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天,悅寧才剛下課,打開手機電源,發現裡頭有多通未接來電,全都顯示著同一個名字——中川野裕。他找她找得這麼急幹嘛?她狐疑地按下通話鍵,手機自動回撥。「喂……」她才發出一個音節,立刻被對方搶白。「你跑到哪去了?為什麼不接電話?」中川野裕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我剛剛在上課,不方便開手機。」她有不好的預感,「你找我找得這麼急,到底有什麼事?」「爺爺住院了!」「在哪家醫院?」她連忙問道。她記下中川野裕給她的醫院地址,就匆匆忙忙地趕到醫院去。在護士的指示下,悅寧順利地找到了中川森雄的病房,那時,他才剛剛睡下。中川野裕怕擾了老人家的睡眠,示意要她退出病房。退出病房后,她從中川野裕的口中,獲知一項晴天霹靂的消息——爺爺他……得了癌症!這場突如其來的大地震,不僅震撼了明富川上下,甚至撼動了整個日本商圈!翌日,來自各界的慰問花籃,擺滿了長長的走道。放眼望去,幾乎所有黑、白兩道叫得出名號來的大人物,都送來了花籃致意,其中更是不乏政商界名人,連日本首相都派人送來了一對價值不菲的蘭花,祝中川森雄的身體早日康復。隔天下午,中川森雄的主治醫生——加賀健一來巡診時,告知中川野裕及悅寧,其實中川森雄早在半年前的例行健康檢查中,就知道自己患有肝癌,只是不想讓他們擔心,才要求他幫忙保守秘密。當時,中川森雄的肝癌才第二期,本來只要開刀就可以治癒,但由於他本身帶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所以醫院方面不建議他施行換肝手術,改而為他施行「酒精注射」、「肝動脈栓塞」……等療法,只是成效不彰,肝癌如今已惡化到了第三期。醫生要他們不要太悲觀,他說肝癌第三期仍有治癒的希望,只是,治療肝癌是一條漫長且艱辛的道路,患者最需要的就是家庭的支持、良好的飲食與親友的安慰。不過另一方面,醫生也要他們做好心理準備,由於肝癌惡化的速度可快可慢,要是不幸邁入末期,老年人的復原機率接近零,最壞的情況下,只能存活三個月到半年不等。在醫院休養了一個星期,中川森雄要求出院,醫生仔細評估之後,同意他回家調養。三天後,中川森雄召開一場臨時董事會,以身體狀況不佳為由,將所有的職務,正式交棒給他唯一的孫子——中川野裕。稱霸日本商界四十年的明富川,至此又邁入了一個新的紀元。涼風徐徐的午後,中川野裕忙完了公事,提早下班,車開到了家門口,映入眼帘的,是這樣的一副景象——白髮斑斑的長者坐在輪椅上,身後一名淺笑盈盈的女孩推著輪椅,將他帶到了草坪,享受溫暖的陽光。金黃色光芒直直地撤落在兩人的身上,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暈,說不出的聖潔美一緩。許多兒時的片段迅速從腦海中閃過,令中川野裕感觸良多。爸爸過世……奶奶的喪禮……母親再嫁……一一過濾掉這些傷心的往事,剩下的,只有爺爺既威嚴又慈愛的臉龐。他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一個接著一個從他身邊離去,到如今,他只有爺爺而已。他不禁又回想起,醫生說過的話:「病患接受肝癌療程,是非常辛苦的,所以,請務必保持病人愉快的心情,這是療程之中,非常重要的一環,關係著病人的生與死!」他看了眼草坪上的女孩,回憶兩人自相遇起的點點滴滴。老實說,他並不討厭她,他甚至是有一點欣賞她的倔強、不服輸的個性!只是不曉得為什麼,他老愛跟她拌嘴?他平常不是這樣的人,但每回見了她,不酸她一、兩句,就覺得渾身不對勁。在她的面前,他從來就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中川野裕,而只是個擁有最低劣性格的討厭鬼。跟她相處的感覺很輕鬆,因為他再也不需要偽裝自己,沒有人能像她一樣,讓他隨時隨地都處於完全放鬆的狀態,就連跟他一塊兒長大的佳美都辦不到!這麼一想,跟她一塊兒生活,其實也不是件太難接受的事情……如果爺爺最大的心愿,是讓她成為家裡的一分子,那他是不是應該順從他老人家呢?中川野裕陷入了一陣長長的沉思。「我們結婚吧!」在送悅寧回家的路上,中川野裕突如其來地道。「啊?」悅寧愣愣地將小嘴張成了o字型,極度懷疑自己的聽力出了錯。「條件任你開,舉行婚禮的日子愈快愈好。」「你的日文太難懂了,麻煩你說得慢一點好嗎?」她直覺是自己誤會了他的意思。方向盤突兀地打了半圈,中川野裕將車停在路邊,一字一句、清楚明白地道:「我們結婚吧!條件任你開,重點是,婚期愈快愈好!」「啊?」她不自覺地又「啊」了一聲,在瞥見他不悅的瞪視之後,連忙收起自己的蠢樣,愣愣地頷首,道:「懂……」頭顱輕輕點了兩下,她突然醒悟過來。等等……她懂什麼了她I:她根本什麼都還沒搞懂!「現在是發生什麼事了?我幹啥平白無故地要跟你結婚?」還有,什麼叫條件任她開?他總不會以為娶老婆跟市場買豬肉差不多,只要雙方談好了價錢,就可以銀貨兩訖了吧?開玩笑!他肯買,她姑娘還不一定肯賣呢!「爺爺住院時,醫生叮囑的那些話,你應該還記得吧?」「是呀!」她點頭,「那又如何?」雖說那位醫生伯伯還蠻健談的,該交代的、不該交代的,說了一堆,但在她的印象之中,他似乎沒有說過他們兩個必須結婚這檔事吧?他這個想法,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加賀醫生說過,我們目前最重要的,就是讓爺爺保持愉快的心情狀態,他才有可能挺過這一關,要不然,他可能就……」未盡的話語隱沒在唇際,他黯然地垂下目光,疲憊的俊顏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哀愁。悅寧從他的神情中,隱約猜到他沒說完的話是什麼,心中頓覺一陣傷感,不禁沉默無語。深深吁出一口氣,他打起精神看向她,「爺爺是我最親的人,現在他的健康出了問題,我唯一能為他做的,就是盡其所能地去實現他的心愿,讓他在往後的每一天,都過得快快樂樂。」「這就是你要跟我結婚的理由?因為爺爺曾經說過,他希望你能和我結婚?」悅寧大膽猜測。「這是他老人家的心愿,無論如何,我不想讓他失望。」「你不想讓他失望,關我什麼事?」悅寧故意絕情地道:「反正他是你爺爺,又不是我爺爺,我犯得著為他做這麼大的犧性嗎?」「你會的!」中川野裕也不生氣,用一種很是瞭然的口氣低語道:「你比我還心疼爺爺,為了爺爺,你會答應的。」一眼被人看透的滋味挺不好受的,悅寧杏眸圓睜,瞪著他半晌,才不情不願地承認道:「好嘛!我承認,我心疼爺爺,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把自己的一生給賠了進去呀!」哪有人為了這種無聊的理由結婚的!?說出去不笑掉人家的大牙才怪!「如果你有疑慮的話,我可以請律師擬定一份婚前契約,契約的內容由你訂,不論你提什麼條件,我一律照單全收。」他大方地道。換句話說,他是要和她假結婚羅?這似乎還能接受。「我可以要求不履行夫妻義務?」「當然!」「不同床?」「可以!」「在簽結婚證書之前,先把離婚證書籤好?」「我同意!」「不互相干涉對方的私生活?」「嗯。」一番交涉之後,悅寧提出了最後一個條件:「這場婚禮,我不想讓『任何』我在台灣方面的親友知道。」她家在台灣雖然不像中川家這麼大富大貴,可再怎麼說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家,要是讓她爹、娘知道,她在日本答應跟人家玩假結婚,不打斷她的一雙腿才怪!「好。」他甚至不問原因就答應。就這樣,兩人在車上完成了協議……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就到了婚禮當天。那天來觀禮的人很多,包括中川家的親戚、商場上的朋友、同學以及一群「據說」是為參加悅寧的婚禮,特地遠道而來的「親友團」……她不知道中川野裕是如何辦到的,總之他成功地找來了一行約莫三、四十人的台灣觀光客,來充當她親友團,替她撐足了場面!甚至還有個不認識的伯伯牽著她的手走進禮堂,極其莊重地將她的手,交給了中川野裕,眼角還不舍地滴了兩滴淚……婚禮過後,悅寧正式搬入了中川家的大宅子,理所當然地與中川野裕同住一間房。中川野裕的房間里,隔了一間他專屬的小書房,是他平日辦公、看書的地方,書房內有床鋪,原本是讓他極累時,稍事休息用的,此時正好派上用場。他將卧房的大床讓給悅寧,自己則去擠在書房內的單人床。由於小書房只有一扇門,直接通往他的卧房,所以要進入書房前,必得先經過他的卧房,所以他們不必擔心被人發現他們是分房而眠,省了不少麻煩。新婚的中川野裕依然忙碌,他剛接掌明富川不久,先前又忙著安排婚禮的細節,以至於很多公事都壓了下來,現在他得快點兒趕上進度才行。所以他們並沒有去度蜜月。關於這一點,悅寧是沒有什麼怨言,畢竟他們又不是真夫妻,度什麼蜜月?不過中川森雄倒是挺替她抱不平的,本來想找中川野裕來臭罵一頓,但無奈,那位大忙人,實在是太、忙、了!如果中川森雄堅持要展現一下身為爺爺至高無上的權威,可以,但必須先預約!他氣得當場吹鬍子瞪眼!悅寧覺得好笑之餘,還得反過來安慰老人家,別太計較這種小事,反正來日方長,總會有機會的。中川森雄這才息怒。日子在平順中過去,只是,這對新婚夫妻見面的機會非常少,雖然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常常一個星期過去,也難得聊上一、兩句。總是她睡了,他才剛踏進家門;早上她還沒醒,他就已經出門去上班了……有時候,她還真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回過家。雖說他們不是真的夫妻,可她也覺得這樣的新婚生活,似乎有點怪怪的……漸漸地,夜深了,忙碌的一天又即將完結,傭人們做完了手邊的活兒,紛紛退下休息,最後離開的傭僕,順手關上了客廳里的最後一盞燈。啪答一聲,黑暗迅速地籠罩了整座大廳,只有窗外的月光撒落一地的銀白,隱約照亮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幽靜的夜,萬籟無聲,而夜夜晚歸的人兒在今兒個夜裡,仍然遲遲未踏進家門。悅寧捧著書,回到了廳里,輕巧地點亮了台前的小燈,暈黃的燈光,射向了大門的一角。悅寧窩進沙發里,瞪著華美的大門,發了一會兒的呆。她知道自己根本沒必要為他等門,可不曉得為什麼,只要她一想起,當他在夜裡回家時,打開大門,迎接他的總是一室的冷清,她就覺得他很可憐。她想,要是給中川野裕知道,她膽敢用「可憐」這兩個字來形容他,八成會氣得揍她一頓!記得他曾經說過,在他很小的時候,父親就過世,之後沒多久,愛子心切的奶奶……也跟著去世了,過不到一年的時間,母親也改嫁了,一直以來,就只有爺爺跟他相依為命。雖然爺爺很疼她,但從日常的相處中,她還是感覺得到,他其實是個極度威嚴的人。所以,她多少想像得到,當爺爺的孫子,其實不會是件太輕鬆愉快的事情。尤其中川野裕是爺爺唯一的孫子,加上又是男孩,爺爺將一生所有的寄望都放在他的身上,對他的要求,自然就相對嚴苛。相信在這樣的成長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勢必很難享受到真正的家庭溫暖!爺爺縱然以他為榮,卻極少在口頭上誇獎過他,即使他事情做得再好、再成功,他老人家最多也不過是輕輕地「嗯」一聲。她常常在他的臉上,看到淡淡的失意,其實在他的心底深處,也是渴望有人誇獎的吧!或許,她不該在意的,但她卻忍不住要去想,他是不是一直都很寂寞?所以才習慣用冷漠、跋扈的外表,來掩飾他心靈的空虛……如果她一直放任著不去管他,有一天,他會不會開始對這樣寂寞感到麻痹?就像長期處在黑暗之中的動物,遲早會適應沒有光的生活……凌晨十二點零五分。大門開啟所發出的細微聲響,驚動了正在看書的悅寧,她擱下書,走向了門邊。突聞樓梯間響起了輕淺的腳步聲,悅寧好奇地抬頭望去。是誰這麼晚了還沒就寢?應該不是家裡的傭人才對,傭人房都設在一樓,大伙兒也早早就回房睡下了,不會有人還在二樓逗留。莫非是爺爺?悅寧站在一樓,努力地向二樓探去,從欄杆的間縫中,她瞅見了爺爺冒著些許鬍渣的剛毅下巴。她的唇角不禁微微揚起。不管爺爺平日對中川野裕是如何的嚴厲,但他老人家的心底,其實還是疼愛這個孫子的,只是不擅於表達而已。「你怎麼還沒睡?」中川野裕才踏進門,就看見悅寧望著樓梯口傻笑的樣子,不禁問道。「睡不著,出來倒杯茶喝,正巧碰上你。怎麼樣?你要不要也來一杯?」悅寧這才回過頭來看他。她不想告訴他,她是特地守在廳里等他回家的,避免大家尷尬。中川野裕搖搖頭道:「我累了,想早點休息,喝了茶怕睡不著。」他打了個呵欠,好像真的很累似的,「所以不喝了。」說完,他轉個身,打算往樓上走去。悅寧攔住了他,道:「我要倒的是參茶,我燉了很久,喝了保證不會睡不著,還能讓你一覺到天亮。」悅寧分神瞄了一眼樓梯口,爺爺已經離開了。真是彆扭的一對爺孫,表現一下對彼此的溫情會怎麼樣嗎?她忍不住犯嘀咕。「好好的,你怎麼會想到要燉參茶?」中川野裕奇道。「我研究所的同學里,有一個是韓國人,這是他送我的結婚禮物,聽說對癌症病患很好,我問過醫生了,他也說人蔘對爺爺的病很有幫助,所以我特地燉給爺爺喝,不小心就多燉了一點,所以就……」她笑笑地拍拍他的背,「便宜你了!」「那還真是謝謝你了!」他笑得很假。「不客氣。」她皮皮地應了聲,繞到廚房,捧了一杯熱參茶出來。悅寧走進廳里時,看見中川野裕正坐在沙發上按摩自己的後頸,於是,她將參茶擱在案上,搬來了一把高腳椅,放在沙發的後面。她坐上高腳椅,手輕按住他的太陽穴,喝令道:「別動!」「你幹嘛?」中川野裕不明所以地問道。「幫你按摩。」「你行不行呀?」他很懷疑。「你別小看我,關於按摩這門功夫,本小姐可是多少學過一點的。」她可驕傲了。「在哪裡學的?」「美容院。」虧她能答得理直氣壯的!中川野裕翻翻白眼。「那算學嗎?」他極其不屑地撇撇唇。她還真好意思講。「當然算!」她稍微用了點力,以命令的語氣道:「現在給我閉上嘴,有感覺哪裡特別痛,再跟我說。」「噢。」她的力道剛剛好,中川野裕很舒服,也就不再計較她並非專業人士這檔子事了。感覺溫暖柔嫩的指腹,隔著層層的衣物,一下一下地按在酸痛的筋肉上,或揉或擰,每一次的用力,都恰到好處。頸後傳來的淡淡體香,若有似無地在鼻間飄散,清雅的氣息,有幾分類似蓮花特有的芳芬,清馨而沁人。緊繃的神經慢慢地鬆弛下來,中川野裕舒服地合上眼,沒兩下就淺淺地打起盹來。悅寧動手推了推他,「喂!你醒醒!」「啊?」他半夢半醒地問道:「幹什麼?」她將桌上的瓷杯遞向他,「參茶涼了,想睡,等喝完茶再睡,對你有好處的。」「哦。」他乖乖地接過茶杯,啜飲了幾口。還挺香的!一口喝掉了大半杯,他瞥了她一眼,發覺她兩手空空,不由得問道:「你怎麼不倒一杯來喝呢?不是說這對身體很好的嗎?」「你說我呀?」悅寧指了指自己。中川野裕點點頭。悅寧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她坦白道:「其實我很怕人蔘的那股怪味,我不敢喝。」對中川野裕來說,這個答案真是詭異到了極點!她大半夜地不睡覺,專程起來倒一杯,她自己不敢喝的人蔘茶!?這是什麼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