嬤呢?小玟和小翠呢?人呢?怎麼都不見人呢?怎麼就是不見有任何人呢?
「有沒有人呀?還有沒有人在啊?」濃煙嗆得她眼淚直冒,驚悸使得她頭暈目眩,忽然一根屋樑從中斷成兩半,重重地砸在她跟前。
她看著這度過了十數個寒暑、曾經為她遮風避雨的屋宇傾倒頹圮,內心百感交集,知道確實再也不能待下去了。就在她準備轉身離去時,突然,一陣微弱的呼救聲傳進她耳朵里。
「救……救命呀,有沒有人在外邊啊?誰來拿開上頭的東西……」
她精神一振,小心地朝發聲源走去,只見膳房外的水缸上頭壓了生米袋糖鹽,從裡頭不斷地有聲響傳出。
她勉力將那些雜物一掃而落,小玟濕淋淋的從可容得下一人的大水缸里站起,臉上儘是水、淚、鼻涕交織一片。
「小姐……」小玟一開嘴,當真作勢欲哭,鳳凜陽一把拉住她的手。
「此地不宜久留,咱們出去再說。」
她們倆剛出了圍牆,「砰」的一聲,整個屋檐由於不耐久燃墜了下來,鳳家正式宣告煙消雲散。鳳凜陽回想起剛才的險惡,背上一片濕漉。
「老爺、夫人、胡嬤嬤、小翠……」小玟擰緊鳳凜陽的衣角,一手朝裡頭揩去。「他們還在裡面,他們還沒出來呀!」
鳳凜陽瞧著這兇猛的火焰,內心不禁被一股憎惡的情緒所焚灼,她抱著小玟恨聲道:「別哭!我向你保證一定會找出這縱火之人,亦讓他嘗嘗這椎心之痛!」
小玟被她話中的恨意給止住了哭聲,她怔怔地瞧著鳳凜陽在火光的烘照下染上艷紅的凄厲臉孔,心裡沒來由的一顫。
★★★
「孫大人到!」小玟在臨時搭建成的靈堂下大聲唱名,一身男裝喪服的鳳凜陽麻木一鞠躬,白紗飄揚,顯露出身後的七具棺木。
待孫傳方上完香后,他走至她身旁。「還撐得下去吧?如果你有困難,告訴叔叔。」
鳳凜陽的眼眶迅速轉紅,她望著眼前這個看她長大的叔叔,不禁悲從中來。「爹爹他……爹爹他死得好慘呀!」在火勢被撲滅后,從大廳中尋出了七具只能勉強依體型辨認出是誰的焦屍,摯愛的親人慘遭如此橫禍讓她心懷不平。是誰?究竟是誰如此泯滅天良?
孫傳方了解地拍拍她的背,輕聲喚著她小名。「綻冬,我知道你恨、你怨,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拭去一滴沿著頰骨滑下的淚,強自鎮定。「讓叔叔見笑了。」
孫傳方將手搭在她肩上,話里不無感嘆。「可憐的孩子,這幾年可苦了你。五年前從皇宮回來,生了場大病,好不容易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卻需女扮男裝,才能避掉邪氣。怎麼今日又遇上這等慘事?事情有沒有頭緒?」
知道他問的是慘案的消息,鳳凜陽苦惱地搖搖頭。「沒有,半點頭緒都沒有,小玟只記得胡嬤嬤要她躲在水缸里不要出來,其他的她是一概不知。」
孫傳方還來不及再說些什麼,小玟清脆還帶了些稚嫩的聲音又再度揚起。「順王爺到!」
「你先招呼他,等會兒咱們再談。」孫傳方擺擺手,逕自走向一旁。
那被稱為順王爺的年輕男子緩緩由外走入,他先有禮的向鳳凜陽一點頭,而後接過傭僕所送上的一炷清香,恭敬地深深一揖。
鳳凜陽依禮答謝,還沒一揖,順王爺已搶先扶起「他」。
「鳳丞相是我先輩,直至今日才趕祭已屬無禮,怎好再受『你』這禮?」
鳳凜陽台眼看進他眼裡,不見任何虛偽做作,也就不再堅持,嘴上卻還是虛應道!「多謝王爺撥空前來上香。」
順王爺搖搖頭,表情是沉湎哀傷的。「人說天有不測風雲,就請鳳公子節哀順變。」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怎麼見著怕在說「鳳公子」三字時,眼裡掠過一閃而逝的訕笑。鳳凜陽呆了片刻才接上話!「謝王爺關心。」
順王爺從腰際抽出一把袞香花扇,風流倜儻地煽了煽,一雙眼在鳳凜陽身上梭巡半晌后才又答道!「在下還有要事在身,容鳳公子原諒我先行告退。」他回身舉步欲走,臨別前又轉頭給了「他」一個頗有深意的笑。「我有預感,咱們會很快再見面的。」說完,不待「他」回答,瀟洒地離去。
鳳凜陽怔了片刻,後邊又接著來了幾位平日和爹爹只是點頭之交的不相干大臣,她一拜再拜,腦袋倏地疼了起來。
最後,在一旁等候的十多名壯漢一起抬起那七具棺材,往既定的墓陵走去;她站在最前邊,木然地看著一鏟鏟的黃土掩蓋了那些至今仍活在她記憶深處的親人。
漫天的冥紙飄散在整個天空,天地變了顏色,更添幾分哀愁。忽聽得一陣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眾人皆對這不速之客的到來感到訝異。
一名太監從馬背上翻下,他清了清喉嚨,緩聲道!「傳皇上旨意,宣鳳凜陽明日巳時覲見。」
鳳凜陽呆了呆,在孫傳方暗使眼色下拜倒。「領旨。」
★★★
鳳凜陽緩緩步下馬車,對於這陌生的深宮內院感到一陣敬畏。聽爹爹說自己五年前曾因貪睡而進宮過。她忘了,五年前的事全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半分不留,只記得回去害了場大病,差點連命都去了,還得女扮男裝,長年待在師父隱居的山林,直到滿了七年。這五年來,和家人相處的時間有限,原以為再過兩年便能完完全全恢復女兒身,快快樂樂重享天倫之樂,誰知……一切都只是空想。
一位身材微胖、帶了滿臉笑意的管事太監跚然走來。「想必『你』便是鳳公子吧?我是張公公,奉皇上之命來接待『你』的。」
鳳凜陽微點了點頭,跟著他的腳步通往不知名的地方。「麻煩您了。」
張公公腳下頓了頓,雖沒見著她的表情卻可以想像她的哀愴。「鳳丞相的事我很遺憾,他是個很好的人。」
鳳凜陽心下一陣安慰。人說「人死留名,虎死留皮」,爹爹得了這麼多的好名聲,想必在地下也能安息。
在他帶她拐過一條偏僻的羊腸小徑時,她被刺眼的燦白一時迷了眼,幾棵通骷遍白的樹木放肆地綻放著雪白,幾乎與日同光,她不堪其耀眼地眯了眯眼,腳步亦跟著停下。
「怎麼?被這樹給嚇著了?」張公公善解人意她笑了笑。「這花一年就開一度,一次就開一天,等會兒『你』見過皇上后出來,它們應該就謝了。」
鳳凜陽的眼睛不受控制的濕了,這花帶給她一種陌生的熟悉感,眼前模模糊糊起個黑影,耳畔奏起一首凄涼的歌曲,記憶之門倏地開了……
「張公公,」她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這花喚作什麼?」
「月揚花。」張公公驚呼一聲。「哎呀,顧著和『你』聊天,忘了時辰啦,咱們快走吧,讓皇上久等就不好啦!」
待她到了「溯清樓」時,在打開門的前一刻,張公公特意壓低聲音。「皇上他……很特別,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忍忍。」
很特別?她還來不及咀嚼這話中意味,張公公已下跪稟告皇上她的到來。只見黑暗中傳出一個低沉的男音。「退下。」
張公公領命,急忙退下去。
鳳凜陽瞧著他的身影在轉角中消失,她緩緩步入這間只容几絲陽光照進的書閣。
黑暗中彷彿有著什麼東西在窺伺著她,待她眼睛適應了這微弱的光線,那個低沉的男音沒預警地響起。「是鳳凜陽嗎?」
她的心跳不自覺的加快,外頭雖是清朗的天氣卻延伸不到裡頭來。她強壓下不適的感覺,依照孫傳方教她的在聲源處拜下。「見過皇上。」
「啪」的一聲,門無風自關,屋裡更是一片漆黑,她驚慌地摸了摸自己放在靴筒里的匕首,心才覺得安心了些。
龍昊瞳本是一直背對於她,直至此時才轉身。「鳳熹留了些什麼給『你』?」
她什麼話都沒聽進,眼底心裡全被他深棕色的眸子所蠱惑,瞧著他一步步的逼近,危機感逼迫著她做些什麼,她不由自主地拔出藏於靴中的匕首。「站住!」
龍昊瞳的眼睛閃過一抹危險的紅光,只見精光一閃,刀已架在他的頭脖處。
我在做什麼?鳳凜陽驚恐地想著,手心無故出了冷汗,怎麼一見他便是這般痛恨、欲置他於死地呢?怎麼她的心隱隱約約地疼了起來?她見過他,她一定在哪見過他……
「鳳熹教『你』這般敬愛皇上嗎?」刀雖明晃晃地在自己脖子上,可龍昊瞳的語氣卻像是他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的輕鬆。
「我……我一定見過你,我一定在哪見過你……」怎麼頭就偏在這時候疼了起來?怎麼她的心底好似有什麼東西欲飛奔而出?她眼前一片金星,抵著脖頸的力道倏地加重了些。
龍昊瞳不閃不避,他清楚地知道鳳凜陽無意下手,瞧著「他」還在咫尺的臉上一片痛楚,勾起了他的好奇,他不禁往前傾了些。
「你……你不要動……」鳳凜陽喊道。知道自己的匕首已吃進他肉中數分,遂好心的提醒,可她管不了這暈眩,地面似乎浮了上來,她顛顛簸簸,站不住腳。
「想殺朕的話,就不該有這多此一舉的無謂關心。」龍昊瞳冷冷地說道。死亡之於他是解脫,不是懲罰。「『你』還好吧?」冷冽的棕眸竟流露出絕不應該在此地顯現的關心。
她記起來了!在頭痛欲裂后的是喚回記憶的清明。那日她便是見著他,便是給他駭得神志不清,便是給他的咒語纏得不得呼吸,憶及前塵往事,她的眼裡爆出恨火。「妖孽!」
她的話重重地砍入龍昊瞳的心門,他動了真怒。「『你』說什麼?」
鳳凜陽有一瞬間的後悔,又給他的眼眸激起了脾氣,已回復沉穩的手上多了分力氣。「叫你別動。」
但龍昊瞳不聽。他偏要!刀陷入他脖頸間,一顆、兩顆的血珠子掉落在地上,發出微弱的聲響。「若『你』要殺我——」他往前一撲。「就該這般。」
鳳凜陽愕然地瞧著他無畏無懼的眼神,而後被迸裂而出的血駭著了,她手上一松,幾乎握不住那沒有多少重量的刀柄。
龍昊瞳將她遁入角落,嘴角上是一抹惡意嘲諷的微笑。「想不到朕的血也是紅色的嗎?」
為什麼她在他面前永遠矮他一截?她厭惡地別過臉,以不應不答的方式消極地表達自己的反抗。
「『你』在想什麼?」龍昊瞳扶正「他」的臉,不容「他」有半分的隱藏。「後悔剛才沒把朕給殺了?」
又是五年前的歷史重演!那日他將她逼至樹上,這次則是將她壓在書櫃間。她咬牙道:「要被要剮,乾脆些!」
「喔。」龍昊瞳假裝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你』是想死呀!」他玩弄著「他」衣上別著的一小塊麻布。「不想報仇嗎?不要找出兇手了嗎?」
他有線索!鳳凜陽清楚地意識到這點,可將這局面弄擰、弄混的是她,而現在有資格談條件的是他。「你想怎麼?」
「我想怎麼?」龍昊瞳照著「他」的口氣戲謔地重複了一次,凝視著「他」的眼神無端端的炙熱了起來,他細細審查「他」精緻的五官,忽地記起了什麼。「朕見過『你』,朕一定在哪見過『你』……」
原來他也將她忘了,她之於他不過是一場小孩子的鬧劇,一股無名火忽然燒起。「沒有!我們從未見過!」
「真是如此?」「他」的話里有些怨懟,他不是聽不出來,但任他找遍了記憶也找不出這麼個人物存在。也罷,此事暫且按下,他現在要玩的是一個更有趣的遊戲。「『你』恨朕嗎?」
恨?她不恨他,她恨的是自己!吸了口氣,她勉強自己將心神放在家仇上。「剛才的事是個誤會,我太莽撞,若是皇上有半點懷疑,教我……」
龍昊瞳忙捂住「他」的嘴。「慢、慢,別發那些口不對心的鬼誓,特別是對著朕最痛恨的老天爺。」他輕浮地以手繪著她的下巴。「『你』好漂亮。」
鳳凜陽的心倏地加快,這份心跳是屬於那種被稱讚而喜悅的感覺,她剋制不了那因燥熱而攀上雙頰的紅雲,慶幸因黑暗而掩去不必要的解釋。「皇上,我……我是男子。」
龍昊瞳根本不理「他」,兀自喃喃道:「『你』是屬於陽光下的那種人,莫像朕沾了滿身血腥在幽闇里徘徊。」嘆了口氣,那傷懷轉眼間消失,淺榛色的瞳眸里又出現了那種讓人氣結的戲弄。「朕要『你』的承諾。」
承諾?什麼承諾?上次她才因他的「天涯海角,至死方休」的恫嚇話語病了一個月,這次換作什麼?
「朕要『你』答應。」他的眼睛直直地看進「他」心底。「『你』這輩子是朕的,不論朕到天上地下,『你』都不離不棄!」
鳳凜陽倒抽口氣。這算什麼?
「不願意嗎?」龍昊瞳的眼裡又出現那種輕佻邪惡的妖異光華。「『你』」說朕是妖孽,那麼朕就要『你』跟著這妖孽一輩子!」
鳳凜陽的腦子一片混亂。他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他應該叫人押她下去,他可以一刀殺了她,絕無這種留她在身旁的道理。她懷疑地蹙起眉,表情是被迷惑了的茫然。
他怎麼從不知鳳熹有這麼個兒子?龍昊瞳興緻盎然地瞧著鳳凜陽多變的神情,「他」的一蹙眉、一抬眼都有著萬千風情,特別是身上那種純然的氣息是他一直所渴求的,溫暖刺人,教他這已和闇夜為伍的人首次領略那初陽純凈,他要「他」!他不惜一切都要留下「他」!
「還在考慮嗎?」他靠得更近了,鳳凜陽能感受到他的氣息拂過自己的鬢邊,酥酥麻麻的如同呵癢一般,她心下一盪,眼睛直對上他的。
「說!」他把額頭抵上「他」的,眼眸倏地加深,又轉為那種深情的蜜棕。「說『你』一輩子都會跟著朕……」
世界停止了,事物消散了,就只有眼前的他是真的,她管不住自己,著了魔般地呢喃!「我一輩子都會跟著你……」
「『你』的人、『你』的心都是朕的……」
「我的人我的心都是你的……」她無意識地覆誦。她的腿軟了,心也失了,就讓她淪陷吧,只要和他在一起,是天堂或地獄都無所謂了……
龍昊瞳露出一個滿意的笑。「真聽話。」
鳳凜陽悚然一驚。老天!她做了什麼?這惡魔竟將她蠱惑至這般地步,前一刻的魔法消失了,她痛恨自己遠比恨他來得多些,聲嘶力竭地對著他狂吼道!「放開我!」
龍昊瞳倒是聽話地鬆了手,眸子里寫的是一片自在愉悅。「怎麼才沒過多久,『你』便忘了自己說過的話?咱們可是要糾纏一輩子的啊!」
聽著他說「糾纏」二字,鳳凜陽的臉又不爭氣的通紅,忿忿地一轉身。「你要我做什麼?殺人放火嗎?」
龍昊瞳失笑了出來。「『你』多心了。」
看著他的眼轉為一種萬里無雲的溫暖顏色,她沉溺其中無法自拔,久久說不出話來。
「朕還沒想到要『你』做什麼,『你』先回去吧,待朕想到了,會再派人通知『你』的。」龍昊瞳擺擺手,忽對這短暫的離別有些不舍。
鳳凜陽不確定地往前走了幾步,禁不住回頭探視著他是否還在那,一刻反悔,可直至她開門都不見他有任何動作,她吁了口氣,卻踅了回來。「這給你。」
見「他」從衣袖中掏出一罐以青銅鑄成的圓形小盒,他順手接過「什麼東西?」
「金創葯。」鳳凜陽粗聲粗氣地說道,對自己舉動亦感到莫名其妙。「傷口擦了它很快就會結痂的。」
龍昊瞳先是怔了一會兒,一股暖意緩緩注入他乾涸的五臟六腑中。「『你』擔心朕?『你』怕朕死?」
真是好心沒好報。鳳凜陽氣極說了反話。「才不哩,我在裡頭下了鶴頂紅和砒霜,沾了身就蝕人皮肉,你小心些。」
見她頭也不回地跑了,龍昊瞳嘴角卻勾起一抹微笑。這人當真有趣,他很久沒笑過了,握緊了掌中小盒,感覺上頭仍殘留了「他」的微溫,喃喃念道!「鳳凜陽,是嗎?」
★★★
鳳凜陽在馬車上仍是魂不守舍,閉上眼就可瞧見他榛色的眸子,腦子裡皆是他和她說過的話。可惡呀,他怎麼會侵略她如此徹底?
他的傷不要緊吧?思維轉了一圈仍逃不過他的手掌心。她那一刀割得不算太深,卻也不算太淺,當血噴出的那一剎那她就後悔了,她不該如此的……
不該怎麼?她心底的另一股氣冒了上來。五年前他也對她做過同樣的事,如今是他活該受報應!
不過,她不自覺地撫上了唇,當時他怎麼會想吻她?眼下他又怎麼會想留住她?莫非……
「綻冬、綻冬呀!」孫傳方的聲音由車廂外傳進,她一驚,這才發覺車子已到了孫傳方的府第,看著孫傳方由外探進、有點擔心的臉。「怎麼車子停了,老久不見你下來?你人不舒服嗎?」
「沒……沒有啊!」都怪自己一時迷了心竅。鳳凜陽若無其事地走下馬車。「我想事情想得入神了。」
「是嗎?」孫傳方的注意力顯然不是集中在這事上,並不再追究。「你今日入宮見皇上的情況怎樣?」
「怎樣?」她的眼前浮現他的額抵著她的,逼她立下誓約的模樣,不自然地答道:「沒怎樣。」
「沒事吧?」孫傳方早上自她進宮后便一直坐立難安、眼皮直跳。「他沒發現你是女的吧?」
「沒有。」這事對她來說,是個傷害,也是個期待。「他叫我先回來,說改天再見我。」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孫傳方喃喃道,神情換上另一種憂色。「雖然你女扮男裝情非得已,但今日已牽扯到皇上那邊,一不留意,便是欺君之罪啊!」
她自己亦是膽戰心驚,可事到如今,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況且以男子的身分查緝兇手,總比恢復女兒身來得方便些。唯今之計,就只有繼續往前走了。「叔叔,別為我擔心,我會小心行事的。」
孫傳方嘆了口氣,勉強擠出一個笑「也許是我太多慮了,凈為這有的沒的煩心。」他像想起什麼似的拍了拍額角。「對了,我都忘了,順王爺在裡頭等著你呢。」
「順王爺?」她記起那日葬禮上來去匆匆的俊俏男子。「他找我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不過他倒是等你有些時候了。」
鳳凜陽疑惑地挑挑眉,隨著孫傳方身後進了廳里,一入廳堂便瞧見順王爺英挺的身軀佇立於一幅觀音畫像前。她清了清喉嚨。「王爺,真對不住,累你久等了。」
蕭慕堇聞言,轉回身,不離手的花扇送了些香風出來。「哪的話我不請自來才是無禮。」
摸不清他的來意,她也沒了心思去猜。「王爺找我有何貴事?」
「刷」的一聲扇子倏地合了又開,蕭慕堇的嘴角漾起一抹笑,卻將話題岔開。「鳳大人這幅觀音繪得真好,慈眉書目、普渡眾生,可我總覺得你——」語氣一頓,扇尖直直地指著鳳凜陽。「和祂有幾分神似。」
他在暗示些什麼?鳳凜陽心頭一慌,回頭尋找孫傳方的身影不著。「我累了,若無要事,王爺請回。」
蕭慕堇搖頭微笑。「鳳公子別誤會,我絕無惡意。」他湊近了些。「昨日一見,便覺得和你投緣,今日登門不過是為了——想和你結個異姓兄弟,不知你意下如何?」
「結為異姓兄弟?」鳳凜陽傻傻地重複了一次,如墜入五里雲霧中,直覺地想婉拒。「王爺我……」
大門外忽然興起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孫府里的老管家緩緩踱去開門,只見今日才見過的張公公手中握著聖旨,大聲宣道!「聖旨到。」
孫傳方在僕役的通報下張惶地出內堂奔出。「還站著做什麼?快跪下接旨呀!」
一群人如夢初醒,這才慌亂地跪下,聽得張公公中氣十足的聲音在大廳里回蕩。「傳皇上旨意,任鳳凜陽為『鳳影』一職,三日後進宮上任,即日生效。」
「鳳影」?什麼是「鳳影」?鳳凜陽不知這些宮中的官銜職位,因此反應得最快。「謝皇上。」
張公公將聖旨遞給她,拍了拍她的肩頭。「這位子不好坐,『你』自己小心些。」而後長嘆一聲,逕自出了孫宅。
送走了張公公,孫傳方方才站起身來。「怎麼……怎麼皇上會派這位子給你呢?怎麼會呢?」
站在一旁的蕭慕堇在聽著她當上「鳳影」時,眼裡有著一閃即逝的光芒,而後的語氣是感嘆惋惜。「唉,瞧鳳公子的模樣顯是不願和我結交,我蕭慕堇自是不會強求。」轉身欲走時,有意無意地停了一下。「真是可惜,我對鳳家那晚起火的事倒是有些消息呢。」
聞言,鳳凜陽渾身一震,上前挽住他。「王爺,你……你說什麼?」
「我說了什麼嗎?」蕭慕堇一副茫然無知樣。「我說,既然你無意和我結交,那我便該走了。」
鳳凜陽被家仇這餌釣上了。「我……我願意,大哥在上,請受小弟一拜。」
蕭慕堇滿意地露出一個笑容。「希望你是出於真心。」
鳳凜陽瞧著他和煦的笑容,直覺他早已算計好,內心不禁起了一陣不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