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雪停了,然而冬至的大街上有著溶雪,露滑霜濃。
一路上齊懷雪仍是茫茫然地低垂著頭,雖不時地躓跌,但在旁人的斥責下無語地爬起身。他什麼話都沒說沒問,更沒有哭,彷佛是這樣受了無理的對待也彷彿是什麼都沒感覺。
他茫然的態令翠娘看得心焦,無奈她也是被人架著,根本無法去扶持著瘦弱的小主人。
到了城門口,幾個慵仆像是早已打點好的對守城兵士點點頭,便將兩人推出了城門之外。
看見齊懷雪沒有防備地陂推倒在沾滿霜雪的濕冷石地上,翠娘慌忙地撲了過去,將他瘦小冰冷的身軀抱緊取暖。
這麼冷的天,二夫人為什麼要將他們趕出來?少爺的身子經不得寒的呀!萬一凍病了又發病,她該怎麼好?
「不準再回京城!」隨著這聲警告,啪的一聲,她看見那兩個包袱被丟在身邊。
她慌忙站起身問他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才靠近城門,守城的兵士就擋了上來不許她靠近。
這下該怎麼辦呢?她咬緊了唇,有些失了主意。
「下雪了……」齊懷雪喃喃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翠娘隨著他的話仰頭一看,細細的雪花正從灰茫茫的天空中降下,更添了許多寒刺入骨。
「我第一次碰到雪哪。」他攤開了手掌,低低地道:「原來雪真的好冷,冷得我都沒感覺了,難怪翱不讓我摸。」
「少爺?」她心中莫名地一驚,直覺他的態有些怪異。
「……對不住,翠娘。」齊懷雪突然地回頭看她,歉然地笑了,「對不住,是我連累了你。我真的很沒用對不對?以前連累爹娘,然後累了龍翱累了你。」
「少爺,二夫人定然是誤會了什麼所以才會這樣,不關你的事呀!」看著他以青白的臉色帶笑說出這些話,她越看越是心驚地上前扶起他,「咱們快些去我地方避避,省得著涼了。」
「不是的,是我連累了你。」他執拗地低聲道。
「少爺?!您怎麼一直——」
「因為我喜歡龍翱。」齊懷雪倏地抬起頭,定定地看著她顫抖聲道:「因為我喜歡龍翱……我好喜歡他……」
他知道那是什麼感覺了,但更加地難受痛楚……所以才會在聽見龍翱有了妻子后心痛得幾乎難以呼吸,更所以那個女子會將他驅趕出來,不讓他再待在龍翱身邊。
一切,都是因為他喜歡龍翱啊!
「少爺?!」她吃了一驚。
「我不知道怎麼辦,翠娘,我真的不知道……」淚水終於一顆顆地落下,在他臉頰上凝結成串串剔透的冰珠,「我方才一直在想,為什麼知道她是龍翱的妻子后我會好難受?!比發了病還更難受……就連現在,我的心還是好痛。」
心彷彿被東西穿刺過去,難受得連呼吸都痛楚不已,淚水也怎麼止都止不住。
「少爺……」看見哭得渾身顫抖的少年,翠娘只能緊緊抱住了他。
心中的震轉成了領悟。原來是這樣呀……原來殿下跟這少年之間,早有了這樣的情感存在,所以才會有那麼濃的溫暖、那麼濃的柔情。
只是這懵懂單純的孩子,直到方才強烈的心痛,才明白了自己的感情。
但現在該如何是好?身上什麼都沒有的她能幫助他多少呢?
飛雪中,齊懷雪身軀漸漸冰冷,神智也漸漸茫然暈眩。他眼淚不停地落,嘴中也是不斷泣喚著一個名字。
龍翱、龍翱、龍翱……漫天飛雪的雪地里,他不斷喃喃喚著這個名字,然後失去了意識。
筵席開始沒多久,龍翱便有些莫名地坐立不安跟焦躁;回頭看看自己身邊的展勤,似乎也是皺著眉在擔心什麼似的。
「你是怎麼回事?這幾日總心不在焉。」一邊接過父皇的賜酒,龍翱一邊低聲地問著展勤。
「啊!不,沒什麼。」展勤心虛似的搖頭。
他這模樣更令龍翱皺起眉,忽爾道:「我看,你先回府第去幫我看看懷雪吧!我總覺得心神不寧,怕是有什麼事情。」
從剛剛開始,他就一直覺得心驚肉跳的。雖然可能是多想,也不願是真的有事,但他就是很擔心。
展勤聞言一驚,半晌才道:「在府里怎會有事呢?更何況有翠娘在……」對啊,有翠娘會照顧少爺,就算是那樣也應該是沒問題才對。
「叫你回去,哪那麼多話?」他口氣有些不悅,像想平撫地續道:「反正你也沒心留著,就回去幫我看看。」
「是。」他唯唯諾諾地抬起頭,看見賢妃鳳翾目微凜地看著自己使了個眼色,便無奈地退了出去。
好不容易到了酉時,昭帝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囑咐了幾句便帶著鳳退席離開。見狀,龍翱便打算起身辭別母妃與其他兄弟回自己府第去。
「等等,且慢回去,我有些話跟你說。」賢妃站起了身,示意他跟著一起回到自己的宮殿。
一路上多了不少侍衛,龍翱隱隱覺得有些古怪,說不出怪在哪裡。
「展勤?」看見門內的人,龍翱怔了一怔微感不對地道:「我不是讓你回去么?」明明在一個多時辰前就叫回去的人,為什麼會在這兒?
展勤聞言,只是愧疚似的垂下頭,默然不語。
「是我讓他別回去的。」賢妃在上位坐下,淡淡地道:「你今晚也不許回去。」
「母妃,這是為什麼?」他霎時被一股不安所籠罩,握緊了拳問。
「你身為皇長子,行止便要懂分寸。」她目光一凜,不徐不緩地說:「你向來都穩重行事,怎麼會在這等事上犯錯?」龍翱呼吸一屏,目光迅速掃向展勤。
一見展勤躲開他的目光,他便感覺心涼了起來——他沒想過,這跟了他十年的表親兄弟、他最親的下屬,竟然會背叛了他!
「你們做了什麼?!」天,千萬不要!
「只是在為你除去禍害罷了。」賢妃不動聲色地道。
龍翱瞬間抽了口涼氣,一個抽身便要閃過殿門,被展勤迅速地攔住了。
「讓開!」他焦急地斥責。
「殿下,賢妃娘娘說了只是要送走他,不會為難他的。」展勤帶了些求懇地看他,「你應該知道,留下他不好。」
他已經對娘娘說清楚了齊懷雪並不是龍翱買來的小官,娘娘也答應了他不傷害齊懷雪,所以他才會服從這命令。
「送走他?用什麼方法送走他?」龍翱此刻只感覺心擰住,沉痛且急躁地吼,「你明知道他絕對無法撐過外面的酷寒,讓他們在這種時候送走他?我信錯了你,我一直以為你清楚他對我有多重要,但萬萬沒想過你竟然會背著我這麼做!」
話中嚴厲的指責,令展勤驚醒般地愣住了。
十二月末的京城寒冬,今日甚至降下大雪,連一般人在外面行走也容易受寒,更何況是對在暖節受寒都會病一場的齊懷雪而言那確實是可能會要了命的!就算是即刻將他送回南方,也難保他寒凍的路程上不會如何!
他驟然想起那叫自己一聲「展大哥」的少年,罪惡感迅速地籠罩上心頭,讓他驚慌後悔了起來。
天啊!他做了什麼?不僅是背叛了自己的主子,還做了幫凶去殘害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少年!
見他縮下了手,龍翱閃身便要向外衝去。
「攔住他!」賢妃一聲喝令,外面的侍衛便知機地擋住了門。
「滾開!」他赤手奪過一柄刀,不欲傷人地以鞘揮開了前方攔住的特衛,心焦地想突破重圍回去府第。
就在另一批侍衛從湧上包圍之際,一柄帶鞘的刀然插入戰圍替他破開了人群另一邊的包圍。
他回頭一看,竟是展勤面色凝重地加入了戰局幫助他。
「展勤!你竟敢!」賢妃看見他上前幫助龍翱,一怒站起身遠遠怒喊。
「展勤改日再向娘娘請罪!」他頭亦不回地沉聲道,抓住龍翱的膀揮開最後一道人牆,「殿下,走!」
見他們突破重圍離開,賢妃柳眉豎也莫可奈何,只能暗自期望璃玉已然將一切事情都安排妥當。
一路從宮中沖回府第,從府第大門沖回玉錦閣的龍翱,那鐵青的臉色沿途嚇壞了不少僕人。
「懷雪!」即使明知道已經來不及,他仍是在推開門的同時呼喊著早巳不見的人,在屋內四處搜尋著。
一旁的展勤也有些著急,提出了建議道:「殿下,還是問問二夫人吧!」
一聽這句話,龍翱衝出了玉錦閣,直奔向璃玉住的地方。
「殿下怎麼這麼早回?」早已從婢女那聽說的璃玉雖是有些害怕,但仍是撐著微笑問道。
「人呢!?」他劈頭便問。
「什麼人?」她一臉疑惑似的反問。
「別故做無辜!」龍翱一拳擊上桌面,嚇得璃玉驚叫一聲后兇狠道:「你將懷雪送到哪去了?」
她緊捏帕子忍住發抖,畏畏縮縮地保持著笑容,「您是說那位小少爺么?是家裡人帶他走的。」
「家裡人?」龍翱明顯地不相信她的說辭,但語氣卻已較穩。
「是啊,殿下沒發現他們將行裝都帶上了么?」璃玉大著膽子地道:「要不妾身陪殿下回去玉錦閣看看,確認確認。」龍翱臉色陰鷙地點了點頭,頭也不回地先回到玉錦閣打開各個櫥櫃,發現真如璃玉說的已然空了。
一見龍翱頹然地在桌邊坐下,璃王登時勇氣大增地道:「瞧,妾身沒有騙殿下。」
龍翱冷怒地瞪了她一眼逼她退開,明知道她的話七八成不可信,但偏偏找不出證據。
一邊看著的展勤皺起眉,卻也不知道是否如此,因為他只知道賢妃娘娘要他將龍翱留在宮中,趁機會將齊懷雪送走,卻一點都不清楚會是用什麼方法,所以他也無法反駁璃玉的說法。
龍翱憤恨下無可奈何地恨拍下桌面,桌上的茶盤跳起,卻露出了一截白色。他迅速抽起一看,霎時抬起頭陰狠森冷看著璃玉。
「你說他是被家人接走的?龍翱緩緩地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她,「你說他跟翠跟是自己收拾了行裝走的?」
「是啊……有什麼不對么?」她揣揣不安地退了幾步,差點跌落門檻外。
「即使不帶行裝,懷雪也不會遺留這個。」他在她面前攤開了張有些舊的紙,上面端正拔地寫著兩個字——「龍翱」。
這張紙懷雪一直有如護身符般的帶在身邊,若是他自己收拾行裝自願離開,壓根不可能會忘記!
「你還想繼續矇騙我?」龍翱狠狠地咬著牙道。現在已必須要極力壓抑自己,才不會衝上去將她纖細的頸子折了。
「我、妾身……妾身只是……」兇惡的情已經讓她軟倒在地,被龍翱毫不憐香惜玉地抓著手臂提了起來。
「說!」該死的!把人還給他——把他的小人兒還給他!
「妾身聽了娘娘的吩咐,讓人把他們送出了城外了……」她被吼聲嚇得哭了出來,痛又怕地邊哭邊道。
「哪一個城門?」赤紅了一雙眼兇狠追問,根本不管跟前人已是梨花帶雨。
「朝陽門……」
一聽見答案,他立刻甩開了她向外衝去,而展勤慌忙地扶著璃玉坐穩后也匆忙地追了上去。
龍翱策馬疾馳出城門,但雪花早已掩蓋掉一切該有的痕迹,根本尋不到任何一點人的蹤跡。
他茫茫然看著雪花片片旋舞,遮掩住了視線。那倉涼透明的潔白,像極了他的寶貝人兒。
懷雪,他的人兒究竟會在哪?這樣的凍寒之中,他能去哪裡?
『龍翱,龍翱,你不開心么?』風中似隱隱的傳來聲音,染上臉頰的雪花,像是那人兒安慰他時的指尖,冰涼地在臉上化開。
「懷雪……」他喃喃地哽咽喚著,淚水紅了一雙眼后,落了下來。
隨後趕上的展勤,傻愣了地看著這一景,震撼無語。
破屋中,冷風穿過縫隙,發出陣陣嗚咽。
翠娘堆聚了屋中所有木材生起了火,將一件一件的衣物蓋上齊懷雪的身上,仍抑制不了他全身僵冷地顫抖。龍翱給的裘衣早已孺濕,更無法讓他不受寒冷侵襲。
她沒有力氣帶著暈去的他在風雪中的荒郊去尋找客店,又沒人能幫助他們,只能在荒辟的林內尋到了一間破屋,雖然冰冷透風,但起碼有個遮蔽。
眼看著齊懷雪渾身發抖不停,額上的燒越來越高,她只能焦急地不斷以自己也冰冷的手去搓熱他的手。
她沒有辦法離開他去我客店,更無法進城去找大夫,只能希望有人能發現。然而一夜過去后,雪並沒有停,也沒人找到他們。
沒有水,只能融化雪水來用,而且沒有食物更沒有多餘柴火。看著本就不多的柴火漸漸要熄了,翠娘雙眼蓄淚,抱住這一個多月來她細心照顧的小主人就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似乎驚醒了齊懷雪,他模糊地張開眼,唇動了動似乎在說著話。
「少爺!」她慌忙地擦乾淚,將耳朵湊了上去,「您想要什麼?」
「……翱……」齊懷雪喃喃地喚著,一滴淚水從發燒泛紅的眼角滑了下來。
龍翱,想要見龍翱,即使一面也好。
「少爺。」翠娘哭出聲,恨起自己的無能為力。
即使她懂得些醫理,但手邊只有素日應對輕微病症所用的葯,怎麼也幫不了呀!
「唔……」他難受地動了動發燙的身子,目光漸漸凝聚地看著她昏沉沉地道:「翠娘,對不住……都是我。」
說完,他劇烈地咳了起來。一雙眉痛苦地蹙起,臉上冷汗熱汗混雜淚水,咳得氣堵咽喉間雜著尖銳的喘息聲。
頭好疼,發燙的身子也好疼,好像有好多東西從他腦里身上踩過去一樣,壓得他痛又悶、沒辦法大口呼吸。
為什麼?不要、不要了……好難受,龍翱、龍翱!我想見你……
他難受得哭了,神智再度陷入黑暗的昏沉之中。
見他哭著昏睡去,嘴裡依然喃喃似地喊著龍翱的名字,翠娘咬了咬唇,下定決心似的用所有衣物將齊懷雪的身軀包緊,深吸口氣站起身離開小屋,冒著刺骨風雪一步步地往城門方向去。
幾度確認齊懷雪沒有在這間客店,龍翱再一次頹喪地上馬,往城門方向馳回。
他與展勤分往兩頭,尋過了道上數里內的客店、寺廟,都沒人過有看見這樣的兩人前來投宿。
不在客店、也不在寺廟投宿,那究竟會在哪裡!他能夠去哪裡呢?風雪颳得跟前看不清,他低頭疾馳,又恨又急地想著。
「呀!」耳邊一聲呼,他忙抬起頭回頭,看見道旁跌了一個身影,似乎是被他的馬蹄給掃過。
「噓—」他慌忙勒馬跳下,想上前查看抽口氣愣住,「翠娘!」
他心中一陣狂喜。終於讓他我到人了,但是懷雪呢?為什麼只有翠娘?
「殿下!」一看見是龍翱,翠娘心中一喜,鬆口氣眼淚就忍不住滾滾而落,「少爺他——
「懷雪在哪?」他著急地問。
「林內、有一間破屋……」她撐著傷的腳站起身,慌急地回答:「少爺一出城就倒下,我沒辦法帶他找到客店,只好……」
龍翱胸口猛然一窒,喘了口氣疾道:「快帶我去!」
天哪!他千想萬想,竟是笨得沒想過他們會在隱蔽的林子裡面,更沒想到翠娘或許無法帶著個少年支撐到客店?
他說著將翠娘放上馬,牽著馬疾步踏入森林。一到破屋外也不及等翠娘站定,就衝進了屋子。
「懷雪!」他在那昏睡人兒身邊跪了下來,伸出手極小心地碰觸那臉龐,禁不住熱淚盈眶,「懷雪……天,我終於……」
找到了,他的人兒。
「……」感到有熟悉的感覺碰著自己,齊懷雪模糊呢喃著,卻沒有氣力張開眼。
「懷雪,是我,龍翱。」跟前的人沒有回應,令龍翱覺得自己的身軀因害怕而發顫了,聲音啞了似的喚:「是我啊,懷雪……張開眼看著我。」
為什麼沒張開眼?他摸上泛紅的臉頰,一驚地發現觸手是極度火燙。
「殿下!少爺病得不輕。」顛簸著進來的翠娘急忙地道:「必須要儘快離開這兒到溫暖的地方才成,否則——」
「我馬上帶他回去!」他就著厚重的包裹將昏沉沉的齊懷雪抱了起來,「你先在這兒,我讓展勤來接你。」
「奴婢沒關係的。」
「謝謝你,翠娘,若不是你……」龍翱話聲哽在喉頭。若不是翠娘,恐怕懷雪根本等不到他來,便已凍死在雪地里。
「不,是奴婢無能,才會——」她咬了咬唇,深深吸口氣,「殿下快走吧!少爺拖不得。」
龍翱點了點頭,抱著人兒鐙上了馬,疾馳而去。