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鳳凜陽將窗戶推開,被這仲夏的濕熱弄得頭昏眼花的。再過三個月便是大喜的日子了,她撥弄著自己纖細的指頭,心裡掠過一絲猶豫。
前陣子才想以自己的一顆真心交換他的真情,怎想到他就像顆又硬又臭的石頭,怎麼都不願說出愛。隨著婚期一天天的逼近,她心裡的煎熬與日俱增。
「是我錯了嗎?」她輕聲自語。她不該奢望這麼多的嗎?只要他人在身邊、只要他對自己還有一絲眷戀就夠了,她不該去企盼別的,這樣的日子會快活生的,不是嗎?
小玟站在她身後,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上是一片茫然。「怎麼了,小姐?為什麼嘆氣呢?」
她倏地轉身,有些不確定地握著小玟的手。「小玟,我……我好害怕,我真的就這麼嫁給皇上嗎?我心裡慌得很。」
小玟睜著圓亮的眼,有些不解地瞧著她。「小姐不喜歡皇上嗎?」
「我……我是喜歡他。」她放開小玟的手,頹然低首。「可我又沒把握,我們就這樣走過一世嗎?倘若有一天他厭煩了我……那又該怎麼辦?」
「是呀,皇上總是冷冷淡淡的,不似小姐對他那般好。」小玟好像有些懂了。「不過小姐,皇上待你和別人不大一樣,這些能不能讓你安心些?」
「是嗎?」她微微苦笑。「我們便靠著他這一點的施捨度過一生嗎?」
小玟無奈地瞧著鳳凜陽娥眉輕蹙的模樣,使不上力的挫折感在心裡擴大,眼光轉至一旁的茶几,忽地一亮。「小姐,咱們出去放紙鳶好了,你就是一直待在屋裡,悶壞了,才會胡思亂想。」她拾起茶几下蝴蝶圖樣的紙鳶,興高采烈地對著鳳漢陽說道。
「這紙鳶好漂亮呀!」鳳凜陽伸手撫了撫顏色斑斕的紙鳶。「誰給的?」
「這……」小玟的臉忽地紅了起來。「前些天我在路上遇著錦衣衛的副教頭方雋,他買給我的。」
看著她臉上不自然的紅暈和發亮的雙眸,鳳凜陽的心裡有了底。「你去吧,我想再坐一下。」
小玟倒是不就此放過她。「咱們一起去外邊走走嘛,小姐走啦。」
拗不過小玟,鳳凜陽只好起身隨著她走向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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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昊瞳對駐紮邊疆的征西將軍敖冰烈所上的奏摺大感煩心,他瞧著上頭的蠅頭小楷,煩躁加上悶熱的天氣,教他失去了耐性,他順手將那黃皮奏章一丟,整個人躺向椅背,捂著臉孔向一旁的太監吩咐道:「去向膳房討碗冰鎮桂花茶來。」
一旁膽戰心驚的太監怯生生地應了聲「是」,腳下迅速地往膳房的方向走去。
龍昊瞳長吁了口氣,自方才便一直干擾著他的嬉笑聲又從窗口傳進,他好奇地起身走至門口,同一旁站立的小太監問道:「是誰在南庭里?」
「啟……啟稟皇上。」那小太監給他駭得雙腿發顫。「小的不知,小的這……這就去查、這就去查。」說完,也沒等他答應,一溜煙地便朝南庭奔去。
龍昊瞳重回屋內沒多久,那去打探的小太監又奔了進來,嘴巴還一張一合地大口吸氣。「啟稟皇上,是……是儲妃在南庭和小丫頭在放紙鳶。」
「『鳳影』?」她在放紙鳶?他回神見那年紀還小的太監戰戰兢兢在他桌前垂首,心裡一軟。「你先下去休息,今天天氣熱,到膳房要碗酸梅湯來解渴吧。」
小太監張大嘴,一副不敢相信樣,囁嚅地吞吐說道:「小的不敢,小的還要服侍皇上。」
「叫你下去便下去,還要朕說第二次嗎?」難得做好人還有人不信,以前的自己當真是那麼嚴苛的人嗎?「去休息吧!」
小太監不確定地再瞧了他一眼,一陣沉默后才俯首告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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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凜陽在南庭放紙鳶玩得高興極了。然而好景不常,她看到她的冤家——龍浩澍緩步走來,臉上還掛著一個大大的虛偽笑容。「你也出來曬太陽啊?」
她瞥了他一眼,沒理會他,卻和身後的小玟開始尋找風速較強的地點。龍浩澍不死心地跟在她身後。「放紙鳶嗎?」
「噯。」她敷衍地應了一聲,希望他能知難而退。
「好哇,我也好久沒玩這玩意兒了,小豆子。」龍浩澍向後頭的僮子吩咐道。「你到我房裡的柜子去找那虎頭紙鳶出來。」頓了頓,以有趣的眼神瞧著鳳凜陽臉上的神情。「我要看看老虎能不能飛得比蝴蝶高。」
鳳凜陽實在不敢相信這男人竟不知自己非常的不受歡迎,她忿忿地址了扯小玟的袖子。「咱們到西院去。」
「等等、等等。」龍浩澍張手阻在她前面。「你怕你的蝴蝶夫人飛得沒我的虎頭將軍高吧?」
蝴蝶夫人?這人怎麼隨便為別人的紙鳶取了一個這麼難聽的名字?她蹙起眉,臉上有著不豫之色。「誰說的?我放的紙鳶一向飛得又高又遠,特別專打老虎!」
「是嗎?」龍浩澍漆黑的眸里儘是一片戲謔之色。「那為什麼急忙想來著尾巴逃走呢?」
「那好,我在這裡等著。」鳳凜陽才不能滅了自己威風哩!
「很好,很好。」龍浩澍眯著眼笑了,有種請君入甕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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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凜陽瞧著翠綠的樹上夾雜著一隻橘色黑斑的紙鳶便想笑。還說大話?見著龍浩澍顫巍巍地爬上樹梢、勉力去構那纏得死緊的紙鳶,她的笑更是擴大,最後終於爆笑出來。
「你能高興的不過就只有這時候。」龍浩澍狼狽地從樹上滑下,發梢上還帶了一朵蜘蛛網。「等會兒咱們走著瞧。」
鳳凜陽笑著將他頭上的灰膜撥去,酷似龍昊瞳約五官忽地抬頭,讓她愣了一下,在來不及思考前就退了幾步。「我到樹下去歇會兒,讓你將你的『虎頭將軍』骨架修好。」
「那好,你等著。」龍浩澍的黑眸離開她,專心地扳著那歪曲的竹片。
她在樹下坐著,一會兒小玟在她面前蹲下,有些難以啟齒地躲避著她的眼神。「小姐,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說,可又不知怎麼開口,話到了嘴邊只得再咽下去。」
「喔?什麼事?」小玟過於慎重的表情讓她不由自主地坐直身子,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裡沉積。
「宅里失火的那天晚上,我給老爺送蔘湯去,聽到他和夫人的談話……」小玟偷瞧了一眼鳳凜陽的表情,有些慌張地搖手。「我不是故意偷聽的,因為老爺的聲音很大我才聽見的……」
鳳凜陽試圖想放鬆緊握的拳頭。「這不怪你,你說你聽見什麼?」
「我聽到老爺很生氣的說道:『這人委實太過於膽大包天,皇上待他不薄,卻做出這等事來!』夫人沉默了一下,安撫老爺坐下。『彆氣了,氣壞身子怎麼辦呀?那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事兒?』老爺大聲說。『還能怎麼辦?照實稟報皇上呀,他拿的是朝廷的薪俸、吃的是朝廷的俸給,還有弒主之心,不可原諒,明日我便上奏給皇上。』」小玟停了一會兒,續道:「我知道事關重大,不敢再聽下去,就敲門將蔘湯端進房裡,然後便迅速離開。我不是故意瞞小姐的,進宮后我才想起這一段事的,請小姐原諒我。」
家裡失火果然是和欲行刺皇上之人是同一個,鳳凜陽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她該怎麼辦?該如何去揪出這人?
瞧她慘白的臉色,小玟害怕地拍了拍她。「小姐?小姐?你怎麼了?」
「沒事,我沒事。」她強擠出一個笑。「這事你不要再同別人說,咱們得保守這秘密,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才能抓著這惡人,懂嗎?」
小玟點點頭。此時不遠處傳來龍浩澍的呼喚聲。「喂!我的『虎頭將軍』好啦,快過來吧!」
鳳凜陽扶著樹榦慢慢站起,忽覺得雙腿不住打顫,軟綿綿的受不住自己的重量,才一舉步便向後仰倒
小玟一見,不禁驚叫出聲。「小姐」
一旁的龍浩澍也脫口而出。「小心!」
鳳凜陽幾乎已認命地閉上眼,可卻跌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不可置信地張開眼,見著了一雙淺棕色眸子正盯著她。「沒事吧?」
她想努力站起,又想伏在他懷裡痛哭,最後卻是呆立著動也不動。龍昊瞳見她這副模樣,便攔腰抱起她。「你曬太久的太陽了,我抱你回房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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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青衣小婢小心地端著托盤,大氣不敢呵上一口的低頭朝向前走著。忽地旁邊的樹葉沙沙地動了起來,一個人蹦至她跟前。
「啊!」她一聲驚叫,勉強穩住托盤,而後才有時間去瞧清眼前的男子。是他!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許多。尤其見著他俊逸的臉上帶著淺笑,溫柔的眼神看著她,她的心裡更慌了。以往只能遠遠看他,而今,竟能這般近距離地瞧他。莫非是昨日去廟裡燒了好香的緣故?
「有沒有怎樣?」那男子關心地向前走了數步,大手在她纖細的肩骨上攙扶著。「都怪我貪快抄近路,卻累得你險些摔倒。」
「不、不是的,是我不好,是我走路不看前邊的,都怪我、都怪我好了……」她張惶地想將責任攬至自己身上,對自己的辭不達意感到赧顏。
「這托盤也太重了些。」他自她手上輕而易舉地端過烏木黑體。「你要上哪?我陪你走一遭好了。」
「不……不用了。」她有些心慌地想拿回托盤,倘若不快些給皇上送去,不知會受到什麼責罰。
「噯。」他閃身不讓她取回,背著她的那隻手迅速在桂花茶里加入一包自衣袖滑出的藥粉,而後嘆了口氣。「你還是生我的氣對吧?其實我……坦白告訴你好了,我自從見過你之後便喜歡上你了,今日我便是守在這兒等你,我好想見你……」
那小婢青澀的臉上浮起一抹紅暈,事情……真是如他所說?他喜歡自己好久了嗎?她支支吾吾地開口!「我……我……」
「你也喜歡我嗎?」他空著的一手握緊她,面上是一片歡欣。「那你先將這茶送去皇上那兒,等你回來咱們再聊聊。」
那名小婢接過托盤,同時也接受了他在自己頰上的輕輕一吻,低垂著頭,她小聲道:「那你在這等等,我去去就回。」
瞧著她幾乎是用跳著的步伐,那男人的臉上卻浮現了一個胸有成竹的陰險笑容。龍昊瞳,這次你還能不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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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昊瞳輕輕地將鳳凜陽放在床上,自己也隨著坐上床沿。「怎麼,還是很不舒服嗎?要不要御醫過來看看?」
也不知是真過了剛聽消息時的暈眩還是怎麼,鳳凜陽真的覺得舒服了點,面對龍昊瞳關心的容顏,她吐了真言。「我不能嫁你。」
「哦?」龍昊瞳挑了挑眉,面上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可他兩手突地插在她兩肋間的動作和過分逼近的距離泄漏了一絲紛亂。「為什麼?給我一個好理由。」察覺自己渾身緊繃,他掩飾般的背過身。「就算真要判刑,也該給人一個心服口服的理由。」
鳳凜陽開了開眼,放棄編織謊言,將小玟的一番話一字不漏地轉述給他。末了,她藉以手心捂住臉的動作來掩飾自己的痛苦和憤怒。那夜熊熊的大火再次自她記憶里翻掘出來,她這才發覺那傷痛並不是消失了,而是在她心裡的某一角加速潰爛。
「我不能就這樣嫁給你,夜裡我閉上眼還是會夢見爹娘來向我哭訴他們好苦、好恨,我沒有辦法忘記,我一定要找出行兇之人,我一定要報仇!」
龍昊瞳靜默半晌,她飽受煎熬的臉竟讓他有感同身受的痛苦,他扶起痛哭的她,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背。「既是這樣,那麼便照你意思辦吧,明日我會要刑部的嚴大人查辦此事。」見她驚訝地台起頭,他警告性地加重了語氣。「不過就這三個月,倘若三個月內再無任何消息,你就必須忘了此事,和我成婚,知道嗎?」
她迎上他的眼,在確定裡頭的真心誠意后,點頭應允。她知道他本可不必在意這事,如今他卻肯為了她而讓步,已教她大為感動,心裡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著:倘若爹娘瞧見今日的皇上,應該會同意她已得到幸福,是吧?
龍昊瞳起身走了幾步,忽地瞥見桌上白瓷小碗,順手端起並掀起碗蓋,在幾欲碰唇的那一刻打住。「來,你嘗嘗宮裡的冰鎮桂花茶,味道挺不錯的。」
「你喝吧!」鳳凜陽搖搖頭。「我沒病,只是腳下顛了一下而已。」
「你喝!」龍昊瞳眼底出現執拗的神色。「你太瘦了,該多吃點東西。」
看他堅決的神情,鳳凜陽也不好再拒絕,一仰頭,片刻便將一碗桂花茶飲盡。
龍昊瞳滿意地點點頭。「你睡一下,我要小玟進來陪你。」
鳳凜陽蓋上被子,側頭見他消失在門的那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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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小太監足不踏地的奔到皇上的寢宮,並踰矩地隨同稟告的侍衛進入屋內。見著皇上,雙膝立即跪在地上,急聲道:「啟稟皇上,照顧儲妃的小丫鬟說,儲妃出事了,請您過去看看。」
「鳳影」出了事?龍昊瞳驚得站起身,一個箭步走到小太監面前,抓著他的手臂,著急地問道:「儲妃到底出了什麼事?」
「小人不知,小人不清楚……」小太監明顯感覺到皇上的指甲因過度用力而深陷肉里。他額上的冷汗紛紛墜地,驚恐地對上那兩簇晶亮的火焰后,連忙拚命地、重重地磕頭。
龍昊瞳鬆開小太監的手,顧不得其他,衝出門,朝「洵清樓」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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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功夫,龍昊瞳來到「洵清樓」,他立刻推門而入,瞧著眼前慌亂的景象,不禁微微一愣,而後是極度的不安。
小玟自手忙腳亂的情況中回首,該是憋了好久的情緒終於崩潰,見到龍昊瞳只能放聲大哭。「小姐——小姐一直在吐血,我止不住……好多好多血,止不住,怎麼辦……」
龍昊瞳搶前幾步,入眼的情景讓他感到手足無措。
鳳凜陽本該漾著青春顏色的嬌艷面容全被一種死寂的灰白所取代,急促的呼吸聲好似隨時在下一刻便停止,星眸半張半合的無力煽動著。才多久不見?怎麼不過短短的兩個時辰,她便成了這模樣?
「『鳳影』——」他低聲喚她。對於神智半陷入混沌狀態的她,有著無限的愛憐和心疼。他喉間梗了個硬塊,一股久藏的情感自壓抑的心底掙脫而出,使他的眼底起了蒙蒙薄霧。
一條血痕自鳳凜陽嘴角處源源不停地溢出,墊在下頭的白色帕子已給染得瞧不出原色。她在聽得龍昊瞳的呼喚后,意識自遙遠的九重天外飛回,睜著無神的眸子,她努力使自己過於急促的呼吸平順下來。「我沒事——沒事。」她勉力擠出一朵笑,一隻手撫上他近在咫尺的容顏。「我只慶幸不是我瞧著你難受,真的,還好不是你難受……」
或許是說話的緣故,在龍昊瞳還來不及欣喜她的轉醒,還來不及同她多說些話,她便「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而後暈死過去。
「『鳳影』、『鳳影』——」龍昊瞳第二次嘗到這椎心刺股般的痛楚,甚至遠比小時候那句「妖孽」猶傷得更重。眼見她毫無動靜,他又驚又怒,回頭大斥!「叫御醫!快叫御醫過來!呆站在那做什麼?全是一堆飯桶!」
尾隨而來的眾人爭相逃離這房間。
龍昊瞳轉回頭,看著鳳凜陽,表情溫柔起來。他撫著她的臉,喃喃低語:「你要好起來、你會好起來,沒事的,你會沒事的,是吧?」
★★★
一身痴肥臃腫的何御醫匆匆趕來,在見著了皇上肅殺的神情,心裡直叫不妙。他放下藥箱,戰戰兢兢一群。「小人來晚了,請皇上恕罪。」在龍昊瞳還沒來得及破口大罵前聰明的轉了話題。「請容小人在儲妃腕上系條絲繩,好來診斷病情……」
「那些虛禮就免了。」龍昊瞳陰鬱的臉上抽搐數下,強迫自己不要動怒。「你要診斷就快些,一個時辰后,朕要你還我一個無恙的人來!」
何御醫的笑容在臉上凍結,身上的雞皮疙瘩一顆顆立起。他不著痕迹地以袖子抹去額上的冷汗,兀自強笑道:「自該儘力、自該儘力。」
在看過鳳凜陽的癥狀后,何御醫粗短的眉毛一直不停地抖動,先是摸頭又是撫須,最後踱起方步來,瞧得龍昊瞳又急又氣。在何御醫又一個搔頭后,他終於爆發。「朕要的不是你在朕面前愁容滿面。一個時辰已過了大半,藥方子呢?」
「我——我——小人——」何御醫退了三步,心中的驚懼達到最高點。他訥訥地開口。「稟皇上,儲妃這病來得太急太怪,小人以為她是中毒,不是害病。」
「中毒?」龍昊曈的棕眸里爆出了火花。「那好,既然知道是中毒,那解藥呢?」
何御醫再退三步,才有答話的勇氣。「這癥狀是出血不止、神志不清和呼吸急促,綜合這三點,小人斗膽以為這是產於苗疆一帶的『瀝血粉』。」
瀝血粉?光聽這名字便知道它的厲害。龍昊瞳看著鳳凜陽慘白的唇色,本就緊握的手又如了些力道。「這毒可有法子解?」
何御醫見皇上的神情漸趨緩和,心下安定了些。「這『瀝血粉』乃由一位前朝奇人所制,目的在使敵手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七日內毛孔流血、痛苦不已……」在見著皇上額前暴起青筋時,他連忙改口:「此葯皆是由口而入,倘若能明白今日儲妃進食的情形,也許能找出行兇之人,逼他交出解藥也說不一定。」
龍昊瞳的眸子掃向立於一旁、猶紅著眼的小玟。「你說!是你服侍她,這事問你自然清楚。」
「回……回皇上。」小玟雙膝一跪。「小姐慈悲,每當用膳時間總要婢子同她一道,湯藥糕點亦不例外,可至今時,婢子卻無任何不適。」
言下之意是飯菜里沒毒嘍?龍昊瞳悶悶地哼了一聲,忽地瞥見桌上的白瓷小碗。
是它!就是這桂花茶里被下了毒。本該是自己中毒,卻因體貼而轉嫁至「鳳影」身上,悔恨充斥著他胸間,慢慢變成一種欲置人於死地的陰狠。他迥身面向鳳凜陽,一字一句自他牙縫中擠出。「去膳房給朕找出送這桂花茶來的人來。」
★★★
當龍浩澍亦風聞這紛亂時,老遠的自「滌清樓」趕來,在見著陰沉的龍昊瞳和床上昏迷不醒的鳳凜陽時一陣心驚,才在心裡盤算如何開口安慰時,余培青魁梧的身形自門外閃進。
「稟皇上,那送桂花茶的小婢給人發現扼死在西院的清涼樹林下。」他嘴裡雖說著話,一雙眼卻關心地瞟著在榻上奄奄一息的鳳凜陽,一邊埋怨自己的無能為力。
龍昊瞳仍是背對身後的一群人,在一陣窒人的沉默后緩緩開口:「何御醫,你真沒辦法救『鳳影』?」
何御醫渾身上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旁人的眼神就如刀刃般鋒利地在自己身上凌遲著,皇上過於平靜的態度教人隱約覺得有哪不對,可偏又指不出來。「小人無能,小人實在無能為力……」
「那留著你又有什麼用處呢?」龍昊瞳暴吼一聲。「拖出去,給朕拖出去靳了!」
「大哥。」龍浩澍自重重人群中擠出。「殺了他又有什麼用?咱們還是另謀他法實際些,動怒並不能解決問題啊!」一向冷靜自持的大哥竟亂了陣腳,實在是件大不尋常的事,本以為他對鳳凜陽不過是獨佔的心理……龍浩澍突地不敢去看大哥此刻的容顏,這份情感太熾烈,倘若床上的人當真撒手而去,又是怎麼一番局面?
「滾!你們都給朕滾出去!」這心慌的感覺是什麼?這絕望的感覺又是什麼?那種椎心刺股的痛楚亦是從何而來?他不是冷血無心的嗎?這痛心疾首的感覺想必是錯覺吧?可偏又是這般真實的啃噬著自己。「自明日起,把京里的大夫全都給朕抓來,聽見沒有?」
★★★
今日是第幾日了?龍昊瞳連扳開指頭數數的勇氣都沒有。鮮血自第一日的唇角擴散至鼻子、耳朵,五天了,再過兩天他便要失去她了嗎?昨日誓言依舊,卻反襯的今日死別益加真實諷刺。他痛苦地掩著面。究竟,他能為她做什麼?
悠揚的笛聲瀰漫了整個房間,他的心奇異的一片寧靜。第一次見著她是在月揚花下吧?距離現在多久了?是五年、還是六年?他們的生命自那一次相遇便緊密串連成一體,發展至今日今時,衍生成一種密不可分的羈絆;過去他也許不懂這份情感是如何珍貴動人,非得到了這般田地他才省悟嗎?只怕已是太遲了……
「大哥,休息一下吧!」龍浩樹自他身後出現,面上的神情是不舍與不忍。五日來歷經一次次希望與失望的折磨,他明白如今支撐龍昊瞳的只剩下一縷絲線,線的那一頭掌握在鳳凜陽的手上,倘若這線斷了……龍浩澍搖搖頭,不敢再想下去。「等會兒小玟就回來了,你歇一下吧。」
龍昊瞳毫無所覺地凝視著鳳凜陽,腦子裡不期然浮現的是那日他墜崖后,她義無反顧的追隨,多日來鬱郁難解的心結忽地解開,嘴角浮現一個在此情此景絕不該顯現的笑容。「天涯海角、至死方休,天上地下、不離不棄嗎?」
在龍浩澍還來不及反應自己聽到些什麼時,龍昊瞳已起身,在越過他的同時拍了拍他肩頭。「我去歇會兒,要小玟好好看著她,知道嗎?」
本以為他不會聽從自己的勸告,因此見他真要休息時,龍浩澍反怔了一下。龍昊瞳緩步踱至門邊,頓了一下開口道:「浩澍,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要你答應我,做個愛民如子的皇上好嗎?」
龍浩澍張大嘴,在還沒弄清他真意時,已見他走得老遠,心裡隱約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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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蕭慕堇推翻自己面前的桌子,不可置信地倒退三步,一拳重重地打在柱子上。「龍昊瞳沒事?他沒中毒?」
「據咱們在宮裡的眼線回報便是這般。」霍軌看著眼前亂了分寸的頭子,忙續說道。「不過咱們也不是全無所獲,聽說那桂花茶給那姓鳳的女人喝下,現在正精彩呢!」
姓鳳的女人?怎麼會這樣?他要害的不是她、不是她呀!想起「瀝血粉」的兇惡便教他驚心動魄,那樣一個柔弱女子是捱不過的。不行!他一定得救她。「我去宮裡一趟。」蕭慕堇幾乎捺不下對她的關心,一回身,便想出門。
「王爺,你是怎麼?」霍軌不明白。怎麼每次事情扯上那女人便亂了?「這事兒對咱們來說是天大的喜訊啊,當初是你說要下帖子讓他坐立難安、如同芒刺在背,可日子過去也不見他有任何損傷。這次雖未傷著他,可聽人說他是動了真怒,咱們應趁這機會再下一城,此時你去宮裡做啥?給人疑心嗎?」
蕭慕堇聽不下去。是呀,倘若他真有心,是該藉這機會趁火打劫,剝下龍昊瞳那披著人皮惡鬼的虛偽面容,可他的心好難受,就像……就像給人狠狠攫住一般的難過。只要一想到鳳凜陽憔悴的痛容,他就沒辦法置身事外,他不能坐視不管、他不能!
「霍軌,我的事我自有主張,用不著你來多嘴。」事情定至這般地步,多說無益,該怎麼繼續下去他心裡自有譜,如同兩年前決心復仇時那樣,不用別人置喙。「我要進宮!」
霍軌見王爺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明白說什麼都是多餘,可一股不甘心的意念卻在他內心狂滾。
★★★
「皇上,順王爺在外頭求見。」小玟怯怯地將整句話說完,一雙眼睛偷偷地瞟著龍昊瞳。
這六天來他變得太多了,鎮日不言不語,就守在榻前緊握小姐的手,那專註的目光溫柔得教人想哭,裡頭說的是真心的生死與共。皇上怎會是不喜歡小姐的呢?小姐,你醒醒好不好?
「不見!要他回去。」鳳凜陽的右眼滲出一小絲血光。又過了一天嗎?龍昊瞳伸手拭去那一紅點,卻悵然地見它逐漸凝聚,一滴、兩滴、三滴,終成一行血淚。
小玟悄悄地退了出去。她掩住嘴要自己不要哭出聲來,在門縫逐漸闔上的那一刻,猶見龍昊瞳在鳳凜陽冰冷的臉上摩挲。
龍昊瞳的心裡什麼也不想,此刻他的眼底就她一人,世界不過就是繞著她打轉。大牢里已擠滿了來自京城附近大小名醫,可都沒用。他擰著眉閉著眼抓緊她的手,這些人里沒一個能救「鳳影」;在他來說,這些人全殺了也無妨,可是……「你會不高興的對吧?」他輕撫她安詳得有如熟睡一般的臉孔。「再過一天,只要再過一天,咱們便能在泉下相見,與其讓那些庸醫一路上吵吵鬧鬧,不如咱倆清靜的走完這最後一程。」眼下最讓他擔心的不過是他能不能見著她,生平第一次他開始後悔自己造了那些無謂的殺孽,倘若時光能倒流、倘若一切能重來……
「皇上、皇上,王爺說他說不定有法子救小姐,您見他不見?」小玟的聲音因喜悅而拉高數倍,滿臉儘是企盼的神情。
憶及這些天的等待、忍耐、希望、失望,著實讓他寒了心,還是免了吧,現在的他只想和她靜靜度過這最後一段時間。
他堅決地揮了揮手,小玟也不好再說些什麼,才一轉身,就撞上一堵肉牆。
「真的不再試試嗎?」這人是誰?蕭慕堇幾乎認不出來。他訝於龍昊瞳的轉變,一向心高氣傲、意氣風發的龍昊瞳竟也會淪落至斯?她之於他,究竟是什麼?蕭慕堇有一瞬間的動搖,甚至放棄了報仇的念頭;不過,就只有那一瞬間。「也許我真能救她也說不一定。」
「『鳳影』中的是『瀝血粉』,除非『嘔心丸』不能救,京里的名醫全都束手無策,難道你真有法子?」龍昊瞳早過了那作夢時間,且自昨日下定決心后,他對一切已經無所謂了。
「倘若我就剛好有這『嘔心丸』呢?」蕭慕堇無聲地潛至龍昊瞳身後,幻想著一刀捅入他體內的快感。「你要是不要?」
孰料龍昊瞳的反應大出他意料之外,只聽他淡淡說道:「你給也好,不給也罷,反正朕不在乎。」淡漠的臉上也許是悟透了些什麼,瞧來竟有幾分甜蜜的感覺。「我倆是一體的,『鳳影』到哪,朕自然到哪。」
蕭慕堇懾於他的神情,在那一剎那間甚至嘗到了一種嫉妒的感覺;倘若自己真能狠下心掉頭就走,不用親自動手,龍昊瞳便會自動消失於這世間。唉,倘若他能。「不怕你在地下尋不著她嗎?前些天我恰巧自苗疆回來,又正巧帶了幾顆『嘔心丸』回來,快些給她服下吧!」
罷了,這次且不與他計較,日子還久,不愁沒機會殺他。蕭慕堇深深瞧了一眼那張布滿青髭的削瘦臉龐,握緊拳頭,心想道。
★★★
鳳凜陽努力想撐開眼皮,可它好重,她又偏巧無力,迷濛中不遠前好似有一座橋,橋上的一張張臉孔儘是那些她所親愛的人,有爹爹、娘親、胡嬤嬤,他們好似在招手要她走快些,又好似要她不要過來,到底他們想告訴她什麼?她感到一片茫然。
可總有一個人抓著她的手,好緊、好用力,力氣之大讓她甩也甩不開,忽然一陣暈眩襲向她,她昏了過去。
「醒了、醒了!」一陣歡呼聲自她耳畔響起,像幻覺般不真切,她眨眨酸澀的眼皮,對上的是龍昊瞳熱切的目光。
這是在作夢嗎?龍昊瞳除了握緊她的手外,千百句的言辭里挑不出一句眼下最符合他心境的話。有生以來第一次真心感謝那早已唾罵過千百萬回的老天爺,他張了張嘴,忽覺眼裡一片濕熱。
發生了什麼事?鳳凜陽有瞬間的茫然,略一思索后,便憶起那恍若隔世的前塵往事,佇立一旁的小玟拭去眼角歡欣的淚水。「我去拿蔘湯來,我這就去。」
龍昊瞳略微平復了胸中的翻騰,他抵著鳳凜陽的額頭輕聲道:「答應我,不論怎樣的情境下永永遠遠都不要選擇丟下我,不論怎樣的艱苦,絕絕對對不要輕言放棄;我的命有一半是你的,你的命有一半是我的,我們誰都沒有權力捨棄,答應我!」這些日子的提心弔膽著實讓他成了驚弓之鳥,這事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絕對沒有第二次!
他瘦了,鳳凜陽看著他深陷的雙頰,忽地有些明白前些時候自己所沒見到的東西,她綻出一朵絕美的清純笑顏,將手印上他等待已久的大掌。「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