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她這輩子從來沒有睡的那麼沉過。何美珊嘴角帶著微笑醒來。柔軟的像是雲朵一樣的床墊，光滑貼身的絲質床罩，還有暖暖的棉被，可能都是她昨夜睡得好的原因吧？

不對。這是哪裡啊？

眨眨眼，看清楚四周的同時，回憶也一下子湧進腦海。昨夜的一切像電影一樣在腦袋裡重播一遍，她的臉已經燙得快要燒起來了。

她竟然看了男人的「那個」，還跟他做了「那個」，還有「那個」跟「那個」……原來傳說中的「那個」是「那樣」的……

天、天、天啊！

活了二十幾年，她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有「那樣」的一面。

她一點都沒有準備，從發現自己的心意，到被半強迫式的表白、上床，竟然只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

她用棉被把自己赤裸的身體緊緊包住，連頭都蓋住。

丟臉啊！何美珊，妳怎麼那麼沒用！

再怎麼「開放」，也該有個限度吧？

她咬著棉被不斷斥責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有點缺氧的感覺，她才把頭伸出來。

嗯……好像有什麼不太對勁……

房間里似乎只有她一個人。

他呢？

再也顧不得什麼羞不羞恥，她抓著床單把自己包著就爬起來。

打開房門四處看看，浴室沒有，陽台沒有……到處都沒有。

他……不見了。

天氣不熱，她卻冒了一身汗，回到房間，打開衣櫃，看見她給他買的休閑服都還在，只有他的那些高級名牌衣服不在。

「衣服還在，應該不會跑到別的地方去才對……」她喃喃安慰自己。

坐在床上，她環視這個原本應該屬於她的房間，現在全被陌生的傢具所佔據。她環抱住自己的身體，覺得有點冷。

這些傢具、衣服，還有她微微酸軟的身子，在在都證明了男人的存在，所以她不是作夢。

「他會回來的。他一定會回來的。可能是出去買東西了吧？還是去吃東西了……沒關係……我等他一下。他一定會回來的……」

她不斷重複這些話鼓勵自己。

天色漸漸從亮轉暗，男人始終沒有回來。

不知不覺地，她就在床上等了一整天。

和往常一樣平凡的上班日子裡，何美珊走著和平常一樣的路線，搭同一路公車，在同一個地方下車，進入同樣的辦公大樓，按一樣的樓層。

她的臉色蒼白了些，黑眼圈重了些，削瘦了些，雙眼無神了些，可是這些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何美珊！妳給我過來！」

主任的吼聲從辦公室的另一頭響起。

她木然的往那個方向走去，四周的笑聲和看好戲的惡意眼神，她都沒有看在眼裡。

「無故曠職兩天！妳有沒有搞錯？！妳當公司是什麼……」

面對主任抓狂的怒吼，她低下頭來。外表仍然如同以往那樣的恭敬怯弱，可是其實主任說了些什麼，她都沒有在聽。

他到哪裡去了？他到底到哪裡去了？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這兩天她的腦子裡容得下的只有這些。

可能她太遲鈍了，過了兩天才終於相信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她也曾經想過去找他。可是這時候才發現，她對他的了解少的可憐。除了他的姓氏，她對他一無所知。

他有說過會離開，她只是不敢相信為什麼他走得那麼急。不敢幻想能夠將男人永遠留住，她也只是想要知道他到底過得好不好、有沒有發生什麼意外……

「妳到底有沒有在聽？！」

主任終於注意到她的恍神了，她更怒。

何美珊頻頻低頭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今天會把工作進度趕回來的。」

「再有一次的話，我就把妳炒了！」

「不會了，我保證。」她連忙說。

主任悻悻地說：「要不是看妳平常工作還算認真……算了，回去工作吧！」

「是。謝謝主任。」

走回自己的座位，何美珊坐下，打開電腦，螢幕的數字在眼前晃動，可是她的心思卻還是在男人身上，她機械性的輸入資料，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輸入了什麼……

公司這兩天的氣氛不太一樣，到處都是耳語八卦，每個人的心情都很浮動。只除了何美珊一個人。

她似乎隔絕在這些之外，就算聽到什麼，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她還是照常做每天的工作、吃飯、睡覺、洗澡，只是整個人好像空空的，只剩一個軀殼在機械性的維持基本的運作。

中午在公司附近的小吃店吃飯，她旁邊的桌子坐了一群女孩，她認出是隔壁部門的人，她只是點點頭，沒有加入她們，而是一個人坐在單人座椅上。

在等著陽春麵的時候，隔壁桌的聲音傳進她的耳里－－

「……這真的是太峰迴路轉了。」

「對啊！比八點檔連續劇還精采。」

「我本來就覺得原來的裴總裁不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人。這下子總算水落石出，原來他是被陷害的。

呼……那種大家族的鬥爭還真是厲害，連自己的親兄弟都可以鬥成這個樣子。聽說老二不只是誣陷老大，還派人去暗殺他呢！」

「裴」這個字敲進美珊的胸口，她拿筷子的手稍微頓了一下。

對了，她們是在講公司的事情。這麼一想的話，Ｘ集團的總裁確實姓裴。好巧＠＠

「真的喔？好可怕！」

「可怕什麼？妳不知道我們集團本來就有一點黑道背景。聽說老董事長訓練兒子們，都是叫他們自己去鬥爭，然後把權力全部給最強的那一個。」

「好殘忍……」

「哎呀！那些大家族都是這樣的啦！其實生長在有錢人家裡，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那個有名的保險業家族，還不是兄弟鬩牆，還鬧得股票大跌。幸好這次的風暴，裴總裁處理得很漂亮，我們公司一點都沒有受到影響。」

「管他們上面老闆怎樣，只要公司穩定，我們這些領薪水的飯碗穩穩的就好了。」

「嘻嘻……說的也對，不要講那些了，May妳跟妳男朋友怎樣了？那天妳生日，他有沒有好好表示一下？」

一個女孩低下頭，滿臉紅暈卻又止不住幸福的微笑，曖昧的態度引來一群女孩的調笑。

「怎樣？有沒有新的『進展』？」

「討厭！怎麼問人家這種事情。」

「那就是有啰？！哇哇哇！」

「他怎樣？溫不溫柔？」

叫May的女生紅著臉，點點頭。當然又引來一陣騷動嬉笑。

一個看起來經驗老道的OL對May說：「男人對妳有沒有心啊，就要看『第二天早上』。」

「什麼意思？」

「如果他體貼的問妳有沒有感覺不舒服，幫妳準備早餐，送妳去上班，那這個男的就是對妳很認真、很珍惜妳。」

「有。」May羞澀又甜蜜的低語。「他都有。」

「對不起喔。」一個聲音闖入了這個瀰漫了粉紅的氣氛中，那是何美珊，她並不在乎一群人訝異的眼光，她只想得到答案。

一對不起，我剛剛不小心聽到妳說的。」她對那個比較資深的O廣問說：「那如果那個男的是隔天不見人影呢？」

一群女孩先是一愣，然後笑了出來。

「那還不明顯嗎？那男的吃過就跑，他根本就不把妳當回事，妳被甩啰！」

一個嘴巴比較惡毒的女孩這麼說，其他人雖然沒有附和，不過也都是一副同情的樣子看著美珊。

她沒有注意到人們的表情，也沒有被那樣的眼神所傷害，她只是突然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是啊！很明顯不是嗎？

她怎麼花了好多天還想不明白？

她被甩了。

就是這麼簡單。

「謝謝。」她低頭對那個女孩道謝，轉身，走出小吃店。

一開始只是心臟的一個小點酸酸的疼，漸漸地，那疼痛擴大到她整個心臟好像都要停擺了。

她沒有辦法走，在騎樓邊彎下腰，蹲下身子，抱著自己的胃，把剛剛吃的幾口面全吐出來……

離男人離開已經有一個禮拜了。

何莢珊的生活仍然像以往一樣，工作佔掉了一大半的時間。沒辦法，她很窮，沒有餘力去慢慢體會傷悲與難過。

公司方面的紛紛擾擾，也已經穩定下來。反正就是換了個老闆，過沒多久原來的老闆又回來，把那個篡位的老闆給幹掉。上面的權力鬥爭，跟她這個小職員無關。倒是主任最近比較沒有那麼精神緊張，她的日子也比較好過一點。

「快點、快點！把妳們的桌子、柜子什麼的整理乾淨！」

總務部主任踩著高跟鞋，慌慌張張地從辦公室里出來，對著大家吼。

「什麼事啊？主任。」

「裴總裁！裴總裁突然說要來我們總務部巡視。妳們快一點！快一點！」

這是從來都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當然引來一陣嘩然。

「快啦！別講話了！總裁好不容易來一次，我們一定要給他一個好印象！妳們趕快弄一弄，我要進去準備了！一

不用主任說，辦公室里頓時忙亂了起來。

在這片慌亂中，只有何美珊沒有停下自己手邊的輸入工作。一是因為她的桌子本來就不亂，二是因為她覺得大老闆要來，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畢竟一個大老闆，怎麼可能管一個小職員的桌子干不幹凈。真不知道她們忙什麼，還有，大家幹嘛都在補妝啊？

「來了，來了！」

不知道哪個報馬仔小小聲的對著大家宣布，頓時，大家以最快的速度把粉餅、口紅、眉筆都收了起來，把文件攤開，做出最認真工作的模樣。

「總裁好。」主任像哈巴狗一樣在辦公室門口迎接總裁。

只帶著一名男性秘書陪同的裴總裁只是點點頭，隨即環視整個總務部辦公室，像在找什麼似的。

「總裁您請到裡面辦公室，我為您報告一下總務部的運作情況。」

「不用了。」男人一口回絕。「我到處看看。」

「是。」儘管心裡覺得奇怪，可是一個小小的主任，當然不敢質疑大老闆的決定。

裴總裁走進總務處辦公室。

「總裁好。」

「總裁好。」

每走過一張桌子，比平常溫柔好幾倍的聲音就會傳來。當然也少不了一個嬌媚的微笑。

一陣長長的沉默，何美珊終於感覺周圍的氣氛奇怪，視線才從電腦螢幕移開

啊……怎麼會？

她一定是電腦看太多了，眼睛壞了，否則怎麼會出現幻象？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就是失蹤了一個禮拜的男人。

找到了。

裴耀沖看到女人的那一剎那，有種奇怪的鬆了口氣的感覺。那一刻，他才對自己承認，這一個禮拜以來，他常常想起她。

「美珊！叫總裁啊！」主任在一旁急得給她打Pass。

總裁？裴總裁？他竟然是……

「總、總裁……好……」她匆匆低下頭來。

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可是她早知道的，他的氣勢、他給人的感覺，就應該是一個非富即貴的大亨。

裴耀沖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果然是這個女人沒錯。那個笨拙的樣子沒變。

「妳還是那麼笨手笨腳的。」

這句話說得很輕，帶著難以略的熟稔，和說不出的親密。不只是何美珊，裴耀沖身旁的秘書跟總務主任都聽到了。

「總、總裁，您認識美珊？」總務主任的下巴可以說快要掉下來了。

裴耀沖還沒有回答，何美珊就慌亂地搖手。

「沒有、沒有、我們不認識，不認識……」

裴耀沖聞言，濃黑的眉毛霎時豎了起來。

「可是剛剛總裁－－」主任還不放棄，因為美珊跟總裁之間的氣氛實在太奇怪了。

「沒有、沒有。」她的頭仍然搖得宛如波浪鼓。「總裁可能認錯人了。我怎麼可能認識總裁這樣的人呢？」

裴耀沖聽著她的話，臉色從青到紫。

她明明認出他來的。剛剛相遇的那刻，她眼中的愕然騙不了人。

可是她居然敢當著他的面說謊？！

看著拚命撇清跟他的關係的女人，看著她那可笑又可悲的模樣，裴耀沖握緊了拳。說不出那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只覺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

「總裁？」

主任在一旁心驚膽顫的開口，因為總裁此刻的臉色，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陰森可怕。她不知道美珊是哪裡得罪了總裁，可是美珊也只是說她不認識總裁啊，他怎麼會這麼生氣？

「總裁？」連秘書也看不下去了。

裴耀沖站著。他可以揭發這個女人的謊言。可是，那樣做有什麼意義？

她都那麼急著跟他撇清關係了，難道他反而還要去「糾纏」人家不成？

裴耀沖黑著臉，轉身大步走開。

誰都感覺得到他的怒氣。像一陣颶風一樣席捲了整個總務部的總裁，又莫名其妙的走掉了，留下一陣竊竊私語。

整個辦公室只有一個人不受這些影響。

她仍然低著頭，沉默，看不出任何錶情。

這個下午的總裁辦公室宛如人間煉獄。

一向嚴肅認真但是從不亂髮脾氣的總裁，今天卻一反冷靜理智的形象，一丁點的小差錯都可以讓他怒氣衝天。

一個小秘書被他罵哭了，一個經理被他罵得臉色蒼白、搖搖晃晃地出來，一個資深副總手搗著胸口，幸好吞了一顆隨身攜帶的心臟葯，才免於送醫急救的危機……

沒有見過這樣的裴總裁。在他身邊待了許多年的秘書暗自心驚。就連前一陣子遭到二少爺暗算，處於危機中的時候，裴總裁都不曾這樣的煩躁。

到底是怎麼回事？

似乎這一切都源自於下午的總務部巡視，還有那個不起眼的女職員……

可是，他怎麼也沒辦法想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個平凡的女孩，一段平凡的對話，為什麼能讓總裁這麼生氣？

「總裁，十五分鐘后聽取海外投資部簡報。」

敲了門，秘書進去提醒他。

裴耀沖的臉依然是讓人心驚膽顫的陰沉。

「延期。」

「咦？噢！是的。」不敢質問他的決定，秘書識相的離去。

延期也好，他心想，算海外投資部的那些傢伙好狗運。

裴耀沖冷冷看著秘書噤若寒蟬的模樣，關上門的那一刻，狠狠地低咒了一聲。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正常。

從頭到尾都把那個女人當成一個休息站。就算是要離開，也沒有任何猶豫。

可是，怎麼自己常常在無意中就會想起她來？想起那個傻呼呼的微笑、想起那雙大大清澈的眼睛、想起那笨拙又全心全意為他的模樣……

沒事。只是因為這個女人跟他所認識的人都不一樣，他才會產生這種異樣，所以她才會像一根刺一樣的讓他隱隱作疼。

去看看她吧！嚇嚇她也好。

這個只要一深思就覺得無聊可笑的念頭，竟然一產生就很難拔除。

在相遇的第一眼，她的反應就如同他的預期，可是那該死的女人竟然說什麼不認識他？！

為什麼？為什麼？Ｘ的！到底為什麼？！

一直想著這個問題的他，根本無心工作。一種被全盤否定的感覺，讓他又痛又怒。

該死！再這麼下去，他會瘋掉。

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大步走出總裁辦公室。

「總裁？您要去哪裡？要叫司機準備嗎？」

「不用了！」

匆匆拋下這句話給秘書，他按了往下的電梯。

面對一天內兩次造訪的總裁，總務部主任相當錯愕。

「何美珊呢？」

他怒氣騰騰的質問，皺眉看著已經有一半處在漆黑中的辦公室。

「下班時間已經到了。她走了。」

「什麼時候走的？」

「剛剛－－」

總務主任話還沒講完，裴耀沖就又沖了出去。

他下樓，在公司門口四處張望，已經不見女人的身影。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回去那個簡陋的套房的，也懶得再叫司機備車，看到門口的計程車他就攔了上車。

說出一個他以為已經不需要記得的地址，他陰鬱地坐在黃色的車子里，駛進黑夜的城市中……

何美珊低頭失神的走向回家的路。

再見到他：心還是會痛。只是好像痛到一個程度之後，就變成麻痹了……麻痹到無法呼吸……

「這麼慢？妳去哪裡了？」

一個不悅而熟悉的聲音響起，她抬起頭來，愣住。

裴耀沖懾人的目光瞪著她，無比的英俊，渾然天成的威嚴，宛如太陽般耀眼，刺痛了她的眼……

她眨眼，然後斂下眉。

「裴總裁您好。」卑微的點點頭，她繞過他走向公寓大門。

手臂被一股蠻力攫住，她幾乎痛呼出聲。

被迫直視他的眼睛，她就像是被獅子抓住的小白兔般無助。

「妳幹嘛假裝不認識我？」裴耀沖擰緊了眉，惡聲惡氣怒問。

再度眨眨眼，現在換她不了解他的憤怒從何而來。

搖搖頭。

「我……我想這樣比較好……你應該也是比較希望這樣吧？否則又怎會不告而別？」

女人帶著歉意，帶著淡淡苦澀的微笑，讓他僵住了。

她不笨。

至少沒有他想象中的笨。

她知道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對待她，而且她不打算追究。

他愣住的同時，她輕輕掙脫了他的手。

「對不起……嗯……再見。」

越過他，她欠身走進公寓，鎖上門。

他沒有辦法追上去。因為他無法反駁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