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死亡的聲音
寒喧過後,西門秋風把田松四人引入席間。
西門秋風又為田松一行和桌上原有的人做了引見。
梁成化和徐太歲也同眾人一一見禮,還算熱情,但不難看出,他們並未將在座的人放在眼裡。
慕蓉青雲表現得很輕慢,而且毫不掩飾他的輕慢。別人同他打招呼,他只「嗯」一聲便算作回答了。
狂傲之態非常露骨。
彷彿他是一隻仙鶴,此刻來到了雞群里,大有不屑為伍的意思。
可是,不管從上從下從左從右從哪瞅你也很難瞅出他是一隻鶴。
作為前來道賀的一行人的領,田松似乎表現出了應有的風度。
至少幾乎對每一個位都回報以同樣的熱情。
但是,西門秋風每介紹到一個人,他那雙精光灼灼的小眼睛都會緊盯著對方看。
好象是要把對方看穿。
只有在介紹到秦不還的時候,他只是一掃而過,他似乎覺得這個人不值得他浪費什麼精力。
完全不同的是,他對坐在秦不還旁邊的柳中雲則格外感興趣。
西門秋風引見到柳中雲時,他原本就銳利逼人的眼睛里又有一道精光一閃而沒。
此後,他的目光就始終在柳中雲身上徘徊。
似乎他從柳中雲身上看出了很多有趣的東西。
這讓柳中雲覺得很不舒服。
其實,不論誰這樣被人盯著看也不會舒服。
即使對方是個貌美如花的絕色**。
何況現在看著柳中雲的是一個和**相差十萬八千里的乾巴小老頭呢!
落座之後,作為壽星的西門秋風又敬了大家一杯,主要是為了表示對田松等人到來的歡迎,並請他們表達他對徐正明的謝意。
也許是來了生人的緣故,酒喝得有些沉悶。
杯酒飲畢,田松為柳中雲斟了一杯,又自斟一杯,然後端著杯站起來道:「柳先生從容儒雅,氣宇不凡,今天能在這裡相遇,實在幸甚,而先生又是座中長者,在下斗膽,借花獻佛敬先生一杯。」
「哦……?敬我?和我喝酒……」
柳中雲好象有些醉了,半天才弄懂田松的意思,邊稱謝邊慌忙起身,端杯迎了上去。
兩隻酒杯碰到一起,柳中雲的手忽然象給針扎了一下似的,手腕猛地一顫,手中的酒杯彈了回來,在他的腳前跌得粉碎,酒水灑了一身。
「哎呀,怎麼這麼燙?」
柳中雲老臉通紅,一邊甩手一邊道歉:「醉了醉了,老不中用了,失禮失禮……」
西門秋風看出田松這是在以內力試柳中雲,不禁心中不悅。
他與柳中雲相識多年,知道他雖然滿腹詩書,但並不會武功,憑你田松的修為,會看不出來?這分明是要雲叔出醜。
但田松畢竟是客人,他不好作,只能壓住氣,對柳中雲道:「沒關係的雲叔,我叫人帶你到後面找件乾淨的衣服先換上。」
柳中雲依舊紅著臉,苦笑搖頭:「不必了,老朽還是就此告辭吧,若再耽下去,非但要繼續給寨主丟人,只怕連家也回不去了。」
「這個……也好,我叫人送你。」
西門秋風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強留柳中雲。
他心裡清楚,來了這四位賀客,這酒已不可能象剛才那樣喝得高興了,便叫過兩個嘍羅,要他們把柳中雲送回家。
柳中雲十分抱歉地向田松等人連連告罪,同大廳里的人打著招呼搖搖晃晃地出去了。
田松則呆在那裡楞了半天。
難道自己看錯了?
莫非這老傢伙並非深藏不露而是他確實不會武功?
西門秋風並沒有親自送柳中雲出去,只是目送他出了大廳。
待到柳中雲的身影在門外消失,他收回目光,哈哈一笑:「來,咱們繼續喝酒。田兄,剛才讓你受驚了,你的酒也全都灑了,索性連杯也不要了,換一隻新的咱們重新來喝。」
著,把事先拿在手裡的一隻杯子遞了過去。
「這如何使得?」
田松連忙伸手去托,可他的手剛接觸到酒杯忽覺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以泰山壓頂之勢湧來。
他立刻運力相抗,卻也只能使落勢稍緩,酒杯到底還是放到了他的面前。
田松臉上一熱,乾巴巴地說了聲「謝謝」。
慕蓉青雲等人都是老江湖,他們看出這是西門秋風和田松以內力進行了一次小小的交鋒。
結果
田松輸了。
作為同僚他們深知田松的實力,所以都暗暗吃驚,威震豫西的「黑道書生」果然名不虛傳。
按說田松是客,西門秋風本不該如此,但他惱田松鋒芒太露咄咄咄逼人,**還沒坐熱就逼走了雲叔,所以才決定小挫一下他的銳氣。
但他這一下也試出了田松的實力也非同小可,他不過是吃虧在沒有準備罷了。
若真的較量起來,他未必就那麼容易勝出。
田松是他們一行四人的腦,平日在徐正明手下地位很不一般,他知道剛才的事瞞不過同伴的眼睛,自覺得這個臉可丟大了,便尋思著如何找回來。
正巧,這時有兩個夥計笑嘻嘻地抬過來一壇「女兒紅」,要開壇給大家倒酒。
田松心中一動,道:「這個酒還是由在下來倒,也算表達一下我們徐爺的心意。」
著話,他手提壇口,輕若無物地把至少百十斤開外的酒罈提到桌上,左手食指在酒罈上部輕輕一點,竟象戳豆腐似地把酒罈戳了個洞,接著右手抵住罈子的另一面,道了聲:「西門寨主,請了。」
立刻便有一股酒箭自小洞**出,酒箭不偏不倚正落在西門秋風的杯中。
雖然酒濺出了許多,但落點準確無誤,而且,終於把杯斟滿了。
田松轉動罈子,就這樣依次斟了下去。
他露的這一手引來一片叫好聲。
西門秋風也暗暗吃驚。
田松這是以內力把酒自壇中激出,更難的是他能凝酒成箭,並能準確控制酒箭的方向。
沒有深厚精湛的內力是絕對做不到這一點的。
雖然酒濺出許多,說明他的功力還遠沒有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但能做到這樣已相當不易了。
如果真的成了對手,此人倒是個十足的勁敵。
酒斟到秦不還面前時停了下來,因為秦不還的杯是滿的。
剛才那杯酒他沒有喝。
秦不還原本就不勝酒力,他從小自大根本沒怎麼喝過酒,兩杯下肚,他現在已經暈暈乎乎了,再加上他十分不喜歡田松這些人,這酒自然就更喝不下去了。
他剛才幾乎想和柳中雲一起告辭而去,因為怕西門秋風臉上不好看才沒有提出來。
「怎麼,這位小兄弟不喝了?」
田松盯著秦不還,眼神很不友好。
來他並沒有介意自己的身份,也沒有介意剛才柳中雲的離開,對他來說,這好象根本不算什麼事情。
或者,這種人天生就不知收斂為何物。
秦不還也不看他,右手食指輕輕摩著自己面前酒杯的邊緣,淡淡地道:「在下不勝酒力,實在喝不下了,見諒。」
不待田松說話,西門秋風在一旁道:「秦兄弟年紀尚輕,酒量自然要淺,不喝就算了。這樣,秦兄弟,你到外面走走,吹吹山風,看看我秋風寨的風光,待清醒了回來咱們再喝。」
秦不還樂得有這個台階下,道了聲「失陪」,便由一個小嘍羅領著出去了。
江南「女兒紅」果然名不虛傳,酒罈一開,香氣四溢,立時充滿整個大廳。
伴著酒香,廳內**再起。
天已過午。
外面陽光明媚,山風和煦,到處充滿了紅塵中永遠感受不到的涼爽和清新。
秦不還讓那個嘍羅自回去喝酒,他自己則沿著蜿蜒的青石板路信步遊盪。
他原本就有些醉了,再給山風一吹,立時便覺得腦袋更大了,近處遠處的景物開始變得有些飄浮。
他又走了一會,這種「飄」愈加強烈,竟連自己也要飄起來了。
他見前面有一棵大樹,冠蓋如傘,樹下綠草如茵,便走了過去,倚著樹榦坐了下來。
遠處雪白的雲朵、蔚藍色的天空和如黛的遠山相接在一起,這些鮮艷鮮明的色彩相互映襯,構成了一副夢幻般的景色。
能居住在這樣如詩如畫的地方,做強盜也風流。
秦不還原本以為要死在這秋風嶺上,沒想到非但沒死,還被奉為座上賓,還被西門秋風這樣的豪傑引為兄弟。
生命中真是充滿了意外。
可是,秦不還的心中並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反而有一種淡淡的憂鬱。
他原本豪情滿懷一心想要做英雄也以為自己一定能成為英雄。
可從昨天至今,他的夢與理想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創。
想到徒手斃猛虎的朱莊主,還有剛才以內力給眾人倒酒的小老頭,他們的武功高自己何止十倍。
自己練一輩子也未必及得上人家。
他終於明白了——
我非英雄。
要做英雄,難矣!
他這樣胡思亂想著,竟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待到他睜開眼睛的時候,現四周一片昏暗,已經是傍晚時分了。
他居然睡了一下午。
該掌燈了吧?怎麼看不到燈火?
而且好象特別安靜,靜得幾乎沒有任何聲音。
不是所有的人都喝醉了吧?
秦不還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現不遠處的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還趴著一個人,一動不動,大概也睡著了。
秦不還笑了一下,自語道:「看來喝多了的人還真不少。」
「老兄,醒醒吧,這裡可不是睡覺的地方。」
他朝那人走了過去。
見那人沒什麼反應,他便推了他一把。
「要睡覺也該換個地方了。」
天黑了,睡覺應該到床上,雖然現在上床休息還嫌早點。
那人依然沒有反應,而秦不還的手碰到的卻是冰冷、僵硬,根本不象是人的身體。
至少不象是活人的身體。
秦不還心中一震,立刻扳過那人的臉。
臉色蒼白,七竅流血,血呈紫色。
這人竟已經死了。
而且是中毒而死。
夕陽在山,落日的餘暉把天邊的雲朵塗抹得異常絢麗。
秦不還覺得那顏色就象是淋漓的鮮血。
甚至他能嗅到鮮血所特有的腥鹹的氣味兒。
這個人怎麼會死?
誰下的毒?
秋風寨到底生了什麼事情?
其餘的人呢?
有情況。
秦不還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西門秋風。
雖然相識還不到一天,但他已經把這個把他當兄弟的人當成了真正的朋友和兄弟,他必須馬上找到他,告訴他有敵來犯。
有人闖進了他的山寨,殺了他的兄弟。
他必須立刻採取措施。
可怎麼找到西門秋風呢?
他對這寨子根本不熟,連現在自己在什麼位置都不知道。
他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聚義廳」。
對,就去那兒,也只能去那兒。
他模糊記得來時的方向,便順著路往回摸索。
沒走多遠,腳下一絆,又是一具死屍,又是七竅流血。
秦不還加快腳步,不敢停留,他的手心和腦門頃刻之間便沁滿了汗水。
夕陽隱沒在山那邊,光線越加昏暗。
四周依舊出奇地寂靜,寂靜得可怕。
秦不還覺得這寂靜彷彿變成了有形的東西,緊緊裹住了他,擠壓著他,幾乎要把他的整個人壓爆。
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死寂一起籠罩住了他。
怎麼會這麼靜?
怎麼會沒有聲音?
不對,應該是有聲音的,只要細心聽,完全可以聽到。
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小蟲爬過石隙的窸窸聲,遠處不知名的鳥兒的鳴叫聲,他自己的鞋底踩在青石板上的摩擦聲,還有他自己的粗重的呼吸聲,砰砰的心跳聲……
怎麼會沒有聲音呢?
可他為什麼會覺得沒有聲音?
因為這所有的聲音里缺少了一種聲音——
人聲。
除了自然的和他自己的,再也沒有任何人的聲音。
旦明白了這一點,秦不還心頭的恐懼更甚。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缺少了人聲的聲音竟是如此可怕。
竟全都充滿了死亡的氣息。
成了死亡的聲音。
秦不還壯起膽子,疾步前行。
又遇上好幾具屍體,大部分七竅流血,其中有一個咽喉有一個血洞,象是給槍一類的兵器刺的。
還有一個左半邊臉全部塌陷,應該是被人以重手法擊斃。
當他確定他走上了他曾經走過的可以通往「聚義廳」的路時,他看到了中毒而死的丁家四虎兄弟。
天完全黑下來了,沒有任何燈火。
個極為可怕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地襲擾著秦不還的心。
還是沒有人。
還是沒有燈。
難道秋風寨真的已變成了一塊死地?
就在秦不還的心不斷收緊收緊得就快要絕望的時候,他終於看到了「聚義廳」,看到了詭異恐怖如張開的怪獸之口的敞開的大廳的門。
到了門裡面透出的微弱的離遠了幾乎看不出的隱約燭光。
似乎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種難以形容的狂喜和放鬆一下了傳遍全身。
就象一個在黑暗中跋涉了一萬年已將絕望的獨行者忽然看到了一線光亮。
儘管這光亮對他來說未必就意味著真正的光明,卻足以驅散他的恐懼和絕望,拯救他行將崩潰的身心。
秦不還立刻向大廳沖了過去。
可就在接近門口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秋風寨已生了大變故,這裡會例外么?
沒有燈光,這裡有,似乎還有人聲。
作為已經生大變故的秋風寨的中心,這裡又生了什麼?
如果裡面有人,那又是些什麼人,他們在幹什麼?
西門秋風呢?
他還在么?
旦拋開了虛浮自大和好高鶩遠,秦不還的智慧立刻顯現出來。
他原本就是一個比平常人和大多數聰明人都更有智慧的人。
他穩住身形,悄悄地掩近大廳,隱在廳門外的陰暗裡向內窺視。
酒席仍在,廳里喝酒的人也在。
他們或躺或坐或卧,保持著各種姿勢,全都一動不動。
秦不還能看到的每一張臉都布著紫色的血跡。
再往裡,他就看到了閃動的燭光,還有西門秋風。
活著的西門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