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道格颱風過後的半個多月來,生活漸漸正常;明倫和Sara也由原來的互不了解,經由不斷的探觸、適應和觀察,逐漸成為默契頗佳的「搭檔」。然而,日常生活上的磨擦仍在所難免,所幸她們都能以幽默的方式和包容的胸襟來互相調適,彼此截長補短共度難關。

對講究秩序的明倫而言,Sara的散漫與不衛生,最令她頭痛。尤其是朱友信不在家的這段時間,這棟二層樓的洋房幾乎淪為垃圾場,到處是臟衣服、舊報紙、用過的顏料與彩紙;哈利也在屋內自由自在地進出,隨意躺在沙發上吃東西或排泄;廚房裡更堆積著如山的碗盤,甚至於,浴室里也洋溢著一股酸臭味,而院子里更堆放著一包包的垃圾。唯一的最後凈地,恐怕只剩下明倫的卧房了。

某天黃昏,明倫拖著疲憊的身心上二樓,差點被一隻空酒罐給絆倒,在驚嚇之餘,她終於忍不住氣沖沖地對正在專心作書的Sara大發脾氣。

「Sara,請你先停下來一下。」

「幹嘛?」Sara非常不高興,因為她最痛恨在工作時被人打擾了。

「這個屋子正在喊救命,你知道嗎?」明倫說道:「它快要完蛋了,因為它的主人一點也不關心它!」

Sara一臉茫然,好像聽不懂她說的話的樣子。

「我講白一點,Sara,你該打掃屋子了!因為實在太髒了,實在太令人受不了了!」

「不會呀!我倒覺得滿舒服的嘛!我從來沒有這麼自由自在過。我就不懂,為什麼要打掃?那有什麼意義?我要討好誰?不必要嘛!」Sara好整以暇地繼續刷她的畫板。「如果你覺得不順眼的話,盡可以去清掃,我不介意。」

莫可奈何之下,明倫只好捲起袖子,把屋子狠狠地徹底整頓一番。她把哈利趕出院子,扔掉屋裡屋外所有的垃圾,拚命用力地刷洗地板,不一會兒,整幢屋子便煥然一新了。未了,她還把Sara亂扔的衣服捆成一包,重重地丟在她的腳前,神情激動地說:「如果再讓我看到它們出現在摟下客廳或其他地方,我會用剪刀剪破它們。DoYouunderstand?」

「喔!Yes!Yes!我好害怕。」Sara表情十足地說。

然而,屬於她們兩人的快樂時光還是有的。每當一天結束,夜幕低垂的時候,她們總會騎著機車去夜市大吃一頓,或者鑽進一間全然陌生的Pub,看Sara假扮卡門周旋在殷勤獻好的男士之間呼風喚雨,玩得不亦樂乎。而由於個性使然,明倫一向按兵不動,她覺得和陌生人搭訕實在很無趣、很無聊,因此她最適合做「搭救」的工作;只要一發覺Sara有身陷重圍之困,她便毫不猶豫地拉走她。

有時,兩人心血來潮,也會趁著周末背起簡單的行囊出外旅行,但卻只帶足單程的車票和旅費,然後再想盡各種法子回家,沿途的辛苦和種種際遇,事後常令她們回味不已。依Sara的說法,那是——生活實驗。

「生活實驗」還包括其他的,但最令明倫受不了的是,Sara逛街的時候,會突然可憐兮兮地向路人要「回家」的錢,有一次居然湊足了三百多塊,她們還跑去看了場二輪的電影;另外,Sara還曾擅作主張地帶才藝班裡的小朋友回家來包水餃,慘遭班主任痛責,差點被開除。這時,明倫只好被迫扮演「得了癌症末期」的家屬,苦苦哀求班主任,這才保住了Sara的飯碗。Sara彷佛有著無窮的精力和點子,常讓明倫驚訝不已。生活中,到處充滿了驚險和刺激;而最令她感到神秘不解的是,Sara常在半夜裡帶著哈利出去,直到天亮才回來,只有這項活動是明倫唯一沒有參與的。

「你昨晚跑去哪裡了?」有一次,明倫耐不住好奇地問道。

「散步啊!」

「散步?三更半夜的跑去哪裡散步?」

「山上。」

「山上?」明倫非常意外。「你半夜跑去山上散步?一整夜?」

Sara做出何必大驚小怪的表情,不急不徐地說:「對啊!天氣這麼熱,有時我在家裡睡不著,就去附近內湖的山上走一走,遇到有合適的地方就躺下來睡覺,有哈利在身邊,很安全的啦!」

明倫愈聽愈覺得不可思議,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哎呀!你不曉得山上空氣有多新鮮,星星有多亮!下次有機會再帶你去,保證你去過一次之後,一定會愛死那裡,不肯下山呢!」

明倫靈機一動,勿促地說道:「對了!那我們可以找阿諾一起去夜遊啊!一定會很好玩的。」

「算啦!找那種人,不必了!」Sara以十分不屑的口吻說:「他跟你一樣,是屬於「莊敬自強』型的,不喜歡做『無意義』的傻事。不過當然啦,你可比他好多了。」

「那——我們這個周末找他出來吃飯怎麼樣?」

「喂喂!你做得太明顯了吧!」Sara眯著眼睛,不懷好意地說:「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唷!你想拉攏我和阿諾對不對?他給你什麼好處,讓你老是在我耳邊阿諾長阿諾短的?你煩不煩啊?我自己會找他,不必你來提醒嘛!狗拿耗子。」

「你說什麼?」明倫順手抄起一把美工刀,作勢威脅樣。「你說我是狗?再說一遍!」

「哈哈……狗拿耗子。」

「你——可惡!看刀!」

明倫拿刀「追殺」過去,嚇得Sara扔下畫筆繞著室內跑,她甚至於還跑到陽台上,居然煞有其事地慘叫起來。「哇啊!謀殺呀!謀殺呀!」

明倫嚇了一大跳,沒料到Sara竟然喊起這種不堪入耳的「台詞」,慌張地衝上前去,把她狠狠地拉回來。

「你瘋啦?叫那麼大聲!附近鄰居聽到怎麼辦?」

「呵呵……好啦好啦!不玩了。」Sara恢復理智,收起嬉笑,一本正經地說:「唉!這個周末晚上我帶你去山上睡覺,一言為定。」

明倫頭一次有不祥的預感——Sara的神智是否「正常」呢?從她剛才突然失控的吼叫舉動,似乎能讓人窺見一直潛藏在她心底的幽暗一面。

明倫隱約感到一絲危險不安的「死亡」氣息,但也僅僅在那一瞬間,因為Sara很快地又恢復正常,好像剛剛的一切未曾發生過一樣。Sara的這種反應不禁讓她想起朱友信曾說:她好像隨時會毀掉自己似的……我姊很喜歡那個男的……以及致遠要寄給Sara的明信片上寫的:再考慮一下分手的事好嗎?想你的Chales。

明倫一想到致遠的行為,不禁怒由心生。但她更記得Sara在論起致遠時,口氣上的那種輕忽不屑——我們早吹了,只是他偶爾會不死心,三不五時地來糾纏我……

奇怪?到底「真相」是什麼呢?誰的話才是最可信的呢?Sara和致遠之間的感情,到底有多深?還是如阿邦所言,他們只是逢場作戲而已。明倫又陷入一場無解的苦思當中,不過她相信,距離水落石出的時候就快到了,因為Sara已經很明顯地將她視為無所不談的對象,幾乎可說是毫不設防了。

思及此,明倫突然有了一絲不安的罪惡感。而目前最重要的,還是得多留意一下Sara的精神狀態,否則,萬一出事了怎麼辦?望著正在整理畫架的Sara,明倫沉默了。

*************

周末夜晚,室內溫度高達三十三度,明倫和Sara整裝準備到山上去,而明倫的心情只有「蠢蠢欲動」這四個字可以形容了。「今晚的星光好美啊!」

她仰望天空,讚歎地說:「可惜被一層煙霧所籠罩著,什麼都看不清了。」

Sara推著機車出了家門,聽到明倫的話忍不住噗哧笑道:「你這話前後矛盾得好厲害。喂,走吧!」

「可是,哈利怎麼辦?也跟著我們跑去內湖山上嗎?」

「開什麼玩笑!哈利,過來!」

哈利汪汪一叫,十分熟練地跑過來跳到機車前座的踏板上,然後將上身舉起,前腳搭在車頭的馬錶上。

「如何?」Sara回頭朝她笑問。

「服了!我們走吧!」明倫跨上後座,扶著Sara的腰,兩人便愉快地出發了。

夜深了,街上人車稀少,她們迅速地直往中正山及忠勇山的方向而去。Sara又恢復了飆車的速度,愈是黑暗偏僻的郊外,車速也就愈快,明倫但覺所有的燈光和樓房都像拋物線般狠狠地被甩掉,一切都模糊了。

不一會兒,被樹影層層掩蓋住的山路就近在眼前了,而哈利不知何故汪汪叫了兩聲。

「Sara,騎慢一點!」

「為什麼?現在要上山了,車速當然得加快才行。」

「你看前面!」明倫指著前方不遠處,說:「有一輛車停在那裡,看起來好像是阿諾的車子。」

「什麼?」Sara大叫,不能置信地睜大眼。

果然不錯!停在山路旁的的確是阿諾的喜美車,當她們靠近時,阿諾就從車子里蹦了出來。

「嗨!」阿諾說道:「我可以加入嗎?」

Sara停下來,驚叫道:「阿諾!你在這裡幹什麼?」

「是我叫他來的。」明倫從容說道:「我覺得,如果讓阿諾加入的話,也許會更熱鬧一點,希望你別介意。」

「你——」Sara氣得為之結舌,說不出話來。原來,他們早就「串通」好了,故意對她來個「先斬後奏」。

幸好,阿諾一臉無辜而充滿熱忱的表情終於打動了Sara,他們三人經過一番討論之後,決定依計劃進行,阿諾就開車跟著她們一起走。

經過七彎八拐之後,他們終於來到靠近山頂的山腰下。Sara快速跳下車來,從置物箱里拿出一把手電筒,照著眼前一段崎嶇的山路,說:「好了!現在要靠我們的雙手雙腳爬上山頂了,明倫,你準備好了嗎?」Sara回頭說道。

「什麼?要用爬的?」明倫驚駭極了,沒料到竟然需要這樣子才能上山。

「怎麼樣?有問題嗎?」Sara問著明倫。

「喔,不!沒問題。」明倫吶吶地答著。

「從這裡到山頂只需要二十分鐘的時間,如果快一點的話。好,我們走吧!」

Sara帶著哈利走在前頭,哈利像識途老馬般,三兩步便躍上山坡,不一會兒即消失在山林間,而Sara也手腳俐落地尾隨其後,口裡還哼著歌呢!

「怎麼啦?爬不上去?」阿諾的聲音從背後傳過來。「別擔心,我會幫你,走吧!」阿諾關懷地鼓勵著。

聽到阿諾厚實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明倫感到鬆了一口氣,心中並有了溫暖的踏實感。其實,這一段崎嶇又需要攀爬的山路並不難走;但是,在夜晚微弱的光線下卻也窒礙難行;再加上她也已經很久很久沒爬山了,更使得行進的速度緩慢,而這緩慢則加深了她的焦慮,唯恐連累了大伙兒。所幸,阿諾一直如守護神般以無比的耐性持著手電筒跟在她的身後照路,也不時地出聲鼓舞著她。

「一步吐氣,一步吸氣,慢慢來。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們用不著趕路。」而Sara早就不見蹤影了,只聽得到她從上面傳來的腳步聲。

「你看今晚的月色真好。」就在明倫停下,來休息的當兒,阿諾抬頭說道。兩人一起抬頭仰望著夜空,只見黑黑的樹影當中有一輪明月高掛著。

在這麼奇特的場合里乍見睽違已久的月光,明倫覺得好像又回到童年裡那段寂寥的時光——自己站在院子走廊下等著遲歸的父親,她的內心裡充滿了感傷。

「怎麼了?」阿諾奇怪地問道。

「喔!沒事。走吧!」

大約爬了二十多分鐘后,他們終於來到了山頂。哈利興奮地衝過來對他們又吼又叫的,拚命搖著尾巴。

「哈利,帶我們去小梅那裡。」

哈利汪汪叫了兩聲,就帶引他們來到Sara佇留的地方。

Sara一人獨坐在大石上,凝視著整個大台北的燈火;山風吹拂著她的衣裙發梢,乍看她之下還真像山中的精靈,當她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響時,不禁回過頭來。

「你們總算上來啦!」

「我快累死了。」明倫撲坐在空地上喘著氣。「原來——這裡就是——你睡覺的地方。」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

阿諾吃了一驚。「什麼?我們今晚要睡在這裡?」

「怎麼?你不知道啊?」Sara一副很不屑的樣子,並轉向明倫問道:「明倫,你既然邀請他來夜遊,怎麼沒告訴他,我們要睡在這裡?」

明倫暗叫不妙,都怪自己太急著「撮合」他倆,不知不覺中都「瞞騙」了雙方。

「對不起!是我自作主張的。阿諾,你應該不會介意吧!我們打算在這兒待到天亮。」

阿諾無奈地笑著說道:「算了!既來之則安之。你昨天打電話邀請我的時候,我早就該想到才對!小梅做事一向瘋狂,這又不是第一次了。」

「哦。,Sara還做過那些我不知道的瘋狂事呢?」明倫有意挑起這個話題。

阿諾抱著哈利順勢倚著一株鐵杉坐了下來,不急不徐地娓娓道來。「國中的時候她是作弊高手,除此之外,她甚至還利用三更半夜的時候到學校的空教室里開Party,還有我印象最深的是……,算了!那件事不提也罷!」

明倫想起來,上次和阿諾開車去河濱公園找Sara時,也是碰觸到這個「神秘話題」,但他卻有意地避開了。現在又再度碰到這敏感的話題,她想一探究竟了。

「到底是什麼事?」明倫裝作一副很迷惑不解的樣子,說:「真有那麼神秘嗎?」

他們坐在高高的山頂上,就在無數個星光所織成的帷幕之下俯瞰著整個城市,而夜風清冷地吹送著,三人皆忍不住地打了個寒顫。也許是因為在這寧靜而廣闊的空間之下,讓人容易撤除心防,願意勇敢而真誠地吐露出自己的心聲吧!Sara從背包里掏出一罐啤酒,「叭」一聲打開了,隨即仰頭喝了一口,於是話匣子便輕輕地開啟了。

「一點也不神秘,但在當時可算是醜聞一件。原因是,我愛上了學校的體育老師,當時我才十五歲,而對方卻有三十歲了。」

「啊——」明倫好訝異。

「我們是真心相愛的,可是沒人相信,大家都曲解了這段戀情,抹黑我們。那時,我才恍然明白,書上所說的,愛情是不分種族、年齡和國界,其實都是在安慰人的神話,在現實生活中根本不存在。」

明倫驚訝地望著Sara的背影,嘴巴張得大大的。

「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況,我並不後悔。那人是我所見過最具有風度和氣概的男子了;他教會我許多事情,最特別的是,他讓我學會用不同的角度去看世界,而非學校里所教的一成不變的模式。」

「可是我認為那個人是個瘋子!」阿諾打岔道:「他有點瘋瘋癲癲的,而且老和校長作對——我並不是反對這一點,而是,我覺得他的情緒不太穩定,就像你現在這副樣子。我老覺得你受到他的影響太深了,一直影響到現在。」

「那你錯了!你根本什麼都不懂!」Sara不以為然地說:「他教我如何即時行樂,如何開放自己……對!或許你覺得很可笑,因為你一直是個只會考試的書獃子!你並沒有他那悲天憫人的心腸,你所擁有的一直是他所不屑的知識分子獨具的冷血心腸,你和其他所有的人一樣,沒什麼光和熱,也沒有靈魂!有的只是自以為理性的冷漠和無情,我跟他就是這麼活生生地被你們這些人拆散的,當時我好氣、好恨啊!」

「當時你只有十五歲而已,曉得怎麼判斷是非嗎?在那種最容易受到別人影響的年紀,你教人怎麼能放心?更何況以我現在的年齡和眼光來看,一個大人,又身為人師的,對自己的言行如此地不負責任——我並不是責怪他『愛』上了你這件事,而是——他把整件事處理得很糟糕,陷你於非難和指責當中,他有盡到保護你的責任嗎?」

Sara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有的只是一種難堪的忍辱。阿諾卻像好不容易才逮到這次難得的機會,盡情地宣洩出積壓多年的鬱悶與心聲。

「當時的他,一受到來自上級的壓力和調遷之後,馬上就乖乖受命,跟你斷絕所有的來往。我不明白的是,他既然有膽量做出這樣的事,又何以到最後卻馬上表現出屈服的態度?難怪會讓大家愈加認為這是一場『不倫之戀』。我的意思是,假使他能和你一樣積極反抗,或者發表一些義正辭嚴的聲明也好,起碼可以澄清一下你們倆的關係吧!你說是不是?」

「這就是你所不了解的地方了。」Sara臉上浮起一絲曖昧的微笑,不甘示弱的反擊道:「我不會刻意把那場戀愛渲染成可歌可泣的那種。其實,我跟他都是很平凡的人,談的也是很平凡的戀愛;只是比較不幸的是,我們遇上的時機不對,必須承受非常大的壓力;那壓力遠超過我們當初所想像的,所以我不怪他最後屈服了!因為他所受的非難和懲罰,絕對要遠超過當時大家認為需要受到保護的我。因此,在那種情況之下,我必須反過來保護他!……我就知道你不懂。」

Sara臉上現出難得的平和之色,緩緩地又繼續說道:「要怪就怪我們認識的時間不對,如果換成現在,不是很恰當嗎?我一直很懷念他,他是我認為最有生命力的男人,他的活潑和機智,都不是一般男孩子比得上的。」

阿諾平躺下來,用手支撐著腦袋,臉上似笑非笑地。「得了吧!我就看不出那傢伙有多好?倒像一個神經病!我記得有一次上體育課,他叫我們自己練習對牆打排球,他卻一溜煙不見了!結果,你們知道他跑去哪裡嗎?」

明倫搖搖頭,說不知道,而Sara卻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哈哈……,那傢伙居然跑到音樂教室跟一位剛上任的女音樂老師——『打波兒』。老天!他把我們扔下不管,自己卻去獵艷,真行!」

「你是怎麼知道的?」明倫好奇地問道。

「我們對著牆壁打了兩百多下球,早就超過他規定的標準了,於是,我們就推派體育股長去找他,結果找遍了整個校園才找到那傢伙。總之,我不喜歡他就是啦!」

「他也不會喜歡你這種人。」Sara反唇相稽道。

阿諾突然坐直了身子,也集中火力反擊道:「我注意很久了,你喜歡的人,都是具有某種性格缺陷的那一類型。譬如:太吝嗇、太散漫、太自卑或者太自大的人,所以你跟他們的關係也一直維持不久,很快就分手了,這跟你自己停留在什麼階段有關——一個對自己愈沒信心的人,所愛找的人的確就愈不高明。」

「你——」Sara氣極了,眼睛里恨恨地閃著怒火。「你根本就是嫉妒嘛!你嫉妒他們對不對?你憑什麼說他們的性格有缺陷?你自己就十全十美了嗎?你憑什麼用上帝的口吻去評斷一切?既然你那麼高明,又幹嘛跟我這種『對自己沒信心的人』鬼混?小心你也被歸類為『不高明』的那一種!」

阿諾一愕,隨即略略點一下頭。「你說得對!我要是聰明的話就不應該跟你鬼混,我得到什麼好處了,對不對?只有自取其辱罷了!」

這真是一場充滿火藥味的對話;明倫此刻真是懊惱自己挑起這樣的話題,於是,便毅然打岔道:「我真是羨慕你們,跟你們二位比起來,我的感情歷練實在乏善可陳,普通極了。」

「對了!我們好像很少聽到有關你先生的事哦?」Sara像是發現新大陸般雀躍著。「明倫,你今年二十八了吧!你先生呢?」

「我們同年。」

「喔!那他去大陸做生意,你放心嗎?」

「不放心也沒辦法啊!我只有靜觀其變。」明倫別有所指,語意含糊地說:「我沒辦法阻止他和大陸妹交往,若要怪就怪他自己定性不夠,怪我看錯人了。」

「你倒是滿瀟洒的嘛!還是故意在逞強而已?」Sara很不以為然地說:「很多女人的反應絕對遠超過她們自己的想像,她們在平常的時候看起來很溫和、很理性,可是一旦碰到先生有外遇,馬上就歇斯底里起來。所以,你最好先別高估自己的忍受力。」

這時,默不吭聲的阿諾又說話了。「我倒相信明倫的話,我相信她是真心那麼認為的。倒是小梅你自己,最好趕快忘掉那個叫李致遠的傢伙,如果你對他還念念不忘的話,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明倫如遭電擊般的一愣;從陌生人的口中突然聽到自己丈夫的名字,感覺真是無比地奇異。但是,Sara的反應才是明倫最感緊張和關心的。到目前為止,她都還沒有聽到Sara發表自己對致遠的看法和情感。

Sara卻沉默了,似乎在想些什麼,明倫不由得有些焦慮起來。

「你今天好像是專沖著我來的哦!」Sara伸張四足,深深地伸了伸懶腰。「好啊!誰怕誰!那就全部攤開來講好了。沒錯!我是很喜歡那傢伙,聰明、幽默、有活力,只要有他在的場合就幾乎充滿了歡樂;而且只要是認識他的人,沒有人不喜愛他的;甚至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會忘掉所有的壓力跟煩惱。他就像個開心果一樣。」

「後來你們是怎麼分開的?」明倫急急地問道。

「剛開始,我只是抱著好玩的心態,不大認真,他也是。可是,壞就壞在我後來慢慢地變認真了,他對我感到很生氣、很失望,就開始在辦公室里到處散播我的壞話,把我形容成一個——蕩女。於是,我混不下去了,就只好離開他,也離開了那家公司……」Sara又灌了一口啤酒,語氣厭惡地說:「但沒料到那傢伙竟出爾反爾後悔了,又回頭來哀求我繼續暗中『來往』,甚至於低聲下氣地求我原諒他的所作所為。我當然沒有理他,就堅決地斬斷這段情。說實在的,我覺得他的老婆真可憐,她一定沒看過自己丈夫的另一副嘴臉。」

明倫的臉色鐵青。

「哎,可惜呀!」Sara嘆息著。「其實他是個相當優秀的人,就是有點卑鄙,有點自私自利,否則,我也不會對他這麼失望。」

「現在你還想念他嗎?」明倫顫抖地問道。

「你看我說話的樣子像是在想念他嗎?哈哈!現在,我是個自由人啦!李致遠已成了過去式,我們是絕對平行的兩條線,說什麼也不可能再交集在一起了。現在回想起來,很慶幸那傢伙先緊急煞車,要不然,也許後果真的不堪設想。誰知道我那時會認真到什麼程度?說不定會做出搶人家丈夫的缺德事呢!那個李致遠,還不值得我那麼不計一切地去爭取……」

月光隱藏在白白的雲層里漸漸不見了,而附近的星星則愈來愈清楚了。哈利在女主人沉緩的告白聲中慢慢闔上眼皮,甚至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阿諾撫著狗兒,不太信任的說:「算了吧!別把自己說得那麼理性,你還沒有明倫的火候呢!你老實說,你真的已經不再留戀那個傢伙了嗎?如果他又回頭來找你呢?你會不會重回他的懷抱?」

明倫暗暗地等待Sara的答案。

「那不可能了!他在公司里那樣地詆毀我,把我蹭蹋得那麼不堪,對這種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我不屑!」Sara略微激動地說:「我曾經差點對他動了真情,但沒料到,原來我在他心目中只不過是個玩物,一個——婊子!」

「小梅!」阿諾疼惜地喚著她。

「我曾經那麼地信任他,真的!起碼我的態度是誠懇的。算我倒楣,夜路走多了總會撞見鬼,真不應該和公司里的同事發生這種事情;結果被害慘的,永遠是我這種笨女人。」

明倫不禁思及Sara當時在公司里的處境,想必一定是吃了不少苦頭。在廣告界里一向龍蛇雜處,什麼樣的人都有,一想到好強的Sara慘遭眾人的圍剿,她不得不為之扼腕;相對地,她卻也有一絲絲隱約的「快感」。

「也許,你真的不該交上一個有婦之夫吧!」明倫小心翼翼地說道:「難道在這方面你真的毫無顧忌?」

「你這是什麼話?我跟他上床是一回事,他有沒有老婆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打算跟他結婚。難道我跟他『好』,還要管到他的家務事嗎?明倫,性不是拿來交換食物或其他東西的,請你不要污衊它的真正意義。」

「可是,這——不是很不負責任嗎?」

「人只負責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良心。我想你還不懂那個意思吧?人們總以為只要一上床之後,就有權利要求什麼承諾或保障,那實在是把性當作交易來看待,也侮辱了雙方。性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快樂。如此而已!」

「什麼?快樂!」

「沒錯!不然難道是痛苦?不過話又說回來,性也是要講道德的,不可以欺騙或者心存玩弄,更不能夠為性而性,淪為它的奴隸。人還是要有自主力,這樣才能過得快樂。」明倫從未聽過如此奇特、怪異的論調,當下立刻覺得十分彆扭。「這些話聽起來好像電視廣告里的台詞,Sara,你當真相信那些?我實在不認為有這麼簡單的事耶,畢竟人又不是——動物。」

「人當然有動物性,但一般人總以為只要製造一些高超、神聖的神話就可以壓抑住它,萬萬沒想到,過度的扭曲和壓抑非但不能消弭動物性,反而讓人——特別是女人容易顯得『非人化』,更製造出其他更多、更怪異的罪惡。譬如就像李致遠那傢伙……」Sara振振有辭地說著。

「我猜,這些一定是你從那個體育老師那兒學來的吧?」阿諾淡淡地笑道:「沒想到那個『大變態』影響你這麼深、這麼久。我勸你最好不要有那些謬論,畢竟這裡是地球,不是外太空。」

「算了!我不跟你們爭辯了。」Sara扔掉手裡的啤酒罐,整個人呈大字形躺下,仰望著星空。「至少我是誠實的。你們看,到現在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嗎?」她一說完,就低聲哼起不知名的歌曲,似乎不想再討論、爭辯下去。

在Sara愈來愈放肆和無所顧忌的歌聲中,明倫和阿諾忍不住相視一笑。

「喂!你們也來唱啊!」Sara催促著他們。「在高山上唱歌最最痛快了!」

「我唱不出來。」明倫慚愧地笑笑。

「我不想唱,沒那個習慣。」阿諾也附和道。

「唉!真拿你們沒辦法。好!那我來唱好了。」Sara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立在大石上,面對著一大片漆黑的山景開懷地高唱起來,並伸展雙臂,狀似某個咖啡廣告里的姿勢,聲若洪鐘地唱:「大風起,把頭兒搖一搖!風停了,又挺直腰,大雨來,彎著背,讓雨澆,……」

哈利被女主人的唱歌聲吵醒了,也湊上前去對著山下亂吠,狀似高興地助陣。Sara就像著了魔般,一首歌接著一首唱個不停,從披頭四的「LetitBe」到凌波的「遠山含笑」,從民謠「散塔露淇亞」到林強的「向前走」……她好像要把所會的歌曲全部唱完似地,整個山間都回蕩著她的歌聲。

「她一定又喝醉了。」阿諾無奈地笑笑,隨即也心血來潮,上前摟往她的肩膀,也敞開嗓門陪著哼唱起來。

Sara見有人相陪,唱得格外起勁了。

而明倫也不自覺地低低哼吟著;乍然聽見自己的歌聲,她嚇了一大跳,因為她已經很久沒唱歌了,竟覺得非常陌生。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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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姝奇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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