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顛簸的馬車幾乎將隔夜的飯都會讓人吐出來,除了因為路不平,更大的原因是馬跑得太快。這已經是沿途換過的第四次馬匹了。此時的馬車已經過了山西境進入了陝西境內。一路上馬車沒有按平日的線路走保定府、太原府,而是極為驚險的沿著塞外長城然後取道大同府,很快就能到達神木。這條道雖然兇險,但卻快而又安全。這安全應該是相對於大明王朝派出的錦衣衛的追殺而言的,在大明與韃靼的邊界間行走,錦衣衛多少是有些忌憚的。趕車的人因為連續幾夜的不眠不休已經雙目通紅,一身的風塵與狼狽,仔細才能看清那正是平日威武風光的邊塞參將管鵬。而車裡坐的正是朱朝夕與念念。
車速快,除了因為要避開追兵,更重要是因為朱朝夕已經危在旦夕!
念念緊緊將朱朝夕擁進懷中,不教他的身體因為四下的不穩而受到絲毫的衝撞,而朱朝夕原本就清瘦的臉更是蒼白的可怕,他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教念念的心彷彿也隨之跳了又停,停了又跳。真是沒有想到他們之間會經歷如此多的磨難,好不容易她同朱朝夕九死一生的逃出京城,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毒發了。冷含香在他們臨行間擔憂的目光還猶在眼前,那冷漠間卻難掩無奈的話語更是讓她難以忘懷:「醫術無雙一向是我引以為傲的,我能救你,卻無法救他……他早在三年前就應該因為穿腸的毒藥而死掉了,他苟活了這麼久,不能不說是個奇迹,我熟讀醫書也無法解釋為什麼一個人能夠在飲下鶴頂紅后還能多活這麼多年,而我相信這些年他活得也極為辛苦,除了他心底的痛外,更多的痛苦還要來自於幾乎日日夜夜折磨他的餘毒,而每次的激動、每次的嘔血都彷彿五臟六腑中有千萬把小刀剜過的痛也並不是人人都能忍受的……也許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吧,他活到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為了等待你——他最心愛的女人的出現……而他如今找到了,也算了了這一生最大的心愿了吧,念念,我無能為力了……」「也許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命吧,他活到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為了等待你——他最心愛的女人的出現……」冷含香的一字字都敲在念念的心上,自己為了見到他,穿越了幾百年,來到這個陌生而遙遠的世界,而他為了能夠等到自己,竟也忍受了整整三年萬箭穿心的痛,上天既然安排了他們如此神奇的相識與相戀,卻又為何殘忍地讓他們得而復失呢,她不甘心,她真的好不甘心啊!「別急,別急……」朱朝夕清醒過來見到念念頰邊的淚,輕聲道,「冷含香是個奇特的女子,離京時她不知道用什麼辦法說服了聖上,至少他表面上答應了不再為難我們,至於暗中的行動,如果做得太過分也終是難掩天下人耳目的……所以你教管鵬可以慢一點趕路,這一路來夜以繼日的奔波讓你們都累壞了吧……」念念抹去眼淚,柔聲道:「沒關係,我們都不累,你好好休息吧,我們已經快到延綏了,聶大哥是個聰明人,他一定有辦法救你的,更何況聽說你還有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能的師傅,你一定會沒事的……」雖然是在安慰他,念念的淚卻越涌越多。這些時日,他的臉色越發的蒼白削瘦,嘔血的次數也越來越多,教她如何能夠不急?他同她都知道這麼急著趕路並不是害怕後面的追兵,而是想早一點見到聶臨風,早一點想到救朱朝夕的辦法。「傻丫頭,別哭了,你看我這不好好的么?」朱朝夕吃力地抬起手,擦去念念的淚水,溫和地笑著,「能夠與你相識相戀,我此生足矣,一直以來我人生的重要任務就是保護大明國土不受侵犯,保護柔弱的盈玉的安危和幸福,我自以為做得很好,可是無論是為人子為人臣,還是為人兄長都做得並不成功,而當一切都偏離了原有的軌道時,我絕望了,也失去了生活下去的目標與勇氣……我可是遇到了你,我才知道原來我的心還沒有死,在你的關心、鼓勵和信任中又活了過來……就算我此時死了,也是知足的,因為上蒼畢竟待我不薄,讓我認識了你,讓我原本灰黯的人生還有一絲光彩……」「不,你不要再說了……」念念突然伸手去捂住他的嘴,這話聽起來是那麼悲哀而絕望,好像……遺言一般,讓她的心又不自覺地痛了起來,她搖著頭,輕嘆道,「你接下來是不是還要說什麼你死了我要如何堅強活下去的話?朱朝夕,我告訴你,我從幾百年前的現代跑到這裡來,也許上天就是註定讓我來認識你,了解你,鼓勵你和……愛你,如果你死了,我在這樣一個陌生在地方還有什麼樂趣可言,這裡又會有什麼是值得我去留戀的?」她柔聲,卻又一字一字堅定地道:「雖然我們知道對方的存在才不過不足一年的時間,但卻彷彿有千年百年那麼久,就像當日你同冷含香所說一般,我死了你不肯獨活,而你死了,你又捨得讓我獨自一人承受孤獨與寂寞么?」朱朝夕的心因為念念的一番話而亂了,他從在寧王府念念為了救他而甘願飲下那穿腸毒藥時便應該知道她是肯為自己死的,可是難道真的要讓這樣一個正值青春的健康女子陪他赴死么?他的嘴動了動,卻終於什麼也沒說。
就在這時,趕路的馬匹幾聲長嘶,馬車在管鵬強壯的胳膊下疾停下來。
隱約聽到管鵬的驚呼,這聲音還沒來得及入耳,車簾就被風一般地掀了起來,來人更是如風一般疾掠進來,正是聶臨風!「朱兄?」聶臨風望著蒼白得近乎透明的朱朝夕,緊緊握住他的手,那是一種不用言語就能讓對方明白的信任與關切,「對不起,因為有些事情的耽誤,我來晚了……」「來得還不算晚。」朱朝夕淡然一笑,在心中暗暗一嘆,至少在自己活著時還能夠見到他,應該是一件幸運的事情了,而自己拖累了太多的人,許多事應該在走之前有所安排的,他苦笑道,「臨風,我在京城……」聶臨風與他相識許久,從他的表情中大約也猜出了些想法,只是輕嘆道:「別說了,帶兵的張千總已遣人回報了些消息,而冷……師妹託人將你的消息捎給了我……」「冷姑娘是個百年難得的好女子,我本同她接觸不多,又因為你的事對她懷有偏見,但從京城之行來看,她必是有隱情,而且她的冰雪聰明、她的冷靜處事還有她的俠義心腸都不是一般女子所能夠俱備的,而這次我和念念能夠順利逃出京城,更是多虧她的相助……我怕我們走後她會有危險……」朱朝夕望著聶臨風,他知道聶臨風對冷含香是始終未能忘情的,而現在身處險境的冷含香更應該急需聶臨風的幫助。「你別說了。」聶臨風長嘆,冷含香是怎樣的女子他其實一直都很清楚,當初他們分手更大原因就在於所看重和想要的不同,但就連他也沒有想到在關鍵時刻她居然能夠不顧一切地幫助朱朝夕和念念脫險,這份情,算是他欠了她。他苦笑一下,又道,「你不要想太多了,現在是你的身體最要緊,你都病成這副樣子了,還要為我、為別人考慮么?你已經為別人活了這麼多年,也為自己活一下吧。」為自己而活?朱朝夕喃喃嘆了口氣,這話聶臨風不止一次同自己說過,以前他不過是一笑了之,並不往心裡去,但自從遇到了念念,彷彿一切都已不同,而此時聽來,卻不由一陣悲哀,當他想為自己而活時,卻已經是目前這般的奄奄一息了,這個願望還能夠實現么?只聽聶臨風又道:「對了,忘記告訴你,你的師傅,『戴興寺』的住持見痴大師出關了,他一聽說了你的事便急急地趕了過來,我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情才耽擱了,現在他也在車外。」朱朝夕心中一動,他心目中一向最敬仰的便是師傅,他的淡泊無爭、通今博古、慈悲胸懷以及洞晰一切都讓他感到汗顏,其實回想起來,這兩年多來,師傅曾經不止一次地鼓勵他,暗示他塵緣未了,讓他滿懷信心地面對未來,甚至要他必到三年期滿才能剃渡——難道,師傅已經算出了念念的到來,而此時恰好的出關,也是在他最為危難之時,應該也不是恰巧的事情吧?自己剛好有事情想請師傅幫忙,於是他望了望身邊一瞬也不肯離開他身旁,並緊緊握住他的手的念念,溫和地道:「念念,你能幫我打點水來喝么,我口有些渴……」念念知道這是他要自己迴避的意思,她本是極不想走的,但望著朱朝夕肯切的目光,也不由輕輕一嘆,彎腰出了車廂。車廂中的朱朝夕此時口中再也壓抑不住的鮮血終於「哇」的一聲噴了出來,濺到了聶臨風一身一臉,那刺目的紅彷彿是將他全身所有血液都噴涌過來了一般,甚至還源源不斷在流。朱朝夕伸手,阻止了聶臨風的驚呼,於嘔血的劇烈喘息間吃力地道:「不……別……別出聲,我……不想讓……念念再擔心……」聶臨風的眼淚終於抑制不住地流了下來,他伸手抹去朱朝夕嘴角還在不斷湧出的鮮血,點頭道:「好……我不會讓她知道的,朱兄,你一定會沒事的,有見痴大師在,他一定……能夠治好你……」
車外,是一灰衣僧人。他負手而立,背影雖然削瘦單薄,卻看不出孤單的痕迹,反而感覺如此的輕鬆自在,彷彿有一種可以安撫人的力量,讓人不由得有種想頂禮膜拜人衝動。那僧人背向著念念,雖然看不見他的模樣,但念念卻也知道他便是朱朝夕在「戴興寺」的師傅見痴大師,不由恭敬地合什行禮道:「見痴大師。」那灰衣僧人緩緩回身,溫和地笑道:「小姑娘不必多禮。」
他的聲音溫暖的有如春風般讓人能夠立刻平靜下來,而他的雙眼更是如此清澈澄凈,不見一絲雜念,坦然的讓世人自慚形穢--念念一抬頭,目光便跌入了這雙眼中,這雙眼是這般的熟悉,因為世間恐怕也只有一個人能夠擁有這般明亮與乾淨的雙眼了!念念神情不由一變,驚呼道:「大師……是你!」
一年前於五台山下小攤旁初得半塊玉佩時的欣喜猶在眼前,那彷彿是剛剛聽完佛祖受教般欣喜與寧靜的神情,那彷彿剛剛於菩提樹下徹悟般坦然與清澈的目光,那如春風拂過萬物都充滿希望般溫和的聲音,甚至看不出年齡的平靜面容和洗得發白的灰色僧袍都如此真實在映在那裡,怎麼可能?!眼前的人與一年前五台山下的會是同一個人么?念念痴痴地站在那裡,一切發生的太突然,讓她有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不……朱兄……你……」這時突然一聲驚恐而絕望的呼喊從車廂內傳來,是聶臨風的聲音,他並不是個輕易就會被驚嚇到的人,而之所以會發出這般地聲音,難道是朱朝夕——出事了?!
兩年後。
這是水草豐美的草原深處。春去春歸,雁來雁去,又到了草木蕭瑟的秋季。夕陽西下,如血的殘陽映紅了靜靜的河水,於蒼涼間帶著絕望的美麗。那是一條沒有聲音,沒有帆影,也沒有盡頭的河,彷彿流到天上人間那麼遠,那麼久。那河邊寂寞的身影,如此靜靜地站著,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化為了千古的石頭,苦苦守望著心上人的歸來!她回頭,夕陽還未落盡,最後一抹即將消失的光芒映在她的臉上、眉間、發梢,而她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絲令人心痛的哀傷與憂鬱。她——正是念念!這情景是如此的熟悉,這正是她無數個日日夜夜所夢到的景色,而站到這裡的此時此刻,她才恍然明白,那河邊始終沒有回頭的身影,竟然……是她自己的!難道多年來的夢境早已預示和註定了她要在此孤獨終生么?那麼那個她苦苦念著、等著、盼著的朱朝夕是不是還活著?當時見痴大師帶走了幾乎已經回天乏力的他,說是只有回到三百多年後的現代才能用先進的醫療技術為他換去已被毒藥侵蝕得壞死的肺與腎,而這一去便是兩年,不知道他有沒有順利回到現代呢?走之前曾經聽見痴大師講過,凡人是不能夠隨意穿越古今的,而她之所以會回到過去,除了心中強烈的意念外,更多的是靠運氣,這運氣便是一種叫做「磁場」的東西,那天晚上她在鎮北台城關上的天氣、地勢與氣息都與明朝那時的磁場相同,同時手中還有凝聚著朱朝夕太多不甘的墨玉,她才有機緣來到這裡,而不知道朱朝夕是不是也有這個運氣能夠運用同樣的道理回到現代……這兩年來她時時刻刻地等,日日夜夜地盼,企盼著有一天忽然會有人推開了她的門,溫柔地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這些年來他的想念,而面對著夢中已成為現實的此情此景時,念念恍然,或者——這根本就是個騙局?念念也無法解釋自己如何能夠回到古代的奇特際遇,但不是每個人都如她這般幸運吧,而見痴大師與朱朝夕一同兩年不得消息和多年來的夢境驚醒時那孤單的身影竟然是自己的現實,卻讓她不得不由心中生出一絲絕望。當年她曾經毅然決然的表示如果朱朝夕死了自己不肯獨活的決心,會不會正是這個原因才讓大家出此下策謊稱他回到現代治病,而為她找到一個可以活下去的理由呢?聶臨風為她安排的這個住處遠離人世的喧囂,這裡曾經是西夏王國的故地,但在百年前被強大的韃靼人所征服,如今成為一片人煙稀少有地方,正因為如此,草場也格外的豐美。而這座規模不小的府邸便建在這片草場中鮮有的最佳地勢上。這桃源仙境般的宅院彷彿早就蓋好在那裡等她住進一般,聶臨風含糊的講過,這是朱朝夕在準備回京城前便命他找人選到這片土地,為的就是與她同渡此生。背山面河,風景優美怡人。可是再美再好,與她同渡此生的男子卻不見了,要她能夠快活么?朱朝夕一番苦心,費盡心機想要讓她堅強地活下去,而念念也始終活在朱朝夕為她編織好的故事中,那麼她會等多久,她能等多久?念念緊緊握著手中的半片玉佩,那是他唯一留給她的紀念了吧,另一半她執意地留在了朱朝夕的身上。當年正是因為這半片玉佩,讓她來到他身邊,而如今,如果他還活著,他也必定會憑藉著這半片玉佩找到回家的路。耳邊猶還響起在五台山腳下見痴大師說過的話:「這千年的玉佩是有靈性的,它必然會帶著它的主人找到回家的路……」「命由天執,運由心造……有些事情,只要有心,便可成功……」
如果真的只要有心就能成功,如果真的她憑藉一股強烈的意念就可以回到古代找到心愛的人的話,那麼,她情願相信朱朝夕還活著,情願相信他在那個原本屬於她的世界好好地活著,情願這般痴痴地、無怨無悔地等下去,無論有多久,就算是海枯石爛,就算是化為「望夫石」,就算是要耗盡她這一生一世,她也要等下去!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也又是一個註定的不眠之夜。
秋風嗚咽地吹過,彷彿在訴說著什麼,是思念,是寂寞,是期盼,還是無奈?寂靜的夜晚隱隱傳來匆匆的敲門聲,就好像一個遠方的遊子急於回家見到親人的渴望,又彷彿一個晚歸的丈夫即將面對心愛妻子的激動。門開了,一條熟悉的身影如獲至寶般將念念緊緊擁入懷中,那麼用力,幾乎要將她揉入他的胸膛,再找不到往日的溫和與淡泊!聞著那鼻端熟悉的氣息,念念的淚水滾滾而下——上天畢竟是待她不薄的啊,她終於等到了她想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