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要離開他身邊了。
他知道的,因為段袖又露出那種表情了。
那是種似笑非笑,眼神中帶著一抹他從來都不能明白的憂鬱。
戎威想要走近他、想要抱住他,要他不要離開他。
他該怎麼告訴他他,自己是愛他的?
從第一眼見到他,他原本冰冷的心就開始沸騰。
他想要他,想要段袖的身體、想要段袖的心、想要段袖的笑、想要段袖的愛……
他要他成為這世上最快樂的人。
可是他還是沒有辦法靠近他一步。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段袖似一抹幽魂般自他身旁越飄越遠,終究離開了深陷黑暗無可自拔的
自己。
他已經墮入地府當中了嗎?
所以無法再觸得陽世的人,因為陰陽有隔,人鬼殊途。
可他不甘啊!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這一輩子惟一的幸福,好不容易知道愛一個人的滋味,怎可就這樣走過幽
幽冥河,往九泉而去?
他想追段袖,可黑暗的深淵卻將他拖進無底的痛苦裡,再也無法重頭、無法呼吸。
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在段袖手上!
他不想要來生,也不問前世,他只想要今生今世,只想要在今生今世與段袖雙宿雙飛……
???
戎威倏地睜開了眼,一身的冷汗在他那場彷彿完全無法脫離的惡夢中大量地自虛弱的身體排
出。
「爹!您終於醒了!」
映入自己眼帘的,是一個與自己有些神似的小少年。
兒子?
這是怎麼一回事?
為什麼輝兒會突然長得這麼大?
他記得他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兒,怎麼一下子像是拉長似的長成一個少年的模樣?
戎威想要問話,可全身卻彷彿散開筋骨似的痛苦,所以他乾澀的唇只能動著嘴形而發不出聲
音來。
「要喝水嗎?」
這道聲音是那麼熟悉,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是自己幻聽。
然後,他思念的人兒真的出現在紫色的紗簾后。
段袖!
是的,是段袖。
那總是帶著憂鬱的濃眉深鎖、那雙烏亮而悲傷的眼睛,還有像是冰雕的娃娃般美麗而冷酷的
面孔,是他的段袖沒錯。
可段袖的俊俏雖沒變,卻添了幾分成熟的味道。
戎威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變化。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讓我來。」
段袖不知從哪兒端來一杯茶,先飲了一口含在嘴中,然後就這麼靠近了戎威的唇,讓他就著
口飲了下去。
啊!
這唇是那麼甜蜜,與他第一次嘗到段袖的甜美是一樣的。
這景象似曾相識,只是角色互換了。
段袖口中的水像是一道記憶的清流,溫暖地流入他冰冷又痛苦的體內,頓時減輕了他的痛楚
。
三年前,戎威亦是這樣以口哺水給段袖,在小小的戎平輝面前。
這一次,換段袖了。
「爹,您昏迷了三年,是師傅把我們接到京里,還連夜請宮中的御醫來診治您的……」
戎平輝的話恍恍惚惚地傳進他耳中,可戎威卻貪戀著段袖自動送上來的唇瓣上的溫柔。
三年?
他昏睡了三年?
管他的。
他現在只想好好地品嘗段袖第一次主動的獻吻,如此纏綿的溫柔。
???
「啊!戎威終於醒來了。」
京城,在梁印的府邸中,梁印有些懶散地伸了一個懶腰,他轉過頭去對段袖微微一笑。
「果然,愛情的力量是很偉大的。」
「梁印兄,你又在胡扯了。」
段袖沒好氣的啜著手上上等的普洱茶,一絲溫潤的味道讓他緩了緩心中的焦急。
上京快三個月,戎威總算在昨日醒來,也教段袖鬆了一口氣。
「應該是說御醫的醫術好,幾個晚上診治下來,終於把戎威的身子給慢慢地調養了過來。」
「可不曉得是誰,從小鎮上找到了戎家父子,就連夜策馬趕回京,一刻也不容延誤,心焦如
焚似的緊張喲?」
梁印故意捉弄他,逗得段袖原本冷靜的臉上不禁漾起一片紅暈。
「還有啊,是誰在半夜抵達京城時,立刻將正在熟睡的老御醫給挖起來,匆匆來給戎威診治
呢?」
「梁印兄……」
「之前不曉得是誰,每日上完早朝,就匆匆趕到我這個小商人的家裡,只為一探戎威的病況
,還每晚留守在他床邊不肯歇息,就怕戎威張開了眼沒人照顧。」
「夠了!梁印兄。」
段袖的臉已經紅成一片,他難為情的站了起來,為自己的行為感到不好意思。
「呵呵,不好意思了嗎?」
梁印仍不放棄尋他開心的機會,故意搖頭晃腦地說:
「人家常說段大人是個冷麵書生,在朝為官的一大奇景是見到段大人如花似玉的微笑,出金
千兩,只為一笑——」
「我要走了。」
段袖說著,便真的往門外走去。
「噯!段袖,怎麼著?說你兩句你就生氣了?」
梁印連忙作勢要他留下。
「別走啊!為兄是在跟你開玩笑的嘛!你才來沒多久啊!」
「我真的要回去了。」
段袖的腳步依舊沒有停下,反而加快了往門邊去的速度。
「你不留下來看看戎威嗎?」
身後的梁印突然提起心上人的名字,讓段袖的腳步停了下來。
一見自己抓到他的弱點了,梁印連忙跑過去,裝腔作勢地說:「對嘛對嘛,一下朝就急著驅
車來到為兄家,當然是要來看戎威了;咱們好不容易才將他弄醒,你們怎麼不多聚聚?」
段袖臉上的紅潮漸漸退去,俊俏的面孔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堅定。
「不了。」
「為、為什麼?」
梁印為他的回答大吃一驚。
「你好不容易才救醒他,兩個人飽受上蒼無情的捉弄,差一點天人永隔,現在你卻不想見他
?」
段袖投給梁印一個有些凄苦的微笑。
「倘若我現在硬是要見他,戎威也不會肯見我的。」
「你在胡說什麼?」
「以前,因為不了解戎威的個性,所以我不會去想他行為背後的意義。」
段袖抬起頭來,看著有些灰顏色的天空,在這隆冬時節,空氣中竄著陣陣冷意。
「可現在我知道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跟你不見他有什麼關係?」
「他曾經是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的人,現在卻什麼都沒有了,你覺得他會肯接受我的施
舍嗎?」「這……」
段袖笑了,「我愛他,所以我尊重他的尊嚴。」
「段袖,你太傻了。」
段袖幽幽地看著地上潮濕的泥濘,「今兒個,皇上又有意無意地問起我的婚事。」
梁印突然大聲地回道:「啊!你是說公主……」
段袖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皇上自我為官之初,便一直希望我能與他的小公主成婚,每次我都是委婉的拒絕了;可這
已是我為官的第三年,皇上那邊實在……」
「也對,為了救戎威,你還特地請皇上允許御醫使用一些珍貴的藥材,這點倒是欠了皇上一
份人情。」
梁印疑惑地看著他,繼而說道:「你要怎麼做?迎娶公主?或是你們就這麼一輩子都不見面
?」
「會見面的。」
往門外移動的段袖神情嚴肅地說:「但我會等他肯見我的時候,我才會出現。」
看著在寒風中漸漸離去的孤單馬車,梁印心中無限感嘆。
愛,真的太苦了。
又是那麼的讓身陷其中的人玩味著這份痛苦。
雪,無聲無息地落在京城。
冬季的第一場雪,是如此潔白、如此純情……
???
「爹。」
由於從小生長在南方,如今北方京城的寒冷,讓戎平輝十分不能習慣,凍得連鼻頭都紅起來
了。
他搓著手,一邊試探性地道:「師傅、師傅的馬車剛剛走了……」
大病初癒的戎威,無言地倚著門,從梁印替他們安置的二樓廂房看著無聲無息飄落的雪景。
「您、您不去見見師傅嗎?」
戎威的眸子依舊望著遠方。
他剛剛的確看到了。
看到情人的背影,看到在初雪乍落的那一瞬間,段袖進到馬車裡,然後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
孤單的離去。
看著那睽別了那麼久的身影,他的心無來由的一陣抽痛。
其實他真的很想奔向他。
想狠狠地將他摟在懷中,一遍又一遍告訴他,自己有多麼愛他,有多麼愛他……
在這冷冷的屋子裡,戎威只覺得寒冷。
「我現在有什麼臉去見段袖?」
「爹……」
「以前,我可以給他很多很多,讓他衣食無缺,給他最優渥的生活。」
戎威伸出雙手,卻是發著抖的。
「可現在呢?我什麼都沒有,什麼也不是,這樣的男人,可以給一個朝廷命官什麼樣的未來
?」
「爹,您該知道師傅不是那種人。」
戎平輝替段袖申訴著:「我可以看得出來,師傅是真的很愛您的,要不然他不會回到小鎮來
,不會這麼不辭辛勞地替您請來御醫為您診治,不會將我們接到京里……」
「我知道!」
戎威吼著,他的聲音是悲傷的。
「他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全聽你說了。我知道他是為了還我一個幸福的家庭而離開我,為了
看看我是否幸福而再回到小鎮,為了我的病情而連夜趕回京,還請皇上准許御醫使用名貴的
稀世藥材,希望我醒來,夜夜看守在我身邊——」
「既然知道你們為什麼不在一起?」
戎平輝亦大聲地吼了回去。
「你們明明就是相愛的,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為了面子、為了尊嚴而拉不
下臉來見面?」
戎平輝奔向父親,激動地說著:「爹,您並沒有欠他什麼,當初師傅不也是在饑寒交迫的時
候,被您搭救的嗎?你們現在是誰也不欠誰了,不是嗎?啊?去見他吧!」
「你沒聽到他們剛剛的談話嗎?」
戎威的眼中全是痛苦。
「公主或許可以給他更多的幸福。」戎威的臉頰上,不曉得什麼時候已滑下兩行清淚。「
我已不是能給他幸福的人了,我現在惟一能給他的只有……」
「只有什麼?」
「自由。」
是的,他只能給予他自由。
自此,名為段袖的鳥兒,可以飛出戎威替他打造的黃金鳥籠,翱翔於天涯海角。
???
接到聖旨的那一剎那,段袖其實並不驚訝。
雪,仍是無聲無息的下著,飄在窗外,卻彷彿落在段袖的心裡。
他早就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他拿御醫和那些藥材為條件,就是要換得一個乘龍快婿。
所以皇上默許,用皇室的珍貴藥材和御醫來診治一個平民。
段袖笑了。
他早就知道這一天會來,卻沒有想到會是那麼快。
攤在燭光下的聖旨,刺眼得教人想落淚。
「呵……」
BF〗他笑了,從微笑慢慢變成了狂笑。
「難道這是上天在懲罰我嗎?」他大聲地說著,「讓我想得到的東西永遠都晚了一步,無
論是功名、無論是愛情!」
六年前,想要功名卻名落孫山。
三年前,了解自己愛上戎威,卻不得不離開他。
現在,他即將成為皇室的一員。
「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怒吼著,一揮手,將所有在桌上的東西全掃落在地上。
就在那一瞬間,燭台撞上了那道聖旨,熊熊的火光立刻在他面前瘋狂地燒了起來,攤在地上
的聖旨因被火舌竄進了筋骨而扭曲。
他不想再讓命運捉弄自己了。
他不能再讓命運左右,讓他失去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