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幾天來,小泉琉璃子一直躲著風間徹,因為她清楚意識到自己變了,連她都不再認識自己。
她害怕自己會再度變成那個見到他時會不由自主臉紅心跳,甚至沉迷於歡愛情慾中的陌生女子。
她才不會喜歡上他呢!她告訴自己。
然而,他也沒主動來找她,她的心像被蟲子啃蝕般,一點一點的殘缺失落。
就連平時最大的消遣——看漫畫,也引不起她的興趣,同一頁看了十幾分鐘。
「唉……」她嘆氣。
「琉璃子!」她母親在呼喚,走進女兒的房間。「我跟你父親要去服務中心,你快點換套衣服一起去。」
「我不想去。」她都快煩死了,才沒心情去陪笑臉。
「不行!」母親嚴厲拒絕。「今天約了記者來拍我們全家福的照片,接著還要去市區掃街拜票,你不去,父親會生氣。」
「我不舒服嘛!」她撒嬌地找了個藉口。
「先去拍照,回來再休息。」母親逕自打開衣櫥幫她挑了件連身洋裝,丟在床上。「趕緊換好,十分鐘后出發。」
母親離去后,小泉琉璃子仍舊呆坐桌旁。
「唉!」她除了嘆氣,還是嘆氣。
「琉璃子!」母親又在催了,「你換好沒?要出門了。」
「來了。」她匆匆換上衣服,出門去了。
***
假日的下午,風間徹獨自在市區閑晃。自從高橋彥與佐藤香織的感情有進展后,他陶醉於兩人世界,鮮少再跟著他。
他本來想叫小泉琉璃子出來陪他,她純真率直,不懂得隱藏心事,個性頑強,時而嬌柔,時而潑辣,是個挺有趣的「玩具」。
不過,最近他倆太常見面,他害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他已經對她產生了佔有慾,不能再深入,太危險了。
「您對您的生活品質滿意嗎?您亟欲改變目前不合理的社會嗎?請支持小泉太郎,讓小泉太郎為您出一份力,與您一起打造美好的明天。」
風間徹厭惡地瞄一眼正在掃街拜票的小泉太郎的宣傳隊伍。突地,他眼睛一亮。是她,小泉琉璃子。
她穿著小碎花連身洋裝,淡雅清新,素凈白皙的臉蛋低垂,顯得端莊有教養,與在學校時如刺蝟般的防衛模樣,和在床上的嫵媚神態大異其趣。
「難怪人家會說女人多變。」他自語著。
「啊——」
一聲尖叫吸引他的注意,他調轉視線,心驚地看見一輛轎車從對面車道街向宣傳隊伍,混亂中,小泉琉璃子在眾人的推擠下跌倒,被那輛橫街直撞的轎車輾過腳背,她痛哭出聲。
風間徹在人潮外,瞧見她摔跤、被撞、流淚、哭喊,他的心猛然揪緊,下意識就要擠上前,旋即又停住腳步。
他在做什麼?心疼她?傻瓜,這恐怕是小泉太郎為了爭取選票而導的戲碼,他何必操這個心?他腳步一轉,遠離了人群。
小泉琉璃子被父親身邊的幕僚抱起,淚眼模糊中,她彷彿看見熟悉的背影。
風間徹……是他嗎?他看見她受傷卻漠不關心?她又哭了起來。是因為腳痛還是心痛,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
病床上的人兒正閉目歇息。
風間徹悄悄推門進來,站立床邊凝望小泉琉璃子。
她的臉色蒼白,柳眉緊蹙。很痛吧?他想。
他的手拂過她披散枕邊的秀髮,輕得像一陣微風吹掠。
她的左腳包裹得像顆美式足球般大,懸空吊在床尾鋼架上。聽說腳骨輾碎了,要住院觀察一段時間。
快十二月了,大學入學考試迫在眉睫,她的學業成績不壞,直升大學部應該沒問題。
她眼瞼顫動,應該快醒過來了。他該走了,可是雙腳卻像生根似的黏在地板上,無法移動。他調整心緒,等她張開眼睛。
小泉琉璃子睜開水眸,對上風間徹冷淡的眼神。
「你——」
「我是來看高橋彥的,那傢伙早上吃壞肚子,掛急診。」他面無表情的說著謊。「聽說你出了意外,我是學生會長,理應順道過來瞧瞧。」
「謝謝你。」小泉琉璃子壓下心頭的失望,平靜而禮貌的回答。
風間徹未再開口,靜靜睇視著她。
「如果沒其他事,你請回吧!」他站在這裡一句話也不說,只是讓她心裡更難受。她轉開視線。
「那……」他的黑眸閃過一絲溫柔,「你自己保重。」他轉身欲走。
「是你父親指使的嗎?」她小聲問了一句。
「你懷疑我爸?」他回身快步定近她,怒氣沖沖地質問:「你問過你父親了嗎?也許是他——」
「不,我父親不會這樣傷害我,我是他的女兒,他不可能做這種事,你不要胡說八道!」儘管她心裡也曾這麼懷疑過,但是,她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哼!你否認得倒挺快的。你真的相信你父親?別人也許不知道,但你是他的女兒,朝夕相處了十八年,你應該很清楚你父親的為人,他為了當選,為了爭取選票,或許連你都可以犧牲!」他恨不得把她抓起來搖個清醒。
「不!不會的……你住口!」即使那可能是事實,她也不願從他口中說出。
「你被輾到的是腳,不是腦袋,自己好好想想!」他丟下話后便走了。再待下去,他一定會氣到腦充血。
她又惹他生氣了,他們之間似乎除了上床,就是吵架。她苦笑著。
***
因為這次的撞車事件,小泉太郎和風間保正式撕破瞼,雙方在文宣和政見上互相攻訐,陷入口水戰。
小泉琉璃子住院一個多禮拜了,父母親來過幾次,卻都帶著記者一起來,作秀的意味大於關懷成分。
班上的老師及同學派代表來過,高橋彥和佐藤香織也來過,就連沒見過幾次面的川崎朝美都以學生會副會長的身分來探視過,可她真正想見的人卻不曾再出現。
她開始正視自己的感情,確認自己已如風間徹所言,愛上了她的第一個男人。
她渴望見他,想待在他身邊,聽聽他的聲音。
「我要出院。」她對著正在幫她換藥的護士小姐說。
「抱歉,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明天上午主治醫生來巡房時,請你再問他。」年輕的護士小姐一邊包紮她受傷的腳,一邊回答。
「我要出院,現在!」她任性的說。
「小姐,你能不能出院得由醫生決定,你跟我說也沒用。」護士小姐只當她是因為不舒服而發脾氣,語調平板而職業化。
「你幫我找醫生來好嗎?」她的態度軟化了。
「好吧!你等等。」護士小姐收拾好包紮用的東西,便離開病房。
不久,一個年紀看起來約莫二十齣頭的實習醫生走進病房。他長得高高瘦瘦的,乾淨清秀,笑容可掬。
「你好,第一次見面,我是福田良介。」伸手握住小泉琉璃子的小手,他親切得像個鄰家大哥哥。「聽說你吵著要出院?」
「我已經住院很久了,我想回家。」她的語氣不由得帶點撒嬌。
「你的腳傷還沒復元,貿然走動的話會更嚴重,說不定以後都不能再走路了。」他嚇她。
「可是……」
「這樣吧!你再住幾天,如果還是想回家,我再跟你的主治大夫商量看看,好不好?」他軟言勸著。
「嗯。」她妥協了。面對這樣的笑容,很難讓人說不。
「乖,好好休息。」他摸摸她的頭,便離開了。
小泉琉璃子輾轉從護士口中得知,福田良介二十四歲,是福田集團的二公子,明年將從醫學院畢業,目前正在他家集團名下所屬的這家福田綜合醫院實習。
他帥氣斯文,親切和善,頗受院內女醫生、護士以及女病人歡迎。
接下來幾天,福田良介只要有空就會到病房內陪小泉琉璃子聊天,或用輪椅推她去醫院的公園晒晒太陽。
「良介哥。」小泉琉璃子叫了聲。她正在公園的小涼亭里做功課,雖然她半個月沒去學校,功課照樣要交。「這題我不會,你來教教我嘛!」她將福田良介從另一個女病人身邊喚了過來。
「哪一題?」他走近她,低頭問。
「機率問題,公式好難,一下子加一,一下子減一,我老是背不起來。」
「做熟了自然就會,你只是練習不夠而已,我多出幾題讓你寫,包你考試時閉著眼睛都會寫。」
「機率、機率,不管我做得多熟,寫對的機率都只有百分之五十,對不對?」她就喜歡和他抬杠。
「你這張利嘴,不去念法律或政治可真是浪費了。」
「不要,我討厭律師跟政客。」她正經的回他一句。
「對不起,我忘了……」
她搖搖頭,「無所謂。良介哥,我會不會太以偏蓋全,一竿子打翻一條船呢?」
「不,你從小就身受其害,也難怪你會這麼想。」他中肯地說,「但是,我希望你能換個角度想。真正有心為人民、為國家做事的政治家也大有人在,就算現在沒有,將來也一定會有,只要大家不再獨善其身,而能兼善天下,日本還是有前途的。」
「獨善其身……兼善天下?」她疑惑地重複念著。
「中國古老的諺語,是指一個人不但要求自己好,也要努力為大家謀福利,這才是政治的最高理念。」他打住話語,靦覥地笑著,「對不起,不知不覺中說太多了。」
「才不,良介哥的中國文學造詣好厲害,跟良介哥說話,我學得可多了。」她由衷地讚美。
「我對中國文學很有興趣,原本打算出國念書,可最後還是聽從我父親的建議轉讀醫學。幸好我念了醫學,不然怎麼能到這裡來實習,還認識這麼多朋友呢?」嘴裡雖然這麼說,可他眼底仍有難掩的失落。
難怪他看起來比較像個學者,而不像個醫生。
她好奇地問:「良介哥,如果將來有機會,你是否會重拾舊時興趣,出國念書呢?」
「說到如果,又牽涉到機率問題……」福田良介轉移話題,繼續剛才的數學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