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從此,不是在嘴巴被強行撬開的情況下,西凡再沒有開過口。
因為西凡的抗拒,手術被迫推遲;試著強行灌藥,西凡則故意讓液體嗆進氣管,劇烈咳嗽的後果是引動腹部的不適,在嘴角處一次次掛上鮮紅的痕迹,醫生無奈,只好把藥劑通通加到了點滴里。補充營養的脂肪乳每次都要滴上六七個小時,再加上防止電解質紊亂的生理鹽水,西凡每天都累到臉色發青,家臣雖然早已疼到無力,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讓步,只是每天守在西凡床前,一打完了點滴就把西凡身上的皮帶鬆開,盯著抱著幫他活動筋骨。
除了不開口,西凡沉默而順從地讓家臣照顧,然而家臣卻一天比一天更領略到了西凡平和心性下的強硬和堅韌。
一點一點,西凡日漸虛弱,為他擦拭身子時突出的鎖骨和細瘦的手腳都讓人膽戰心驚,眼看大半年的呵護辛苦付之流水,家臣的防線一點點崩潰了。然而更為嚴重的是,西凡胃部的潰瘍再也等不得了,這天中午,主治醫生叫出了日夜守在病房裡的家臣。
受夠了西凡的固執,醫生同情地看著眼前面部輪廓如刀刻的大男人,從開始到現在,他比病房裡那個大麻煩瘦的更多,似乎絕食的不是李西凡,而是這個沉默的盛氏董事長。
「盛先生,我們建議……強制手術,否則的話,李先生性命堪憂;但是……如果他手術后不能配合恢復治療,甚至繼續刻意傷害自己的話,脆弱的刀口會是危及生命的另一個麻煩。」
「……我知道了。」站在走廊里,家臣愣了半晌,才又突兀地點點頭說,「會解決的,大夫。」
回到房間,西凡因為葯里的鎮定劑,依然在沉睡。想讓他在夢裡自由一點,西凡身上的束縛已經被家臣悄悄解開。
慢慢坐倒在床邊的椅子上,家臣輕輕拿起西凡發紅的手腕,像往常那樣仔細揉捏按摩。
「你贏了。」家臣對沉睡的西凡說,「我不夠冷酷了,而你,不再心軟了。」
家臣從嗓子里呵呵地笑。
「所以,你贏了。」
「做完了胃部和眼睛的手術,我就放你走。」
「怎樣放我走?」十幾天來第一次開口,西凡的聲音沙啞清晰。
「你要怎麼走。」
「準備護照簽證,我要離開香港。」
……
「不要跟蹤我。」
……
「還有嗎?」
西凡冷冷地看著天花板,一時沒有說話。
家臣吸了一口氣,起身離開去叫護士通知主治大夫,走到門口,卻又被西凡叫住。
「還有,在我離開之前,不要你照顧。」
家臣沒有答話,低下頭,拉開了房門。
***
兩個人都是守約的那種,家臣不在身邊,西凡平靜地接受了接連兩個手術。
那些日子裡,家臣小心地清除身上所有可能沾染Gevallia氣息的東西,並把護士大夫們培養成自己的諜報員,所以他總是能及時地在西凡麻醉劑失效之前離開病房,或者在所有人都還沉睡的凌晨開始探訪。
終於到了揭開西凡眼睛紗布日子了,上午大約十點來鐘的時候,病房裡傳來了護士們的歡呼和大夫的祝賀聲。一直等著的家臣靠在門外牆上也笑了,他把頭仰靠在醫院白色的牆壁上,閉著眼睛幻想該怎樣和西凡分享這一刻的快樂,幻想自己把西凡抱在懷裡,看西凡的眼睛,讓西凡的眼睛看自己。
門輕輕開了,一個曼長臉兒的護士微笑著閃身出來,一轉頭看見一般是笑盈盈的盛家臣,護士周嘉頓時為之動容。兩個月下來,高級病區所有的小護士們都愛上了這個痴心的鑽石王老五,即便他常常不刮鬍子,即便他的心只給那個疤臉的李西凡……
周嘉招招手,家臣會意地走開幾步,把頭低下去聽她說話。
「盛先生,再觀察兩天,李先生就可以出院了。」周嘉微笑著說。
家臣點點頭,又問:「現在能看多少。」
「現在不過0.7/8,過一陣子,會自己上升到1.0,就跟正常人差不多了。」
家臣又點頭,彎彎腰道:「周小姐,可不可以拜託您一件事。」
周嘉自顧自臉紅了。
「他的眼睛好了,恐怕就要走了。」
「不做整容手術了嗎?麥小姐說……」
「不做了,那個,」家臣頓頓說,「他說他要留著。」
「噢,」周嘉知趣地閉嘴。
「拜託周小姐幫我問李先生,願不願意走的那天,讓我送他。」
周嘉難過地點點頭,盛董事長一定是前世欠了李先生的。
周嘉下午去問,西凡說好,他要送就送吧。
兩天後的中午。
西凡換下病號服,穿了一身藍色泛白的牛仔裝,正站在床前收拾東西。東西不多,一個書包都裝不滿,門響了,西凡抬頭看過去,是盛家臣站在門口。
最後一眼看見盛家臣的時候,還是四年前在他們的小島上,漫天飛塵中,家臣開著直升飛機緩緩離開……後來,西凡在討飯的間隙,也曾經一遍一遍想他的樣子,想他的聲音;等到重逢之後,西凡更常常用手指磨蹭家臣深刻的五官,可是要真在腦海中看清楚他實實在在的樣子,很難。
家臣瘦了一些,頭髮比以前稍長,臉颳得很乾凈,看起來清清爽爽,只是一雙眸子里含了點血絲,比記憶里更深,更沉。
「來了。」西凡說。
「嗯。」
西凡低下頭去,繼續往包里收拾那些扎了針孔的紙板。
「這是你平時的幾件衣服,我沒有帶太多。」家臣遞上手裡的紙袋。
西凡默默接過,掏出衣服的時候卻不自覺微微笑了,一直覺得這件套頭衫是藍色的,居然是桔黃色的,真是難看,應急可以,以後再不能穿了。
西凡去洗手間里收拾毛巾,家臣慢慢從自己的小指上摘下了西凡的那枚烏金戒指,放在唇上親親,然後拉開書包的側兜,丟了進去。
西凡折回來,家臣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信封,遞給他道:「護照、簽證,一張信用卡和一個花旗銀行的賬戶。」
西凡愣了一下,還是接過來,在手裡掂量掂量道:「是我在盛氏里掙的……薪水么?不知道你們怎麼算的?」
家臣沒有說話。
西凡輕笑一聲,把信封放進了書包,問道:「還有什麼嗎?」
家臣看著他搖搖頭。
「我該走了。」
西凡四下里看看,確定沒有落下什麼東西,這才伸手提起了不大的灰色書包。
「我送你。」家臣說。
臨走,西凡沖著自己躺了兩個來月的病床抬抬下巴,笑道:「別忘了把這張床換掉,小心嚇著別人。」
看著那張扣著皮帶的特殊病床,家臣知道他在出言譏諷,不願答話,欠欠腰,轉身跟上了走向門外的西凡。
除了第一眼,西凡再沒有正眼看家臣。
西凡和家臣隔了大約兩步,步履協調,一前一後地穿過醫院白色明亮的走廊,步下台階,默默走過了大廈前寬敞的庭院。
出了醫院大門,西凡終於在熙熙攘攘的大路邊站住,馬路對面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公共車站,恍恍惚惚一行繁雜的站牌告訴行人這是個很大的換車點。
西凡回頭說,「別送了。」
一個「好」字,梗在了家臣喉里,他看著西凡。
西凡垂著眼睛說:「記住你的話,不要跟蹤我。」
「嗯,」家臣點點頭。
西凡突然抬起了頭,看著家臣的眼睛,笑了笑。
西凡剛剛剪過頭髮,依然是瘦削蒼白的臉,不深不淺的疤痕,清矍犀利的眉宇。家臣看著他的樣子痛在心裡,臉上不肯顯出來,眼睛卻一瞬不敢錯過。
西凡的笑,象水彩畫,長長久久地留在了家臣的腦海里,不很清晰,也無法淡去。
收起笑容,西凡轉身向大路走去,走了十幾米,停在斑馬線前面等著行人綠燈。燈亮了,西凡過了馬路,淡藍色的身影不急不徐在人群中穿行,鼓鼓囊囊的書包甩到了肩上,左手鬆松地插進牛仔褲的褲袋裡。一輛公車緩緩從對面開過來,西凡沿著人行道小跑幾步,隨後,淡藍色的牛仔裝融進了上車的人流中。
那是家臣看到的他最後的樣子。
「你說,他還會再回來嗎?」顧章的聲音在家臣後面響起。
「如果他恨我更深,他會就此離開;如果他愛我更深,他會回來報仇。」
顧章聞言,不安溢於言表。
盛家臣回過頭來,並不掩飾自己的狼狽和滿眼的淚水,他笑著對顧章說:「顧章,看在10年老友的份上,幫我祈禱,讓李西凡回來報仇吧。」
***
西凡走後,盛家臣遵守諾言,沒有派人追蹤他的下落,後來才知道,他當時去了英國。
以前,家臣並不太過問公司細節,董事長也當得很輕鬆,可現在為了打發時間,他漸漸事必躬親,早出晚歸。麥林慢慢也習慣了董事長的作息,沒有應酬的時候,留下家臣的晚飯在辦公室里。
家臣依然住在以前的那座公寓,沒有了西凡,家裡很冷情,幸好還有大狗。
他不知道大狗是不是很想西凡,狗不會說話,每天象過去一樣搖著尾巴迎接他回家。
這一天大狗撲上來的時候,家臣忍不住狠狠地拍了拍它的黑腦袋,輕聲對它說:「真沒良心啊,這麼快,就忘了他。」
住在公寓里,半夜糊塗的時候,抱著靠枕,家臣總覺得西凡的身子還在旁邊,手底下細瘦的身子安安穩穩,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把一條腿搭過來,翻身抱住自己……
有一次,家臣在陽台上看大狗吃東西,突然就聽見浴室里傳來花花的水流,中間夾雜著西凡輕聲唱歌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真切。等家臣跑過去,水倒是真的忘了關了,西凡卻不在那裡。
為了那些影子,家臣堅持一個人住著,不要人伺候,也不要人靠近他的生活。
如此堪勘過了四年,家臣心頭的痛終於慢慢放下了一些。這年秋天,盛老先生為了他的婚事特意從美國趕回來,極力撮合家臣和江永集團的大小姐黃鞍華,事情進行的很順利,婚期,定在了明年的五月。
就在這期間,李西凡帶著自己的法學碩士學位回到了香港,不久加入了廉政公署,成了經濟罪案調查組的成員。香港彈丸之地,盛家的耳目又多,所以家臣立刻從麥林的嘴裡聽到了他的消息,不過為了當年的承諾,家臣沒有去找過西凡。
後來,西凡也有了一個女朋友,據說,是他同事的妹妹。
西凡聰明能吃苦,到了警署不過幾個月,就被撥進了重案組。幾乎同時,香港警方和廉政公署聯手開始重新調查盛氏集團參與走私軍火、石油,以及地下錢莊洗錢的經濟罪案。事實上,經濟罪案組調查盛氏已有多年,但苦於沒有確鑿證據,一直以來連立案都不可能。重案組懷疑盛氏在90年代中期曾經參與F國反政府武裝以及中美洲幾個國家購買軍火的勾當,但是因為涉及跨境作案,取證困難,這個方面的調查幾乎不可能再有進展,但是盛氏賄賂金融界高層人士,利用銀行大量清洗非法交易所得的罪行還是在香港本土留下了蛛絲馬跡。
顯然,幾年來盛家臣也知道警署和廉政公署的動作,如果說他是只狡猾的狐狸,政府就如同一個還沒有拿到槍的獵人,看著獵物在附近大搖大擺,卻無能為力。
李西凡的加入,無疑給調查組增添了生力軍,他眼毒心細,直覺敏銳,如同天生一個犯罪分子的敵人,更恐怖的是,李西凡有過不吃不喝地坐在卷宗里一天一夜的紀錄,拿重案組大高的話來說,跟瘋子李西凡比起來,公署其他人都是吃白飯的。不過一個多月,西凡已經成為公認的groupleader。
和同事們一起,李西凡日以繼夜地盤查幾年來盛氏銀行存款的來源和香港內外公司間的業務往來。10月底,罪案組的努力終於有了一點希望,首先是李西凡和大高通過精細對比,發現盛氏下面封元公司曾經在兩三年間,與深圳某家化工公司間的業務往來有同批貨物反覆對敲的嫌疑,數目雖然不大,卻無疑是重案組發現的第一個缺口。
重案組是由警署經濟組抽調人員和廉政公署執行處共同組成的,為了方便研究案情,大家把原來的會議廳改成了臨時的辦公處。七八個人加上小山一樣的宗卷資料,房間里顯得有些擁擠。
還不到中午時間,組長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分配最近秘密約談的任務。
「大家知道,我們首先排查的是東漢航運公司和封元公司,所以,下個星期我們就開始約談前東漢航運的邱克良和封元公司的會計章肖。」
「邱克良是個關鍵人物,但是他也是個老派人物,重義氣講恩怨,跟隨盛氏三十年,對付警察的經驗豐富,」李西凡靠在桌子上說,「我擔心,約談他也不會有太大結果。」
「可是我們有他賄賂廖文的證據在手裡啊,」大高不以為然,「這種人是最容易能被說服充當污點證人的。」
「我看,他會寧願自己坐牢也不出賣主子的。」李西凡道。
組長摸摸下巴,決定讓大家按原計劃行事,西凡和大高是一組,被派去約談章肖。
工作布置完畢,大家紛紛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走了,吃飯了。」大高叫西凡。
「你跟大家去吧。」西凡飛快地敲打著鍵盤說。
「李西凡,你又不去餐廳啊?光吃泡麵會死人的你知道嗎?」。
「是嗎?」西凡不回頭,笑笑說。
「我真是沒見過你這樣辦案的,感覺把命搭進去也要揪出人家尾巴來。」
西凡不理會,大高湊過來,看著屏幕上約談人的個人資料問道:「你覺得,盛家臣這傢伙總共洗了大約多少黑錢。」
「不會少於20億吧。」
「我靠!」大高咂嘴,「只要能找出幾千萬,咱們就能把他搬倒。」
「我會找出來的。」西凡僵硬地道,「他以為他能一生一世地囂張么。」
大高愣了愣,忍不住把頭低下來,付耳道:「李西凡,說實話,看你這架勢,我簡直懷疑你跟人家盛氏有仇。」
西凡猛然停下了手裡的動作,愣了半晌,才冷冷回嘴道:「我對什麼案子都一樣,他,不過是正巧撞在我的槍口上。」
大高咧咧嘴,聳聳肩膀站起身來。
一陣音樂響,西凡定定神,抓起了桌子上的手機,電話是秘書處的曾曉雲——西凡的女朋友打來的,西凡停了一停接起來。
……
「我說了不用了,你就是不聽,」西凡溫言道。
……
「謝謝你,曉雲,我馬上去餐廳找你。」
西凡關上電話,大高眼睛已經紅了,「怎麼,曾曉雲又來送便當?!我天,我怎麼找不著這麼好的女朋友啊?!」
西凡笑著收拾東西,不理他。
「那是因為人家李西凡比你帥啊。」執行處的張小姐拿著自己的便當,慢悠悠走過來打擊大高。
三個人結伴往餐廳走,那裡有微波爐,帶了便當的員工也常常在餐廳吃飯。
「什麼,他比我帥?」大高不滿地嘀咕,「我也濃眉大眼哪,況且西凡臉上……」
大高猛然收口,生生咽下後面的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
「沒關係。」看大高發窘的樣子,西凡輕輕笑道:「沒你帥也有人要啦。」
「說實話,李西凡的那疤啊,是我見過的最酷的疤。」夾在兩人中間,小小個子的張小姐沖大高嘖嘖搖頭,「我要是你,就比著西凡的疤去紋一個,包你氣質比現在提高10分。」
大高呸一口,西凡噗哧笑了。
四年前,他就已經基本克服了心理上的障礙,至於怎樣克服的,卻記不清了。
***
沒有確鑿的證據,重案組絕對不會打草驚蛇。肖章是個謹小慎微的會計師,面對大高和西凡,他開始時相當鎮定,大概是對自己所作賬目充滿信心,西凡只好亮出封元公司在94、95年的賬目比對資料,從上千筆交易里排查出來的可疑巧合終於讓章肖臉色稍變,雖然他一直堅稱不明白其中的問題,西凡還是從他微微顫抖的雙手看到了希望。這個會計所需要的,不過是更直接的壓力而已。
離開肖章家的時候,外面下雨了。
車子走走停停,沒個爽快。正是下班時間,微微細雨里,皇后大道上堵起了長龍。
過不一會兒,車龍前面,又逢紅燈當道,大高無奈地拍著方向盤唱歌,西凡笑著掉頭去看窗外,笑容卻僵在了臉上。
真是不巧,他們就堵在盛氏那座藍色的大廈旁邊。
快到黃昏時分,外面一片煙雨蒙蒙,幾個沒有帶傘的上班族把包包遮在頭上小跑。
默默地看著那個巨大的玻璃怪物,西凡無波的心情閃過一絲隱痛,他忍不住有些奇怪,對盛家臣沒了感覺,對這座大廈卻依然如此痛恨,恨不得象恐怖分子一樣衝進去,放個炸彈,看它瞬間變成火球。
上帝保佑,讓我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
順著西凡冷冷的眼光看過去,大高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李西凡,盛家臣這傢伙碰到你,真是倒了八輩子楣了。」
「哼,」西凡從鼻子里出氣,把手裡的紙在膝上敦一敦,隨口道:「遇見他,我才是倒了八輩子的楣呢。」
說完這句話,西凡突然有點心酸,掩飾地把臉扭向窗外,車子緩緩動了一下,又停住了。西凡抬起眼睛,28層太高,那個房間被車窗上沿擋住了。
「西凡,快看!」大高突然指著盛氏大門叫道。
西凡回過眼神,頓時呆住了。一對年輕夫婦在幾個保鏢的跟隨下款款出現在盛氏大廈的門前,看那身形,正是盛家臣和他的新婚妻子。一輛黑色的房車開過來,盛家臣撐開手裡的雨傘,遮住那窈窕的女子,一同走到車邊,拉開車門,家臣耐心等妻子進去。
看鞍華坐好,家臣突然抬起頭,向大街上看來。
西凡悚然回神:「快走,大高!」
大高嚇了一跳,幸好前面車子已經動了,大高猛踩油門,西凡跟著沖了一個趔趄。
開出去幾十米,大高才緩過神來:「李西凡,你幹嘛啊!那傢伙又不認得我們,一驚一乍,你嚇死我了。」
西凡綳著臉,一時說不出話來。
驚魂稍定,大高突然失笑道:「李西凡,你說,如果他知道車裡坐的是我們,會不會派手下給我們裝個炸彈。」
「……不會的,」西凡哼答,「那對於他來說,太小兒科……」
***
「家臣,怎麼不進來。」鞍華在車裡問。
家臣卻象一尊石像,默不作聲地看著雨中的街道,手裡的傘漸漸斜開,細雨隨風,無聲地打在灰色西服的肩上。
又是幻覺嗎,那麼真切,看到一張模糊的臉,卻無端覺得是西凡。
「董事長?」助理吳韓在身後輕聲詢問。
盛家臣慢慢把傘收起,走向車的另一側,輕描淡寫對身後人交待:「吳助理,記下一個車號,JH4200,派人去查一下,哪裡的車,相關的人。」
***
不出西凡所料,那肖會計果然是個缺口。雖然他交待的資料非常有限,還是給重案組帶來了希望,終於在1月初的時候,肖章為了爭取立功表現,揭發了封元公司的決策角色——總經理黃某和海外XX銀行廖文之間的交易。
這時,年關已經近了。
雖然天氣比往年冷,還是擋不住新年的氣息,這天早晨,組長捏著幾張漂亮的信封笑眯眯進了辦公室。原來是工商聯合會新春餐會的邀請函,商會每年都會給公署送來幾張貼子,今年恰好輪到了執行處。
「有你們這些小職員平時喝不到的好酒噢,」組長把貼子甩在大高桌子上,道,「西凡大高,你們兩個辛苦,帶上曾曉雲,一塊兒去輕鬆輕鬆吧。」
「太好了。」大高興奮地摸摸頭髮。「要穿晚禮服嗎?」
「你放心好了,沒人會多看你的,大佬們去那裡交朋結友,你們的任務就是悶頭苦吃,少惹麻煩。」
***
法式的餐會選在香江酒店的大廳,大廳里座位很少,賓客們端著各自的酒杯餐盤,悠閑地走動交談,身著黑色禮服的侍者們托著美酒干邑穿梭在衣冠楚楚、盡顯奢靡的來賓里。
果然如組長所說,花團錦簇、衣香鬢影之中,沒人會注意他們三個陌生的政府職員。西凡、曉雲他們躲在光線柔和的角落裡,只管放開肚量揩油,大高不斷興奮地指點著這個那個在電視報紙里常見的面孔,偶然還有個別被公署調查的人物閃現其中,更引得大高與曉雲竊竊私語。
晚宴快結束的時候,曉雲意猶未盡,要去再拿一份甜點,大高還要吃水果,兩個人相約著去長桌了,西凡等得無聊,伸手招呼端著香檳的侍者。
侍者應聲過來,用餐巾裹了酒瓶倒酒,西凡道聲謝去接。
「喝那個,胃不會疼么。」有人在西凡身後輕輕地勸阻。
西凡的手停在半空,片刻,還是把酒穩穩端起,收回來,轉過身。
「是香檳,沒關係。」西凡筆直地站在那裡,看著盛家臣說。
李西凡穿了一身合體的深色西裝,青灰色襯衣上搭配著不扎眼但非常提色的淺咖啡領帶,身材瘦削挺拔,頭髮短而齊整,修眉朗目,疤痕依稀,再加上幾分沉靜和風霜,二十六歲的李西凡正步入男性最迷人的年齡。
「香檳也不好,」家臣緩慢地說,把手裡的果汁遞過來,「西凡,你的胃太糟糕。」
西凡稍稍退了半步,抿一口香檳,搖搖頭道:「謝了,白給的好東西,太危險。」
家臣愣了一下,沒有多說,把果汁放在侍者托盤上,換了一杯香檳,揮手讓他離開。
「最近還好嗎?」家臣問。
「還好。」
看了一眼四周,西凡說:「不見黃小姐?」
「她有些不舒服,所以沒來。」
家臣回答的時候沒有一點窘迫,讓西凡不由暗嘆他的沉著,往日的犀利中夾雜著一絲落寞,三分蕭索,盛家臣的氣韻看著反而出奇地好。
「眼睛怎麼樣了?」家臣溫和地問。
「怎麼說呢,」西凡笑笑,「比四年前好,比七年前差。」
家臣點點頭,沉默了片刻才道:「西凡,我聽說你在西環租了一間房子。」
西凡冷冷說,「盛先生,你跟蹤我。」
家臣坦然看著西凡,「沒有,是不久前,我在街上看到了你,才知道你回了香港。」
「哼。」西凡低頭搖晃手裡的香檳,只剩下一個底兒了,琥珀一樣變換著光彩。
「西凡,結婚以後,我就要搬回大宅了,你如果願意,回那套公寓住吧……」
西凡猛抬起頭,嘴角挑起來,卻不是善意的笑。
「盛先生,你在賄賂我嗎?」盛家臣既然調查了他,自然明白自己現在的角色。
「我只是想,你或許可以……照顧大狗。」
「我沒有興趣。」西凡簡單道。
家臣無言看著西凡,漸漸地,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也好,」家臣挺直身子,輕輕抬起下巴,道,「這麼說,賄賂不成功嘍。」
突然間,西凡似乎感到了撲面的寒意,一邊暗自嘲諷盛家臣的多變,一邊神色從容喝下杯子里最後的香檳。
「西凡!」
背後遠遠傳來曉雲的叫聲,西凡看看錶,時候果然不早了。
「我女朋友。」
「挺漂亮。」冷冷地看著西凡的背後,盛家臣深邃的眼睛里有變換的寒冷。
「謝謝。」西凡沖著盛家臣欠欠身子,低聲作別。「盛先生,法庭上見。」
說罷,李西凡轉身離去,看著那堅硬的背影,盛家臣舉起手裡滿滿的杯子,仰頭喝下。
「你認識盛家臣?!」看著走過來的西凡,曉雲和大高難掩臉上詫異。
「不認識,」西凡似乎有點神不守舍,「和他碰巧一起點香檳,聊了幾句。」
***
黃某是個硬骨頭,握著肖會計提供的證據,經濟罪案組跟他軟硬兼施地泡了將近十天才打破了他的防線,迫使他答應與警方合作。然而當黃某交待完之後,大家發現了一個棘手的問題,雖然部分證詞指向盛氏最高階層,但是卻沒有任何明確的證據能夠證明盛家臣也參與了洗錢的過程。調查一時陷入了僵局。
不過,後來在一次約談中,黃某偶然向調查人員提及了盛氏內部的一個秘密文檔,自己曾經在盛家臣的允許下打開這個文檔,發現裡面有封元公司把來路不明的錢與合法存款混合時的明細表,但是後來文檔的密碼變了,自己就再也沒有進去過。
重案組並沒有為此太過欣喜,像這樣的文檔或許是個有用的線索,但更可能的是早已經被刪除。組長和西凡商量后,還是決定不放過這個機會,半個月以後,公署的電腦技術人員終於突破了盛氏的防火牆,在其內部網上發現了一個可疑的文件,但是苦於密碼不能破解,大家忙了整整三個星期,試遍了各種手段,還是一無所獲。
今天是周末,曉雲卻沒有來,陪著父母去上海了。
西凡沒事,吃完晚飯,晃了晃,又不甘心地坐了下來,看著電腦屏幕,想看出個洞來。平時在辦公室里,大家都說他是個工作狂,西凡也承認,碰到了盛氏的案子,自己真是缺了一點平常心。
盯著屏幕,連續看了幾個小時早已爛熟於心的資料,西凡冥思苦想,不得要領,7年來的財務報表,怎麼看怎麼合法,若是按照現在的證據和黃某的證詞,根本就動不了盛家臣一根汗毛。快12點的時候,西凡又重新點開了盛氏內部網上那個神秘的文件入口,藍色熒光下,西凡看著閃爍的Password,無奈地輕輕敲擊著鍵盤。
除了一些正常的解密手段,調查組把盛家祖宗八代的生日祭辰結婚年月都拿來試遍了,還是一無所獲,西凡俊秀的臉上眉頭緊鎖,心裡一片迷茫,盛家臣能把什麼不易忘記的東西當作密碼呢?
實在累了,西凡吐口氣,扯下領帶,到洗手間里去洗臉。涼水衝上來,一陣快意。
「叮噹」,隨著一聲輕響,一個小東西從襯衣領子里滑出來,碰到了白瓷的檯子上。是曉雲送給他的護身玉佩,西凡把鏈子上的玉佩塞回去,過了10秒鐘,又拉了出來。
五分鐘后,西凡在一個紙箱子里的角落裡找到了一枚烏黑的戒指,簡單的設計,莫名的貴重金屬,圓環內側是花體的鋼印。
西凡握住那戒指,慢慢坐倒在椅子前面,閉上眼睛,那一刻不知為什麼,心裡突然變得緊張。
修長的手指熟練地敲打,西凡輸進去戒指上的日期。
THEPASSWORDISINCORRECT!
西凡心裡發酸,不由嘲笑自己,卻忍不住又試。
再輸,還是不對。
西凡想了想,把年份放在了前面,手指飛快地移動。
LS19931021。
隨著一聲短促的音樂,計算里里傳來了一個機器化的聲音,「WELCOME!」
文件一層層打開,盯著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大概有十分鐘,李西凡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盛家臣好糊塗,這種紀錄為何保留。
西凡腦中迅速轉動,按照上面的賬目來往,盛氏屬下有兩個公司涉嫌洗錢,金額大約7000萬,作為決策者的盛家臣,刑期當在七到十年左右。
房間里只有電腦的屏幕藍藍照著四周,呆坐在那裡,西凡抱起胳膊,依然疤痕累累的右手食指輕輕地抵在了唇齒間。恍惚咬了半日,西凡覺出疼來,放下手,指節上滲出了血絲。
然後李西凡機械地從抽屜里翻出一張軟盤,插進了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