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眾位看官!」
客棧的樓下,向來是市井小民閑暇飯後聽點故事的小檯子上,一個經驗豐富的說書人正激昂地準備結束他已經說了好些天的故事,台下沒聽過故事的人正聚精會神的等待最後結局,而聽過的人里有些姑娘眼中卻已經開始含淚。
「我們常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是身在皇室之中也何嘗不是如此?江湖是個大染缸,皇室也是一個大染缸,一旦身在皇室之中,自出生開始便註定紛紛擾擾的一生。過去的朝代里,有多少皇子不是經歷過兄弟之間的搶奪,在生死之中求存,最後才得以成為皇上或是王爺的?所以人們雖然常說江湖路不好走,不是你殺我,就是我砍你,而當一個皇室之人也是同樣的人生,差別只在江湖是人自己踏進去的,而身在皇室卻是老天爺幫你做的決定。」說書人說到這裡,停下來瞧瞧到場的觀眾人數,順便潤潤喉嚨。
「當皇室的人總比當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來得好吧?雖然會經歷那種兄弟相殘的局面,但是至少撐過了就一輩子衣食無缺了啊……」其中有不少為著自己的生活、不知下一頓飯該在哪裡的市井小民,忍不住開口說了起來。
「沒錯!只是咱說這個故事的含意,可並不是讓您抱怨自己吃不飽穿不暖。它是在告訴咱們,活在這人世上,本來就不能事事盡如人意,即使是咱們平民小百姓所羨慕的皇帝,也有自己的為難和苦楚,所以人啊!要懂得知足常樂。」
「我看這故事不只說人在這世上不能事事盡如人意,裡面還告訴我們人啊!要懂得珍惜自己身邊所有,只要可以和相愛的人在一起,不管身在何時何地,若懂得知足便能幸福喜悅。」一個文人搖搖手中的扇子,幫忙做了下面的註解,一張臉龐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面貌相當英俊。
「嘿!小夥子,感慨這麼深,不會是已經有了相好了吧?」一個江湖人看這小子順眼,忍不住開口。
沒想到這公子臉果然紅了一下。
「小弟下個月成親,要牽手之人乃自小的青梅竹馬。之前我爹因為對方家世相差甚遠,始終不願意同意,最近終於鬆了口,於是我倆趁著爹爹心情還不錯的此時,趕緊成了親免得有所後患。因此聽著大叔所說的故事,心中特別有感觸。」
「原來是這樣,恭喜啊!小夥子!」
「就是啊!人生在世的三大喜事,你已經成就了一樣,該恭喜!該恭喜!」
一下子廳里恭喜的聲音不絕於耳,那位公子更是興奮地不停彎腰謝禮。
說書人喝著茶,看眾人慢慢平息激動之後,才又開口繼續說道:「眾位看官,那麼這玄天皇朝武帝的故事就到這裡結束。雖然這映藍妃子是個男子,但以他傾城的美貌,溫順的個性,的的確確也算是一個佳人;而武帝身為皇帝,不但武功強文采也頗豐,自然更稱得上是才子,自古以來佳人才子、英雄美人就是該在一起啊!」說書人將故事說到尾聲,笑著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啜飲間很高興瞧見底下一群人各式各樣沉浸在其中的表情。
這故事裡的主角畢竟可是曾經身為皇帝,本來是不打算說的,怕要是犯了什麼皇帝忌諱的話,說書都可以說掉一條老命;可是想來想去又不想老調重彈,於是改了又改,再三確定裡頭沒有任何冒犯皇室的說法之後,才把這個在腦子裡藏了很久的故事給說了出來,幸好從偏僻的農村說到繁華的城市,始終不曾有什麼差錯。
後來他想了一下,當今皇帝之所以將這個故事頒布天下,恐怕也是不在乎被他們這些卑微的小老百姓傳頌吧!
但是為什麼呢?
說起來這故事在當初除了在愛情上算是一個佳話之外,皇帝愛上一個男人,還因為一個男寵的死付出生命這種事,並不光彩,連鄉下富人養男寵都是偷偷摸摸,更何況是地位最高的皇帝。
為什麼會讓大家傳頌呢?
「可那後來呢?」才喝完一口茶,說書人腦子還想著些有的沒有的,坐在一邊好奇心比那個什麼大人都重的小娃兒就忍不住問了。
「什麼後來?」
「就是那個皇帝跟映藍妃子啊!皇帝會這樣突然殉身一定有什麼原因,而且發生得這樣突然絕對有什麼內情,所以後面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沒有人知道嗎?」小娃兒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最喜歡故事裡面有美人的情節了,管他美人是個公子還是個姑娘,反正有美人在就覺得這個故事無比的精彩,光是想著美人究竟有多美,映藍妃子那一雙眼睛有多蔚藍,他一顆心就怦冬怦冬地跳。
他啊!將來一定也要像武帝一樣娶個美人,如果美人是個姑娘,那他跟美人就可以生出一堆美人兒娃娃,他就活在一堆的美人之中,那不就跟皇帝後宮三千人是一樣的道理?
所有人瞧著小娃兒色眯眯的模樣,心裡想著真是可惜了那張清秀的小臉,跟個淫賊似的,說書人也不由地在心裡感嘆當今的民風似乎已經不再純樸,竟然連這麼小的孩子都開始幻想些成年人才該懂得的事。
「這個後來,我就不清楚了,也許哪天當今皇上會願意把結果跟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說清楚吧!不過我最近倒是有聽說一個傳言……」被這個無知小娃給影響,說書人一時口快,原本不曉得該不該說、能不能說的事情,不由地冒出口,想吞回來已經來不及,不但那個小娃兒好奇地看著他,就連旁邊的大人也都望著他瞧。
「嘿!什麼傳言,你倒是快跟我們說說,說書的怎麼可以暗藏故事!」
「就是啊!快說快說!」
所有人看說書人扭扭捏捏的樣子,便開始起鬨,可憐的說書人只好向四周張望一下……看起來不像是有什麼官家在場。
「這傳言我也不曉得是從哪兒傳出來的,不過有聽人說,其實武帝跟映藍妃子並沒有死。」
這話一出口,果然台下的人全都嘩然而起。
「小聲點!小聲點!」看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大聲討論起末,說書人整張臉都黑了。
「怎麼,這不可以說嗎?」
「我怎麼知道?但這可算是皇家的秘密,要是有官家的人聽到,一個不好說不定就是殺頭大罪呀!」
「說得也是啊。」於是剛剛還很吵雜的廳堂,很戲劇化地一下子又安靜了起來,所有人都不敢多說話,連拿個杯子都變得小心翼翼。
「哎,那你快說嘛!聽說武帝跟映藍妃子並沒有死那然後呢?他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那時候要離開,把皇位禪讓給當今皇上不就好了嗎?」最先開口的自然就是那個不知死活的娃娃,他對殺頭大罪可沒多大的概念。不過就是說個故事而已,怎麼可能會惹上殺頭大罪?
「這就是傳言詭異的地方,聽說當初映藍妃子的確是去世了,但是有個高人將妃子的魂魄給留了下來,讓他得以跟武帝相處一年的時光。然而武帝怕這一年過了,就再也見不到映藍妃子,於是用自己的性命去向那個高人求一個願望,那個高人不忍他們兩人因此天人永隔,於是作法犧牲武帝的性命,將兩人的魂魄寄生在一朵據說是叫作琉璃花的花中。當歲月過去,琉璃花吸收足夠的日月精華之後,藏在花中的武帝跟映藍妃子便得以將自身的魂魄煉成妖,然後共享永生不死的生命。」
聽到這裡,所有人又忘記剛剛說書人的警告,紛紛喧鬧起來,有的人說不信這怎麼可能,有的人卻覺得這聽起來似乎頗有道理,開始剖析其中的可能性有多大,讓台上的說書人一個頭兩個大,最後趕緊拿出碗來,將賞銀收了收,馬上逃離這個客棧,深怕要是到時候官家真的來抓人了,自己跑得快些也許可以逃過一命。
「皇上……」
在客棧一角,一個黑衣人皺眉,手已經按在腰上的劍柄,就等待主子吩咐,殺了這一群說話不懂得忌口的平民老百姓。
一隻手揮了一下,已經蒼老的臉龐滿是笑容。
「我現在已經不是皇上了,你該叫我王爺,或是老爺也可以。你第一次跟我出宮,所以可能不清楚,剛剛那說書人所說的傳言,是我命人四下傳送的,早在多年前,京城裡的大大小小甚至是剛懂事的小兒都已經聽過,這裡民風純樸,消息來源少,沒想到一直到今天這兒的人民才有機會聽到。」說話的人,要是有高官在這,必然可以認出這就是當今的皇上攸羅玄徹,那張臉依然和過去一樣英俊,只是就算在宮中的日子再如何養尊處優,皺紋還是爬上了眼角跟額頭,一雙當年可以舞動大刀的手,如今也顯得略微枯瘦。
除了皇城裡的人之外,眾人所不知道的是,在過完六十五歲大壽的那天,他就將皇位傳給玄燁的大兒子,一個人帶著侍衛離開皇城。
一路上慢慢地好好看看這一片他付出許多心力,耽誤攸羅玄燁許多年華的大好江山,並且在每一個鎮上的客棧里,聽說書人說故事,若是說的是一般的江湖豪傑,他就會讓侍衛給一些賞銀讓他們開口說當年武帝跟映藍妃子兩人的故事,沒想到來到這當年攸羅玄燁跟映藍相遇的小鎮,竟然會如此巧合地正好聽到這一個故事的結尾。
他會來這小鎮並不是沒有原因,這裡離當年他們度假的湖中山莊已經不遠,在他過完壽辰的那一天夜裡,他夢見他的兄長告訴他,他們在相隔數十年之後終於又可以再度相見。
已經死了的人怎麼相見?
可他寧可信其有,因為當年他相信了古清忻的言下之意,盡自己所能讓天下傳頌兩人之間的故事,讓史書記載也許後世所謂的荒唐。他當上皇帝之後不久,將朝政處理到一個階段,終於忍不住帶著侍衛就往記憶中的湖上山莊出發,只是沒想到那個被他下令封了起來的地方,竟然整個區域煙霧瀰漫,就算他不下令封鎖,恐怕也沒有人能找到當年那個優美的湖上山莊。
那時候,他本來在讓侍衛找了很久仍找不到之後,便打算放棄離開,沒想到古清忻就這麼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說如果不讓他親眼看見的話,也許他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即使他找來的大師也對他說一樣的話,那多麼相似的一字一句,教他如何懷疑。
『言靈是一種很奇妙的術,任誰都可以實行,只要一件事情,一個人說,十個人說,百個人說,說著說著說久了,就會變成真的。所以皇上,要是那個高人的話是真的,也許您真該將先皇的故事傳頌下去。』
於是,古清忻揮動手掌,終年籠罩整個地區的迷霧便隨著他的手勢散開,玄徹身邊的侍衛一個個昏睡倒下,只有他一個人可以清楚瞧見湖上有一艘小舟,上面坐著兩個人,一個正悠閑地釣著魚,一個躺在釣魚者的懷裡。
那模樣,和當年皇兄帶著映藍來到這山莊時,是多麼的相同,他置身於其中,感覺上就像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回到過去的夢。在那個夢裡,他清楚地瞧見自己的兄長跟他所愛的男子,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有情人一樣,幸福的相依相偎。
他發著呆,然而湖中的兩人似乎發現了他的到來,一起伸手向他招呼,他想要向前,卻被古清忻的手給拉了回來,迷霧再度漫上整個區域。
「現在你該相信了吧?」
他回過神,那個清麗的男子已經站立在遠處,雖然隔著一段距離,但是他可以瞧見那一雙眼睛正看著手中再度增加書頁的厚重書本,然後總是帶著嘲諷表情的臉龐終於露出類似快樂的笑容。
那天之後,雖然他又去了幾次湖中山莊,卻再也沒有遇上那清麗的男子,那一片美麗的湖泊,也始終深藏在瀰漫煙霧的森林之中。
這一次,因為夢見了兄長對他說話,因此玄徹相信當他到了湖上山莊時,必然可以再見到當年的景緻。
「皇……王爺,現在天色雖仍早,但是到達目的的這一段路上並沒有可以歇息的地方,不如我們先在這個鎮上過一夜,明早再出發您說可好?」
攸羅玄徹看了一下天色,的確過午已經有了好一段時間,現在他年歲已增,可沒辦法再向當年那樣騎著馬趕路了。
「好吧!你去安排一下,今晚就在這裡住下。」
當他吩咐著侍衛去打點時,他跟侍衛都沒有發現,有個角落正有人在看著他們,臉上漾著的笑容充滿回憶。
是夜,攸羅玄徹不曉得為什麼就是睡不著,因此他披上外衣讓侍衛護著在客棧的中庭里賞月,此時,兩個一大一小的身影徐徐地往他這方向走來。
「誰!好大的膽子,不知道這院落已經讓我們給包下了嗎?為何深夜冒犯?」一邊的侍衛首先發現來人的蹤影,立刻拔刀相對,並且奇怪守在這個院落門口的幾個侍衛,怎麼沒有出聲提醒有人來到?
玄徹也機警的站起身,雖然他早已經將皇位的事情都打理好,只等待皇城那裡決定什麼時候公布而已,但並不代表他現在不在那個位置上,就對這王朝沒有影響力,也許有刺客根本就不知道他已經禪位給侄子的事,仍有行刺的打算。
只是當他看著那兩個身影,卻越來越覺得熟悉,本來平靜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好像有什麼在呼喚著他一樣。
夜空中原本半遮著月的雲朵,被風給慢慢吹移原來的位置,明亮的月光照在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上,所有人都因此可以看清兩人的絕代風華,玄徹更因此而屏住呼吸,全身無法動彈。
雖然已經事隔太久太久的時光,但是他一直知道有兩張臉龐是他這一輩子記憶得最深刻的,甚至腦海里自己的臉龐都不若這兩張來得清楚。
「徹,好久不見了。」
高大的身影拉著嬌小的那一個往前更近幾步,並不是很在乎旁邊那個拔刀相向的侍衛。英俊的臉龐,筆挺的五官,如鷹的雙瞳,一切都如當年一樣的難掩丰采,只是比起從前為一個皇帝時的威嚴傲氣,現在的他雖依然看起來尊貴,卻更多了點什麼說不出來的味道。
一邊的小小人兒一樣沒變,甚至連臉上的神情都和當年第一次見面時一個模樣,蔚藍的大眼盯著他,帶了點戒備的意味,總讓自己覺得自己就像是會欺負弱小生物的壞蛋一樣。
一邊的侍衛雖然拿著刀,但是雙眼瞧見那個小小人兒的臉龐時,臉卻紅了起來,還傻愣住,讓一邊擁著他的人很不高興。抱過身邊的人兒往另一頭一抱,用自己高大的身形完全遮住侍衛的視線。
「皇兄……真的是好久好久不見了……」玄徹哽咽,已經有多少年的時間了?
他已經有多少年的時間沒有跟自己的兄長說過話了?
他還記得這個狠心的皇兄,當年的決定全沒跟他說一聲,就連最後也忘了跟他說一聲再會,讓他剛得知事實時整個腦袋空茫茫的,心裡說多難受就有多難受。
「過得好嗎?當年我沒有辦法將很多事情仔細的跟你說,怕你會阻止我……」說到這裡,懷裡的人兒生氣地瞪他一眼,讓他哭笑不得。都這麼多年了,只要一提到這件事情,他的藍兒就會不高興,然後想起他為他所做的就開始淚眼汪汪,最糟糕的是,他總是在這種時候會很像個男人,生氣的時候一聲不響,然後等他沒發現時就一個人在那裡忍著淚抿著嘴自己生悶氣。
看藍兒那個模樣他也心疼,寧願他可以像過去他那些妃子一樣大吵大鬧,拿東西打他也好。
「別生氣了,藍兒,現在我們不是很好嗎?你看,有玄徹的幫忙,才多少年的時間,我們已經可以出結界四下走走看看了。」
玄徹看著眼前兩人,覺得自己的頭頂好像遮來一片烏雲,臉都黑了。剛剛不是還在跟他說抱歉嗎?怎麼才一轉眼就變成在安慰自己的老婆了?
向來敏感的映藍首先發現了不對的地方,連忙給玄燁一個肘子。
「抱歉,因為在結界里一直都是我們兩個人,阿德他們也不太會多話,所以很容易就……」講「很容易就會忘記別人的存在」好像對玄徹有點不敬,映藍水汪汪的藍眼睛看了玄徹一下,又看看一邊的侍衛,不曉得該怎麼解釋。事實上他們不但養成了很容易忽略別人的習慣,他自己更是越來越不懂得說話,沒辦法對玄徹他們和對玄燁一樣地無所顧忌。
玄徹嘆了一口氣,大概可以了解他們的難處,畢竟誰要是待在結界里如此多年的時光,必然都會養成如此的習慣吧!
「沒關係,我不介意。」
「玄徹……你…還是坐在那個位子嗎?」玄燁發現自己現在的身份跟玄徹現在的身份,讓他很難開口。
「哥哥,現在我只是你的弟弟而已,當皇帝的是你的兒子,我已經卸下這個重擔了。幫你背了這麼多年的時間,也夠了。」
「是嗎……」看著玄徹已經蒼老的容貌,玄燁心裡其實有著不少的愧疚。
「我沒關係,時間都已經過去了。說說你們的狀況吧?我以為你們還在那個湖上山莊里,所以正打算過了今晚,明早就出發去看看你們。」
「我知道,剛剛我們就在客棧的外頭瞧見你了。這些年我們過得很好,一直就像當初你所見到的那樣,雖然被局限在小小的地方,但是其實說起來那只是一個夢境……一個不斷反覆的夢境,每一次的夢境回歸,我們就會重新開始生活,因此常常有著在湖上山莊居住的日子好像不過才剛開始的感覺。這樣說也許很難懂,但是其實我跟藍兒也很難說出個所以然來。」
「就像花開花落,因為我跟玄燁的靈魂是寄生在琉璃花中,所以當琉璃花開,就是夢的開始,琉璃花落我們便會沉睡,等到隔年再開,就會發現自己又是當初剛進結界時的模樣,心情也是那般生澀。」沒想到玄燁說得不明白的話,卻讓不太懂得言語的映藍給比喻了出來。
玄燁愛憐地親了親映藍的雙唇,對玄徹點頭微笑。「就像是藍兒說的那樣,我們醒時是在夢中,沉睡時也是在夢中,反覆地做著我們心裡最希冀的夢,然後等待,等待外面有人述說我們的故事,我們成為真實的日子也就越來越近。因為有你的幫忙,讓我們的故事不停地傳頌,因此清忻原本說需百年才成的事,現在就已經實現,讓我們得以有機會再和你相見。」
玄徹看著他們兩個,兩人的臉龐滿是從平淡中體會珍惜的光華,過去的犧牲都算是值得了吧!
「那你們現在呢?你們現在……」應該算是人吧?
「我們現在已經不算是人了,沒想到這一次說書的人說得還頗正確,現在我跟藍兒共生在同一朵琉璃花中,算是花妖吧?」
玄徹不曉得該說什麼,他知道如今雖是相見,可以後相處在一起的時間並無法長久。他是人,他們是妖,若是和他在一起,兩人的身份很容易會引起猜疑,到時候恐怕又是另一場紛爭。
「哥哥,在我離開人世之前,可要記得再回來看看我。」
玄燁無語,張開雙手將這個從小一路挺著他走過來的弟弟抱在懷中。
皇家雖然無情,但是他這個弟弟,從小就沒有想要跟他這個哥哥搶過什麼,長大后更是對他的話唯命是從,雖然他的固執間接地導致他跟映藍必須走向這一步,可那也是為了他好。
「徹,做哥哥的這一輩子最驕傲的事,也許,就是能擁有你這麼一個弟弟。」
玄徹垂淚,雖說他這一輩子最見不得男人流淚,可是此時此刻聽見哥哥對他所說的話,眼淚卻也不爭氣地落下。
「我何嘗不是,小時候不懂,現在都老了怎麼可能還不懂?我的前半生之所以可以無憂自在,正是因為有你這個哥哥護著我,對我來說,你不僅僅是我心中最好的皇帝,更是我這一輩子最尊敬的哥哥。」犧牲是互相的,哥哥為他犧牲了童年和少年時代,他拿他的青壯時期來還,身為兄弟一家人,你心甘我情願。
一旁的映藍,看著兩人,眼睛跟心裡都感到酸澀。他也有個弟弟,也有個雖然恨過他怨過他卻始終一直希望他可以過得很好的弟弟……
「您……是映藍妃子?」他不想打擾兩人,因此靜靜地退到一邊,希望他們兄弟倆可以有單獨的空間,沒想到剛剛還拔著刀的侍衛,見他一人,竟紅著臉走到他身前詢問。
「我是,辛苦你照顧皇……王爺了。」想起玄徹已經卸下重任,映藍改口。
「哪裡,這是職責所在……那個……宰相是您的弟弟吧?」一臉不曉得該不該問的模樣,仍帶著點稚氣的臉龐,一看就知道才剛進宮中不久。
映藍訝異的眨眨眼。「你是說如風嗎?」如風成了宰相了?
「是的。」
猛地拉住侍衛的手,讓侍衛嚇了好大一跳,忍不住偷眼看了一旁的先皇一眼,確定他沒發現才大著膽子讓這個人繼續拉著自己的手,貪戀地看著這樣一張世間少有的容貌,鼻間聞到的馨香氣息讓他連耳根子都紅了起來。
怪不得先皇會對這男子如此著迷,姑且不論這男子的品行如何,單單是這樣的容貌便足以令人不舍放手,何況武帝跟映藍妃子的故事早已經聽過不曉得多少次,再看著那樣蔚藍的雙眼,也可以懂得這看起來如少年一般的男子是多麼的痴情和溫柔。
「如風他好嗎?」
「宰相大人他很好,不但兒女成群,最近還添了一個孫子。」
「那就好…過得好就好。」
「可是宰相大人他很想您。」
映藍愣了一下,他從不敢奢望如風會想自己,只盼望他能過得好就好,畢竟他帶給這個家的除了屈辱之外,還有什麼?
「小的知道您一定不願意相信,但是這是真的。小的過去學文的時候,算是宰相大人的門生,宰相大人曾經跟我說過,這一生他只做錯過一件事,就是當年少年意氣風發之時,不懂得動心忍性,以為天底下書本所寫的就是一切,不曾好好站在您的立場為您想過;如今他經過許多人事際遇的磨合,才明白當年的自己太過決斷,不但傷了自己還傷害了您,要是您仍在世的話,他很想好好地跟您道歉,跟您說他能有今日的一番成就,都是您一手促成,是他不懂得感恩。」
侍衛說得真切,映藍可以從他的話里想象出如風在說這些話時,是歷經了多少的感慨與滄桑。
「……那是小的第一次看到宰相大人流淚,我想宰相大人這一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因為您,如果可以,我可以求您一件事嗎?」
「什……么事?」映藍低垂眼眸,在侍衛視線所不及之處淚已盈眶。
「如果可以,請您去看看宰相大人可好?小的知道當年是宰相大人魯莽,但……他每到您的生辰,都會親自回到南迢採下南迢特有的紫竹,在華韶宮裡種下,然後等待紫竹成長,削下枝條做出一隻又一隻的鳥兒,掛在紫竹上,只因為宰相說過,小時候您生辰之時,您的娘親……」
「……會在南迢宗廟的紫竹林為我如此祈福,願我有一天也可像鳥兒一樣自在天際。」
他記得,他怎麼不記得,沒想到如風也記得。
聽見他的回答,侍衛笑開了臉,趕緊接著說:「不但如此,宰相這些年來盡心儘力為天朝人民做出許許多多的功績,並且幫南迢的孩子設立了學堂跟醫館,即使是貧苦的人家也能上學求醫。在這些功績底下,宰相大人從來不留自己的名字,而是寫下您的大名,希望是有人感激,福澤能寄托在您的身上。」完全忘記自己的身份,侍衛手抓住映藍的雙肩,更沒注意到另一頭有一雙眼睛已快把他的雙手給看出個洞來。
「手可以放開了嗎?」
冷冷的聲音在侍衛的背後響起,讓侍衛抖了一下,趕緊放開雙手還往旁邊退了好幾步。
「要不是你說的話是藍兒想聽的,我現在就剁了你的一雙手懲罰。」
哼!別以為他現在不當皇帝,就不會殺人,要不是剛剛這男人的話他都聽得一清二楚的話,絕對就拿刀把那一雙賊手給砍了。
「是!是小的放肆!」冷著身體說著,侍衛的目光依然希冀地看向那美麗的男子。
「燁……」
「什麼事?」
「我想去……我想去看看如風,好嗎?」
抬起頭望向這個和他攜手已經大半輩子的男人,兩人之間的相處,不管彼此想做什麼事,都需要對方的同意,不讓對方擔心,這是他們承諾過的。
「當然好,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一輩子陪著你,不離不棄。」玄燁牽住他纖細的手,握在掌心。
映藍可以感覺掌心與掌心之間,他們不只血脈相連,心也相連。
「不離不棄……」
當他笑起,那一瞬間的燦爛,在玄徹和侍衛兩人的心中,成為永生無法忘懷的永恆。
如果要說愛情或是幸福,他們彼此都了解,剛剛那一抹笑容,代表的就是一切。
修長的手,握著筆,在他們不曾發覺的地方,將那一抹笑容畫上書頁。
相傳,在非人間的地方,有一雙手,寫下了每一個不屬於人間的故事,這本書的書名,就稱為妖譚夢華。
古清忻看著兩個男子,取出懷中的玲瓏吟,聽它在風中吟唱。
他就是那一雙手,他寫下的故事只要人們願意傳頌就可以成真,而這一次傳頌的故事裡,故事結局是這麼寫的。
相愛的兩個男子,在上天的同情之下,將魂魄寄生於琉璃花中,借著琉璃花他們可以汲取天地日月的精華,然後成為花妖擺脫輪迴,即使將來身邊的親人一一離開人世,他們也還有彼此永世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