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破舊的診所,潮濕的空氣,會來這兒看病的差不多都是附近的街坊。侯診室內,幾個穿著隨意的老先生正在閑嗑牙,那熱絡的氣氛猶如是專程來此串門子,其中一位還翹著二郎腿,在摳香港腳,康德靜靜地坐在一旁簡直就是異類。
「徐康?」中年微胖的護士小姐朝他喊了好幾次。
他依舊窩在原位冥想,年久有垢的塑膠椅和他頎偉的身材完全不成比例。
「徐康?徐康?」護士桑又喊了他幾次。
所有的視線均定在他身上,他只是見怪不怪仍沒反應,最後是他鄰座的先生拍他的長腿。「輪到你啦,阿康。」
「嗄?喔……是,來了。」康德這才意識到自己現在所扮演的角色,連忙跳起來走進療室。
醫生是位鶴髮老翁,掛了一副老花眼鏡,講起話來倒是中氣十足。
「坐。」他指著他桌邊的圓椅,接著問:「你就是花農徐家新來的夥計?」
「是。」康德點點頭。
瞧!小鎮真的藏不住秘密,外面的病人、護士甚至這位他不曾會晤過的醫生,只怕都比他要清楚記得他是誰,他堅持不讓徐培茜陪同是對的。
「培茜最近還好吧?」老醫生拿著聽診器,要他把上衣脫掉。
「還好。」康德邊脫邊點頭。
護士桑有意無意地踅來踱去,一雙眼直盯著他肌理分明的裸呈上身,還不時噙著小女生的含怯羞澀。
「那丫頭從小就善解人意,乖順懂事,同樣是女兒,可惜她就是和她媽不投緣。」老醫生用聽診器聽聽他這,又敲敲他那。
「你……好像和她們很熟?」康德問得渾似輕描淡寫,暗地裡卻即好奇得要命。
「熟?我住這兒幾十年啦,這裡的大大小小我哪個不熟?那丫頭還是我一手接生的咧。」醫生呵呵大笑。「鄉下地方的醫生雖說很少醫啥大病,但十八般武藝可得要樣樣精通喔。」
「是啊。」康德陪笑。
「我剛剛有沒提過,她的名字還是我取的?」老醫生將他轉過去,一手扶在他的肩胛骨,一手撈起他的右臂轉呀轉。
「沒有。」康德頓時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下文。
「唉,說來這孩子挺可憐的,直到要上小學了,徐太太不得已才去幫她報戶口。」老醫生長吁短嘆。「當時我湊巧在那兒辦點事,由於她不識字,我就代為填寫。」
老醫生放下他的右臂,這次換轉他的左臂。「結果我問她啦,這小孩叫什麼名字呀?她說青菜啦、反正是個賠錢貨,故我就想『賠錢』……『培茜』嘛……嘿!這名兒就這麼出來啦。」
「那這之前……」康德恍然。難怪當初他稱讚她名字好聽時,她僅是苦笑。
「在這之前呀,徐太太也沒給她取個正名,老是『死嬰那」、『死嬰那』的叫,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便一直以為那是她的名字。」老醫生又要他站起來,動動腳,踢踢腿。
「徐先生都不管嗎?」康德聽得心都擰了。想不到她的童年這麼慘。
等等……醫生叫他做這些動作是要幹什麼?
「他呀……哈!」老醫生付之一笑。「他怕老婆是咱們鎮上有名的。」
眨眨眼,他又笑。「不過討到那種老婆,任誰都會怕啦。」
「培茜不是他們親生的嗎?」這一點康德始終很疑惑,因為哪有父母會這麼待自己的骨肉?
「誰說的?當然是親生的嘍,我不是才講過嘛,孩子是我接生的啊,我那時可還沒戴老花眼鏡唷!」老醫生笑容滿面。
康德不禁跟著笑,這醫生很幽默,人看起來似乎不錯。
「唉!其實這或許是命吧。」老醫生忽然又嘆。「當年他倆是奉子結婚……你甭瞧徐太太現在這樣,年輕時她也是個大美人,追她的人一籮筐,本來她是可以嫁給鎮上的有錢人當少奶奶,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她卻成了窮花農的管家婆。」
「所以她就把氣出在培茜頭上?」搞半天竟是這種不成理由的理由?傲俊軒眉不滿地跋飛了起來。
「大概是吧。」老醫生示意他來回走幾步。
康德雖感莫名其妙但仍照做。
「你喜歡茜丫頭吧?」老醫生突然問,也不等康德回答,他又暖昧地笑了笑,並揮揮手。「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用說我也看得出來,年輕人呀,有愛來的時侯就要好好把握。」
「我……」康德忙搖著手。他是喜歡她,但他不能在此承認,這萬一傳開,她又要遭殃嘍。
「放心啦,那孩子是該享點福了,老頭子我是樂觀其成。」老醫生按下他的手。「我老花歸老花,看人的眼光卻很准,我相信你,是你就一定沒錯。」
「謝謝。」言盡於此,康德也不必再客套,他感受得到老醫生的真心關懷,而非其他人那種觀戲的心態。
「謝啥呀謝?你可要好好地照顧她喔。」老醫生彷彿父親把女兒託付給他般地囑咐。
「我會的。」康德頷首保證。
「啊……年輕真好。」老醫生欣羨於色,然後要他穿上衣服。「好啦,應該都沒啥大礙了,你不用來複診啦。」
「這個……對不起,你這樣摸摸敲敲就可以了嗎?」老醫師甚至連他有沒有流鼻子、咳嗽、打噴嚏等癥狀都沒問?
「對,你的瘀青全消了,外傷也好了,這骨頭沒事,神經也沒斷,復原得很好啊。」老醫生推推老花眼鏡。
「但是……」康德失笑地說。「我是來看感冒的呀。」
噢,天氣真熱,這哪裡像是春天嘛?
康德隨手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拭著汗,然後走進廚房問:「地掃好了,衣服也放進洗衣機了,接下來還要我做什麼?」
「不用了,你去休息一會兒,你不是感冒早上才去看醫生的嗎?」徐培茜頭也沒抬地繼續埋首切著菜。
「該休息會兒的人是你,況且我本來就沒啥事,只是一點點頭痛和喉嚨痛,不過那是水喝太少的關係,頭痛則是晚上沒睡好所引起,是你堅持要我去診所,我才去的。」床太硬亦是原因之一。
「我是為你好嘛。」她見他昨天一直揉太陽穴又一直清喉嚨,看起來就像是不舒服啊。
「我知道。」康德拿過她手裡的菜刀。「來,這兒就交給我吧。」
他不曾切菜,但瞧她剛剛的架式,應當也難不倒他。
「不,你還是去休……」徐培茜連忙拒絕。
他最近幫她太多忙了,任何工作都搶著做,好似恨不得幫她分攤掉所有的工作,讓她好生感激。可是她雇他來是做花農,不是來幫傭,如今怎好意思再叫他堂堂一個大男人窩在廚房內呢?
「沒關係啦,你不覺得這裡站兩個人太擠嗎?」康德先發制人,偏著笑迷述的俊臉看著她。
「是很擠,但那是因為……」那是因為廚房本來就不大,而他的存在佔了泰半空間,否則剛剛她一個人時倒遊刃有餘。
甭瞧他瘦,他臂長和腿長,胸肌有材有料,肩闊足足有她的一倍寬哩。
「別你你我我了,外面那一群歐巴桑不是在等你上茶嗎?」康德搶白轉移她的注意力。
若非朝夕相處那麼多日子,他還真難想象她的「忙」會是這麼忙。
除了些臨時的訂購,她每天花圃、家裡兩頭跑,買菜、做飯、洗衣、打掃……等等的家務,她一人全包。每星期二、五要送貨到幾家花坊,每雙周會去一些特約公司換盆栽,周日則固定在建國花市。
至於徐母和她那位美麗的妹妹,一向只在茶來時伸伸手,飯來時張口。偶爾徐母心血來潮,還會像今天這樣帶人來家裡摸八圈,而她自然就得負責張羅。
他真的很懷疑在他來這兒之前,她是怎麼忙過來的?
「嗄……糟糕!」徐培茜捂住嘴詫呼,趕緊拎著熱水壺跑出去。
她就是這樣,一忙就會丟三忘四,再忙就會手慌腳亂。
說時遲,那時快,上帝許是要印證似的,她突然一個踩滑,柔軟粉軀跟著就朝後栽。「啊……」
「小心!」康德猝然放下菜刀,快手抓住就要落地的水壺,旋即順勢往旁邊一擱,另一手也沒停歇地攬住她的腰,再用他的胸脯接住她的背,並將兩人的體重支在他的身後的流理台上。
整個救災行動一氣呵成,迅速確實。
「喝……好險,沒嚇到、沒嚇到……」徐培茜驚魂未定,小手猛拍胸脯,口中念念有詞地自我安慰。
「你有沒有燙著呀?」被嚇到的人其實是他。
見她似乎沒怎麼樣,他不禁捏把冷汗,慶幸他反應敏捷,動作快,不然那壺熱水此刻只怕已澆得她遍體長水泡。
「沒燙著……咦?」他的聲音感覺為何這麼近?
徐培茜納悶地仰起眸,立即在正上方的咫尺處,捕捉到一張上下與她剛好顛倒的男性面龐,兩人靈魂之窗所對著的恰巧是彼此的雙唇。
「是你?」她愕愣愣地瞪大眼睛。他的嘴型很漂亮哩!
「是呀,好奇怪唷,怎麼會是我呢?」康德也瞠目結舌地裝出一臉訝異,瞳底溢滿壞壞的笑。
老天!她就不能把她那該死可人的微啟朱唇閉起來嗎?她曉不曉得一個正常男人要費多大的勁兒,才能拒絕這樣誘惑嗎?
「你臉上的傷全好了!」徐培茜儼然發現新大陸,絲毫沒聽出他的挪榆。
哇喔——原來男生的睫毛也可以似他這般好長、好黑、好密、好翹……好像洋娃娃唷!
「真的嗎?」他還在逗她。「我怎麼不曉得?」
小遲鈍呀小遲鈍,普天下不知道他早痊癒的人大概只有她啊。
想到老醫生的一席話,他真希望能馬上把普天下的愛統統給她,好彌補她在這之前所欠缺的部分。
「噢……我忘了該幫你買把刮鬍刀了。」這會兒她的注意力又溜到他嘴邊的毛毛渣渣,使她忽略了自己全身的重量仍壓在他的身軀上、或他倆目前的姿勢有多暖昧,而躺在他懷裡又是那麼踏實、那麼舒服,她貪婪地根本就不想動。
「不要緊。」康德啼笑皆非。他都快按捺不住要變成大野狼了,而處境堪慮的小紅帽,居然還有心情去管他的鬍子?
顯然她也沒察覺近日來找他搭訕的女人激增,為了杜絕騷擾和預防被人認出,他故意蓄鬍裝酷已有好一段時間了,固然效果依舊不彰,但她未免也太不關心他了嘛……思及此,康德心裡有點悶悶的。
或許是該提醒她,他的存在的時侯了吧?
「刮鬍刀會很貴嗎?」她沒買過,所以在價錢方面完全沒概念。
隨著問句散播如蘭吐氣,悉數進入他的呼吸器官,儼然迷幻藥般地滲透他的細胞,現階段他哪有心思去睬什麼刮鬍刀貴不貴的問題。
「不曉得。」康德答得漫不經心。她的腰好細,他幾乎一手就能盈握,他得想辦法把她喂胖一些。
「這樣好了,我先找找看我爸以前舊的還在不在,你先湊合著用用。」徐培茜自顧自地盤算。
「隨便。」康德胡亂虛應,根本沒仔細聽她在說什麼,此刻此景,他的眼裡腦里,裝的填的,全是那兩片張張合合、害人心猿意馬的瑰麗芳澤。
他受不了啦!與其在那兒遐思玄想,何不親自品嘗一下她的味道究竟有多甜?
「培茜……」康德呢喃出他的需要。
「什麼?」
她話聲方落,環於她柳腰上的巨掌,驀地把她往逆時鐘方向一帶,也不見他費勁兒,便輕輕鬆鬆松將她來個大旋轉,在她尚未搞清楚怎麼回事,她的人已站在與他面對面的位置。
「嘩……」徐培茜真的被他嚇了一跳。他幹麼越靠越近?
不,不光是他越靠越近,他仍扣在她腰上的手越收越緊。
「慢著,你……」她疑惑地想叫他退後點,再這麼下去,他的臉不就要磕到她的了嗎?氣氛猝地變得有些詭譎,彷彿在預告有事即將發生,她不禁燥熱了起來,體內無名的狂浪波濤亦跟著洶湧翻覆,她莫名啞了嗓子,心中忽然有了幾許期待。
就當他俊逸的五官毫不保留地迫近到她眼前零點一公分處,客廳乍揚的咆哮隔著一道牆飄進來。
「阿茜喲……」徐母嚷著那口尖銳的台灣國語。「你燒個開水是到山上打井是嗎?這麼久還沒好哇?」
「喝!」本來粘在一塊兒的兩個人立刻嚇得分別往反方向彈開。
可惡!就差一點……康德懊惱著好事被打斷,一方面又暗斥自己怎地那麼沉不住氣,這萬一突然有人闖進來撞見,她這輩子大概就讓他給毀了。
「對……不起……」徐培茜則顏紅耳赤,咿囁吞吐,忽爾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她覺得好丟臉,要不是母親的叫聲令她驚醒,她不曉得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會不會輕視她?他會不會以為她是那種亂七八糟的女孩?
「你是困死呀喲?」徐母又吼。
「來……來了……」徐培茜忙朝廳內喊著,然後張皇地提起水壺。
「我去。」康德接過水壺。「我去的話,你媽到時只顧著向牌友炫耀家裡有男佣,便會沒時間找你的碴。」
「但是……」這樣太委屈他了吧,人家他又不真的是男佣。
「你快把萊炒一炒,否則一會兒你媽喊餓,又會把氣出在你頭上。」總有一天,他要帶她遠離這個非人的魔窟。
「啊……我忘了菜還沒炒!」徐培茜倉卒憶起尚有別的任務,這下子也懶得跟他爭著出去挨K,她趕緊轉身去處理那堆遭受遺棄的食物。
「小迷糊!」康德早料到了。
他低聲失笑,忍不住在經過她時,飛快偏首啄了她的頰邊一記,才喜孜孜得逞地步出廚房,留下呆若木雞的紅顏,差點兒沒讓自己的羞火焚為灰燼。
「呵啊……」康德扭扭脖際,打了個大呵欠。
「你碗放著我等會兒再來洗,你先回去睡吧。」徐培茜很是抱歉。
「你媽他們會打到幾點呀?」康德一向不喜歡事情只做了一半,他打開水龍頭,繼續解決那堆杯盤狼藉。
「很難說,一般會通宵,所以你還是早點回去好了。」
「通宵?」康德簡直無法把徐母在麻將桌前的生龍活虎,和每天要睡到下午才起床的懶蟲聯成一體。「那你今兒個不是也甭休息?」
「沒關係呀,我反正不是很累。」徐培茜好脾性地笑笑。媽好面子,故她得在旁侯命,弄吃弄喝或遞毛巾什麼之類的。
「不是『很』累?!」康德強壓胸中的怒濤。「難道要等你倒下不成?」
清官難斷家務事,他不能責備她愚孝,也不能責怪徐母為何不分些愛去關心她,卻把精神耗在沒營養的牌局上,但是,至少他能減輕她的工作量。
他搶下她要端出去的蘋果,然後拉了張椅子,肅然的嗓子雖沒大到讓外面的人聽到,卻充分具有十足的魄力。「你現在給我好好地坐下來喘口氣,哪怕你不困,也要強迫自己合著眼!」
「呃……是……」他素來彬彬有禮,不曾這麼嚴峻以對,徐培茜愣了愣,想都沒想便立即坐下。這一坐,才頓覺兩腿彷彿泡在醋里似的好酸。
「這還差不多。」他滿意地踱至隔壁扮他的男僕。
徐培茜恍然大悟。原來他剛剛是在替她擔心呀!
想到他每每投來的柔和目光,寸腸遂溢滿溫情甜蜜,心跳亦不斷增速。
他遲遲不回去休息也是為了陪她吧?
思及或許有這個可能,加上他早先的竊吻,雖說那僅是輕輕的一觸,但她仍忍不住地雙腮脹紅。
「你臉為何那麼紅?是不是發燒啦?」康德的聲音驀地在好耳邊響起。
他不過才去晃了一圈,怎地回來她就變成紅番茄?他伸手探上她的額鬢。
「不……沒……我……」皮下微血管徒然爆裂,源源蜂擁的血色染紅了粉嫩肌膚,徐培茜語無倫次地躲開他的碰觸,有他在的廚房,空間不僅縮小,連空氣也稀薄了許多。
「咦?怎麼越來越紅?」他擔憂地又要摸去。
「那個阿康挺勤快的嘛……」客廳始終繚繞的東家長西家短,突然轉到他身上,聽起來像是隔壁的王太太。
康德的手頓止在半空中。
他對八卦沒啥興趣,但對方聲如洪鐘,迫使他倆不得不洗耳恭聽。他倆很有默契地對望一眼,悄聲靜聞其變。
「還是徐太太你有辦法,咱們鎮上目前就你們家裡有請傭人耶。」對面的孫媽媽亦加入諂媚的行列。
「呵呵呵!」光聽聲音就可以想見徐母的表情有多得意。
「就是嘛。」鄰村的李太太也插上一嘴。「他人長得英俊,身材又好,待人又有禮貌,我都巴不得自己年輕個十來歲哩。」
底下接著是老母雞嘰哩咯吱的笑聲。
「你有沒有照過鏡子呀?只年輕個十來歲夠嗎?」徐母皮笑肉不笑地挖苦。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這小鎮的人皆知她和李太太素有宿怨,經常勾心鬥角,今晚若不是三缺一,她倆也不會湊一桌。而在數不盡的交鋒中,難免她偶爾會吃點小虧,故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她自是會好好利用。
「嗄……」客廳霍然噤若寒蟬,連持續不斷的麻將磋擊響也戛然而止。
康德和徐培茜哧竊笑,都覺徐母這話諷得妙,兩人縱使在廚房,也想象得到牆的另一邊是如何地暗潮洶湧。
「徐太太真是會說笑。」李太太好一會兒才幹笑出聲,心裡仍不住暗罵:死老大婆,居然敢當眾奚落我!「據我看咧,他和你家的阿茜倒是挺合的嘛。」
「你什麼意思?」徐母掀高用眉筆畫出來的柳葉眉,口氣有些僵了。
該不會是那個臭丫頭,背地裡又做了啥丟人現眼的事?
「也沒什麼啦。」李太太冷嘲熱諷。「只不過人家再怎麼帥、再怎麼能幹,終究是個來路不明的孤兒,你小心點兒的好,可別人都當了阿媽,還不曉得孫子是打哪來唷!」
「你說什麼?!」徐母拍桌大喝。自己養的女兒再爛,也輪不到她的死對頭來說教。
現場登時成了戰場,吵的吵,勸的勸,徐培茜臉色發白,康德亦是一肚子烏煙彰氣。他不在乎被人唾棄,但他沒法忍受她受一絲污辱。
「我回家了。」他撫慰地拍拍她的桃腮,然後大搖大擺地步出廚房,走到牌桌旁。
他不必出聲,只稍穩穩站定,那磅礴的恢宏氣宇已足以澆息在場的喧嘩,四個加起來超過二百歲的老女人,忽感凜凜威勢由八方襲來,均不由自主地住了口。
「各位女士精神真好啊。」他居高臨下掃視四張老臉,弧度優雅的唇瓣緩地浮現一抹笑,施施然的端莊神態中,自有一股懾人的英氣,令人直覺不馬上加答他是非常不禮貌。
「呃……是……是呀。」四人異口同聲,下意識也跟著一齊笑,干戈霎時莫名其妙地就化為玉帛。
此時的景況猶似古代平民遇到皇帝,下跪請安都來不及,哪還想一以要抬杠,至於有問必答,那更是天經地義之事。
「你……」肅然的目光隨著話鋒直刺口不遮攔的李太太,康德一派溫爾恭煦,字句里卻挾著強硬的命令意味。「做長輩的,說話要記得給人留點後路。」
「……是。」李太太被教訓得無言反駁,只冒了一頭冷汗,
「那就好,各位女士晚安。」康德瀟洒地欠身行了個紳士禮後退場。
有那麼一瞬間,她們眼裡看到的不是粗布陋衫的流浪漢,而是位氣勢不凡、高不可攀的王公貴族。
四人面面相覷,連戰火外的徐培茜也瞧得瞠目結舌,滿腦子的疑竇。
如此的丰采器宇,他……到底是誰?
這些見不得人好的八婆,起碼會乖上一陣子吧?
康德掏掏遭污染的耳朵,慶幸總算得到清靜。
不過還不肯上床睡覺的上帝似乎存心要和他開玩笑,他才闔上大門,轉頭便遇到夜歸的徐青霞。
他這次從花郁國逃家,純粹是想一個人好好地把情緒理清,會介入徐培茜的生活已屬意外,他不想再招惹是非。
「晚安。」他匆匆經過徐青霞身邊。
就是這種過於禮貌、幾近不理不睬的態度激惱了徐青霞。
想她這朵鎮花吸引多少蜜蜂蒼蠅的追逐,唯獨他,老當她是隱形般地視若無睹,前兩天還出口消遣她,偏偏他對她那個丑不啦嘰的老姐,卻是有說有笑,呵護備至。這窩囊氣她哪裡咽得下?
「晚安。」她笑裡藏刀,倏地跨步擋在他的支路。
「嗄……」康德駭然,忙不迭地往側翼閃躲。
論體型,徐青霞自然是輸他一截,可他敢對天發誓,他頂多擦到了她的衣角,但她卻像上彈簧似的縱開。
「哎呀……」她誇張地叫著。
「啊!」康德見勢趕緊在她摔跤前抓住她。
「噢……」徐青霞藉機偎進他的懷裡,兩掌還曖昧地貼上他的胸肌。
她是故意的!康德皺了皺眉,淺得讓人非得細細觀察才不會錯失的那一種。
「對不起,我走路太不小心了。」為避免與她有任何肢體上的碰觸,他將雙手納入褲袋,整個人向後讓一大步。
「嘩……」徐膏霞沒料到他會突然抽開,重心霎時撲了空,反而差點真的朝前栽倒。
他竟連推都不屑推她?!
彎眉刷地揪成一團,她接著便用出慣用的釣凱子伎倆,故作絆著跌坐在地嗲嚷。「好痛唷!人家腳好像扭到了。」
依據她以往的經驗,男人此刻必會發揮英雄救美的天性,立即奔來攙駕,問侯,甚至幫她揉揉。
然而出乎意料地,康德卻好整以暇地指指旁邊的徐宅大門。「你媽在家,我這就去請她出來。」
「不用啦。」徐青霞斷然拒絕。她媽要是來了,她還有戲唱嗎?「你直接扶我進屋就行了。」
「我還是去請你媽吧。」康德不是沒見過世面,他既然能自由游刃於險惡的商場政界中,怎會不能透析她的居心叵測?當然他大可掉頭就走,但那樣未免有失紳士風度。
「哎……喲,好疼、好疼呀1」徐青霞硬抓著他的手不讓他離開。
「喂,你不要……」康德試圖擺脫。
一個抵死不放,一個抵死不從,兩方於是僵持不
咿呀……大門向旁半啟一縫,屋內的照明猝然在他所處的夜色中間,刷出一道放射形光束小徑,小徑上則倒映著徐培茜的麗影。
「咦?」她因為聽到外面有動靜,所以出來瞧瞧。
看到他,她很是納悶地問:「你還沒回去啊?」緊接著她也瞥到徐青霞,又說:「喏……你回來啦。」
而在乍聽門開之初,拉扯的二人同時頓了一下,本能地朝該方向瞧去。
「茜,我……」康德一見來者是何人,即笑顏準備答覆。
那廂徐青霞則冷不防躍起,然後趁他注意力分散的當兒,猛地勾下他的頸項,又扳過他的臉,在他尚未來得及反應時,用唇封住了他下面的話。
「嗄……」徐培茜倒吸一口氣。
「呃……」康德異口同聲。他沒料到徐青霞會這麼做,不禁勃然大怒推開她。
「你做什麼?!」
「你們……」從徐培茜的角度望過去,他一開始並沒有抗拒,故他接下來的慍色,便彷彿成了欲蓋彌彰,只是在責怪徐青霞為何不私下再親熱。
霎間天寒地凍,她覺得渾身冰冷,連倒退的步履都顯踉蹌。「對……不起……打擾了……」
原來他倆早已暗渡陳倉,原來他前一刻的溫柔不是真的……她就說嘛,誰會擺著天鵝不理,而對她這種不起眼的醜小鴨感興趣?
「等一等,茜……」打擾個屁!康德本來是想這麼吼的。
她受傷的眼神明白地告訴他,她誤會了。
「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我說……」他揪住她的柔荑。
「我媽在叫了。」徐培茜甩掉他的手,轉身中跑進屋。
說她駝鳥也好,逃避也好,她就是不要聽,她不想聽:他是她唯一的朋友,她沒辦法當面承受他的拒絕,何況由始至終是她自作多情。
「茜……」康德巴不得尾隨追進去抱住她,用灼燙的吻來表達他的心意,可是他不行,他不能落人口實了。
房內坐的那四個老女人的四張利嘴,抵過三台播報新聞的電視主播和戲院超立體效果的杜比音響擴音器。
「晚安啦。」徐青霞無辜地撩撩染紅的頭髮。
能報一箭之仇,又能攪局,令她沾沾自喜好不得意。她揮揮手、扭著水蛇腰,臨別時,拋給他一記飛吻,婀娜的秋眸好似在放話說:看你以後還敢不敢跟我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