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林間小徑上,三匹神駿高壯的馬兒正疾速騁馳,時而三馬並騎、時而一線直衝,過早過午,一路未有間歇的直往目的地不住喝策而去。
落日偏斜,徑邊花葉枝條不知是讓晚來涼風撫搔的聲聲婆娑抑或是被疾行的馬兒捲起一陣陣的顫抖,枯敗的夏花秋草漫天飛散,殘萎的枝葉腐花落寞垂條,隨著落日月升,梟鳥倏忽發嘯,夜中蕭索更見鬼魅寒涼,原來天邊僅存的夕陽殘色此刻已然再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那稠得調化不開的黑濃墨色,伴隨著遺落在紅塵俗世的點滴晶瑩一同催化著寒意漸深。
曲徑中,三人不住喝聲策馬,為的是在明日午前趕回總壇。座下馬兒騁馳快意,夾道景物逆身飛走,落地的冰涼彷彿飛瀑四濺,化作片片簾幕。水輕煙領在向雲飛與竹芽兒之前馳走,此時不免暗幸三匹座馬神駿,若非如此,一連跑了五六個時辰未曾休憩,若是一般尋常馬兒早就脫力而死,哪還能在這雨夜中奔足。
落雨紛飛,未有停歇,雨勢交織纏綿,看情形,這場雨可能還有好一段時間要下。
水輕煙一心趕路,雖然渾身濕膩沉重,卻仿若無覺,仍自呼喝著座騎在山道中彎來轉去,心念既專且定,就連身後向雲飛數次清聲呼喚竟也恍惚不聞。
她一個兜彎馬蹄,領著身後兩人便要往一處較寬的山徑上轉去。
馬蹄沒踏幾步,忽見數十尺之前,有十多道紅艷艷的火光倏忽在林葉之間耀耀竄動。
水輕煙心中一時起疑,奇怪著這入夜的山林里怎麼還有這麼些人徘徊穿梭?十數條火光皆在一塊固定的範圍內漫步遊走,火頭時高時低,騷動的枝葉蘞蘞攖蓿似乎毫不理睬冰冷的雨水在身上火上亂打,只是一徑的在前頭的路上不住來回。
水輕煙不覺的攬轡止步,目露遲疑的朝前頭往來的光影凝神看去。
「小姐……」後頭的竹芽兒喝馬趕到了她身後。
「前頭不就是那日我們遭人襲擊的地方嗎?」她低聲說道。
水輕煙一經提點,當即記起。
「是啊。怎麼入了夜,還有這麼多人在林子裡頭走來走去?看那樣子,好像是在找什麼東西?」她擰了擰眉,心中猜疑著。
向雲飛停在一側,介面說道:
「應該是個重要的東西才是。」
馬上的水輕煙凝目回望他一眼。
「要不,」他續聲又道:「怎麼連這樣的雨夜裡都還要舉著火來尋?」
水輕煙輕嚀一聲,甚是贊同他的說法。
「小姐,我們現在過去嗎?這是從青水堂回總壇的要徑……」
「找!再找!要是沒將東西找出來,誰都不準休息!」
竹芽兒話說一半,前頭忽然傳來一句吼叫,聲氣甚是急躁。
水輕煙微一凝想,當即說道:
「我去瞧瞧。」
夜黑如魅,星月惆悵,水輕煙矯捷利落地翻身下地,吃了雨的衣裳迎風飄動不起,只有外罩的薄衫袖擺還能孤寂的搖晃個幾下,光不靈、芒不濟,她隻影俏立林徑,恍惚之間,竟似個脫走地府的鬼魅,渾身妖異的站在雨中。
腳下輕功正要祭起,忽然身後輕細的踢踏兩聲,顯是落足之音。
「我跟你一塊兒去。」
向雲飛翻下馬背,大跨了兩步,隨即在她身邊一站。
水輕煙素知他做事總是有分自己的堅持,也知他是關心自己,若真是想勸,也是勸他不走。
她淡聲一應,吩咐竹芽兒小心看好馬匹,足尖在泥地上一點,便與向雲飛朝前方火光縱身而去,離那伙人馬七八尺遠處的草叢后悄聲並肩蹲下。
水輕煙曲指算數了眼前不知是找著什麼的夜中怪客,十來個漢子身上皆懸著一柄大刀,或在腰間、或是背上,映照著自個兒手中的火光,時明時暗,圍著中間一名只說話不做事的高大漢子,像陀螺似的東旋西轉。
須臾片刻,那十來個人並未在叢中有所收穫,那居中而站的壯漢子怒聲叫道:
「你們到底有沒有仔細的翻?!」
這人一說話總是又凶又怒,水輕煙雖然識不得他,卻直覺對這人反感。
那漢子發完凶,忽然其中一人站挺起腰杆子,火光直朝那漢子臉上一照,開口說道:
「大師兄,我們在這林子里前前後後找了好幾天了,別說是二師兄埋伏的地點,就連周圍四五十尺我們都翻得爛了,還不是連個屁也見不著。說不準那東西早教人給撿去了。大師兄,大夥渾身都濕透了,你就別再要我們找了。」
那人話才說完,被他稱叫大師兄的漢子走了過去,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什麼讓人撿了?搞不好是你們之中的誰贓了去!師父說了,只要誰能將他吳家的傳家之寶找回,這門主之位便由誰來繼承。好不容易你們二師兄死了,現在就只剩我才能繼承掌門之位,眼下只需要找回這塊傳家之寶,討得師父他老人家歡心,讓我接了掌門,日後吃香喝辣哪還會少了你們嗎?」他口氣忽然轉惡,狠狠又道:「你們給我聽明白了,要是誰敢將那東西私自藏起來,要我發現,我非整得你死去活來不可!」那叫高鵬的漢子背著水輕煙,又叫又罵的兀自發狠。
那挨了打的師弟不敢再開口,悶聲不吭的退到一旁。另外有個男子抖膽張口,向高鵬提醒道:
「大師兄,可後天我們要和長賀門領著其它幫會進攻太湖,要是沒趕上會合,師父他老人家是會……」
高鵬說道:
「蠢才!就因為這樣我才讓你們連夜的找。東西不仔細找,凈在說些廢話。別給我嗦了,那條玉鏈子你們一定要給我找出來!」
他一聲斥喝,那十人當下不敢再說,繼續又往草叢中翻找了起來。
「玉鏈子……」水輕煙微呢一聲。「原來……」她竊笑,心中霎時明白。
聽了這一番話,水輕煙便曉得這群人原來是天刀幫門下弟子,心裡正想著該要如何應對,臉上忽然一陣冰涼濕黏,她忙著回神一看,卻見向雲飛正拿著他濕透了的衣袖往自己的臉上擦。
「向大哥?」水輕煙低聲呢喃。
「你臉上發上都濕得透了……」說著又伸過手去擦她的發。
前些天生病,為的就是淋雨招風,眼下又見她滿頰凝水,向雲飛不安的都忘了自己是與她過來探看情況的。
水輕煙心中好笑,卻又怕行跡讓人發覺,她喉間硬是忍笑,低低在他耳畔說道:
「我的臉濕了,你的衣袖不也一樣嗎?」
向雲飛愣了愣,立即明白其意,隨後傻呵呵的咧嘴無聲笑了起來。
水輕煙看他也是滿頭滿臉的雨水,但卻半點不予理睬,就連眼前人是友是敵他也渾不放在心上。
知他關懷自己更甚於關心一切,甜甜暖暖的情意霎時淹沒了心房,恍惚之間,倒似連她自己也忘了眼前的那群人,正是要向她找晦氣的。
心中情意暖暖,她不自禁的悄聲問道:「你要是寵慣了我,待英雄大會後,你回去了,我怎麼辦?」
向雲飛聞言,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張開了口,正對水輕煙略低的臉說道:
「你要是喜歡,我便一輩子寵你、待你好,讓你歡喜!」他情意急切,忘卻兩人躲在暗處,話聲與動作一時放大,立即引起天刀幫門下弟子驚覺。
「誰?誰在那?」高鵬眼目機靈,趁著眾師弟火光」照,當即發覺了他兩人的蹤影。「哪來的賊子?!」高鵬大聲一喊,手中大刀脫鞘而出,飛身朝他們撲來。
向雲飛眼見眾人朝他與水輕煙圍聚而來,當下將她扳在自己身後,雙掌成拳,警醒心神護在水輕煙身前。
來人腳程甚快,瞬息之間,手中大刀便已破空朝向雲飛門面劈下。向雲飛原想側身躲開,卻又怕刀落之際會傷到身後的水輕煙,他心念一定,預備以一雙肉掌接下高鵬來勢兇猛的大刀。
「大哥!」叮噹一聲清響,眼前那柄亮晃晃的利器忽然盪開了去。
向雲飛斜眼一睨,瞥見身後的水輕煙已然軟劍在手,為他撥去眼前來刀。
「輕煙,沒事吧?」向雲飛心急叫道。
水輕煙喚道:
「人多雨大,別斗,我們走。」
向雲飛一聲應諾,雙掌擊飛了幾名天刀幫弟子,便與水輕煙轉身要走。
「輕煙?軟劍?」高鵬忽地靈光一現,高聲叫了起來:「雪劍門的水輕煙水門主?哈哈哈哈……好!瞧我抓你去師父面前立功!」
水輕煙不知這人打哪知道自己的名諱,心下正是犯疑,高鵬便已舉刀沖向她的后心。
水輕煙倏感身後殺氣騰騰,忙不迭回手送劍,與其正面迎擊,刀鋒劍刃兩相觸碰,霎時激出點點金光,燦燦耀眼。
水輕煙沒料到他力大招猛,手上承力不住,虎口煞是疼痛,一連退了幾步,緩下對方沖勢。向雲飛回望她受敵襲擊,足尖一旋,發掌便向高鵬胸腹打去。高鵬未料他出手既急又快,回防不及,胸口砰地挨了一掌,悶咳一聲,向後翻倒。
趁著這間隙,水輕煙急聲叫道:
「大哥,留著氣力為你師父去爭武林盟主,別浪費了白前輩的神妙高招。」
「小姐!快上馬!」後頭的竹芽兒聽見林間傳來打鬥之聲,夾足一蹬,迅即叱馬趕來。
「輕煙上馬!」向雲飛足下一點,朝前方馳來的馬兒翻身而去,順長的身形瞬即坐落馬背。他只手提韁,策馬朝前奔去,健壯猿臂隨著微彎的腰身向外舒展,一個懷抱,便將泥地上的水輕煙擁上馬來。
馬兒四蹄齊邁,狂奔若風,連盞茶的工夫都不到,向雲飛三人便與天刀幫門眾遙遙相距。
馬兒在夜雨之中不知又跑過了多少時辰。此際四野灰煙漫漫、綿白的雲朵也漸漸剪出了身材,雨勢退減,彷彿天色就將微曦。
急跑了好一陣子,向雲飛見馬兒似乎累得有些脫了力,腳步不穩,於是他慢下了座騎,任它緩緩在道上行走,讓馬兒得以稍稍喘息。
馬兒信步走了一會兒,讓他簇擁在懷的水輕煙忽然淺淺發出話音問道:
「……向大哥,你知道你方才說那話的意思嗎?」她一語道畢,臉蛋兒便軟軟垂落,不再言語。
向雲飛向來想事緩慢,水輕煙忽地這麼問他,他一時弄不清她所指為何。
想過了好一陣子,這才知道她說的是先前在草叢邊說的那些話。
向雲飛靦腆的熱著臉、搔著頭,他低聲說道:
「我自然知道。」
「我是說,你知道那句話代表的是什麼意思嗎?」她輕聲續問。
向雲飛側臉在她鬢邊,示意不解她的話意。
水輕煙回眸而望,軟聲解釋:
「你說要寵我、疼我……要一輩子……向大哥,你知道這意思嗎?」一思及當時他說這話的口吻,她便難掩心中甜蜜滋味。
向雲飛聞言微怔,這才醒悟她話中真正所指。
「一輩子……一輩子便是兩個人要長長久久的相處一塊兒,那……那是只有夫妻才會有的……就像我爹娘那樣……」水輕煙相信他能聽懂自己的說話。
向雲飛一陣無語,胸中頓時積滿翻天思緒。
見他莫名沉默,水輕煙心中倏地涼了半截。
「向大哥……你想的不是這樣的一輩子嗎?」
向雲飛沉默不語。
水輕煙當他因為脫口之語純屬無心,是以此時才會這麼口齒難啟,驀地心中一陣委屈,身子微一輕顫,便想翻身下馬。
「你、你……」
「你若不是這麼作想,那便不要抱我。男女授受不親,我要下去。」
適才她話已說的白了,一直潛存在心底的情愫已然昭顯在他的面前。原以為他待自己的好也同自己對他的情意一般,卻沒想到他竟是這種沉吟猶豫的表情,彷彿是她逼著他為一個困難的題目做出艱難的決定一般。
「那馬方才沒人管束,早就和我們跑脫了……」
他話說一半便又頓住了口,水輕煙以為他是因為她失卻了座騎這才懷抱著她,同騎而行。
水輕煙此刻不單深覺委屈,尷尬窘困更是積塞滿心。她眼眶一紅,眼淚便似要奔奪而出,手拐子朝向雲飛一撞,趁他不防之際便要下馬。
向雲飛胸口挨撞,雖然頗覺吃痛,可眼見水輕煙要負氣離去,他全然不及睬理胸疼,連忙快手抱緊了她。
「你生氣?為什麼?」向雲飛心思靈轉不快,對水輕煙的負氣只是半知半解。
「你快放我下來,是情人、是夫妻才能這樣摟抱的。」她語露泣聲,負氣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向雲飛靈心一動,卻又靜了一陣,然而手上勁道卻未有松放,跟著馬蹄子踏動著心底一分隱隱的歡喜,他才開口說道:
「你……你你真的想我陪你一輩子嗎?」
向雲飛突來一語,水輕煙聞言微怔。
「我全身上下摸不出幾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富貴人家,你……真喜歡我陪你做伴嗎?」
水輕煙止住輕泣,回過眼眸,定定地望著他瞧。
向雲飛麥黃的臉面上突兀的浮散著淺紅光暈,歡喜的神色與先時沉默的表情大是迥異。水輕煙望傻了他充滿喜色的面容,一時悄聲無語,竟然不知該做何反應。
只見向雲飛回視著自己的雙瞳歡喜說道:
「你不嫌棄我這窮酸小子嗎?如果、如果、那我一輩子……便一輩子與你……」
他靦腆地支支吾吾著,雖然字句破碎的難以拼湊,水輕煙看他的表情卻已瞭然於心。
她轉憂為喜,飛紅著雙頰軟聲輕道:
「我嫌你什麼?你只要真心待我好,那可比什麼都還教我喜歡!」
她知道他素來不會說謊,先前那樣遲疑的表情……啊!定是和自己陡然聽聞他初初表露心跡心中頓然詫異一般,並非因為她脫口而出的情意教他感到為難。
一想通此節,水輕煙便為著自己的急躁莽撞懊悔了起來。
「你……疼不疼?」方才氣惱的撞了他一下,也不知碰得重不重?她歉疚地偏眼瞧他腰肋,憐惜的伸手撫揉,動作輕柔的像是要為他將身上的痛楚絲絲抽離一般。
向雲飛微微一愣,馬上又淺聲笑著說道:
「我皮堅肉厚,不痛。」
他一陣傻笑,令水輕煙頓感釋然,同時也教她備感窩心。
她心思一轉,彎反過腕去解下頸間一條鏈子,慎重而仔細地將它塞進向雲飛懷扣她的掌中。
「這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我現在將它給你,就當是……就當是……」她臉上一紅,那「定情物」三字怎麼也不好意思說下去了。
兩人已然相互傾訴了情意,就是向雲飛再鈍、再傻,見了她如此行止,他也該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將她綿軟柔荑與那條鏈子緊緊握在掌中,沒有脫口而出的情意已然在他的指掌之間盡數遞給了水輕煙。
「你給了我這個,可我卻沒東西能給你……」
水輕煙笑靨如花、艷比紅楓,她凝眸以望、淡聲柔語,編貝微啟的輕聲說道:
「我不要你給我什麼……只要你待我好……一輩子真心真意待我好……」
向雲飛望進她如波雙眸,情意繾綣,神魂不禁微之晃蕩,忍不住便在她嫣紅的頰上親了一親,悄聲說道:
「我會待你好,一輩子都真心待你好……」
水輕煙唇抿笑花,羞紅著臉蛋低下頭去。
不知何時,金陽已然初升,天際夜衫褪盡,灰濛濛的天一絲絲的亮了,泄滿一地的金光暖陽,猶若馬背上那對互吐情意的男女,情與意的真誠交會,溫熱了兩顆年少的心……
天已亮的徹底,走在通往太湖總壇的路上,水輕煙一直倚偎在向雲飛溫柔的雙臂里,偶爾兩相寧靜、偶爾兩相低語,瀰漫在兩人身周的綿綿情意仿若長水細密不絕,似乎這一刻時光代表的便是完整的幸福。
縱使馬兒足步偶有顛簸,卻顛不散溢流兩心之間的歡欣情迷。道遠波折,卻折不斷兩廂互傾的心靈。
道長漫漫,座騎行路亦也慢慢,真情正自濃醇,兩人心念沉溺於兩情繾綣,眼前這路究竟要走多長多遠他們是壓根兒沒有清醒想過,就連一直尾隨其後的竹芽兒也教他倆完全冷落。
放任馬兒隨意前行一陣,此處離太湖總壇已然不遠。
放眼望去,前頭不遠處有座茶棚,水輕煙心神回過,體貼三人連夜奔走,已然疲累,她秀頸微偏,轉過臉去和向雲飛說道:
「大哥,咱們到棚子里買點茶水食糧再行上路。」
向雲飛原就疼愛水輕煙,這時與她心心相印,她說的話又哪會反對?當下朝後邊的竹芽兒招呼一聲,便策著馬兒朝茶棚前去。
算算時辰,這時也不過是卯末辰初,雖說尋常人家應該都已早起忙碌,可在這茶棚里的熱鬧景象卻實在太不尋常。
這棚里景象太過詭異,馬上的向、水二人心中打量了起來。
茶棚這時來客多得連椅子都不夠坐,里裡外外站滿了人,衣裝都作武人打扮,或另或女、或老或壯,人人手上都帶有兵器,分明是些江湖人物。裡外散坐成群,服飾相似者各據一方,顯然是界於門派之別。
茶棚裡外人聲雖吵,可又壁壘分明,若是不同門派的人偶然眼神交會,總是稍觸即逝,像是特意迴避什麼一樣,表面雖假作隨意,氣氛卻尷尬得突兀。
水輕煙挑唇冷笑一聲,心中已暗自估算。
這些人當真作假的厲害,就算沒料著我們會先得了消息,知道有個什麼中原聯盟來尋麻煩,可這許多江湖人群聚在這破爛茶棚,任誰看了哪不曉得有鬼?這般做作,當真欲蓋彌彰。
眼前雖有近百來人,可水輕煙一向無畏無懼,哪裡怕他們這樣聲勢?
茶棚里這勢頭向雲飛也看得清楚了,他還未開口說話,後頭趕上的竹芽兒便在他倆身邊開口問道:
「小姐,還下嗎?」
水輕煙挑眉一笑。
「為何不?」說著,輕扳開向雲飛攬在她腰上的手,靴足一蹬,身子便飄飄下了地。
向雲飛與竹芽兒見狀也跟著點足落地,將馬兒牽向一旁掛著「茶」字的長杆子邊一系,三人便往茶棚裡頭走去。
水輕煙回過頭向向雲飛說道:
「還得趕路,站著喝口茶,點心提著路上邊吃。」
向雲飛點頭稱是,竹芽兒轉進去買茶買餅。
左右看望了陣這座破小茶棚,向雲飛忽然說道:
「前一次是和你坐在棚里喝茶,今天卻是站著的。」
水輕煙微微一愣,旋即掩唇笑道:
「是啊。只可惜今天沒有沾了泥的饅頭。」
向雲飛知道她是在說自己那副餓死鬼的模樣,一時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捂著頭傻傻地笑。
憶起兩人初初相遇那日,又再想到今天與向甬雲飛心意相通,溫馨情意,不由得又令她心頭髮甜。
「小姐,喝茶。」竹芽兒尾指勾著一包綁了線的油紙、掌上捏了三隻茶杯,朝兩人走來。
他兩人各接過一隻杯后,竹芽兒隨即挑高了紙包,朝向雲飛說道:
「公子爺,今天你顧不顧點心?」迎面便向他送上。
向雲飛曉得她打趣自己,雖然有些尷尬,卻還是伸手接過。
「我今天會顧好它,不讓點心沾了泥。」話才出口,水輕煙便與竹芽兒兩個笑彎了腰。
三人笑了一陣才將茶喝乾,準備上路。
人還未蹬足上馬,便聽到後頭一陣蹄聲隆隆,像是有大隊人正朝此處急奔而來。
「大師兄,前頭有座茶棚,我們在那兒喝杯茶、歇歇腿吧。」
一句聽來有些熟悉的問話聲后緊接著一聲重重的問響,水輕煙心中才覺得奇怪,那馬蹄聲便已在自己面前停下了。
放眼一看,果然奔來的十多匹馬上其中有個一面之緣的人在。
竹芽兒認出了那些人,她悄聲靠著水輕煙低喃一聲:
「小姐……」
水輕煙知她心意,只笑了笑說道:
「不理會。我們走。」
哪知她才正要上馬,來人之中為首的高壯男子卻開口亮聲喊道:
「喲,這不是雪劍門的水門主嗎?失敬失敬,我們兄弟應該下馬來跟你好生問候一番才是。怎麼,才見面,你就要走了!」這說話之人便是昨晚交過手的高鵬。
高鵬率先跳下馬背,天刀幫其他門人紛紛蹬足跟進。
他這話一脫出口,茶棚中原來嘈雜的話聲霎時一靜。眼見這紅衣女子正是大夥將要群起圍攻的一派之首,在座之人莫不是兵刃緊握心神高提。
聽他出言嘲諷,又將自己身分在眾人面前點破,水輕煙心思靈敏,自然知道他想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既然曉得這人的鬼心眼,水輕煙哪裡這麼容易由著他作怪?
她心念電轉,假笑了聲,當即開口說道:
「還好高兄來得早,要不然……」話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來,眼底流轉著一副變化莫測,惹得所有人都緊張的朝她盯視。
高鵬以為她要鬧什麼玄虛,隨口便粗聲的喊了一句:
「怎樣?」
水輕煙笑而不語的自腰間摸出了塊玉佩,串在玉上的粗長金鏈懸著空在那邊晃啊晃的,金光耀眼,甚是引人目光。
「要不然啊,這塊揀來的寶貝我就要拿到當鋪里換盤纏去了。」
她改手指挑金鏈,掌大的綠玉順勢滑落,便在百來雙眼前這麼搖擺了起來。
高鵬忽覺眼前這東西煞是眼熟,沒個彈指的工夫,他當即醒悟,出口便狠狠罵道:
「好啊,原來是你這鬼丫頭拿走!還來!這是我天刀幫的東西,你這邪魔歪道沒資格碰它!」
水輕煙聽他出言不遜心中自然有氣,可她偏不跟高鵬惡言相向,反而無視於他的存在,徑自嬉鬧玩笑。
高鵬愈見愈惱,當即口不擇言口的罵了出來。
「你這邪教妖女,原來不只是殺我師父愛子的兇手,還是個偷東西的賊!」
水輕煙聞言一滯,怒眉而問:
「誰稀罕你們天刀幫的東西?這是揀的。還有,我又不認識你師父的兒子,他生他死,別往我身上賴!」
高鵬冷哼回道:
「那日背後中你一劍的便是我師父的獨生愛子。不曉得你劍上動了什麼手腳,我師弟他一從外邊回來便再挨不住,毒發死了。」他口中只說那日,不知真相的人哪曉得做這下流偷襲行徑的是他天刀幫的人?經他口中這麼一講,倒似做惡的真就是她水輕煙。
水輕煙怒聲說道:
「誰劍上喂毒?你亂栽贓人!」手搖金鏈,綠玉一翻在手。
「你別信口胡說,她劍上乾淨得很,才沒做那些下流的詭計。」那日林間纏鬥,一切狀況向雲飛最是清楚,見高鵬出口誣賴,他自然挺身而出,為她護衛。
高鵬冷聲說道:
「你是什麼人,竟敢維護這邪教妖女?」
「我叫向雲飛,我……」實心眼的向雲飛認真地回答起他的問題。
水輕煙擰了擰眉,斷了他的話說道:
「大哥,這些人蠻不講理,我們別理了,走吧。」
向雲飛點了點頭,跟在她身後便要翻上馬背。
高鵬見那傳家綠玉就要從眼前溜走哪肯甘心?他呼叫一聲,當即大刀在手,揉身便向水輕煙撲去。
向雲飛見他二次向水輕煙襲擊,心中很是不悅,當下掌勢一擺,便與高鵬打了起來。
瞬息之間,向雲飛以一雙向掌和高鵬往來了四五十招,雖然高鵬手中大刀絲毫沒有傷到他,但迭生險象,卻已教馬背上的水輕煙備感緊張。
「公子爺!接劍!」竹芽兒一翻貼腕短劍,迅速朝他拋去。
向雲飛一劍在手當真勢如破竹,高鵬雖然大刀在手,這時卻占不到一點兒好處,大刀對短劍卻開始連顯敗象,逼得高鵬招招後退。
又過二三十招,高鵬漸感有些應對吃力,他鬼怪心思忽地一轉,開口大聲叫道:
「你不是要為你師父爭武林盟主嗎!你該打的應該是馬上那個妖女,不是我這名門正派的弟子!」
向雲飛聞言微愕,心神微閃。高鵬趁著這個間隙,大刀斜降掠破他右臂袖管,勒出一道血痕。
水輕煙見他受傷挂彩,心中一緊,疾聲喚道:
「大哥!」
高鵬眼目靈敏,看水輕煙如此焦急的情狀,便猜想她與向雲飛關係並不尋常,於是又再喊道:
「你要是不殺了這邪教妖女,就算你上到英雄嶺、打敗了所有英雄好漢也沒有人會稱你一聲武林盟主!」
向雲飛全然不解其意的出聲問道:「我為什麼要殺她?她、她是我的……」
「她是邪教妖女!」高鵬猜想他是要出口維護水輕煙,於是搶白一句,斷了向雲飛的說話,藉以激得水輕煙下場過招,好搶她手中金鏈。
可他哪裡曉得水輕煙未被激怒,反倒是向雲飛動了真氣。
向雲飛豎眉一喝:
「她不是妖女!」手中短劍斜斜劃出,由上而下,像是勾彎一道月痕似的朝他腰腹破去!
這招還的又急又快,高鵬全然不及防範,嗤地一響,他襟前衣衫讓向雲飛手中短劍破出了道彎月似的長口,衣破血濺,高鵬不由得連連後退。
「落、落月劍法?你是白詩海的徒弟?」茶棚中,一名年約四十來歲的矮漢子忽然叫道。
「我……是。」向雲飛訥訥應了聲。
高鵬一聽,心下一聲冷笑。
「好哇!你一個名門正派的弟子竟跟邪魔妖女鬼混?!」他作勢罷斗,故作惋惜地說道:「兄弟啊,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何必為了一個妖女弄得自己身敗名裂?你要讓你師尊蒙羞嗎?你要打敗了天下英豪卻不得武林盟主之名,教你師父傷心嗎?」
向雲飛一聽,心下大為震撼。
「我、我、那、我師父他……」他原就不是個說話靈便的人,心中思緒一經打亂,那更是說不清話了。
高鵬趁勢追擊,道:
「難道你不要拿武林盟主的名兒回去見你師父?」
「我、我要!」他急道。
高鵬又對向雲飛說道:
「可是你跟邪教廝混,武林盟主是不能交給這樣的人的!」他朝同門斜睨一眼,幾名天刀幫門眾會意的悄聲走開。
「我我她……不是、我……」他滿腦子混亂,出口的全是不成句的單字。
高鵬看他混亂已極,時機已然成熟,開口便問了句:
「那你說,你是要這妖女還是武林盟主?」
「我我要……」
「啥?武林盟主?」向雲飛一語未斷,高鵬卻已高聲接下了他的話。「好!迷途知返才是好男兒!」他反身揚刀,朝著這棚子里的武林同道高聲說道:「想來是這妖女在這位兄弟身上施了什麼妖法,今天各位就當救人,在此誅殺這妖女,救回白詩海前輩的徒弟!」
「你、你不能傷她……」
向雲飛神思迷離間,自唇邊逸出這麼一句,可是這時群情倏然激憤,他這樣輕聲細語,又哪裡有誰能夠聽到?
高鵬揚刀一揮,棚中近百人撞翻了桌椅相繼站起,人人兵刃在手,彷彿下一刻便要往水輕煙身上刺落。
水輕煙不敢相信地望著遠處定定不動的向雲飛,口中喃喃無覺的反覆喊念著:
「大哥、大哥……」
見他站在原處呆怔著與自己對望,水輕煙忽覺耳邊傳來一聲破裂,像是什麼東西碎了,卻又不見蹤跡,只覺得心頭疼痛……
「小姐小心!」竹芽兒忽地向她尖叫一聲。
水輕煙突感座馬長嘶人立了起來,她來不及反應,眼見就要落下!
竹芽兒千鈞一髮的抄抱起水輕煙,身子一個飛旋,便與她同坐落同一匹馬上。
竹芽兒怒道:
「狗賊,放暗器打人!」她暗自慶幸馬兒雖死,但主子絲毫無損。
高鵬哼聲叫道:
「妖女該死!」
他暴喝一聲,棚中百人瞬時如潮水暴涌衝出。竹芽兒眼見勢頭不對,兜轉馬首當即要跑。
在她身前的水輕煙神思依舊驚訝,僵直的目光仍在遠處的向雲飛身上緊瞅不放,就連竹芽兒清喊了聲:「坐穩了。」她亦渾然不覺。
竹芽兒喝斥一聲,馬兒當即開跑,後頭追兵哪肯就此甘休?自是拔足跟進。
「輕煙……」眼見著馬兒反向而行,向雲飛這才醒悟過來。
他連忙要向前追去,可手足與身上大穴卻讓天刀幫的門眾給制住了。
「兄弟,」一名不相熟的漢子擋在他面前說道:「既然回頭便別再犯錯。」
向雲飛聞言一怔,身子僵直的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領著眾人去追水輕煙的高鵬轉了回來。
他一聲嘆氣,極惋惜地說道:
「唉,可惜給跑了。」
「……跑了……」向雲飛唇齒喃喃。
高鵬邪邪笑道:
「是啊。唉,向兄弟,你別擔心,明日我們會師太湖,直搗邪教總壇,到時你親手殺了她,建下大功,這『武林盟主』的寶座還有誰能跟你爭?」
「武林……盟主……?」向雲飛依舊僵直不動。
高鵬暗暗冷笑,高聲一呼:
「各位正派的師兄弟們,請隨我們到福多客棧會師,明日我們再一塊殺到邪教總壇去!」
百人一陣高呼,頓時齊步奔走。
在這轟天齊步的喧擾聲中,向雲飛覺得自己也跟著在走。
可他是怎麼走的,他不曉得。他走了多遠,他不曉得。他走到哪,他不曉得……他神思晃蕩,只知道在這擁擠的長長人龍中,他是自己一個人獨自走著,身邊空空蕩蕩,竟有種全然的孤寂。
他有種感覺:他的身邊,沒有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