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將花的種籽均勻地撒於育苗箱的培養土上,再依不同的需要給予不同的濕度,然後整齊地排上架,今天的工作算是暫告一段落。
徐培茜滿意地笑了笑,正挺直腰想好好地伸展一下筋骨,便聽到母親尖八度的斥聲從溫室外刮進來。
「那個死查某嬰那是給我避到哪去啦?」徐母宛然衝鋒殺陣的前鋒,舞著雞毛撣子,兩腳跨與肩齊地堵在門庭,操著流利的台語大發響雷,後面則尾隨著一群湊熱鬧的鄰里鄉親。
「媽我……」該來的總是會來,雖說早有心理準備,徐培茜仍是驚慌失措。為免傷及無辜,趁媽尚未看到康德前,她快手將他推到花架后。
「呃……」康德如墜煙海,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只好抱著還拿在手裡的花盆靜觀其變。
「你這夭壽仔唷——我就知道你在外面給我亂來!」徐母那一副精明樣的臉正氣得發抖。「你為何不多學學你妹妹?你瞧她多乖、多聽話又多上進,你想她那麼辛苦去上演員訓練班是做什麼?」
「我……」徐培茜真的不知該怎麼做。
其實從名字看來,她就該死心,她的名字是賠錢的諧音,而「青霞」二字就含有媽的許多期許,期許妹妹像電影紅星林青霞般光芒萬丈。所以自有記憶起,不管她再怎麼努力,都討不了媽歡心。
「還不是為了哪天能光宗耀祖當大明星,以給咱們好日子過嘛,你聽到她有一句怨嘆沒?」徐母根本無意叫她發表言論,兀自晃著兩隻肥手搶白。
「她……」徐培茜盯著指在鼻尖上的雞毛撣子。
「哪像你?不過是靠你養一下家,你就跩啦?居然敢把野男人帶回家來丟人現眼?」連珠炮的數落與叨念令人沒有半點兒插嘴的餘地,徐母接著誇張地捶胸頓足。「我怎麼那麼歹命?你要我如何向你死去的阿爸交代?」
「我沒有……」此控訴太大了,她可擔當不起啊!
「沒有?」徐母怒火中燒,雞毛撣子上的藤條已舉到預備位置。「啊現在全村人都曉得我的大女兒不要臉,和流氓搞七捻三,而且那傢伙還渾身是血地找到家裡來要人。」
「不是啦,媽……」知道鄰居太太熱心的厲害了吧。阿康只是鼻青臉腫、綁了幾處繃帶,滿天飛的謠言傳至媽的耳里就成了那樣,到了明天,她怕不已是黑社會的地下情婦嘍。
聽到這兒,康德總算了解他竟是整件事的導火線。才在衡量自己該不該露面時,徐母的藤條已不留情地揮出。
「還說不是?」她怒氣沖沖,下手絲毫沒有遲疑。「我今天非要把你打死,省得給厝邊笑咱們沒家教!」
「哎呀……媽……」隨著鞭笞的落下,徐培茜發出哀呼,吃痛的身體忍不住縮來縮去。
「你以後敢不敢再說謊?敢不敢?」徐母邊打邊罵。
這種全武行的場面和對話,幾乎是二三天就會上演一次,圍觀的鄰人早就屢見不鮮,但康德長那麼大尚是初次碰到,整個人都傻了,好半響才回過神來。
「住手!」他箭步護在徐培茜的跟前,翻手抓住徐母再次揚起的藤條,並沉聲喝止;嗓音不大,卻有著使人不得不服的威嚴。
「嘩——」眾人包括徐培茜在內,均為他倒抽一口氣。
誰人不知徐母在發飆時要閃遠一些,否則她屆時會一塊揍,現場就有不少人曾吃過虧。
「阿康,不要!」徐培茜擔心他遭牽累,於是恐懼地想要推開他。
明白她頰上、臂上的瘀青是怎麼來,而在她身上或許還有更多更多時,康德便有道不盡的心疼,說什麼都不願讓她繼續受罪。
他依舊穩如泰山地直視徐母。「有話為什麼不好好講?」
「你哪棵蔥呀你?」想不到有人敢管閑事,徐母驚疑之際,口吻非常不遜地瞄著這座忽然冒出的牆。
旋即發覺她把頸子仰到最大角度,仍瞥不到對方的面龐,不禁惶畏地鬆掉雞毛撣子,中年發福的軀體連連退了好幾步。「嗄?」
「我不是流氓,你女兒也沒和我搞七捻三。」康德的態度從容不迫。
「好哇,原來就是你!」好不容易望到他的臉,徐母強做鎮定狀,腳卻不聽使喚又退了兩步。
雖然他受傷的容貌頗為嚇人,不過真正令她害怕的是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亮得教她猛眨眼避開。
「伯母,你好。」康德彬彬有禮地微笑。
瞄瞄一旁看好戲的鄰居,再思及適才的窩囊,徐母大感顏面掃地,這火氣跟著又衝上頂。
「好你的頭啦,我在教小孩關你啥屁事?」她忿然咆哮,向前試著用力抽仍抽不回被他握住的雞毛撣子,氣就更旺。「我警告你喔,你再不滾一邊,小心我連你一起打。」
所有的視線一致移至康德的身上,越靠越過來的大夥皆屏息以待,瞧他要如何逢凶化吉?
「甭管我,你快走。」徐培茜更是猛扯他的衣角乞求。媽是說到做到,他才出院,可別等會兒又得趕去掛急診。
康德投予要她放心的眼神,再轉向徐母做簡單的自我介紹,那慢條斯理的模樣,似乎並不當周圍的劍拔弩張是一碼事。「我叫阿康,是新來的工人。」
「阿康……」徐培茜張口結舌。給他工作這事兒,她正愁不曉得怎麼向媽談起,如今他貿然講出來也罷。
「新來的……工人?!」徐母揪著紋得細細的柳眉,歪著身子朝他後面的女兒怪叫。
「他……」徐培茜嘴才張,徐母已又發難。
「你現在翅膀長硬啦,可以私自做決定了啊?工人要請就請?」徐母索性放棄搶雞毛撣子的念頭,她再度退到安全距離,伸臂指著徐培茜吼斥。「你眼裡有沒有我這個老母?這家是你作主還是我作主?」
「到底『又』怎麼啦?」一長相與徐培茜酷似、但多了幾分艷麗的時髦女子,撥開人群大搖大擺走了進來,滿臉儘是不屑。
「不是呀,青霞,」徐母立刻軟著語詞,拉著她的手,想尋得她的支持。「你來評評理,你姐姐她……」
聒噪的聲浪猝地在她的瞪視下住了嘴,徐母訥訥的神色彷彿做錯事的小孩。
「嗯?」婀娜地撥著大卷染紅的長發,徐青霞接著斜睨那些觀眾,趕人的意思相當明顯。
「我……突然想到還有事,我先走啦。」鄰長馬上說。
「哎呀,都這麼晚啦,我該回家做飯了,免得我老公下班回來餓肚子。」隔壁的王太太隨後喊著。
「瞧我這老糊塗,我差點忘了要買醬油。」對面的孫媽媽也喊。
大夥於是摸摸鼻子做鳥獸散,徐青霞這才啐道:「我人尚未到村口,就聽到你們在這裡吵吵鬧鬧,是嫌咱們家的笑話不夠多嗎?你們有沒有考慮到我?你們不要做人,我還要呢。」
「還不都怪你姐嘛。」徐母嘟嚷,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對不起。」徐培茜低垂蜂首,默默承擔一切罪過。
「哼。」徐青霞不耐煩的抿唇,接著大咧咧地一下睨著康德,半點也不懂得要矜持。「你剛剛說,你叫阿康?」
嗯……撇開臉上的傷不看,他的體格挺不錯呢,雖說瘦,肩與胸部卻很厚實,那一塊又一塊的凹凸肌肉比她認識的任何男人都養眼。
「是。」康德大方地接受她的審核。想必此位即是徐母開口、閉口直誇不已的妹妹吧?她一瞠目就能讓徐母臣服,並讓鄰居哄然走避,足見她在徐家的地位和平日待人的方式。
「你姐就是和這流氓亂搞啦。」徐母插嘴抱怨。
那個小媳婦哪有那個膽?
徐青霞暗笑母親沒腦子,又問:「你是新來的工人?」
「對!我前幾天才出車禍,今兒個是初到貴地。」現下的情景康德自然不能實話實說,三兩句善意的謊言便輕鬆交代帶傷的由來,並理清他與徐培茜的暖昧傳聞;對於徐母的控訴,他則是笑了笑。「但我不是流氓,也沒有前科,我只想要一份工作,你們若能供吃供住,那麼薪水多寡,我就不在乎。」
「好,你被錄取嘍。」徐青霞也笑。
「謝謝,那我去做事了。」康德將雞毛撣子交給她,然後轉身整理早先未收拾完的活兒。
「你忙吧。」不顧徐母的抗議,徐青霞硬拉著她出去,臨別時,含媚的桃花眼還暗地裡有意無意地朝他一勾。
「青霞呀,你這是做什麼?你怎麼……」徐母沒想到素采和她一鼻孔出氣的寶貝,這次胳臂居然會朝外彎,因此沿路上喋喋不休。
徐青霞直至家門,才放聲賊笑。「哎唷,媽——你仔細琢磨一下,以前老姐會說她一個忙不過來,如今多了一雙手,她還有藉口不多種一些?多賣一些?又多拿一些錢回來嗎?」
「咦!」徐母想想也對。
「而且那小子身上穿的可是DKNY名牌。」徐青霞一向愛慕虛榮。
「真的?!」徐母雖聽不懂英文,卻聽得懂「名牌」,眼睛隨即一亮又逐漸變黯。「不,說不定是仿的,就像那個香什麼奈,我衣櫃嘛有好幾件。」
「所以我們才要先搞清楚,免得白白放過一條大魚,那多嘔啊。」徐青霞提醒。「就算他不是富家子弟,人家明擺了只要有吃有住,『其他』都好商量喔。」
「但是……我們全是女人,隨便讓個來路不明的男人住進家來,那多危險啊。」徐母越聽越有理,想鑽進上流社會的心已在動搖。
「誰說要讓他住在家裡?」徐青霞狡笑地恍似狐狸。
「耶……有道理!」徐母到底是老謀深算,一點就通。「我給他的時間做長一些,薪水少給一些,他也沒講要吃多好、住多好……」
興奮的語調霍然下降,她搖頭抱怨,一時倒忘了她才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行呀,就怕街坊那些沒事幹的三姑六婆,會亂講閑話。」
「你就當他是菲佣嘛。」徐青霞處心積慮地說服母親。「你再想想,這鎮上哪家有菲佣?屆時你看她們嫉不嫉妒。」
「菲佣?」這算盤愈打癒合意,徐母笑逐顏開,眼前已出現她被伺侯得像女王的模樣。她拉著女兒的手輕拍著。「還是你聰明。」
「那當然嘍,誰叫咱們家我最像你。」徐青霞嘴甜地撒嬌。
「你這丫頭喲。」徐母立刻被捧得飄飄然,言詞表情中滿是寵溺。
「人家說的是實情嘛。」徐青霞粘在母親的身上陪笑,心裡則在慶幸這鎮上終於又多了個年輕男子可玩。
一直覺得悶。
像是空氣中的氧分子驟然少了許多;或是暴風雨前的低氣壓,壓迫著整個大自然的空間;抑或是不甘心西下的夕陽,用盡餘力將溫度又調高了幾格,好讓人們記住它的存在……總歸就是悶。
除了悶,溫室內尚殘留徐母適才刮的颶風,冷冷地籠罩於有形和無形的形體上,令人打從心底跟著寒。
「噫……唔……」康德在徐培茜的身後,透過兩人之間隔著的花架,鎖眉望著她纖弱的背部弧線。
絞盡腦汁搜索,驀然發現他所受的各項訓練里,並沒有「安慰」這一門課程,因此字句在嘴邊繞了半響,仍不知該出言安慰她,還是裝作什麼事也發生過。
猶豫不決中,徐培茜卻先開了口。「知道嗎?直到你剛剛站在我面前,替我擋下那一棍,我才發現你好高喔。」
文不對題的內容,一聽就曉得是沒話在找話說。
康德明白她是想把氣氛弄輕鬆些,亦不含糊地馬上接腔附和。「在我身上恐怕也僅能找到……『高』這個優點吧。」
「沒有人只有一個優點的啦。」她搖頭否決他的話。許是面臨挫折慣了,她對事情切入的角度往往與常人不同。「比方我,雖說一無是處,但我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勤能補拙。」
「既然如此,你也不可能『一』無是處呀。」想安慰別人的人,反而要人安慰,康德有點啼笑皆非,立刻尋取她的語病辯駁。「起碼,你一個人照顧這片花海就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是這樣嗎?」朝正面看的確是這樣,徐培茜不禁陰霾全掃,自問自答。「嗯,說得也是。」
感覺她在微笑,令他舒緩繃緊的唇線,可崇尚公理正義之心卻仍然為她抱屈。「你……不氣嗎?」
他是指她親人待她的態度,和鄰居的袖手旁觀。在他的國家內,縱使是下人僕役,亦會得到相當的尊重。
「氣?氣什麼?有什麼好氣的?」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拿他來講,她最少有吃有住又有家,日子比他好過多了。
想到他已經夠慘的了,還平白因她背上「流氓」和「亂來」的黑鍋,心裡委實有老大的過意不去。「對不起,都是我害你……」
「不、不、不。」康德忙不迭地否認。
他本來就很自責,再聽她這麼說,他幾乎希望當初他沒逃家,那麼便不會有接下來這一連串的事端,她也不會認識他。
「該道歉的人是我,我純粹是來致個意,並確定你的住址,好方便我日後報恩,豈料反而造成你的困擾……」他走到她的身邊坐下。「我不應該來找你。」
幸好她很豁達,要不黃泉路上會多了條看不開的冤魂。
「不干你的事,你千萬別這麼想。」就算他沒出現,她還是會被揍,只是理由不同罷了。
迎向他的懇摯黑瞳,感受他誠心的辭彙,令她有些動容。
「說真的,我很高興你來找我。」她一直是朵匿在牆角的小花,或僅稱得上是株襯托小花的小草,生命力雖強,卻容易受人忽略,也吸引不了路人停下來駐賞。
但是從他眼中,她能清楚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恍如她在這世間仍佔有一席之地,而不再是可有可無的低等生物。
「是嗎?」往昔他衣著光鮮、高高在上時還說得過去,如今他大相徑庭的窘境與不修邊幅的外貌,讓他處處遭到歧視,因此他很意外她的歡迎。
「不是要你報恩啦。」怕他誤會,她趕緊解釋。「送你就醫乃舉手之勞,換做是其他人,我想他們亦會和我做一樣的事。」
「大概吧。」康德付之一笑。這點他可不敢苟同,畢竟他躺在地上等待旁人的「舉手之勞」不單是短短的幾分鐘。
「講出來不怕你笑話,我沒什麼時間去交朋友,所以……你是我第一位能聊天的人。」徐培茜赧然乾笑。
「那不是你的錯。況且有些人就算有時間,也不見得交得到朋友。」望向那一大片花圃,康德哪裡笑得出來?
那麼大的面積,叫他這從小與花為伍的老手管理都嫌勉強,更遑論她一個女孩家,年紀輕輕的,要一手包下整個花圃內大大小小的粗活兒,甭提是交朋友了,他看她連抽空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吧。
「謝謝。」彷彿獲得他的支持,她釋懷地對著他笑。
「為什麼?」和道歉的理由相同,該說謝謝的人也是他。若非她的幫助,他現在只怕是甘庶田裡的一具無名屍。
「因為你沒有否認我們是朋友。」徐培茜吐吐舌,未經化妝晶修飾的杏臉刷地臊紅。「奇怪,我似乎在你面前就變得特別多話。」
「那是我的榮幸。」康德很開心她這麼說。
徐培茜眉飛色舞,心情好不愉快,連走起路來的步伐,都像生氣勃勃的鳥兒似的蹦蹦跳跳。「來吧,我該回家弄晚飯了。」
參加過無數的餐會,康德第一次吃到這麼難吃的晚飯。
當然,不是徐培茜的手藝不好,事實上嘗膩了大廚的佳肴美饌,偶爾換換口味,來個家常便萊,感覺是挺不錯的。
錯就錯在同桌的人不對。
他好比那夾心餅,讓徐家的一老一少卡在中間,靜觀她們狼吞虎咽,等侯不知何時會開始的拷問,還要忍受這不合身的棉衫。
「謝謝你們。」因為他那一百零一套的衣服,雖於住院期間,護士好心幫他洗過、縫過,但讓他在花圃內折騰了一下午,早就髒兮兮的,所以經徐母特准,找礦一件徐父生前的舊上衣給他換。
只是兩人身材差一大截,原該有點寬鬆的款式,他穿起采卻變成了貼身衣,結實的肌理登時無處遁形。「謝什麼謝?吃呀。」徐青霞看得口水直流,秋波頻送。見他仍端坐不動,以為他是緊張。
「不等……她嗎?」康德一下不曉得該怎麼在她們面前稱呼徐培茜才合宜,只好用手指著仍在廚房忙碌的伊人。
打從她一進屋,他就沒見她歇息過。
「等什麼等?!」不清不楚的河東獅吼,自徐母塞著雞腿的唇縫飛出,一雙眼不時防賊似的瞄著他。
「……喔。」不想給徐培茜製造紛端,害她再遭皮肉之苦,他順從地拿起筷子扒著飯。
「甭管我姐啦,她習慣等我們吃完后才吃。」徐青霞甜甜笑著解釋,以防他誤會他們虐待。
「嗯。」康德禮貌性地應個聲,對於她欲蓋彌彰的說詞,他僅感到可笑。尤其句中的「習慣」二字,更是耐人尋味。
「今個兒這餐,算是為你迎新,你多吃點,往後大伙兒均是一家人,千萬別和我們客套喲。」徐青霞挾了一大塊肉到他碗內,盡量表現出女主人的親切。
「謝謝。」康德額頭示意。
如果可以,他寧願也等她們吃完后再吃,或是到廚房陪徐培茜,或是像剛剛那樣枯坐在客廳。
不過相較之餘,徐母那廂的氣氛就凝重得很,她是曙邊遺姆。「」死丫頭,肉燉那麼咸,青菜炒這麼老,怎麼教都教不會。」
直到酒足飯飽,她嗓子一拉便朝廚房喊。「啊湯咧?」
「對不起,來了、來了。」徐培茜連忙捧著剛煮好的湯上桌,並將徐母的空碗盛滿。
「真是的,做什麼事都慢吞吞,我養你還不如去養三太太家的那頭豬,好歹宰了能賣幾個錢……」徐母擰眉叱責,一手端起那碗湯就喝。
沸熱的湯汁登時灼過叨叨不休舌頭,瞬間焚化毒辣的口腔,再經反射作用從原處盡數噴出,徐母當場哇哇拍桌子大斥,被燙傷的口內麻痛難捱。「咳咳……你這個……死嬰那,你存心要燙死我呀?」
「不,我沒……」孱弱的嬌軀本能地猛往另一方怯縮,徐培茜畏懼的模樣直叫康德好想攬她入懷。他那隨時會出頭護駕的凌威,無形中凝聚成一股蓄勢待發的寒冽,令徐母本欲打下去的手,忌憚地硬拗了方向,改為像趕蒼蠅般地趕她。
「去去去!我看了你就吐血,要不是有客人在,瞧我怎麼修理你。」
「是。」徐培茜如釋重負,幾乎是用跑的離開。
「真的怪哩,同樣是從我肚裡生下來的,啊品種怎會差這麼多?」徐母吊著眼梢嘀咕。
康德壓抑胸口漸旺的怒火。全為了無知婦人說的無知話語而動怒,連他自己也很訝異……是因為被辱罵的對象是她的關係嗎?
無論理由為何,這頓飯他是吃不下了。他放下碗筷,兩手又平置回大腿上,冷靜保持中立。
「寶貝呀……」徐母搖身化成苦情姐妹花,執起徐青霞的柔荑嘆息,嚴厲的五官彷彿會變戲法,霎時易轍為和藹的線條。「媽大字不識幾個,小學也沒畢業,對於未來,媽是不敢指望你那憨慢笨桶的阿姐啦,你可要努力喔,媽往後的日子全寄託你嘍。」
「媽……」拜託,這種事也要在別人面前念,說話也不看場合?真受不了!徐青霞不耐煩地抽回手,頻向母親使眼色。
「幹什麼?」徐母正陶醉在假想的悲情世界里,勃然讓人從中打斷,不覺悻悻然,老臉哪還有方才慈母的痕迹?「啊我講的是事實,我怕誰聽?」
徐青霞懶得答腔,目前她比較有興趣的是身旁這位謎一樣的陌生客。
「你今年幾歲?結婚了沒?」瞧他始終抬頭挺胸、坐時雙膝不忘併攏,他若不是軍人或剛退伍,就是見不得世面,再不就是家教不惡。
她希望是後者。
「你家住哪兒?家裡有哪些人?在哪兒上過班?會不會做家事?」徐母緊接著出擊,與小女兒左右開攻,好奇瞥覷,活脫脫他是待宰的羊只,可是內容就現實多了。
果然是個鴻門宴,康德忽地覺得她們很好笑。
「媽,他是孤兒,所以……」徐培茜剛巧端著切好的水果出來,在經過他旁邊時,歉疚地看看他。
被問及這些他該知卻不知的問題,他表面強顏歡笑,心裡一定很不愉快吧。
「什麼?孤兒?」徐母和徐青霞異口同聲大叫,但前者是非常失望,後者則有著興奮。
「那,你四處為家嘍?」徐青霞馬上又問。孤兒的生活應當很刺激吧……喔老天,她好想撫摸他精壯的胸肌唷。
「如果不是你們好心收留我的話。」康德跟著她們移陣到客廳,溫文的眼眸仍帶笑地望向徐培茜。
他這樣回答並不算撒謊。
「應該的啦,俗諺說的好,助人為快樂之本嘛。」徐青霞眼利地瞄到那一幕。
雖說這男的僅有身材可取,口袋想必沒多少錢,否則也不會淪落到她們這個小村莊,不過只要有她的地方,她便不容許男人注目的焦距跑掉。
「你說是嗎?」她故意站到他倆之間,技巧地擋住他的視線,然後口蜜腹劍地問正在為他的微笑而羞怯的徐牆茜。「『姐姐』」?
「喏……是。」徐培茜沒料到話鋒繞了一圈會繞到她頭上,頓時恍若小辮子給人捉住,遂慌措地低著頭,轉身去收晒乾的衣物。
該她上場了。知道對手的底細就那麼幾兩重,她便沒啥好顧慮的。「你能明白是我們好心收留你就好,人嘛,就要懂得知恩圖報,是你做的工作就勤快些,我是不會虧待你的。」
好個老狐狸!分明就是壓榨勞工,還有臉把話說得那麼漂亮?
「是。」康德撩起一邊的嘴角輕笑。就當是改變自己、鍛煉自己的考驗吧。
備感無聊的餘光,忍不住跟著忙進忙出的倩影。
「至於吃咧,我們家是只有晚上才開伙,這習慣也不好因你而改對不對,所以你早餐和中午要自己解決。」徐母的精打細處在鎮上是很有名的。
「是。」康德敷衍著。越過徐母的肥軀,他擔憂地瞥著後方。
培茜終於坐下來吃飯了,桌上就剩一點冷盤,她幾乎等於光吃白飯,營養怎會夠?莫怪她那麼瘦。
「說到這住呀,真是傷腦筋……」徐母佯作為難。「不是我不相信你啦,但我們家全是女人,我女兒又都還是黃花大閨女,我總要避免鄰居講閑話嘛。」
「我媽的意思是花房旁邊正好有間空屋,你住那兒,照顧花圃也比較便。」徐青霞補充道。而這自然是她出的主意。
不過真正方便的是她,做人要懂得防患未然。萬一她哪天要找他來解悶,就不會被媽撞到,她在媽眼中的形象可是很純潔的耶。
「但那間是……」徐培茜從不遠的餐桌那兒插話。
「人家阿康有地方住就很高興了,哪像你那麼不知足?」徐母扭頭咆哮。
「是,我住哪兒都行。」康德懶得和徐母一般見識。
「我現在就帶你去。」徐青霞笑著對他說,眼睛卻是睨著徐培茜,儼似在炫耀:白痴,被罵活該,誰叫你多嘴?
「等一等,讓你姐姐去。」徐母阻止。
她哪能放青霞和他單獨相處,若是他獸性大發還得了?她的青霞以後是要做大明星,嫁給有錢人,她絕不許任何人壞了計劃!
「伯母晚安。」康德豈會不解徐母的想法,她的多此一舉正合他意。
「媽啊……」目送他倆即將離去,徐青霞急得跺腳。她連人都還沒戲弄到哩。
「嗯?」徐母提高音量飄來一瞪,令徐青霞不得不乖乖接旨。
算了,反正來日方長,她有的是機會,何必急於一時?更何況憑她的魅力,她不信有哪個男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