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脈象紊亂,氣血逆流。」
御醫捻著自己花白的鬍子,搖頭晃腦地說道。
「那要如何調養?」元坤詢問著御醫。
他幾乎是急奔著回皇宮的。
原本他還為曇衫大鬧春華園一事感到不解而生氣,但是現在卻換成了一種莫名的關心。
是因為曇衫那股來勢洶洶的情感吧,抑或是因為他身上有幾許玄瑛的影子?
自崔玄瑛死後,他再也沒正眼瞧過那群在自己身邊打轉的女人——他與女人之間的關係永遠成了各取所需——他解決慾望,女人得到賞賜。
從來沒有人像這個少年一樣,愛他的方式如此激烈,不許別人碰他一根寒毛,否則就大開殺戒……
頓時,元坤愣了一下。
曇衫是真的愛他嗎?
應該是吧?否則他昏厥過去時所說的,又是指什麼?
他突然不敢再想下去,專心聽著御醫的報告。
「依微臣看來,曇衫的經脈應屬習武之人,血氣逆流,突然大量吐血,很有可能是因為運氣一時過猛,只怕……」
「只怕什麼?」
「只怕是中毒的癥狀。」
「中毒?」
元坤一臉吃驚,他連忙抓著御醫的肩頭問:「中毒?中什麼毒?有得救嗎?」
見元坤如此慌張,著實讓老御醫嚇了一跳。
「恕……恕老臣不才,曇衫所中之毒,若非多加觀察,實在……實在不知毒物為何……除非是下毒者……」
「那他有救嗎?」
元坤的聲音聽來十分驚慌,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他在乎這個少年的生死。
「稟……稟殿下,依微臣看來,下毒者似乎無意讓曇衫快速斃命……這些毒物似乎是慢性的……」
御醫的頭越來越低,聲音也越來越顫抖,「請殿下給微臣一些時間,臣定當……臣定當全力追查毒物、製造解藥。」
「你最好能在一個月內做出這種毒藥的解藥。」
元坤這才放開了老御醫,「否則你項上人頭不保!」
「是、是、微臣告退!微臣告退!」
御醫狼狽地退了下去,房中再度恢復一片寂靜。
就連曇衫沉睡的模樣,似乎也融進了這片可怕的寂靜里;元坤慢慢地移動著腳步,怕吵醒了曇衫。
「曇衫……」
元坤輕輕地喚著他的名字。
在他被用箱子送入鼎雅殿後,元坤極少喚他的名字,每次見了面,總是你啊、我的,如此叫他。
可是現在他卻開始重視起這個名字了。他從未被人如此需求過。
他的母后早逝,在宮中,他一直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像是一匹荒野的狼;就算父皇相當喜歡他這個孩子,但他也只不過是眾多皇子中的一個,無法得到全部、完整的愛。
長大之後,就算是玄瑛,也無法像曇衫這樣不顧一切地愛他。尤其是當玄瑛背叛了他的愛——
那是一個揉合了心碎的惡夢。
他渴望被愛,也渴望去愛。
玄瑛死了,他曾一度失去愛人的力量;現在曇衫的出現,突然之間,他那片已成沙漠的心,有些綠意出現。
「你的真名到底叫什麼?」
他佇立在床邊,一動也不動地看著這張睡顏。
「沒有真實姓名、沒有真實來歷、沒有記憶也沒有年齡,你所擁有的,只是兩種不同風格的面孔,以及……」
元坤就這麼喃喃自語地說著,他頓了頓,大手輕輕撫觸著沉睡的臉龐,「渺茫的未來和現在……」
他的出現到底會讓自己的生活出現怎樣的變化?
「咦?」
突然之間,他又嗅到了那陣怪異花香。
沒錯,這個味道在曇衫身上聞過,亦在花娘身上聞過,還有春華園的院子里,那些數量驚人的曇花!
「這是……」
他的腦中迅速地思考著這三者的關聯,將所有的回憶快速地在他的腦中轉了一回。
「難道……」
元坤沉默了半天,他心中的疑團慢慢地找到了答案。很快地,他輕輕地退出了曇衫的寢房,然後快速地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阿順!」
他大聲地喚來僕人,「我有事要你去辦!」
***
正當鼎雅殿鬧得雞犬不寧時,在皇宮中最隱密的雪澤閣中出現了一條人影。
夏日的蟬鳴聲,惹得人煩躁不已。
突地,傳來門被開啟的聲音。
門被打開來,發出了一聲低鳴。
「殿下。」
在屋內的太監連忙放下打掃的工作,恭恭敬敬地向修估行禮。
「起來。」
修佑淡漠地說道,隨即坐在椅上問:「『那邊』最近情況如何?」
「稟殿下,奴才每天都盡心儘力地照顧著,情況一切良好,請殿下不必擔心。」
「是嗎?那就好。」
修佑也不懷疑太監的說辭,只是右手一伸,「這個月的份呢?」
「是,奴才馬上拿來!」
這名太監很快地走到屏風后,過了一會兒,手裡拿著以絲綢包住的物品,恭敬地呈了上去。
修佑很快地便接過手,他原本沒有任何錶情的俊顏上,在接到了那一個包裹后,有著一絲的笑意。
「好好照顧那邊,我下個月再來。」
「呃,殿下……」
太監突然出聲喚了已走向門邊的他。
「還有什麼事?」
「曇衫之前住在這兒的……衣物……」太監變得有些支支吾吾。「請問……殿下……要送到五殿下那邊去嗎?」
曇衫是太子送給捷月王的禮物,而在太子大婚之前,他可是一直待在太子身邊、形影不離的人。
雖不知為何太子會將最寵愛的孌童送給狂盪不羈的捷月王,但曇衫的地位卻不可忽視。
修佑原本有的一絲笑意,霎時退去,又是一張冰雕的臉孔。
「就燒了吧,一件也不用留。」
「燒了?」
太監吃驚地抬起了頭,「但……但那些衣服……有的……只穿過一次……而且……全是上等的……」
「怎麼?你有意見?」
修佑的聲音如冰霜般的冷酷,那太監的臉色瞬間刷白,連忙跪了下來。
「小、小的不敢!」
「不敢就乖乖去辦!」
修佑將絲綢包里藏在懷中,很快地離開。
夏日裡熏風徐徐吹來,一股無來由的燥熱就這麼擴散到這宮中寂靜的死角。
曇衫可是一步相當重要的棋子,那幾件衣服算得了什麼?只要曇衫在,他的計劃——
「殿下!」
修佑轉過身來,發現他新婚的太子妃,就佇立在長廊的另一端。
「雷玉?」
修佑的眉蹙攏了起來,是他那安靜漂亮的妃子,從成親之後,他鮮少跟她說話。
「你怎麼會在這兒?」修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壓抑著什麼,「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那殿下以為臣妾應該待在哪兒?」
雷玉美麗的臉龐上仍帶著淺淺的笑意,但胸口卻是一片痛楚。
原來宮裡的人講的都是真的。原本她還不信,可越來越多的流言在她的耳邊傳來傳去,她這才一人偷偷來到雪澤閣。
她的夫婿寵愛著一個孌童,將他藏匿在雪澤閣之中,之後因為已成婚,才逼不得已將孌童送給弟弟。
「你應該待在房裡繡花,或是到御花園、碧玉湖……」
他懶懶地搭上了雷玉的肩,眼神中完全不帶任何感情,「走,回東宮去,我還有事要辦。」
「是要去看那個叫曇衫的男孩嗎?」
修佑的腳步停了下來,他以不帶任何感情的嗓音問道:「你知道曇衫?」
「怎麼會不知道?您將他裝入箱中,送給捷月王一事,有誰不曉得?」
雷玉的口氣變得僵硬,她看著他,一字一句說著:「您已經將曇衫送人了,就不該再留戀,更何況,您已經成婚,對於孌童這類的事情,就更不應該有所留戀!」
「這種事情還輪得到你來操心嗎?」
「殿下,臣妾……」她皺起了眉。
修佑斜眼看著她,表情仍是淡然,「我當然知道我在做什麼。」
「那您為何還來到雪澤閣?」雷玉的表情有些激動,她的丈夫竟赧此忽略她的存在?她可是太子妃啊!難道明媒正娶的她,還比不上一個低賤的孌童?「是睹物思人?懷念往事?抑或是在此與那名孌童幽會?」
啪!
清脆的巴掌聲,在雪澤閣外的長廊上響起。
「你不該對太子出言不遜。」
修佑冷冷地看著自己的妃子,雷玉則是瞪大了眼,不敢相信修佑會出手打她。
「你只要認真盡責的做一個太子妃,生下皇室後代即可。」
修佑抬起雷玉的下巴,愛憐似地撫著她。「我也會做一個盡責的丈夫,給你最好的照顧;但你無權過問我的事情。」
他對仍愣著的雷玉露出了微笑,可那笑容是冰冷的。就算現在是炎夏,那一抹笑容卻讓雷玉涼到了骨子裡。
「來人!」
修佑喚來了下人,「送太子妃回宮。」
目送著自己夫婿無情的離去,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她的心冷了。
她怎麼可以就這樣任丈夫的心被一個卑微的孌童給奪走?
怎麼可以?
以她身為女人的名譽,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天上的烏雲慢慢地聚攏,風雨欲來,隱隱約約聽到了悶雷的聲音……
***
過了中午之後,皇宮上方開始下起了傾盆大雨。
「唉……」
躺在房間里的曇衫發出了一聲嘆息,那雙水亮的大眼不停地轉啊轉。
「真丟臉!」
他翻過身,將自己塞入大棉被裡,回想著昨日的一切……
他到了春華園之後,上廂房之前的記憶都還在,可是卻對花娘進門之後所發生的事,完全沒有記憶;等他一清醒,早已經躺在鼎雅殿中自己的寢房裡。
「曇衫公子,喝葯了!」
門一下子便被推開,一群宮女們嬌嗔地喚著他的名。
哦!就是這樣!
就是這個樣子讓他受不了。
「拜託你們,我今天早上已經喝了三碗葯啦!」
曇衫急著從棉被裡爬起來,看著排排站好的宮女們,簡直是把他當成病人了!
「稟公子,這和早上那三碗葯湯是不一樣的藥材,全是老御醫精心調製的,請您安心服用。」
「什……什麼叫作安心服用?」
「雖然良藥苦口,可公子得好好服下,這樣才不負殿下一片苦心。」
這……這元坤也太大驚小怪了吧?
據那些宮女們說,那一天是元坤抱著他回宮的。他難得的臉色蒼白,大呼小叫地喚著宮裡的御醫。
他的臉兒紅了起來,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朦朧中,他感覺像是被裡在一個相當溫暖的地方,還有十分穩定的節奏,讓他安心地沉睡在那溫暖的地方;彷彿這世上所有的東西都無法傷害他、無法再讓他悲傷流淚……
原來,那就是元坤厚實的胸膛和心跳。
你對太子的愛慕,很有可能是一種假象。
不知怎麼回事,元坤曾對他說過的話突然在他的腦中響起。
的確,修佑從未這樣關心過他,更不曾像元坤這樣對他的生命如此重視。
第一次輕生落水,他拯救了他碎裂成碎片的心靈和生命。
第二次意外暈倒,他命人每天送來葯湯……
曇衫覺得自己的心裡頭,好像有一些什麼東西,一點一滴地,慢慢地將原本被修佑破壞的地方補了起來。
「公子?」
宮女們看他一語不發,有些擔心地問著。
對喔,現在可不是想著元坤的時候。
他無奈的搔了搔頭,跟那些宮女們理論了起來,「我又沒有病,只不過暈……暈倒了,你們就把我當成是病人?」
「曇衫公子請息怒,我們也只是照殿下所吩咐的去做,就請您服藥吧!」
「這……這怎麼成?」曇衫吼道:「捷月王在哪裡?我要見他!我本來就沒病,這樣搞下去,每一餐后都三碗葯,不吃出病才怪!」
「你又在搞什麼鬼?」
低沉而悅耳的聲音從門外響起,所有的宮女全跪了下來。
曇衫則是屏住了氣。
元坤高大而俊美的身影就出現在他面前。
「要你吃藥就乖乖吃藥,怎麼還像個小孩似地,鬧什麼脾氣?」元坤踏進了房門,一邊揮手要宮女們退下。「葯留下來!」
曇衫想讓她們端下去,無奈元坤卻一直瞪著他瞧,教他大氣也不敢吭一聲。
他不知道元坤可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才來看他的。
他可以試著再去愛人吧?可以再愛上除了崔玄瑛以外的人,可以再去感受那種被愛,也愛人的土圭幅吧?
他可以……試著讓自己封閉的心,為一團熊熊火焰敞開吧?
所以,他來了。
「叫你吃藥又不會毒死你,怕什麼?」
曇衫小心地用著眼角餘光看他,元坤的臉上有著平時不常有的嚴厲。
但他的眸子好美。
「你在看什麼?」
元坤見他不像平日一般伶牙俐齒地回嘴,便反問他。
「看……看你的眼睛。」
「眼睛?」
曇衫大膽地移近他,那雙白皙的手撫著他的臉。「我覺得我好像不是最近才認識你……比認識太子更早……像是……我已經看了你好久、好久的感覺。」
「看了我好久?」
元坤並不排斥他的接近,他的眸中映出曇衫迷惑的眼神。
「是的,我……看了你好久。」曇衫在他臉上的手開始輕輕撫著,「這鼻子、這眉毛、這眸……還有唇……」
元坤的氣息呼在他臉上,但他彷彿不介意自己這麼靠近元坤。
「但是我想不起來……」
從他的唇中哽咽地道出這幾個悲哀的字眼,元坤突然覺得不忍。
「為什麼我會想不起來?如果你對我而言,真的是如此重要……」
曇衫的眸子里,有著翦翦的淚光。「這是我的幻覺嗎?是我的夢境嗎?可我卻覺得如此真實……關於我看過你的事。」
「別再說了!」元坤用力地將他摟進懷中,真真切切地感受著他瘦弱的身子,他以自己的唇封住了他的唇。
曇衫瞪大了眼。
元坤居然……吻了他?
但他卻沒有多餘的時間讓自己思考,因為元坤的吻出乎意料地深情而狂烈,像是一陣旋風,在他無法思考的腦中颳起了漫天的風沙。
他盡情地享受曇衫口中的甜蜜,直到他亦開始回應自己。
「我會讓你完全想起來的。」
元坤向雙頰酡紅的曇衫許下了承諾:「我一定會查明整個真相,絕不會讓你就這樣茫然地過日子,我會找出方法來的。」
他在心中下了決定,他要保護自己懷中的少年,和他再度萌芽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